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陈旖旎
卢兴邦“闽北王”是怎样炼成的
从土匪“头兄”,到军阀头目,再到抗日头领,他的一生不可谓不奇。
卢兴邦(1880—1945),生于尤溪县六都朱源里农家(今西城镇七尺村朱源里自然村),民国时期福建大军阀,有“闽北王”之称。
1945年秋,当日本无条件投降的电报传来,卢兴邦,这位叱咤一时的闽北“土匪皇帝”酣然大笑:“倭寇亡在我前面,我死也甘心了!”
这之前,他已经拖着病体,郁郁寡欢地在尤溪双鲤村卢公馆内隐居多年。或是心头大事已了,不过几周后,66岁的他便病逝了。
卢兴邦去世后,就葬在家乡尤溪,蒋介石专门为他题写了墓碑:陆军中将卢兴邦之墓。
不只身后题碑,1929年10月15日,卢兴邦50大寿,蒋介石特意遣人从南京送来“合庆百年”的寿匾。而卢公馆正厅至今还高悬着蒋介石题赠的“抗日有功”匾额,以纪念卢兴邦创建的卢部在淞沪会战中的功烈。
这位草莽起家的地方军阀,怎如此了得,竟得蒋介石这般抬举?用卢兴邦自己话说,此乃“时也,命也”。
辛亥革命后,民国南北政府对立,政局极其混乱复杂,福建地方势力坐地而起,盘根错节,割据八闽,卢兴邦便是其中一方霸主。
各地匪患成灾、“民军”林立,各时期的统治集团与政治势力均不敢小瞧了他们,对他们又拉又打,以拉为主。虽然打着反抗北洋军阀的旗号,但是这些“民军”的政治立场其实大多飘忽不定。
与其他“有奶就是娘”的地方势力相比起来,卢兴邦算是政治立场坚定的,始终坚持抗北。1922年,北洋军阀孙传芳、周荫人率部入闽,八闽诸“民军”相继依附,只有卢兴邦、黄炳武等部拒不受编。
不管什么时代,出来混,站队都是极为重要的。1922年,卢兴邦致电孙中山,表示愿意投诚。随后,他接受孙中山的委派,任三民主义福建省宣传员,卢部被广东护法军政府收编为粤军第一军第三师第五旅第九团,卢兴邦为团长。后来,卢部几经改编,势力不断坐大,卢兴邦迎来了他“土匪生涯”的全盛时期。
权力大了,人即愈发自负,野心也日益膨胀。于是1930年,卢兴邦错误地策动了当时轰动全国的“绑架六委案”,史称“一·六”事件。
据史料记载,事变前夕,绑架六委的执行人、卢兴邦的堂弟卢兴荣曾发电报给卢兴邦派驻南京的代表杨愚谷,探询意见。杨愚谷回道:“蒋倒可行。”意思是:“蒋介石若倒台了,事可行。”可是卢兴荣等人却误以为蒋介石已经倒台了,更加坚定了要在蒋介石的福建“后院”放一把火,自己趁火打劫,企图在福建独大。
接到报告的蒋介石震怒非常,先是查办,“卢匪”不从,后来直接下令讨剿。卢部到底不是正规军,再加上内部有人倒戈,节节败退,“讨卢之战”最后以卢兴邦认输求和告终。
“一·六”事件成为了卢兴邦势力发展由盛转衰的转折点。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野心昭昭的大土匪,在民族大义面前,也是一腔热血为家国。
“卢沟桥事变”爆发后,接管了卢部的卢兴荣主动请缨,将部下重新编整为国民革命军第五十二师,率精锐赴上海前线抗日。卢兴邦虽然已经退居幕后,但心中仍时时挂念战事。他对前来卢公馆汇报的军官这般叮嘱:“告诉卢师长(指卢兴荣),把日本人的屎给打出来,五十二师不要给尤溪人丢脸!”
