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继明
学书手记
陈继明
《录草书歌行句》
我师此义不师古。
古来万事贵天生,
何必要公孙大娘浑脱舞。
陈继明/作
练字,手上来力量,来味道。不练不行。只把练字当成每一日不可缺少的课程,视作健身可矣。练大字,力量,布局,气息,三要素。
学书如蝉蜕——得点画线条之功,初为必然,又如蝉之蜕变,弃实就虚,借实写虚,用力在实,用神在虚,是另一次必然矣。
书法,只是不俗还不够,不俗不见得是好。
就如同没病不一定是健康。
练字,得一窍,双腿虚立,让力量来自双脚,双腿虚立时,力量可以直接流至手指和笔尖,线条里含了气,线条变得生动起来。
练字多,得余即练,昨日悟一窍,以为窍莫大焉,今日又觉一窍有限,写好字,一窍十窍百窍,日积月累,可期小成。其难在窍不在窍。以此推知,顿悟之说实为夸大,因某一次顿悟而顷刻成佛,未之有也。
要把一些纪律赋予线条。有些旧的习气应该丢弃。先有纪律,后有个性。个性不是乱来。当然要有血气在,但必须接受纪律约束。过去显气势、显爽性、显豪放的线条,今后要谨慎,要加进柔韧,要放慢,要能收得住,要避免平面。不是不可为,而是不为。不为媚众而写字。把笔画和结体中媚于众的东西坚决拿掉。
我的写字口诀是:一筋,二脱,三见心,四从宜。
筋,行笔唯求线条里有内力,柔韧,卫夫人称之为筋书。筋书为圣。脱,脱略无羁,脱俗,脱尘。见心,感人者,心也。张怀懽说:一字见心。不见心,无需写字。从宜,事先有的只是手上功夫而已,但书写时应临时从宜。
收也放也,可收可放,随心所欲,这就是书法的能力。
以自己的路径写字。楷行草均如此。
废除自己原来写字的一部分习惯,参入新的体式。尤其是认真、天真,浑然不觉,内紧外松,高古、烂漫,颖脱不群,以有意写无意,以治写乱,以缠足行天下,以静女示妖冶,以发生为唯一行笔准则。一切都是临时发生,处处发生,时时发生,刚刚发生,落纸即发生。纸,笔,我,三者相遇,即有好事发生。写前无我,技非我,人人以技为我,我独不然。技非我,无我时,技成为最可憎的东西。
借写字写线条。写字是因为,字中线条长短横竖,含情蓄意,无限丰富。
唯一笔法,使线条有骨有筋,舍此别无笔法。
只用这一种笔法写字。摒弃其他。
练字,心里还僵,要写出好字的愿望在心里,是一个魔鬼,令心僵。手上的功夫提升了,心里还有各种魔鬼。写出理想中的字,只要一半愿望就好。另一半,交给天真,交给上帝。心比海还大,而不是像拳头那样大。
胸中有丘壑,故而书之,字中故有山间清气,云中雷霆。
书者,神艺,豁人耳目,启人胸怀。
练字多,入迷。但创作时,俗尘拘谨之气难以根除,痛苦。
发山河气。要么,留孩童气。
有大时,才有小。无大,无小。大中求小。字中,有极大处,也有极小处。这个意思,只在我心里,不在书写中。
有过几次当众写字的经历,回想起来,不堪回首,轻薄极了。人人伸手,不能不写。不是“上善若水”,就是“厚德载物”。再说,身边总少不了一些江湖书家,因其奇异“龙飞凤舞”而大受喝彩。书法不是大众艺术,也不是街头艺术。为了维护书法的尊严以及个人的颜面,决心以后绝不出席此类活动。
笔有德,纵之可矣。
字忌薄浅,如人之所忌,文之所忌。
写字多,沉醉其中。楷、行、草同时练习,一边临帖一边创作,半存半舍。人的思维其实有一个输入输出机制,有些需输入,有些需输出,没有所谓天才。谁愿意死皮赖脸要,就给谁,一切如斯,小说也如斯。活着就这样来。
练字多。傻人才能做成事,越来越有体会,我还傻得不够,呆得不够。什么都不管,成为什么不重要,只用手。一有时间就站在桌前练。写两样东西,一样是白,字中所有白的地方,空的地方,要看得见,要走心;黑的地方,字形,线条,要练,没问题,但不是唯一重要的。有白,黑才有用,黑因白而有用。
