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雁
我突然收到早年一位学生的快递,拆开一看,居然是一支钢笔,同时还附了一封书信。娟秀的文字,写了满满一大页信纸。迫不及待展开阅读,一种久违的思绪涌上心头。记忆的窗户瞬间被打开,十多年前在乡村中学给学生们上课的情景逐渐清晰地浮现在了我的眼前。我怎么也想不到,那时一个和老师说句话都会羞得满脸通红的山村小女孩,之后竟考上了名牌大学,后来还成了中科院的研究生。
读着思着,那些酸涩的青春记忆,竟让我不禁泪涕涟涟。搁下信纸良久,我方才心头一震:是啊!在这个节奏极快的时代,似乎也只有这最简单的纸和笔,以及这最原始质朴的书写,才能追回那许许多多急逝如风的过往记忆了。
曾记得在那段远离家乡的学子岁月里,我常常倚在集体宿舍灯光暗淡的高低床上,向远方的同学和父母诉说思念。那时总不知天高地厚,把一腔豪情洒满信纸,说不尽的是青春年少的风发意气。也记得在短短五年半时间经历三次调动的乡村教师生活,情绪低落的我常在孤寂的校园里,给曾经的学生回信,诉说无尽的感激与情思。那时候每次给我的学生们写信,我几乎无一例外地热泪满怀,因为对于这么多善良可爱的学生,面对他们始终如一的信赖,我所能回报的唯有言之不尽的满腔感激。
纸笔情怀,鸿雁相寄,在漫如长河的人类文明史中,本就是何其神圣高雅的浪漫之事。如今想来,那样的岁月却是充满了无尽的温馨回味和浪漫情思。然而在不知不觉间,这一切甜美的感觉都被电脑、手机、网络和微信等一系列高科技成果所湮没了。在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今天,我们势必会被迫失去许多原初和本真的东西。
这些专属于纸笔的文化现象正在逐渐消亡,包括我自己在内,多少美好的情感,常常被速食似的网络语言或是方便的表情符号草草代过。在与纸笔书信渐行渐远的同时,我们不但将永远地失去一种高雅文化,丧失了一种互通情感的途径,甚至还可能因此失去许多真正的知己朋友。
属于我自己的那一番纸笔情怀,似乎还有幸保存了相对较长的一段时间。直到三年前的夏天,我还常常念记着腾个时间写封信来。我的信的唯一读者,是我在省城一所大学当教授的大舅。但事实上我很难收到他的一封回信。究其原因,早年是因为他太忙,时常赶往全国各地演讲,后来却是由于积劳成疾,只能在家休养,最终连信都写不动了。每次前往省城出差或是路过省城,我都会习惯性地到他一个人居住的小房子里探望一番。然而作为一个对自己严格要求、对学问又异常严谨的读书人,他对我也是非常严厉的,常常是一通恨铁不成钢的训斥,骂得我颜面扫地、斯文尽失,几乎毫无辩解之力。于是乎,我就只得在悻悻回家之后,深思细想之下,拿出纸笔,把自己的一番理念与想法一一用笔倾诉出来,再给他寄去。有一次,由于种种原因,我对大舅有了很深的误解,当时年轻气盛的我甚至发誓再不理他了。但冷静下来之后,我明白过来自己的确是错怪他了。而以往他对我的“苛刻”,也无非是因为对我的爱之深、责之切,期望越高,责骂也就越甚。明白了这些,我便鼓起勇气写信请求他的谅解,他也不曾将我的年少冲动放在心上,于是这项极富周期性和规律性的纸笔寄情便又得以重新启动了。
正当我暗喜自己可以永享这样寄情纸笔的乐趣之时,现实的一个巴掌轻易将我侥幸的彩色泡沫拍灭了。大舅在一次见面时告诉我说:自己病情加重,视力下降,甚至连书信也看不了了,此后有什么事,就打电话吧!之后不久,在我还未来得及完全消化眼前这一切的时候,刚过花甲之岁的他便与我们长辞而去。我终究连最后一个可以写信倾诉的人也失去了。回想起自己曾对他的误解,悔恨的纠缠竟让我透不过气来。
没有了收信的人,也便不再有执笔写信的动力了。其实多年前,我就有习惯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展开厚厚的笔记本,写上一天的情思,合上之后将之深藏,一夜睡觉方感踏实。也是想既然心情无人可寄,那就写给自己吧!即便如此也因为一年来小疾缠身,心绪繁重,终也变得慵懒无常。偶然间心血来潮,兴致勃勃地书写一阵,却马上自觉不是文不逮意、言不及心,便是错字连篇、笔误连连,便也就兴趣索然、无果而终了。
庆幸的是,我居然还有这么一位学生。她在信中说事前还专门上网查阅了书信的格式,方才动笔。可怜这一番良苦用心啊!我于是找来墨水,重启纸笔,给远方的她回了一封长信。满满几页信笺,汇集一腔情思,了却多少绵长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