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星云
距离诺贝尔设立和平奖已经度过了将近120年,争议持续不断,世界和平也还没有到来。即使哥伦比亚和平公投失败了,诺贝尔和平奖还是给了哥伦比亚总统桑托斯。
在哥伦比亚全民公投拒绝了政府与反政府武装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FARC)签订的和平协议5天之后,毁誉参半的哥伦比亚总统胡安·曼努埃尔·桑托斯(Juan Manuel Santos)还是因“为结束该国长达50余年内战所做出的坚持不懈的努力”,而获得今年的诺贝尔和平奖。历史上,评选委员会因表彰“努力”而授予和平奖,并激励获奖者再接再厉的情况并不是第一次,但有时事与愿违。作为代表国际最高荣誉的奖项之一,诺贝尔和平奖将近120年的历史一直吸引着全世界的关注,而随着世界和平的定义在不断变化,在近20年中,和平奖也变成了世界上饱受质疑的奖项。
10月2日,哥伦比亚人民在公投中以50.21%的反对率拒绝了政府与反政府武装9月26日签署的和平协议,全世界哗然,总统桑托斯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政治阻力。“全民公投并不是投票接受或拒绝和平,”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主席卡茜·库勒曼·菲弗(Kaci Kullmann Five)表示,“多数投票者选择了拒绝和平协议并不一定代表着和平进程就彻底失败了。”
今年的和平奖提名人数达到376个,其中包括228名个人和148个组织。为了保护提名人,在该届和平奖颁奖50年后,才会公布当年的提名名单。按照此前的推测,力主接收难民的德国总理默克尔、平民化的改革派教宗方济各、“棱镜门”主角爱德华·斯诺登,以及曾经被恐怖组织“伊斯兰国”掳作性奴如今成为联合国特使的伊拉克雅兹迪族少女泰哈都在提名之列,此外一大获奖热门是叙利亚志愿救援组织“白头盔”。
菲弗还表示授予和平奖也同样为了缅怀哥伦比亚人民和所有涉及其中的各方力量。虽然在诺贝尔和平奖历史上,有过29次同时授予两人,两次同时授予三人的情况,1994年阿拉法特、佩雷斯和拉宾因巴以签订《奥斯陆协议》而共享和平奖的画面依然历历在目,但此次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很谨慎地没有将反政府武装哥伦比亚革命武装力量领导人罗德里格·隆多尼奥(Rodrigo Londono)涉及在内,担心如果这一奖项也同样授予隆多尼奥,则会使哥伦比亚人民产生更多抵触情绪,52年的哥伦比亚内战已经使诸多百姓或多或少牵涉其中,很多人的亲属或朋友都曾受到牵连。
此次和平奖表彰的“努力”指的是哥伦比亚政府与反政府武装在古巴长达4年的和平谈判。桑托斯力主推动这一谈判,也导致一部分哥伦比亚人民认为桑托斯在其他紧急的改革上放慢了脚步,像其他拉丁美洲国家一样,近两年国际油价下降和中国经济放缓使得哥伦比亚经济出现问题,桑托斯的民意支持率也始终徘徊在20%左右。
委员会的意图很明显,他们希望重新给予桑托斯公信力和威望,不仅用来继续与反政府武装展开和平谈判,也让他可以有力面对国内反对他的主要势力,前总统阿尔瓦罗·乌里韦(álvaro Uribe Vélez)就在公投时主张拒绝9月26日签订的和平协议。和平奖委员会的另一个意图,便是用这一奖项督促桑托斯将他的和平许诺转化为现实,委员会期待着12月10日桑托斯来奥斯陆领奖并发表获奖演说时,也许就已经带着几个新想出来的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了。
