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刊记者 陈 雷
富田穷耕,艺术如何使劲
——上海文艺界聚焦文学遗产电影的价值与出路
文/本刊记者 陈 雷
为纪念文学巨匠茅盾先生诞辰120周年、走进上海100周年,九月初,上海市文联所在地、著名的文艺会堂,再度成为沪上文学界、电影界、评论界思想聚会、观点集萃的嘉年华。连续两天,《蚀》五部曲和《春蚕》等六部茅盾作品改编电影集中放映,再加上上世纪八十年代桑弧名作《子夜》,恍若一个小型“茅盾文学电影节”。与会者说,过足了文学遗产电影瘾,这是一次难得的享受。
市文联下属上海影协、上海市文艺评论家协会、上海影评学会,以及解放日报社等四家单位,还共同举办了“纪念茅盾先生——从小说到电影”研讨会,沪上文学、电影、评论界专家学者济济一堂,以这次集中观摩的茅盾作品改编电影为样本,探究名家名著改编之法门,聚焦文学遗产电影之出路。
在对待名著改编的态度上,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影协副主席石川旗帜鲜明地推崇颠覆性改编。他认为,我们的传统改编理论从来注重“忠于原著”,比如夏衍的《祝福》,就是那个标准的典范。但是,他发现美国人面对名著改编的心态要比我们放松得多,或者说禁忌少得多,连莱昂纳多版的《罗密欧与朱丽叶》都能拍出来,福尔摩斯都可以拍成动作片,还有什么不能改?
石川认为我们应该抱持这样一种基本态度,就是站在今天的立场上重新挖掘名著。在原著中把框架和人物抽离出来,进行重组。当然这种改编的方式,从社会观念上,尤其是相关名家的后人往往会有阻力。
《春蚕》导演、上海影评学会会长朱枫也谈到,虽然茅盾家属很豁达,剧组与之沟通很顺畅,但第一次见面时他还是诚惶诚恐地向对方连声承诺“决不会胡来”“决不会戏说”。
上海影协常务副主席许朋乐从审片制度的角度,对石川的“心态放松论”从反面作了补充说明——为什么中国的创作人员心态无法放松?尤其是拍摄大师名著改编的作品时,从开始立项到最后审片,要层层过关,有时甚至要高层领导审片拍板,创作人员自然就压力山大。常常是想法多多,但不敢表现,因为亦步亦趋不会犯错。从根本上说,这种对于名著改编的过于拘谨的管束不改变,创作者的心态就不可能放松。
上海影协主席、导演张建亚补充道,郑大圣和朱枫这两位导演就是因为“改茅盾”,所以他们肯定还是有这样那样的顾虑,拍其他片子他们肯定会有更多自己的想法和拍法。其实同样是改编,改编一般作家作品与改编大师经典在创作心态上有着不小的差别。
复旦大学教授、图书馆馆长、市作协副主席陈思和则将文学经典改编影视剧不成功的原因归结为:亦步亦趋。好像不能超出原著的范围,一超出就感到会被人质疑。他认为,电影和小说本来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影视作品完全可以借助文学经典里的某些因子进行重新阐释,甚至就应该这样做。
上海温哥华电影学院常务副院长、上海影评学会副会长刘海波用“脱胎换骨”四个字来描述他对文学作品改编影视剧的核心理解。所谓“胎”,就是人物的特质,这需要保留,换了就不是这个东西了;所谓“骨”,就是情节和叙事,这个需要“换”,因为小说和电影既是不同的艺术形式,原创和改编又在不同的创作时代,所以必须推陈出新,才能为当代观众所接受。
朱枫在谈到《春蚕》的改编思路时说,要让当下观众得到共鸣,就要找到一个能够沟通当代观众和历史电影的连接点。比如在《春蚕》中刻意安排了一条精神线索“到上海去”,虽然在原著里分量不重,但是在茅盾的一系列作品中,包括茅盾自身从一个乡村青年成为城市作家的成长轨迹,以及当时的农村和城市文明的冲突(现在还是这样)中,都可以找到这条线索的影子。今天的乡村子弟希望离开土地,投奔北上广的情况也十分普遍。所以土地成为一个乡村年轻人的锁链,城市文明是对他灵魂的召唤,这既是一种文明的召唤,也是一种生活价值的召唤。这是影片得以提升精气神的一个关键点,也是朱枫在改编过程中比较看重的一点。