事实上,对这支“土匪军”大家都是不看好的,毛泽东也在1930年致信林彪时谈及:“陈(陈国辉)卢(卢兴邦)两部均土匪军,战斗力甚低。”
而就是这样一支“不成气候”且背景不太干净的“乌合之众”,1937年在淞沪会战的战场上,与日军厮杀了3个多月,用各种轻武器打下了3架敌机,立下了大大小小不少战功。当时卢部精锐4700多人投入战场,除了负伤送回后方医治的400多人外,其余都牺牲了,几乎是全军覆没。
雄霸闽西北近20年的卢部,最终以这种最壮烈的方式陨灭。
1929年10月15日,卢兴邦50大寿,蒋介石特意遣人从南京送来“合庆百年”的寿匾。
卢公馆正厅至今高悬着蒋介石题赠的“抗日有功”匾额,以纪念卢兴邦创建的卢部在淞沪会战中的功烈。
卢兴邦的大名屡见于福建各县市志书中,但名声实在不怎么好。沙县新编的县志还特地为其立传,大书其过。另有《大田县志》于“大事记”中列条指控其罪行。
不得不说,作为一名土匪,卢兴邦是极为“杰出”的。他率众烧杀抢掠、打家劫舍,冷硬铁血、说一不二。即便被收编当了“国军”,土匪还是土匪,勒军饷、杀乡人、毁民舍。对于卢兴邦所犯下的罪孽,《尤溪文史资料》第七辑中的《卢兴邦及其部属在尤溪烧杀罪行录》即列出了50余桩。
1918年1月21日,对尤溪双梅镇(今梅仙镇的梅仙、梅营)的百姓来说是个噩梦般的日子。到处是喷溅的鲜血、肆虐的火光、凶残的土匪、哭喊的乡民……而导演了这出惨案的,正是卢兴邦。
为了扩充军备,卢兴邦向各地摊派巨款,对于那些“不听话的”,皆是严惩不贷,从不手软。双梅人拒不交派款,便撞到了卢兴邦的枪口上。听说梅营私通北洋兵,并让北洋兵驻扎,更是让卢兴邦铁了心要杀鸡儆猴。
他派卢兴明、卢兴荣率领五营兵马,共五六百人前往双梅镇,从傅厝开始点火,一路烧杀。大火连烧两天一夜,计烧房屋65座,1万多间;男女老幼被杀200多人,投河自尽者100多人,其损失之大无法计算。有人惊叹:“双梅河水成红布,满乡大厝变火灰。”
“双梅血案”一经传开,举县震惊,众怒难平。在舆论强压之下,卢兴邦“机智”地推出了一只替罪羊,为自己开脱罪责。
他假以开庆功会为名,口称要论功行赏。当一个姓肖的部下跳出来,得意洋洋地汇报自己的“丰功伟绩”之时,卢兴邦当即变脸,怒斥手下这一帮人罔顾自己的命令,擅自烧厝杀人,犯下重罪,当场把那部下枪毙了。
没想到,10年之后,女儿卢世珠到了适婚之年,卢兴邦却招了个姓肖的女婿,而且还是双梅人。
卢兴邦看中的女婿叫肖连芳,是双梅镇财主肖子煌之子。肖家是双梅镇最有声望的富户,与之联姻,不仅体面,而且笼络了人心,有益于消弭双梅人对卢部的仇恨。不得不说,他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盘。
在一些影视作品中,我们可能也都见过这样的情节:爱上仇人家的女儿,男子在仇与爱间痛苦彷徨,难以抉择,一场揪心虐恋由此展开……这样的情节,在肖连芳身上可没有发生。
双梅劫难的痕迹犹在,但历史毕竟已随风飘散,怎比得眼前的利益实在?卢兴邦可是座镀金的靠山,既然他主动抛出了橄榄枝,自己岂有不接之理?肖连芳还是乐滋滋地娶了世仇之女。
松有涛/摄
卢公馆位于尤溪县新阳镇双鲤村,距县城15公里,是“闽北王”卢兴邦的故居,1992年被尤溪县列为县级文物保护单位。
卢兴邦是绿林出身,但他不是“匪二代”,也是被逼上梁山的。
他出身贫寒,自幼失怙,早年不过乡里一小劳工,全凭祖传下来的一片竹林,以制作挑贩土纸为生。本来就是勉强糊口,怎奈他又生性嗜赌,却赌技奇差,赌运更差,几乎逢赌必输,终是落了个负债累累的下场。走投无路之下,他竟连祖上留下的唯一一片竹林也典当给了地主黄名扬。
黄名扬本就觊觎这片竹林,于是典当到期,卢兴邦要来赎回时,黄名扬巧言令色,假意允卢拖欠,并怂恿他再去赌场试试手气。结果可想而知。适值年关,卢兴邦却已经穷得揭不开锅了,无奈又找上了黄名扬,请求补差卖断。这时,黄名扬也不再假以辞色了,直接撕破脸,说赎期已过,拒补断价。
迫于生计,卢兴邦多次上门找黄名扬,屡屡讨要未果,心下苦闷难当,忍不住痛骂:“你这个黑心肝的刻薄财主,只有土匪才能对付你!”
