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热爱

文/彭小莲

因为热爱

文/彭小莲

彭小莲导演，作家。导演代表作有“上海三部曲”以及纪录片《红日风暴》等。另有《他们的岁月》《回家路上》《理想主义的困惑——寻找纪录片大师小川绅介》等文字作品

越来越自觉地选择看东欧导演拍摄的影片，因为我一直想知道，他们和我们有过某种类似的生活经历、体制和教育，为什么他们拍摄出来的电影，和我们是如此的不一样？其中，有我们最熟悉、热爱的捷克导演伊利·门泽尔，他28岁拍摄的处女作《严密监守的火车》，就获得了奥斯卡最佳外语片；他和弗尔曼是一代人，属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捷克的“新浪潮”导演。那时候，他们三十岁上下，他们被整个西方世界关注着，影片一路在国际上获奖。

捷克电影最大的特点，就是不管他们拍摄怎么残酷的故事，那里总是呈现出一份幽默，但是那个幽默不是卓别林式的，更不是伍迪·艾伦的，一看，就能意识到这是捷克式的。那里有“好兵帅克”的精神，那幽默里充满着诗意，充满着生活的细节，充满着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同时也充满着痛苦和挣扎。不仅门泽尔的影片如此，几乎捷克的导演的影片多多少少都有这样气质，观众是含着眼泪在笑，这风格一直延续到他们的下一代。扬·斯维拉克拍摄的《青青校树》《给我一个爸》到《布拉格练习曲》，始终是这样的风格。

在捷克处于苏联统治下的时代，捷克斯洛伐克很多著名的艺术家，都移民欧洲和美国。但是门泽尔选择了留在布拉格，用他自己的话说“从来没有考虑过离开这里！”1968年，当到苏联军队占领布拉格的那一天，正是他《失翼的灵雀》摄制组停机不久的日子，他慌慌张张地向编剧赫拉巴尔家里跑去；半路上，却遇上了赫拉巴尔，他也正跑向门泽尔的家。他们都面临着巨大的灾难，祖国正在失去，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最后，他们达成了一个默契，依然做自己的事，沉默！门泽尔和摄制组开始日以继夜地赶着做后期，等到捷克斯洛伐克的伪政府开始执政，那已经是1969年，片子终于制作完成。但是，片子被政府正式宣布枪毙。然后整整9年，门泽尔没有工作，拿着电影厂最低的基本工资。即使在这个时刻，很多人劝他离开，他也没有选择移民，他依然和父母居住在一起，那时候，他三十岁整。

在采访他的时候，我说：“你成了啃老族的一代了。”大家都笑了，门泽尔皱着眉头，没理解这个中国式的幽默。那时候，他和赫拉巴尔这样的大作家、许多捷克斯洛伐克的艺术家一起，拒绝与政府合作。赫拉巴尔的书从全国的书架上撤下来，送进造纸厂。但是，他们都坚信，这日子会有结束的一天！

等待了整整21年，赫拉巴尔成了家喻户晓的地下作者，他写的《我曾经伺候过英国国王》被人手抄以后，用油墨不断翻印流传，成为捷克的经典。苏联解体，影片解禁，门泽尔带着《失翼的灵雀》去柏林电影节参加比赛，德国观众不敢相信，在1968年，这个年轻小伙子就能拍出思考如此深刻、又如此黑色幽默、电影语言如此有个性的影片？门泽尔说：“幸亏影片里的演员和我在一起，当他和我走上舞台，接受电影节颁给我们的最佳影片金熊奖时，21年的岁月刻在他的脸上。”

2013年的夏天，伊利·门泽尔作为评委被邀请参加上海国际电影节，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我立刻给门泽尔写信，通过电影节转发给他。多么渴望可以和他有一次面对面的对话。他的秘书给我回了邮件，说门泽尔接受采访。

