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寿钧
阿三
文/陆寿钧
陆寿钧国家一级编剧,曾任上影文学部副主任、创作策划部主任。系上海电影家协会理事、上海市文联委员,被评为上海首届德艺双馨艺术家。影视剧代表作有《烛光里的微笑》《第一诱惑》《一号机密》《红毛巾》等,并出版十余种著作
2016年春节,我从国外旅游归来,第一第二个电话都是打给阿三的,可对方的手机关机,宅电又无人接听。节前,他曾来电告诉我,钟点工回老家过年了,他和老伴无人照料,只得一起住进医院,托我把此情况告诉上影厂的退管会。大年夜,我离沪时,也与他通过一次话,告诉他托我的事已照办,我回来后再去看他……那次通话,我觉得他有点反常,显得从未有过的烦躁。如今我找不到他,就有了不祥的感觉。我查来电记录,发现有两位同是我们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打来过电话,一位是原上影厂厂长朱永德,另一位是原《上影画报》高级编辑吴本务,我忙给他们去电,他们要告诉我的竟是同一个噩耗:阿三在年初二走了……我“啊”了一声后,至今都难以回过神来……
我与阿三1960年同时考入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美术系成为同班同学。毕业后又一起被分配进当时的天马电影制片厂美术办公室工作。“文革”后又一起改行在上影文学部当编辑,编剧。后来,又一起住进上影公寓。退休后又一起仍在发挥余热。我们常见常往,连家人之间也一直友好相处着,在他搬离上影公寓仍如此。古稀前后,他先得脑梗,老慢支,我接着心肌梗塞,只能主要靠通话来联系,最多相隔一两天就会通一次话,什么都聊。我们是56年的老同学,老同事,老朋友啊!我们从不言离过,总是相互鼓励要努力地活着,怎么你一下就走了呢?至今我都难以相信……
我终于联系上了他的夫人周老师,便与妻儿一起,还相约了因病也未能出席阿三追悼会的吴本务,去阿三家看望。想不到只能在他遗像前鞠了三躬,从此再也不能无所不谈了……周老师告诉我们,阿三这次由于肺部被多种细菌感染,止不住高烧而亡。他临终都来不及留下一句话,连先前刚去看过他的老友叶永烈夫妇都感到突然,这让还想去与他谈文说友的原上海市电影局的老领导陈清泉也惊悲得老泪纵横。去看他的电影厂的老工人钱阿发见状后一直陪伴在左右,想为他做些什么也难以插手。追悼会上老厂长徐桑楚的两位女儿代她们逝去的父亲前来送行,逢人便诉说阿三生前对她们父亲的尊敬和照料。从上影调往北京工作的正局级领导江平也特意赶来,与阿三的学生们一起,帮阿三的两个女儿钉上了灵柩盖,这应该是儿子帮父亲做的最后一件事情,阿三没有儿子,他代替了……大家都为失去了阿三悲痛异常。听了周老师的含泪叙说后,我不知说什么好。世上的事,常会不幸与荣幸同时降临在一个人身上,阿三的一生就如此……
阿三的大名叫斯民三,他可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上海滩上著名的影视编剧。自1978年起,他参与了《失去记忆的人》《小字辈》《燕归来》《在这块土地上》《雨后》《大小伙子》《四等小站》《少爷的磨难》《大江东去》等11部电影剧本的创作,其中《小字辈》获1979年文化部优秀故事片奖,《大江东去》获第二届中国电影华表奖评委会特别奖。他参与创作的电视剧更多,有17部二百多集。其中,能把巴金先生的名著《家·春·秋》搬上屏幕,显得特别成功,与《大树底下》等在国家电视剧评奖中获奖。为此,他荣获了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的荣誉。这样一位有名的影视编剧,大家之所以叫他“阿三”,与大家都叫我“大陆”一样,也始于56年前。那时,我们新生见面自报家门,我说“我姓陆,大陆的陆”,于是,从此大家都叫我“大陆”。阿三说“我叫斯民三,斯大林的斯。人民的民,阿三阿四的三”,在一片笑声中,大家就叫定了“阿三”。从上海电影专科学校叫起,叫到了电影厂,叫到了社会上,叫到了现在。他乐于接受,也常自称“阿三”。看过他作品的人,都惊叹他能把生活中平民百姓的故事讲述得那么精彩,主人公大多是普通人中的“阿三阿四”,却总是显得那么向上不凡。“阿三”的昵称可谓名副其实。