无巧不成书,卢兴邦的“预言”竟然很快就实现了。
十几天后,1913年春节期间,黄名扬家遭德化土匪劫掠。联想到卢兴邦的咒骂,黄名扬便到县衙告状,一口咬定是卢兴邦勾结土匪来报复自己。其时,黄名扬是县参议员,县官自是听信他的一面之词,当即派遣衙役抓捕卢兴邦。
卢兴邦闻风而逃,先是藏匿于表亲家,继而转窜德化一家纸厂做工。当时那世道,真真是“拿笔的胆大有官做,拿枪的胆大占山头”。纸厂厂长陈卓后来即率厂里工人上了天花寨,投奔匪首苏益,倒是“一人投匪,鸡犬上山”。卢兴邦则是“假通匪”变“真落寇”了。
松有涛/摄
双鲤溪得名于水中两块形似鲤鱼的青石。卢兴邦笃信风水,鲤鱼向来有“鱼跃龙门”的吉祥寓意,他认为再也没有比这里更好的选址,于是不惜劳民伤财将卢公馆建在此地。(松有涛/摄)
上山的第一年,卢兴邦还只是个伙夫,不过寨里一名不见经传的小喽啰。可到了1914年,他就转运了。
这年夏天,北洋驻福建督军李厚基率兵夜袭天花寨。这晚恰好卢兴邦当值,他夜巡时手中火把的火星恰好掉在一个百子(土炮)的引信上,稀里糊涂就打出了一炮,那炮弹又恰好落在了夜袭的部队中。
这一炮,不仅惊吓了北军,也惊醒了匪部。歪打正着,这一个接一个的“恰好”,使北军夜袭攻寨的企图破产,也使本该摊上了大事儿的卢兴邦,阴差阳错地成了大功臣。
此后,卢兴邦在天花寨也算得占了一席之地,也可以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了,可把他美了——当土匪果然前途无限光明啊。
次年,在苏益的首肯下,卢兴邦带着几杆毛瑟枪,领上10余名兄弟,回尤溪另立山头。回到尤溪后,他召集了表兄詹荣策,堂弟卢文惇、卢文才,及另一匪首张光兴等10人,在与老家七尺朱源里交界的双鲤村清坑后山坪歃血为盟,结拜为兄弟,并以“兴”字为辈更名,詹荣策更名詹兴功,卢文惇更名卢兴明,卢文才更名卢兴荣,张光兴更名张兴隆。卢兴邦被推为“头兄”,他的原名卢文梁,也是在这时被改掉的。这便是后来书中记载的“十兴同盟”。
古人曰“新官上任三把火”,还有句老话说“冤有头债有主”。手握大权之后,卢兴邦的第一把火,自然是要烧到他的头号仇人黄名扬的头上。
1915年2月,卢兴邦领着一伙人围堵黄名扬居处,亲手杀了黄名扬,并烧了他的房屋。
自此,卢兴邦进化成了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土匪。他以尤溪为据点,以“十兴同盟”为骨干,占山为王,在尤溪、德化两县之间的山头出没,打家劫舍,烧杀抢掠。一支300人的土匪队伍在短短两年间迅速崛起,横行闽北,卢兴邦的宏图“匪”业不断发展壮大。
卢兴邦还有一块蒋介石授予的匾额,题为“天下为公”,是为了嘉勉他的大义灭亲。
他的二儿子卢胜斌曾任卢部309团团长,1933年7月在与红军交战中当了俘虏,后装病遁逃,灰溜溜窜回了老家。
卢兴邦也算是看出来了,这儿子压根就不是块带兵打仗的料,便革去了他的团长一职,又考虑到儿子留过洋,好歹是个文化人,便给他安排了个双鲤小学校长的位子。这让眼高手低的卢胜斌郁闷非常,他开始酗酒赌博,甚至吸食大烟。
