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好的友谊

凌霜降

那一天，是我出意外三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和一个少年打了一场输得死惨死惨的球，抬了半天毫无意义的杠，下了一个犹豫了许久都未下的决定。

1

沐小湛来的第一天，为爸妈想带我去看心理医生的事，我刚发过一场脾气。张嫂在收拾地上的一片狼藉。

小湛进门的时候，看到张嫂正要把掉在地上的一串葡萄扔进垃圾桶，我看到他狠狠地咽了一口口水。不过还好，他忍住了没说把葡萄给他吃。

“你是谁？”我问得极不客气，手术失败之后，我的脾气变得更糟糕了。一个人如果从小就不能走不是什么残酷，残酷的是他曾经健康得活蹦乱跳，然后有一天，他忽然遭遇了意外，就无法再像正常人一样走路了。摊上这样的烂事，换你你能继续笑傲人生？

“我叫沐小湛，我进来拿图纸的。”他说着话，左右望望，似乎对在我家工作非常不屑，“我爸说没图纸路没法儿铺。”

哦，原来是来给花园里改路的工人的孩子，一看就是乡下来的，看到葡萄都咽口水。

2

下午，我在花园的树下看书，沐小湛和他的父亲还有一个工人在另一边“叮叮叮”地干活儿。

我一个不留神，书掉落在我脚边的草地上，我愣了一下，叫住了搬着几块砖头经过的沐小湛：“沐小湛，帮我捡起来！”

“你自己没手呀？”这个家伙竟然“哼”我一声，抱着砖头大步走了。我有些气结，他是眼睛瞎了没看到我坐在轮椅上吗？

我耐心地等他再经过，再把他叫住：“沐小湛，麻烦你帮捡一下我的书！”

这回他倒是停下脚步了，看我一眼再看书一眼，很不耐烦地说：“你自己明明可以捡为什么要别人帮忙呀？”他一边抱怨着一边弯腰捡起书丢在我的腿上：“动都不动，能健康才怪！”

“沐小湛！你！”我再度气结，沐小湛却搬着另几块砖头目不斜视地从我面前经过走远了。

晚饭时，我向妈妈提出，能不能让沐小湛在这个暑假做我的私人助手，带我出去转转。我妈瞪大眼睛重复地问我：“真的吗？你要请助手？那我们请个专业的……”

我说：“不要专业的，我就要沐小湛。”

3

结果，我妈同他商量了半天，又给了比他爸还高的薪酬，他才同意。

哼，穷人就是只看钱。

第一天出门没多远就遇上了麻烦，要过马路，但是没有斑马线，只有天桥。

沐小湛说，让我扶着栏杆靠一会儿，他先把轮椅送到对面去再回头背我。我答应了。

没想到他把轮椅拿过去之后，却不愿意背我了：“喂，你这么高大，我背不动你，我扶着你，你自己走一点呗。”

“你开玩笑不看现实的吗？我能走的话我要轮椅干嘛？”我对沐小湛大吼，出事后，经过两次手术，病痛使我快速地消瘦，现在只有不到一百斤的体重了。

“前天我还看到你站在窗户边往外看，而且我问过你妈了，你妈说你不是站不了，是怕痛不敢站。”皮肤黝黑身材结实的沐小湛白我一眼，表达了他对我的不满，“男子汉痛点算什么？就算痛哭也不丢人，明明能走偏偏要坐在轮椅上才丢人呢。”

“滚去把我的轮椅拿回来！我要回家！然后你给我滚！”

“滚就滚！你这么爱骂人，我反正也不想和你呆一块儿！”

4

午睡间隙起来喝水，听到妈妈和张嫂在招呼工人们喝水：“辛苦大家了，请一定做得仔细些结实些。”

“应该的。会做出最方便轮椅行动的路，您放心吧。”

“阿姨，我能不能多话问一句？”

“嗯，小湛你说。”

“那天出去，我看到他扶着栏杆能站一会儿的，真的不能通过锻炼恢复吗？”

“医生说有这个可能，但是可能性很小。而且还有几次风险很大的手术，手术后也会经历非常痛苦的复健，那样的疼痛是一般人难以忍受……铭宇他从小就很怕痛。”

