刘齐
"东北人的风趣,主要体现在说话上。东北人言谈间的风趣,各地百姓耳闻目睹,能举出不少例子。有些东北人,自认比较“闷”,可是到了外地,一张口,照样引人发笑,弄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我这算啥,在东北,比我厉害的老鼻子多了。不料众人又笑,哎呀你果然有趣,不说人多说鼻子多。
东北话的风趣有何特点?多年前我在沈阳上班,听外人说东北产品“傻、大、黑、粗”,心里老大不乐意。现在家乡“高精尖”的产品多起来,我想起这四个字,反倒觉得可以“旧物利用”,拿来做一番形容。
“傻”,是说东北人的风趣,多发自底层,产于民间,比较憨厚、拙朴,看上去很土、很笨,细琢磨,有“玩意儿”藏在里边,是大智若愚,难得糊涂,没想有境界,却有了境界。
人生多舛,江湖险恶,没谁喜欢周围布满老谋深算之徒。身段很低的诙谐,天真无邪的呆萌,不拿自己当外人的热诚,自然招人稀罕,无须防范。有时没傻够,傻上瘾了,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干脆装傻,真傻假傻难舍难分,为的是卖关子,抖包袱,一语双关,欲擒故纵,出人意料,逻辑反常,荒诞离奇,推向极致,以求得语言的喜剧效果最大化。历史上东北人饱受强权、专制、外寇欺凌,他们的装傻,往往也是躲避风险、指东打西、正话反说、巧妙抒怀的需要。这时你要留神,如果装傻真被当成傻,那傻的可就是你自己了。
“大”,是说东北人个子大、嗓门大、盘子大、菜量大,言谈中的风趣每每也有个“大”。除了上面提到的大智若愚、大智慧,还有一个大勇气、大胆略。鄙视权贵,抨击腐败,嘲弄僵化,啥都敢比喻,谁都敢揶揄。说大人则藐之,勿视其巍巍然。
“大”,也是大气度、大度量。风趣是主客、你我共同完成的妙事,世界之大,尚无某人钻进深山老林独自诙谐的先例。东北固然有许多说话好玩之人,但喜欢听他们说话的人更多,两者合在一起,红花配了绿叶,东北话的风趣才有了完整的生存条件。在东北,你说话可以不风趣,但只要你懂得欣赏风趣,那就OK,就是俺一伙儿的。人跟你善意开玩笑,你恼羞成怒,用东北话说:急眼了,就很没面子,人称:不识逗。
“大”,还有大大咧咧、说大话、“扔大个”、有骆驼不说牛的含义。东北自然状况和工业基础不错,乡亲们就很自豪,带到话语里,难免有几分得意,几分吹牛。即便吹牛,往往也能吹出花样,吹得有意思,吹了个可爱的小牛,不讨人嫌。
“黑”,不是黑心肠的“黑”,是网络流行语“自黑”的“黑”,亦即自嘲,东北话叫:自个儿埋汰自个儿。“个儿”,读成葛儿,更有东北味。自黑是风趣的较高层次,是洒脱,是超越,也是对别人的理解和尊重。大家都有毛病,可又不愿让人笑话,那好,我就笑话自己。人心相通,损了我一个,却于众心有戚戚焉。
一次赴吉林友人宴,说到形势,友人说:“南边的辽宁,北边的黑龙江,都比我们猛,我们是前有狼,后有虎,中间夹个二百五。”众人笑罢,纷纷说自家地面也不是没有二百五,聚餐会成了检讨会。说话间头道菜上桌,吉林友人又说:“从前咱这儿是,一个菜唠嗑,两个菜开喝。现在是,经济滑坡,一个菜也喝。”哄堂大笑,检讨复归聚餐。癞蛤蟆没毛——随根儿。
“粗”,平心而论,东北人的风趣,是有那么点儿“粗”。可这个“粗”,冷不丁提起来,还不太好掰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如果跟京、津、沪、穗等现代大都市的诙谐相比较,跟孔子、苏轼、郑板桥的古代文人雅趣相对照,跟英伦三岛的绅士幽默相PK,人们可能就会有了感觉,啊,东北风趣的“粗”,原来是这么个“粗”。这个“粗”,应该是粗豪的“粗”,粗放的“粗”,其间弥漫四散的,有林莽气、山野气、庄稼气。
庄稼人进了城,当了工人,当了技术人,风趣中又沾了一些机油气、钢铁气,往正规上说,可称之为:大工业气。比如“没电”(他被整得没电了)、“掉链子”(一到节骨眼儿你就掉链子)、“秃噜扣”(扣,指螺丝扣,别把这事弄秃噜扣了)等跟机械加工相关的俏皮词句,都是由东北人最先运用并传播到关内各地。沈阳一处墙头写有标语:“此处禁止小便,违者没收工具”。观者无不莞尔,皆知“工具”所指何物,却不知如何将其“没收”。连这样的事都能风它一趣,东北人着实了得。
为什么东北人说话这么风趣?
各地好汉议论东北人,说啥的都有,唯独没有“忧郁的东北人”这一说。“忧郁”一词,雅而陌生,那是形容北欧人的。北欧极地,漫漫冬夜,日照稀缺,几乎没有白天,人们易患季节性忧郁症,腼腆、内向、眉头紧锁。
东北是高纬度地区,冬季也长,但不缺阳光。北欧人用读书打发时间,早期东北人用聊天充实日月。冰天雪地出不了门,干不了活,没有南方人两茬庄稼三季稻那种繁忙,手边又无琴棋书画文房四宝,唯有闲嘴一张,闲着也是闲着,那就烟袋锅子一端,热炕头盘腿一坐,南朝北国,海阔天空,“扯犊子”。没人正襟危坐讲大道理,假门假寺背圣人经,谁说得俏皮大家听谁的,哪个妙语连珠哪个是人中龙。小孩子潜移默化,也有样学样,以此为荣,乐此不疲,一代传一代,渐成天性。
东北汉族人的祖先多来自山东、河北一带。内有满族等少数民族文化浸润,外有俄、日、韩、朝等国文化掺入,加之东北汉族先民自带的家乡文化老底,以及全球一体化、社会现代化的频率震荡,致使东北语言的风趣兼收并蓄,融会贯通,五彩纷呈,多元并举。
所以,东北人的风趣是一种综合文化现象,各种因素缺一不可。如果单摆浮搁,只抽出一两样说事,就不好解释,为何中国有的地方阳光也足,人们也闲,却没闲出、晒出东北人的风趣。探讨此话题,可能还有一些因素,被我漏掉,有待大家补充。总之,老天爷把我提到的,没提到的,统统归拢到一起,装在一个大罐子里,哗啷啷那么一摇,一勾兑,妥了,齐了,东北话的风趣就活生生展现在世人面前。
(摘自《南都周刊》 图/黄煜博)本栏编辑:竹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