卢兴邦平常对子女管束甚严,卢胜斌无法从父亲那里获得日常生活费以外的钱财,而他又这样挥霍无度,总有囊中羞涩的时候。卢胜斌便仗着“我爸爸是卢兴邦”,四处敲诈勒索,后来发展到了持枪抢劫伤人——这是一种说法,另一种说法是他暗地里向卢部手下恫吓勒索——不管是哪种说法,总归是触到了卢兴邦的逆鳞。
卢兴邦闻悉此事后,怒不可遏,下令枪决卢胜斌,并喝止家人求情,事情毫无转圜余地。一个深夜里,卢兴邦将卢胜斌五花大绑,拉至双鲤村的一个山坳里处决了,事后以草席裹尸草草掩埋。
卢兴邦自己就是个大土匪,对儿子的土匪行径竟这般深恶痛绝。更让人惊奇的是,他还对仇人的遗孀遗孤多番关照。
他不仅时常给黄名扬的遗孀遗孤送钱,每年年关都备一份“红担”作为年礼,还把黄名扬的儿子安排到手下工作,不可谓不用心。可能有人要说了,这不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么?其实不然。
“不欺不发,我有今天,应感谢欺我的人。”这是卢兴邦发迹之后,常常对身边人说的一句话。他的意思是,如果不是被黄名扬逼上梁山,落草为寇,保不齐他今天还在穷乡僻壤挑贩土纸呢。
从土匪“头兄”,到军阀头目,再到抗日头领,卢兴邦的一生不可谓不奇,但他其实也不过是个粗识几个大字的莽汉而已。说白了,就是草包一个。
你可能很难相信,这样一位叱咤风云的人物,处理日常军务,竟只会用两个字:一是“准”,二是“行”。他战前训话,经常重复讲一句话:“你们用力给我打,每人多给你几块大洋。”
卢兴邦的无知,连洋人都知道。
美国记者埃德加·斯诺在《红星照耀中国》(也译为《西行漫记》)中,就写了这样一则卢兴邦的逸闻:“毛泽东笑着告诉我,有一个这样的代表团跑来欢迎‘苏维埃先生’。然而,这些乡下人并不比福建军阀卢兴邦更无知,后者曾在他的辖地里张贴告示,悬赏‘缉拿苏维埃,勿论死活。’卢宣称此人到处滋事生非,必予除之。”
有趣的是,卢兴邦自己是草包,却重教兴文,一心要把他势力范围内的教育事业给拉上来。
据《民国丁卯〈尤溪县志〉序》记载,卢兴邦其人,“绾握军符,系怀桑梓”。为了推动学校教育的普遍兴办,他下令全县三十一都,每都至少办小学一所。他还募捐派款、筹办校舍、筹集经费,确实将兴办教育之事落到了实处。
1928年,他在水南开山书院、韦斋祠和南溪忆院创办尤溪公立师范中学校,着力培养师资。次年,尤溪便有了第一所中学。为了与以往的塾师私馆区别开来,这所学校被定名为“尤溪公立中学校”,即今天尤溪第一中学的前身。
因为卢兴邦,尤溪挥别了教育落后的窘境,迎来了空前的教育发展爬坡阶段。
除了兴办学校,卢兴邦还倡修了南平的文庙,每年亲自主持文庙的祭典活动。此外,他在福州创办了《福建新民报》,并捐资扩建了协和大学校舍,增建的校舍“光国堂”就是用他的号“光国”命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