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酱
去年12月初回了老家一趟。回去之前,母亲和我视频,问我,回家那天想吃些什么。我不想她忙里忙外,就说,不要做了,在外面吃吧。
到家已傍晚6点,我和母亲去离家最近的老通扬路解决晚饭。一年没回去,那条路上又多了些饭馆。正是华灯初上时,整条街被照得通亮,气温只有1摄氏度,路上行人很少,停的车很多,饭馆里其热融融,室内室外的温差被玻璃阻隔得只剩一片雾气。
我对母亲说,还是去“笑来喜”吧,一年没有吃到那里的馄饨了,想得很。
跨入店内,点了一碗红汤辣馄饨加二两小笼包。从小吃到大的食物,连吃法习惯都是固定的。必定是咬半个馄饨,吸一口小笼包里的汤汁。鲜辣并济甜美,一点都没有变,味道完全和想念吻合。
这家店食物质素稳定。往古色古香的八仙桌骨牌凳上一坐,立刻有如穿越到了古代,加上“笑来喜”这店名又讨喜,生意天天爆满。从早上开门到晚上打烊,基本不会出现断档。晚上六七点,拿馄饨当晚饭吃的大有人在。
生意好,点单种类却走简约风。店主在墙上挂了几块木牌,牌子上刻着:鲜肉开洋馄饨、菜肉馄饨、荠菜馄饨。开洋是剥了壳的虾干。菜肉是青菜和猪肉馅。荠菜馄饨比其他两种馄饨贵两元,荠菜属野菜,比起青菜白菜来更显得稀罕些。汤料也只有三种:红汤辣,汤头用骨汤、酱油、辣油调制而成;白汤,用大骨长时间熬制成的乳白色汤底;干拌,没有汤头。用酱油、猪油、白糖拌着馄饨吃。
我通常只点红汤辣,白汤是要留给母亲在家里做的。至于干拌,我怎么都舍不得点,点了拌馄饨,那早上的酱油拌面怎么办呢。
要说究竟是外面店里的好吃还是自己家里包的好吃,那就因人而异各有所爱了。汤头是外面店里的鲜,高汤兑水后加鸡精,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了。但馅料绝对是自己家里做的放心实惠,肉馅肯定新鲜,爱加啥就加啥。自己包的,个头胖胖乎乎招人喜爱。母亲最喜欢韭菜猪肉馅的。每次家里包馄饨,她总会给自己包10个韭 菜馄饨。而韭菜馄饨刚下好马上吃就很香,冷了或速冻以后像是隔了夜的炒韭菜,很冲鼻子。
母亲对下馄饨很讲究,汤底一定是自己买了筒骨熬制。逢吃笋季节,必定在骨汤里放笋增鲜。辅料的蛋皮丝也是自己摊,香干丝虾米紫菜什么的样样齐全。家里一年到头都种着大蒜叶,就为着吃馄饨和下面。只要是妈妈辈的无锡人,几乎都会包馄饨。
在老家那里,夏至有吃馄饨的习惯。我们家一般在中午把包好的馄饨全都下掉,一顿吃不完就把剩下的平铺在盘子里晾凉。小时候,我睡了午觉起来就跑到灶披间,用手捻起来一只就放进嘴里,边吃边念叨:冷馄饨好好吃哦。到了晚上,煮一锅白粥下煎馄饨。馄饨用油煎了以后皮子金黄酥脆,吃的时候蘸一点点酱油,再配些酱菜就是一顿晚饭。馄饨管饱,白粥解腻,正好。
中学时代,只要到了期中期末考试那几日,母亲天天早起上街买大馄饨和小笼包给我当早饭,希望我吃得饱饱的好好地去应战。但无一例外,几日后让我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数理化赤字成绩,则成为辜负爱和美食的典型案例。
记忆中还有件更惨烈的事,8岁那年的国庆节,全家一起去市中心玩。午饭在王兴记(无锡馄饨名店)吃饭,我陷入极大欢喜中,一人吃了三两馄饨(30个)和二两小笼包(8个)。下午坐公车回家,刚下车就觉得反胃恶心。我艰难地走过马路隔离带,在一棵树下停下来。我想让走在前面的姐姐等等我,可一张嘴,胃里处于消化状态的食物残渣就夺口而出。我慢慢蹲下来,继续呕吐。走在最前面的母亲发现我没跟上,回过头来找我。她看到这情况吓坏了,蹲在我旁边,轻轻拍我的背。我吐得喉咙里发出咯咯咯的声音,只能用点头和摇头代替说话,并对母亲挥手示意自己没事。
母亲以为年幼的我喜欢吃大馄饨,其实我更喜欢小小只的柴爿馄饨。
那时经常能在下午三四点时分看见这样的光景:一位大爷推着一辆小车沿街走巷做生意,边走边喊:“啊要柴爿馄饨……柴爿馄饨来咧……”如果有人回应:“吃馄饨咧!”大爷就会停下小车,拿碗撒佐料,烧水下馄饨。小车上有个炉子,终日煨着一锅开水。炉子旁边放个木柜和一个小木桌,木柜有两个小抽屉或几个格子,用来装馄饨皮子和馅儿及各种辅料。下馄饨时,大爷卸下小桌子供吃馄饨的人就座,人头便三三两两聚拢过来。柴爿馄饨便宜,人人都吃得起。包法也很具有街头风,小小薄薄的皮子往手心一塞,用一根筷子蘸取一点肉糜,收拢皮子,用手一捏就好。馅儿很少,几乎是皮子,有吃不饱的嫌疑。但吃这种馄饨图的不是饱,更多是用来当点心垫饥饿。汤头的鲜味来自于味精,那个年代没人计较吃味精有害健康。下馄饨的炉子是用柴片或竹片烧的,柴片在我们方言里又叫“柴爿”,由此得名——柴爿馄饨。后来,煤球瓦斯天然气逐渐替代了柴爿,“柴爿”一词渐渐被淡化,现在只剩下“小馄饨”。
而今漂泊在外,要吃馄饨唯有自己动手做。好在日本超市里有卖馄饨皮子,一小包20张。拿一张出来往手里一摊,皮薄得能透光。有人说,有些海龟最后可能啥都没学成,但唯一学会的是如何不让自己饿死在外面。而像我本来就喜欢吃吃喝喝,自然是要把DIY的改良精神发挥到极致。日本人不喜欢啃骨头,超市里很难买到大骨,我就用日式昆布柴鱼汤来做汤头,把虾仁剁碎以后和猪绞肉一起拌成馅料,包成馄饨来上一碗,吃得稀里呼噜,真是又弹牙又过瘾。包一次就吃一顿划不来,要包就是40个,吃过一顿把多下来的放进冷冻柜,之后随吃随取。
就这样,我把家乡的味道搬过山和海,山寨了一个自己的版本。做不到一模一样,但也能聊以自慰。
某日下午,开着电脑包馄饨,复习王姬版的《雷雨》。看到这一幕:繁漪得知周平回来,久无食欲的她对鲁贵说:“鲁贵,去帮我买碗小馄饨回来,我想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