“到上海去”的精神线索,在毛尖教授看来,是导演朱枫加入的一个“上海维度”,这个维度在原著中并不强烈,甚至是隐晦的。毛尖认为,这个维度在这部电影中是美好的,但在原著小说中其实是被批判的。因为上海有很多资本家,是资本造成了农村的凋敝和破败,因而上海是个有问题的地方。但在电影中,上海成了一个令人向往的地方,一个象征可能性的地方。这是在改编中加入的一个维度。
陈思和教授对《春蚕》的改编赞赏有加。他认为,茅盾的小说许多地方是概念化的,小说《春蚕》讲的就是由于帝国主义的侵略,带来所谓的洋布、人造丝等外来商品的入侵,倾轧了土蚕丝的市场,从而伤害了农民。有点类似今天我们在全球化的过程中,本土的技术、产品肯定会受到一定程度的压抑。
但是电影《春蚕》并没有从这个角度去阐释,他还是回到了这个小说当年最主要的延续鲁迅对国民性中愚昧落后的一些东西的批判。这一点以前在坚持左翼立场的时候我们不大提,总是认为这个作品的主题是反对帝国主义侵略。实际上《春蚕》,包括后来的《秋收》,最感人的地方就是写出了中国农民的可怜,由于他们的生产方式和文化水平普遍落后,在全球化竞争一定会成为受害者,甚至最后丧失土地。
眼前放映的是由茅盾的《春蚕》改编的同名电影,但在陈思和的脑子里回旋出来的却是五四的一条主线:从鲁迅开始的对中国落后现状的揭示和批判。剧中老通宝这个角色就演得出乎意料的好,好多场戏都让人联想起严顺开演的阿Q。他是个有点麻木、有点糊涂、有点落后的善良的农民,但又是受害者。
从这些意义上说,电影《春蚕》赋予小说以新的意义,也是很现代的意义,跟我们今天能够接起来的。重点还是放在批判中国传统的生活方式,不是对农民的廉价的同情,抗议外来东西的入侵,茅盾当年未必有这个意思,电影改编得很好。
复旦中文系教授、上海文艺评论协会会长汪涌豪认为茅盾是一个非常有学问的人,他非常热爱乡村,但更了解城市,他的诗意在乡村,他的理性完全依赖于城市。所以面对乡村的生活方式被打散,他唱的不是绝望痛惜的挽歌,而是一种目送和挥别。所以茅盾对丰收带来的滞销,并不感到痛苦,甚至站在一个比较傲慢的立场上觉得这是必然的。电影也并没有站在同情老通宝的立场上,而是比较隐晦地刻画了他的固执、保守,所以他的家庭走向离散也是必然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影片最令汪涌豪欣赏的是写出了茅盾本人对乡村从经济生活到文化生活的离散必然性的认识,对此他并不疼惜,只是目送和挥别。
电影《蚀》五部曲导演郑大圣说,茅盾先生在小说里写到的当时社会的一些情状,我们现在依稀仿佛依然能感受到。从茅盾的写作年代到我们今天再阐释,当中相隔九十年,为什么会依稀仿佛似曾相识恍若今天?这是非常有意思的。
对此《春蚕》导演朱枫也有同感,他说,茅盾的伟大,在于他的作品的时空穿透力很强。他的作品既是现代文学作品,也是当代文学作品。茅盾作品就是有这个魅力,至今没有过时,不是过去式,而是进行时。
陈思和认为,《子夜》也完全可以重拍,桑弧导演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拍的时候,我们大家还不知道什么叫股票,现在如果再写那种“黑吃黑”“美人计”,拍成一个电视剧,一定会再形成热点,甚至被人追捧,那么多股民肯定都喜欢看。
“在现代名著改编上,现实主义还是一个应该重新拿起来的创作武器。”华师大教授毛尖认为,《春蚕》里主人公演得非常好,但在桥上的两只狗演得更好,还有那几只鸡也演得好,比小寡妇还性感。其实鸡和狗都是不演的,但却体现出现实主义的拍摄方法。在人物方面,六宝比小寡妇更出彩,那也是现实主义给她加了分,就像在《子夜》中股票市场的表现比人物好。今天我们重新拍茅盾、改编名著的意义在哪里?毛尖觉得重新回到现实主义的拍摄方法,可能依然是有效的。非常遗憾今天的电影院里已经几乎看不到现实主义题材的电影了,因此也很希望有更多的电影创作者重新拾起现实主义这个创作利器。