我常常想，如果我不是在那年暑假的时候坚持要去参加野外攀岩活动，今天的我会不会就不一样，我应该在学校里意气风发吧？可我自己作死就是去了，结果出了意外，命倒是保住了，但摔伤了脊骨，经过了两次死里逃生的手术，忍耐了难以忍耐的疼痛，还是没能恢复行走的能力。

可笑吧，我16岁那年，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残废。

5

晚上，沐小湛在敲我的窗户：“喂，你家的无线网络密码是多少？”

“你要干嘛？”我躺在床上已久，但了无睡意。而沐小湛居然知道我没睡。

“天气热，睡不着。想上网看个电影。”沐小湛建议，“要不我进你的房间用你的电脑看呗，你电脑屏幕大，而且你屋里有空调，看着一定特别爽。”

“你倒是会占便宜。”我哼了一声，可还是拿过摇控器，打开了窗户。沐小湛也不客气，从窗户就跳了进来，径直就去打开了电脑。

“喂，说一起看电影，你不扶我起来吗？”

“你自己不是有手吗？你是腿痛又不是手痛，自己起来啦。”沐小湛在飞快地摁着鼠标，头也不回，很敷衍地对我挥了挥手，示意我自己爬起来。

我本来应该觉得生气，可是又觉得他的态度让我感觉不一样。自从意外发生之后，所有人都对我小心翼翼，受了我的气也不反驳，而是给予宽容，但那样却让我更难受。反而是沐小湛，他的不以为意，他的直言直语，反而让我感觉就像回到了意外发生之前，朋友亲人们对我，就似他那般，从不刻意奉迎迁就。

6

我怀疑那部叫做《无法碰触》的法国电影，是绝顶聪明的沐小湛故意让我看的。

影片改编自真实的故事。菲利普原本是一名生活无忧的富豪，却在一次跳伞事故中全身瘫痪，他不仅失去了健康与快乐，深爱的妻子也随之离去。巨大的变故让他变得喜怒无常、性情乖戾，这殃及了身边人，负责照顾他的人没有一個能在他身边留得长久。不过，超高的薪金还是让应聘者络绎不绝。一天，游手好闲的德瑞斯出现在了应聘者的行列中。在面试过程中，德瑞斯表现得很随便，随意调侃菲利普的身体状况，还对他的女助手大献殷勤。

而正是他并没有把菲利普看作一个残疾人的平等态度，让菲利普对他有了兴趣。菲利普不仅没有因此而发怒，还雇佣了德瑞斯。德瑞斯随性、自由的生活方式与这座豪宅中拘谨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将一种全新的生命活力带入了菲利普的生活，他视他如常人，与他平等交往，带他去按摩、去飙车，做各种疯狂、大胆的事情，而菲利普的生活态度也渐渐改变了胸无大志的德瑞斯，奇妙的友谊产生了，菲利普变得勇敢而真正的坚强，而德瑞斯也有了发奋向上的勇气。

看完电影的时候，沐小湛从窗户爬了出去，我关上窗户后，他又敲了敲窗问我：“喂，我后天走。明天咱俩去打一场篮球吧？”

去就去，谁怕谁。

7

那一天，在球场上，可恶的沐小湛，比我小的沐小湛，有着两条没有受过伤的健壮的腿的沐小湛，居然一分都不让我，以30比8的绝对优势赢了我，就这样，还嚷嚷着说：“周铭宇，如果不是我让了你三个球，你顶多就只能投进去一个！”

我也大声地吼他：“滚开。我受伤之前在这球场上分分钟都能秒掉你这种自大无知的小屁孩儿！”

“吹牛的吧？”

“绝不吹牛，有照片为证。”

“不会是电脑技术处理过的照片吧？把球星的照片换上你的脸的那种。”

“本少爷不屑于那样做。”

“等我到你这年纪，也会比你厉害的。”

“我会更厉害！”

“吹牛吧你，现在还在轮椅上呢。”

“你等着吧。”

那一天，是我出意外三年来最开心的一天，和一个少年打了一场输得死惨死惨的球，抬了半天毫无意义的杠，下了一个犹豫了许久都未下的决定。

我要去做那痛死人的还有可能会失败的手术，不管多少次；我要坚持那痛死人折磨死人的复健，不管需要坚持多久。

沐小湛说，他等着我站起来的时候再赢我一次。

小子，你等着。

孙文摘自《少年大世界·C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