写大字之要:气,势,筋脉。动笔含气,触纸得气,走云连风,无气则死,势在必行,势关气象。可外放不可粗野,可内收不可拘谨,势贵天生。筋脉,线条因长度而需有筋存脉,有筋则圆,存脉则活,筋脉其里,圆活其外。
写字,草书,可狂放,但不可写满,留有余地。
笔法沉静,气局高旷。书法主要写气局。
但,一切从练上来。用废墨废笔废纸来实现。只用脑是不行的。也许一生都看不到理想的气局,但一生都必须废墨废笔废纸。失败者才可以窥成功。
所有艺术,一似于此。
放在精微,的确如此。有放时必有精微。无论快慢,必须以看得见管得住,必需中锋行笔,锋在笔中。不能有一笔来自意识之外。
笔走,心随。
买数千元宣纸,五瓶一得阁墨汁,顿觉富有。此后,消耗宣纸和墨汁,将是唯一奢侈。把吃肉的钱省下来买宣纸。
我的书法应该坚持如下路子:
行书,需进一步创设。行书当楷书写。
草书,我原来所写行书进一步草化,坚持林散之式骨法用笔,但比林散之更淋漓,更雄厚。
行草有明显区别。各有规范。故意拉开。
以楷书笔法写行,以行书笔法写草,以草书笔法写狂草。
练黄庭坚字,《松风阁诗卷》《经伏波神词卷》等。看出他练过米字,两人年纪相近,是同时代人,但应该有过影响。其字,行与草区别很大,行近楷,草近狂草。各有规则,显然来自设计和长期训练。其字内部紧凑,细部微妙,外部宽松。内紧外松,是一个暗藏的特征。未临习前,宽松则为唯一印象。他的字,有极为平和平常的一面,但是,你视之为平和平常时,又会发现不对,平和平常里潜藏微妙别致。这是重要启示。常和异都可能趋俗。不常不异之间,有巨大空间。了不起的黄庭坚。
不常不异黄庭坚。
《相益》陈继明/作
书写时,要保留适当幻觉,甚至略加纵容。
如下大师,各学二字:
于右任:天真。
黄庭坚:宽大。
林散之:筋韧。
颜真卿:血性。
褚遂良:灵魅。
字多时,单个的字求质朴,气息求开阔大气。气局不以字形夸张完成,以字外的方式。渊静和开阔合一。同时,不妄求最好。不差就是好。
笔画向钢笔字靠近。钢笔字,其实是对毛笔的掌握。不轻易松开毛笔。笔紧,紧如钢笔。写字时,略含醉态。留下笔触。不求精致。
工而俗者甚多,求工,防工。
临王铎草书,发现自己向来没有勇气超越王铎这样的大师。写字时像奴隶,要要饭,不敢相信能得到好东西。这很可怕。要像战士一样写,战士必须把生死置之度外,战士的首要资质是勇气。
由此看来。别的事也一样,缺勇气。
不知不觉在做奴隶。
不过,有位作家说过,写作是奴隶的自由制。
临于右任《秋先烈碑记》不足一月,而得其味。但是,我欲加以力量和瞬间感受。我不一定不如他。书法是写作。写作即面向未知。写作不是对已有的东西的滕写。写作是开创。激情是写作不可或缺的。所以,宁舍精细,不舍激情。
《众妙之门》陈继明/作
写作,从内心承认自己的造化普通,终究无缘最高的文学标杆,但我会更不舍、更平和、更本色地写作。写那些和野心和远大理想无关的东西。我的人生虽然平凡,但它可能是独一无二的。应在虚构和写实之间找到合适的点。
我的字亦应如此。
平和可靠,有些内妙。
字首先写给自己,甚至不是写给自己,而是写给自己的心。心是第一道门槛儿。笔墨点画首先从这个门槛儿里出来。
书法也是写作。
书法是写作,应作如是观。
固守甚远行。
媚态易学,真气难仿。
真气外溢可矣。或楷或行或草,无往而不胜。习字,临帖,是一种保障。保障,有更好的手段表达真气。真气小者,或被功夫掩盖。
真宅厚,能免乎内外之刑。
书法也是语言。正如电影、绘画是语言。
贾平凹说,书法有品种。
我明白他的意思,首先是品种,品种决定了你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