在整个研讨会中,不少专家都不约而同地提到,在今天中国电影动辄上亿规模投资的时代,《蚀》五部曲的投资却只有750万,《春蚕》的投资只有80万。这么好的文学富矿,却用这么少的钱去开采,多少有点浪费优质资源的意思。
陈思和教授直率地提出他对《春蚕》和《蚀》五部曲的观感:艺术在里面使不出劲,导演也使不出劲,演员也使不出劲!在一个非常有限的范围内,我只能说它拍得很精致。但是我觉得,当然有主观的想象力的问题,但说到底还是底子太薄。看这些作品给我总的感觉是太清贫、太寒酸了,就是一个穷人拍出来的东西。如果《春蚕》可以拍摄恢弘的劳动场景、大场面,用张艺谋拍《红高粱》、拍《菊豆》的那种场景来拍《春蚕》,配上大气的音乐效果,一定精彩得多。陈思和呼吁,应该对有名著凝聚力或者说大家有共识的这样一些经典作品进行精良地改编翻拍,国家应该给予大投资,茅盾的《子夜》如果投上几个亿,一定会拍成经典。
在刘海波看来,《蚀》是个青春文学,它有大片气质,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最适合表现波澜壮阔大场面。如果真的有几千万,这部片子会很棒。
石川则直言不讳《蚀》五部曲和《春蚕》完全属于“富田穷耕”:这么好的人物,这么好的故事,这么好的题材,结果拿这么少的钱去拍,拍出来各个层面都会打折扣。在石川看来,这两个片子怎么也得是一两千万的投资规模,加上请演员,就得四五千万。央视电影频道的出发点是好的,愿意翻拍名著。但是说到底电影频道没有能力来做这个事情,出版社也没有能力来做这个事情,目前来看,民间可能就没有人能把这件事做好,商界大佬自己去拍的话,只能拍出《煎饼侠》这样的片子,他们应该做一个文化艺术基金来资助那些专业的团队,当然这与国家宏观政策的顶层设计有关系。石川建议国家应该搞一个文学遗产改编工程,向社会招标,政府采取购买服务的方式,鼓励民营资本。这不单是一个市场行为,它更是一个国家的文化要求。
一个民族的精神世界的高度是由这个民族的经典作家经典作品决定的,从这个意义上说,名著的传承特别重要。
张建亚盛赞郑大圣和朱枫“你们这个事做得非常好”,全世界出版社都在做这件事,名著就该这么不停地拍下去。英国翻拍《狄更斯世界》,已经到了把狄更斯小说里的人物全部拿出来,重新排列组合编故事的地步。出版机构拥有自己的“基本观众”,它来做这个工作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石川则大声疾呼,中国人为什么不能像BBC那样做一些“遗产电影”?英国人提的概念非常明确,从莎士比亚到狄更斯,所有的作品一一翻拍,而且是不断地拍,像《雾都孤儿》拍了多少遍?在英国,名著翻拍变成一种国家行为,不是一个民营的电影公司觉得这个作品可能有市场才去做。
而在中国,电影的文化功能是缺位的。石川说,我们这一代人从小到大,基本上接触名著都是从电影开始的,没上大学之前除了教科书上的几篇谁会去看鲁迅、茅盾的小说?外国名著就更不用说了,都是先看电影再看小说。所以文学名著翻拍电影,实际上是一种很好的文学启蒙的方式。小孩怎么可能去读那么长的《战争与和平》小说,但他可以看电影。
过去中国有一种专门的片种,就是名著改编电影。《子夜》当时为什么有80万投资,就是因为它是文化部的重点影片。但这个事情到了市场化以后就没有了,有一小部分转到电视台去了。最近几年名著改编的电影好像就看到一部《白鹿原》,这说明电影的文化功能在慢慢削弱。
像《蚀》五部曲和《春蚕》这种片子,不能对商业院线抱有任何幻想,它一定要在商业院线之外,寻找类似图书馆、文化馆、展览馆、博物馆这样一类文化设施,有的是政府拨款的,有的是税收减免的,这种机构才富有文化功能,才是艺术电影的放映空间。
电影《蚀》的部分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