在西方，伊利·门泽尔是一个闪烁得让人耀眼的明星。可是，在中国，除了好莱坞的商业大片导演，知道伊利·门泽尔的人，实在寥寥无几，以至于上海电影节都不会意识到他的价值，连个评委会主席的位置都没有给他。走红地毯的时候，他被排在后面，他的捷克翻译愤怒地跟我说：“都没有人管爷爷，让爷爷在那里站着有一个多小时。还在下雨，那么冷！”好在，门泽尔是个幽默的人，他在社会主义捷克生活过，知道那里的等级制度、名利场，他对我挤挤眼睛，会意地一笑！他根本不在乎这些待遇，他说，他没有来过中国，就是想过来看看。其他的事……他没有说下去，又是微微地笑了。可惜的是，根本没有给他太多自由的时间，在上海没呆几天，评选结束，他又匆匆飞回布拉格了。

门泽尔拍摄了六部根据赫拉巴尔小说改编的电影。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建立了忘年交，赫拉巴尔把自己的版权都给交给了伊利，他觉得，门泽尔是最能体现他的思想和幽默的导演。于是，在1989年开始，伊利就开始筹备《我曾经伺候过英国国王》，但是门泽尔对我说：“当时我们找不到钱，因为电影厂觉得，故事对捷克社会主义有太大的讽刺；可是当捷克独立以后，我们依然找不到钱，投资人说，这是艺术片，谁看啊！”听他说话，我们都哈哈大笑！于是，他的制片人背着他，把版权卖给了捷克电视台。门泽尔气坏了，他到处找这个制片，结果人家躲起来，就是不见他。终于在八年以后，门泽尔在一个国际电影节上当评委，看见这个制片带着自己的片子来参赛了，在与观众见面的场合下，这个当评委的门泽尔，居然问人家要了一根拐杖，拿着拐杖冲到台上，对着这个制片劈头打过去，同时冲着制片说：“我知道我打人是错误的，但是我一定要打你！”这就是当年非常著名的“伊利事件”。我是在谷歌的英文网上看见这个八卦，完全无法相信眼前如此儒雅的导演，会做出这样的事情。门泽尔一脸的严肃说：“是的，有这件事情。我就是这样，把版权拿回来了！‘伊利事件’就是这样发生的。”

门泽尔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脸的严肃在那里说着笑话。《我曾经伺候过英国国王》在2006年完成，2007年荣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票房在捷克高居不下。门泽尔回答我的问题，他说，好莱坞大片也在占领捷克市场，但是每年票房的排行榜上，最热卖的头三名，一定是捷克本国电影！因为捷克人都太热爱自己的语言、自己的电影、自己的文化和自己的导演！

捷克诗人赫鲁伯说过：捷克就是擅长出这样的天才，擅长某种内敛的幽默，或者说这种反讽，或者说这种笑，在审美范畴里面是属于第一位的，这也正是对意义的一种消解。而捷克著名的伊利·门泽尔就是这样一位诗人导演，我有幸采访了他。我赶去见门泽尔的时候，把买到的盗版碟片都带上了，还有我写的关于他的影评，书上有从盗版碟上的截图剧照。所有种种，都是很糟糕的事情，可是我就这么冲着门泽尔去了。拿出盗版，让他在碟片上签名，他居然连问都不问我们在哪里买到的，还认真看着封面，觉得上面海报颜色太深，他找了有白色的地方签名。我们每一个人，都举着他的盗版碟与他合影，他完全不在乎，还做了一个鬼脸，对着照相机吐出了自己的舌头！然后要求我们跟他一起做，照片没有拍成，所有的人都在捧腹大笑，只有他，还是一脸的严肃！就是那么幽默轻松，他跟我们说着自己的故事和电影，竟然谈了两个小时。考虑到门泽尔累了，约好下次再聊。但是，电影节没有给我们时间。

回家以后，看见“十月出版社”新出了赫拉巴尔全集，于是在网上再一次订购了新版的全集。因为热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