在近些年,诺贝尔和平奖的授予充满了明确的政治意图。前委员会主席弗兰西斯·塞耶斯泰德(Francis Sejersted)在接受《纽约时报》采访时表示:“坦率地说,授予诺贝尔和平奖就是一个政治行为。”委员会有时会将和平奖颁给对和平拥有“愿望”和“努力”的人,而不是颁给做出“贡献”的人,只不过这种激励和督促的作用并不是每一次都奏效。最著名的当属奥巴马,2009年刚刚进驻白宫几个月的他因为“加强人们间的外交和国际合作而做出的卓越努力”“对无核世界的前瞻眼光”以及“时代的精神和需要”而获得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而当奥巴马2009年在诺贝尔和平奖获奖演说中宣称美国赞成先发制人以及军队为世界和平而战时,全世界的人都想知道为什么和平奖授予了一个近年来曾数度发起对外战争的军事大国领导人。
“今天我不能给大家带来解决战争的确切办法……为了捍卫和平,战争作为一种手段的确有它的用武之地……但我也知道,仅仅有和平的愿望还不足以获得和平。”奥巴马在演讲中说道,“我不能面对美国人民遭到的威胁无动于衷。因为,切莫误会:邪恶在世界上确实存在。一场非暴力运动不可能阻止希特勒的军队。谈判也不能说服‘基地组织的头目放下武器。”奥巴马的演讲在当时极其成功,他不断强调需要“用新思维来看待正义战争和正义和平的重要性”,以解释其“战争将永久存在”的观点。
哥伦比亚总统胡安·曼努埃尔·桑托斯 10月7日,哥伦比亚波哥大的民众在围栏墙上插花庆祝总统桑托斯获得2016年诺贝尔和平奖
然而,诺贝尔和平奖错失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委员会本可以利用2009年的颁奖来唤醒全世界人民重视核武器危害的问题,使2010年4月的《不扩散核武器条约》缔约国审议大会出现转机,但这些都没有实现。虽然奥巴马在获奖演讲中重提了1968年签署的这一条约的义务,但他随后同样没有认可和平组织提交的一份核裁军计划成为联合国文件,他还拒绝了国际对美国核设备进行检查的要求。
去年,挪威诺贝尔委员会前秘书盖尔·伦德斯塔德(Geir Lundestad)在其出版的回忆录中承认将和平奖颁给奥巴马是一个错误,即便当时和平奖五人委员会是全票通过的。“通过这几年的结果,我们可以承认当时认为和平奖将会助奥巴马一臂之力的设想是不正确的。”伦德斯塔德写道。而更多的人如今认为当年的和平奖反而使奥巴马承受了更多负担。
2012年,委员会还将和平奖颁发给了每况愈下的欧盟,理由是其在“和平与和解,民主与人权”方面的努力。结果公布后,和平奖前得主南非大主教图图(Desmond Tutu)与其他两名得主在公开信中写道:“很明显,欧盟并不是诺贝尔当年在其遗嘱中所描述的那种‘和平斗士。”
1895年秋天,在两位瑞典工程师的见证下,阿尔弗雷德·诺贝尔在位于巴黎的瑞典人―挪威人俱乐部(Swedish-Norwegian Club)签署了遗嘱,他用瑞典语写下:“一份奖给曾为促进国家间的兄弟关系,为废除或裁减常备军队以及为推动和平大会付出过巨大努力的人。”在诺贝尔的时代,世界和平并不是那么遥不可及,终结黩武主义这一想法不仅付诸笔端,更在各国得到广泛讨论,和平得到很多国家议会的支持。诺贝尔所指的“和平大会”便是在19世纪90年代出现的大规模集会,希望通过法律和裁军避免战争。
虽然物理学、化学、医学和生理学,以及文学都在瑞典颁发,但诺贝尔特别要求“和平奖将由挪威议会选举产生的五人委员会颁发”。人们猜测这是因为当时由自由党掌权的挪威议会主张通过仲裁而非战争解决与瑞典的关系,这一和平理念在那时被视为先锋地位。而在遗嘱中描述获奖者的段落中,诺贝尔自创了一个词“fredsforfaktare”来描述获得和平奖的人,不仅在当时,即便现在的瑞典语字典中也不存在这个词,诺贝尔基金会的官方英文译为“和平斗士”(champions of peace)。
