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最
图/吻火瓷妖
徒将深情 ,尽付檐角风铃
◎九 最
图/吻火瓷妖
摇橹的人划开一池湖水,水波漾起涟漪,西湖倒映的荷花倏忽就不见了,只剩满城夏意。常书鸿便是在西湖边与陈芝秀再次相逢。
陈芝秀是常书鸿姑姑的养女,彼时来杭州游玩,频频拜访常家,两人年纪相当,就此结识。常家家大业大,子弟们也有着寻常人难以比肩的学识修养。常书鸿风度翩翩,年轻俊秀,站在堤岸边轻轻点头:“陈小姐。”
陈芝秀一袭素色旗袍,与他泛舟谈笑。至今留下的数张照片里,陈芝秀眉眼秀丽,笑容甜美,落落大方,自有一种长于富贵之家的风流婉约,让常书鸿一见倾心。
两人同在浙江省立甲种工业学校教美术,他们郎才女貌,一见钟情。不久,两人结为连理,那时常书鸿有21岁,陈芝秀不过17岁。
倘若没有后来的人事变迁,难测天意,也许两人会在离乱中历经波折,白首到老。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因缘际会,遇到了便再也躲不过。
结婚数年后,两人双双赴法留学,当时法国被誉为艺术殿堂,是每个艺术者都向往的圣地。中国无数名流纷纷到巴黎求学,常书鸿与陈芝秀的家成了当时旅法艺术人士往来的沙龙。
陈芝秀穿着巴黎最新潮的服饰,头发烫成齐耳卷发,凭着她的明艳大方和满腹学识赢得众人一致称赞。常书鸿也渐渐享誉法国,多次获得里昂春季沙龙奖,作品被各大美术馆收藏,甚至在巴黎举办了个人油画展。那时他不过而立之年,名利、家庭他都不缺,美好的一生似乎一眼可以望见尽头。
可一个寻常的冬日改变了他的命运。那日他俯身在书摊上拿起一本旧书,一个浩瀚广阔的世界就此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慈悲的如来高坐首位,满殿神佛安然聆听圣音,千手观音微阖双目,衣着华丽的女子反弹琵琶……那是千佛洞的神迹,是自隋唐开始,无数能工巧匠耗尽一生心血一笔笔绘下的磅礴世界。世间最萧瑟的地方诞生出最繁华的神迹,那里便是敦煌。
假如人们所有的跋涉都是在寻找梦中的心乡,那么命运在这一刻就告诉了他心乡何在。及至看到从中国盗来的大批佛像珍宝被法国博物馆收藏时,他已热泪盈眶,迫不及待想要回国。
故国已被硝烟笼罩,可他仍毅然决然地穿过大半个被战火席卷的故国,辗转北上,终于到达荒无人烟的敦煌。他甚至想要低头亲吻这块荒凉的大地,多年来深切的思念和渴望在这一瞬间得到满足。他跪倒在诞生神迹的土地上,满心激动的他并未发现身旁妻子复杂的表情。
常书鸿一头栽进千佛洞的研究中,纵使没有钱财资助,凭着一腔热血和热爱,再疲惫难熬的工作,只要看到洞窟里漫天的神佛,便不觉苦累,甚至甘之如饴地沉浸在苦难中。
可他的信仰并不是陈芝秀的信仰。陈芝秀与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她来此地不过是因为他。他们所在的小村落人丁稀少,距离最近的城镇都有几十里。陈芝秀像是盛开在大漠上缺乏雨露滋养的花,一日比一日憔悴。
她的美丽优雅被当地人视为异类,村民背后叫她“妖精”。即使她脱下旗袍高跟鞋,换上带着腥味的适合寒冷天气的老羊皮,也融不进当地生活。在杭州生长、巴黎读书的大家闺秀,繁华与优雅早已刻进骨子里,又怎能轻易融入这种生活?
他们开始频繁地发生争吵,常书鸿用越来越多的时间陪着千佛洞的神佛,夜半聆听着檐角风声渐入梦乡。陈芝秀带着两个孩子,在辗转反侧中也陷入梦境,梦里繁华依旧,她在巴黎静心雕刻,微一偏头,看到窗外的流水倒映着哥特式的高楼,醒来却只有荒漠的狂沙吹得脸颊生疼。
他们的争吵在某日骤然停歇。国民党军官赵忠清来接替敦煌研究所总务主任的工作,常书鸿见他恰巧与陈芝秀是同乡,便留下了他,还嘱托他多多照顾陈芝秀。
赵忠清的长相是否高大英俊已不可知,只是对于一个不被丈夫关心,也无人可交流的女人来说,赵忠清的体贴温柔安抚了她的心。他几句慰藉的话,生活上不时的帮助,与一心扑在千佛洞的常书鸿相比,宛如一汪清泉,滋润了她枯萎的心。
同时陈芝秀与生俱来的优雅与美貌也俘获了赵忠清,爱情在贫瘠的沙漠上反而生长得更快。某天,陈芝秀叫住了出门的常书鸿,说她要去兰州看病。常书鸿因公事繁忙,特意让赵忠清陪她前往,却未料到这一别就是永别。
这是陈芝秀早就计划好的私奔,她抛弃了一切,只为逃离让她绝望痛苦的敦煌,用如此决绝果断的方式伤透了她曾经最爱的人。常书鸿知晓后疯了一般骑马去追,快马一路奔驰,未曾停歇片刻。到了安西,却得知妻子早就离开的消息。他又继续追下去,直到从马上栽下来,失去意识。
再醒来,他们已是天涯海角,永不相见。两人分别在报纸上发表言论,字字诛心,曾羡煞旁人的郎才女貌如今将所有的不堪呈现在众人眼前,再无一丝余地。
不知他们可曾有后悔遗憾,后来流年暗换,人事动荡了又平静,常书鸿一直待在荒凉的大漠上,用尽一生去守护千佛洞,被后人称为“敦煌的守护神”。
假如重来一次,他依然会选择敦煌,躺在佛窟内听风吹过戈壁,听檐角风铃的清脆声音。而他们的命运从那一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