阿三的出身,可不是在上海的棚户区。浙江诸暨斯家是个望族,出过国、共两党的名人,他祖父是当地家喻户晓的大诗人。他父亲毕生从事教育事业,古诗词写得很好,生前是上海文史馆的馆员。阿三在读中学时也发表过不少新诗,是他母校的一个骄傲。我现在仍不明白他为何会上上海电影专科学校的美术系,我们都是在进了电影厂后,才意识到原来爱的是文学,便一起写文章,努力向这方面发展,后来才遂愿转行的。可当时的文学要为政治服务,在“文革”前夕和初期,我们在厂党委的领导和组织下,没少写过批判“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和“反动电影”的东西。后来,造反派掌了权,我们被落下了协助“走资派”转移斗争大方向的罪名而被批斗,那时,与阿三热恋着的一位工艺美术学院的造反派女生正巧来我厂“革命大串连”,见此状便转身就走,从此“拜拜”。我们当了两三年无所事事的“逍遥派”,阿三在此期间认识了周老师,很快结婚成家并有了大女儿。工、军宣传队进厂后,我们又被“重用”搞“革命大批判”和宣传“革命样板戏”,那是没有一分稿酬也不让署名的活,是“组织”上以“革命”的名义交下的“任务”。阿三常常忙得连家也不回,有一次,周老师抱着不满周岁的大女儿来找他,还是我哄着帮助解决了矛盾。对于这行“工作”,虽然都是当时的“组织”上交下的我们并非一点想法也没有,到了“反击邓小平的右倾翻案风”时,我们曾一起找过刚“解放”在文学部当支书的原天马厂党委的一位领导,提出了自己的疑问,请其点拨。想不到这位领导严正地批评了我们的怀疑,结局是让阿三代其写篇“向造反派学习”的发言稿,而我被再次送往干校改造半年。我们不得不又要努力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再接受写“革命大批判”文章的任务。“文革”结束后,又不得不要一次又一次地被“说清楚”。可这件事,我们咬紧牙关,从未提及,我们很体谅这位领导,在复杂的政治斗争中,她可能怀疑我们是组织上派去试探她的,不得不如此对待我们。可有位知道此事的工人出身的干部,实在看不下去了,便去向这位官复原职的领导为我们争辩,我们才得以解脱,被安排在了文学部工作。阿三故世后,这位工人出身的干部因刚动过大手术,无法去参加追悼会,便虔诚地朝阿三家的方向烧了几支香,为他送行……如此正直和真情的干部,在我党并非少数,让我辈创作人员愿为知己者死!
1988年11月1日上海作家艺术家苏州之行:作者陆寿钧(左一)与斯民三(左三)合影
我们经常在一起反思“文革”,深刻地去吸取教训,一致的看法是:任何时候都不能再用任何人的脑袋去取代自己的脑袋了!我们坚信:只要有正常的环境凭我们的勤奋与才智,定能干出成绩来的!阿三在编剧上的起步比我早,他的绝大多数的作品都出于上世纪的八十年代。他是孝子,在那个年代中,他既要伺候和送别年迈多病的父母,又要按父母所托照顾好两个妹妹,况且家中还有两个年幼的女儿,还能写出那么多作品,实在不易。文革前,他去工厂体验生活时,握笔的右手被冲床冲掉了两个手指,他只能用剩下的三根手指来写作,却还写出了那么多作品,实在不易。更为不易的是虽在“文革”中有过被“翻烙饼”的经历,一心跟党走,差点被“烤焦”,却初心未变,信仰坚定。在八十年代中期,终于成为了一名中共党员。到了上世纪的九十年代,阿三活得很苦,首先是他的小女儿生了一场大病,他不得不要把大部分精力花在她身上。接着是上影一轮又一轮的改革,文学部被撤消,所有人员成了只拿三百元生活费的“准自由职业者”,以往的成就“积分”都被一笔勾消,阿三又回到了“起跑线”上,五十多岁的人了,虽已“著作等身”,却还要从头来起。