在和平奖最初的10年中,除了西奥多·罗斯福(Theodore Roosevelt)外,所有获奖者都与贝尔塔·冯·苏特纳(Bertha Von Suttner)有着合作关系,共同推进和平运动中各个方面的工作。苏特纳对诺贝尔设立和平奖有着很大的影响,她本人也在1905年获得诺贝尔和平奖。诺贝尔于1893年立的第一版遗嘱中指定将其遗产的百分之一赠予苏特纳的奥地利和平组织,而1895年的最终版遗嘱则将其修改为“废除或裁减军队”设立的奖项。
苏特纳与诺贝尔早在1876年相识,她还曾短暂做过诺贝尔的秘书兼管家,随后苏特纳离开巴黎与人结婚,但与诺贝尔保持信件联系长达20多年。诺贝尔毕生关注和平事业,他的父亲曾是为沙皇效力的武器制造师,诺贝尔本人在军事领域也有着很多发明创造。但在诺贝尔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苏特纳使他对和平事业产生了浓厚兴趣。苏特纳1889年发表的小说《放下武器!》强烈批评了军队、战争以及超级国家之间的权利斗争,成为19世纪最畅销的图书之一。实际上,即便诺贝尔一生接触到很多和平思想,但他在与苏特纳的往来书信中,也曾怀疑过和平运动。有一次,当苏特纳告诉诺贝尔他的炸药工厂并非完全无辜时,诺贝尔回应说:“也许我的工厂能比你的和平大会更早结束战争。当有一天交战双方能在一秒之内互相消灭对方时,也许所有国家将因恐惧而解散军队。”
即便在后来的和平奖委员会内部,对诺贝尔遗嘱中的“和平斗士”定义也始终存在分歧。挪威议会产生的五人委员会,1948年后便按照挪威各党派选举结果的票数确定其在委员会中的席位数,仍活跃在议会或内阁中的政治家不能进入委员会。外界很少有机会了解委员会内部的情况,委员会也很少接受采访,而委员会也不允许任何形式的会议记录。资深议员汉娜·克万莫(Hanna Kvanmo)在去世前不久的一次采访中讲述了委员会内部对于获奖人选的激烈斗争,但“根据规则,我们必须统一意见,达成共识”。
由于意见不合,一些委员会成员甚至提出过辞职。1973年诺贝尔和平奖颁给了当时的美国国务卿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以及越南停火谈判专家黎德寿(Le Duc Tho),五人委员会中只有三人支持基辛格和黎德寿,另外两名委员埃纳尔·霍德华根(Einar Hovdhaugen)和赫吉·罗格纳林(Helge Rognlien)则支持罗马天主教巴西大主教多姆·赫尔德·卡马拉(Dom Helder Camara)。委员会的这两名成员最终辞职,埃纳尔·霍德华根愤怒之至,决定将真相公之于众,但他没有马上公布,而是考虑了12年之后,发表了长达8页的文章,披露了他任委员时的工作模式和流程,他认为不应该选择存在异议的候选人。
随着时间的推移,很多遗嘱往往会与现代社会脱节,但120年之后,世界对诺贝尔所追求的和平与安全的需求,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迫切。诺贝尔遗嘱中的用词反映了19世纪90年代的和平运动进程,而通过裁军和非暴力手段来达到和平目标的诸多方式都属于现代社会,诺贝尔对此知之甚少。2001年科菲·安南的获奖演讲强调结束和解决武力争端,穆罕默德·巴拉迪2005年的演讲深入阐述了核裁军问题,1997年乔迪·威廉姆斯称禁止使用地雷具有历史意义,“因为这是第一次,各国领导人走到一起,回应公民社会的愿望”。
奥地利女作家苏特纳对诺贝尔设立和平奖有着很大的影响,她于1905年获得该奖项
挪威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的评选标准变得更加广泛。尤其在“二战”之后,委员会的评选标准远远超出了诺贝尔遗嘱中所规定的条件。植树环保、小额贷款、捍卫人权、帮助难民、人道主义都成为和平奖所鼓励的对象。虽然在历史上绝大多数获奖者都做出了重大成就,理应受到尊重、赞扬和关注,但人们依然会质疑这些和平奖的人选是否遵守了诺贝尔的遗嘱。
早在1974年,时任委员会主席奥瑟·利奥内斯为肖恩·麦克布莱德(Sean MacBride)和佐藤荣作(Eisaku Sato)颁奖时,便表示委员会决定获奖人选引起的非议在所难免。“这证明界定和平的概念是多么困难。”而那一年,也可以说是历史上最后一次完全忠实于诺贝尔遗嘱核心理念的和平奖。麦克布莱德在当年甚至提到了全面彻底的裁军,这句现代外交用语,目标过于宏大,诺贝尔本人也是在犹豫了几年之后才在自己的遗嘱中表达出来。麦克布莱德在他的获奖演讲中很遗憾地说,这一目标就是诺贝尔遗嘱中的核心内容,但在国际外交主旋律中早就消失了。“直到1961年底,全面彻底的裁军还是所有国家和联合国的目标。”麦克布莱德在演讲中说道。1961年9月,苏联和美国发布了《苏美联合声明》,在声明开头部分便提出:“全面彻底的裁军,并且不再以战争充当解决国际问题的工具。伴随裁军的是,和平解决冲突的可靠程序,以及按照联合国宪章的准则,用有效的处置手段维护和平。”美苏在那个时期起草了条约,并在很多广泛问题上达成了一致,几乎没有遗留任何争议问题。但仅仅几年之后,这些目标就都被放弃。
后来的委员会主席埃格·阿尔维克曾解释过那时委员会为什么开始把评选标准重心向人权方面倾斜:“遗嘱没有提到这一点,但遗嘱是在不同的时代订立的。今天,我们意识到不完全尊重自由就没有和平。”
人权过后,民主和环保也成为诺贝尔和平奖评选的主要参考因素。2007年,当阿尔·戈尔(Albert Gore)和联合国政府间气候变化专门委员会共同获得当年的诺贝尔和平奖时,很多人也曾质疑环境保护不应进入和平奖的选择范畴。当时的诺贝尔奖委员会秘书伦德斯塔德在挪威《晚邮报》发表文章,坦承多次授奖“与诺贝尔的定义有着或多或少清晰的关联”。“我们对战争和冲突的理解深化了,环境和气候将像人权一样,很快被证明是我们进行评估的因素……委员会认为,条条大路通和平。”伦德斯塔德在一篇总结1901至2000年诺贝尔和平奖的文章中写道:“在这100年里,委员会拓展了和平的定义,将几乎所有与和平工作沾边的领域都容纳进来……尽管挪威诺贝尔委员会从未正式定义过‘和平,但在实践中,它已经把这个名词解释得更宽泛了。”
2009年,曾经担任挪威工党领袖和首相、外交大臣以及议会议长的托尔比约恩·亚格兰德(Thorbjoern Jagland)成为诺贝尔和平奖新任主席,正是他在上任后不久力主将当年的和平奖颁给了奥巴马。当时,挪威《晚邮报》对他的一篇采访文章,直接引用了“没有哪个奖项是基于对诺贝尔遗嘱的逐字理解”这句话作为头条。他表示,如果委员会严格遵从遗嘱,2000年以来就不会有一个人能得奖,因为“在诺贝尔写完遗嘱后,和平的概念已经发生了很大的改变”。亚格兰德在为奥巴马获得诺贝尔和平奖发表演说时,只将诺贝尔的遗嘱作为“参考”,他说:“这个问题实际上很简单,即谁在过去的一年为和平做出了最多的贡献。”
很显然亚格兰德对和平的定义也曾偏离了诺贝尔和平奖的轨道。2015年3月,挪威诺贝尔奖委员会宣布正式撤销亚格兰德的委员会主席职务,改由委员会副主席菲弗担任主席。亚格兰德也成为和平奖历史上首位被撤换的主席。
距离诺贝尔设立和平奖已经度过了将近120年,争议持续不断,世界和平也还没有到来。再看这次诺贝尔和平奖委员会,即使哥伦比亚和平公投失败了,还是将和平奖给了桑托斯。桑托斯没有因为公投结果失败而妥协,诺贝尔和平奖的身份约束他不能退回战争,也使得他的政治对手乌里韦无法获得更多大量的民众支持。押注哥伦比亚未来的和平看上去比奥巴马更加靠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