阿三要支付小女儿的大量医药费,不得不寻找机会,拼命工作。他先在厂内的一个工作室当编辑,把每月的生活费稳定下来,然后帮他人改剧本赚点钱去应付小女儿的医药费,直到他调往永乐公司担任创作策划部的领导后,生活才算安定下来。在他任上,协助公司领导拍出了不少好片子,江平当时是公司负责创作的副总,他能特意从北京赶来参加阿三的追悼会,并代替儿子给他钉棺材板,可见他还是记着这份情谊的。而我仍为阿三九十年代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可惜,如果没有这些遭遇,有个安定的创作环境,他肯定会创作出更多的好作品。
我一直指望阿三在退休后能定下心来,再写出几部好作品,他也正在这样努力,可由于以前的透支,身体状况越来越不好,最近几年,每天都要靠接氧生存。有一次,我去看他,他苦笑着对我说:“如果家中没人,你来了再敲多响的门,我都走不到门口来开门,你身体也不好,以后别来了,还是多通电话吧……”我无言对答。每次我送去我新出的书,他认真看完后总给我鼓励。我谢他,他却说“该我谢你,是你给了我鼓励,我们是该量力而行了,多做些还能做的事吧”!于是,他写出了两篇长文,发表在《上海采风》杂志上,一篇是写他“文革”前在某工地上拍摄纪录片时的情况,他们都被工人们的忘我劳动所感染,几位年轻的创作人员,也忘我地尽力纪录好这些动人的场景。他接着氧气写作,向往着曾经历过的火热的生活和工作状态。另一篇是写他在干校政宣组时的见闻:与他在一起工作的刚被“解放”的原天马厂副厂长迟习道和美工师郑长符,眼望着在门前时而被押去批斗的被隔离的向梅(迟夫人),黄蜀芹(郑夫人),所生发出的五味俱全的眼神,让他心酸到如今……他捂着自身的伤口用残剩的两根半手指敲打着电脑键盘,但愿这样的“运动”不再降临到我们下一代的身上……这是阿三生前留下的最后的作品。他在离开这个世界前,多么希望大家都能为社会忘我地创造;多么希望对这种创造的摧残从此消失!
让我特别敬重阿三的是,他从未在自己的作品中去诉说自己的不幸和苦难,也从未在任何人面前夸说过所有的荣幸。他只记得在他不幸和荣幸中,曾有恩与他的人。他病成要靠接氧来生存的这些年里,逢年过节,还常让女儿去代他看望一直友好相处着的忘年交艾明之老师。我最后一次去看他时,彼此谈到有位长者在留下的回忆录中有些不善的记载时,我真心赞扬了阿三:“在我与你相处的56年中,你是一直与人为善的……”这是我在他人前人后常说的话。可他却对我讲起了55年前的一件事,那时,我刚进上海电影专科学校还未满一学期,突然得了肺病,大吐血被送进了医院,他说他因在中学时也得过结核病差点送命,怕再次传染,而在这过程中,没有去看过我,对此,他一直心存歉意……我忙说,这算什么事,我早忘了,我只记着你对我的种种好处。但他行前所对我说的这些话,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对友人能如此反省,实在难得!
阿三比我大两岁,享年七十又六,从如今的情况来看,他还是走早了。阿三是我们二十几位被分配进上影的同班同学中远行的第七位,而上影的老同事走得更多,我们这一页将被逐渐翻过,不知上影厂的新领导和新生代们,还能记着他们在“文革”中所受的苦难和在“文革”后重铸上影辉煌时所作出的牺牲和贡献?让我欣慰的是,上海影协的领导还能用各种形式向不幸远去的这些人表达深切的怀念,不管是“阿三”还是“阿四”……我只能以此文为阿三送行,写成初稿后送周老师和阿三的两个女儿审定,她们就在当夜帮我在电脑上打出。阿三的大女儿斯甜在送回打印稿时,在附信中写道:“妈妈交给我您写的手稿,我想一定要我自己打字将它作为对爸爸的一次深刻的回忆……打字斯密也帮了忙,希望爸爸泉下有知看到这一幕是会感到欣慰的:老朋友写的文章,两个女儿一起打字打印出来……”“这一幕”却让我欲哭无泪,但也只能如此了,幸存着的我仍会努力地活着,断续为阿三、阿四们写下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