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伟廷
130多年前的1879年,有一位在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职的中国诗人,被美国哈佛大学聘请赴美担任中文教授。此人虽不见经传,但他实实在在是中美两国文化交流之先驱。无怪乎现在走进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仍然可以看到墙上悬挂着的一幅清朝官员的大照片,他就是戈鲲化。
美国商人建议哈佛培养中文人才
汉学研究在西方很早就起步了。自16世纪至19世纪,这一学科突飞猛进。特别是到了19世纪,法国的法兰西学院和东方现代语言学院、英国的牛津大学和伦敦大学、德国的柏林大学、俄罗斯的喀山大学、荷兰的莱顿大学等,都先后设立了汉学讲座。相比之下,美国的汉学研究起步较晚,一直到19世纪末才有所酝酿。在这一过程中,哈佛大学以其特有的气魄走在了前面。
不过,作为面向西方进行文化输出的先行者,戈鲲化(1835—1882)能够赴美担任哈佛中国语言文学教师,还是有一种机缘巧合的因素。起先,在哈佛大学设立中文课程,来自在华经商的美国商人的建议。早在1877年,许多与中国进行外贸交易的美国商人深感培养通晓中文人才的重要性。于是,以曾任美国驻中国营口领事的波士顿商人鼐德为代表,联名给哈佛大学致信,希望该校能培养一批了解中国情况的年轻人,以便使两国间的贸易往来更方便快捷。
作为美国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发展到19世纪下半叶,哈佛的系科更加齐全,实力更加雄厚,已成为美国最著名的大学。不过当时,中文教学在美国高等教学中还很罕见。哈佛校长埃里奥特在接到联名信之后非常重视,他以一个教育家的远见,敏锐地认识到,这一计划将为那些到中国从事领事、律师、工程以及商贸等工作的青年人提供良好的机会,因而立即召开了校董会。会上经认真研究后认为,在学校开设一门中文课,这在哈佛建校史上还是第一次,极具挑战性,但却可以为哈佛开拓更大的发展空间,于是极力赞同聘请土生土长的中国人来担任中文教师。
获悉校董会的决定,美国商人们欣喜万分。为了促成此事,在哈佛大学开设一门为期3年的中文课程,他们立即开展捐款活动,仅两天时间,就为学校捐赠了8750美元,主要用于支付所聘中国教师的生活费用。
戈鲲化受聘为中文教师
这一计划敲定了,资金也落实了,可在实施时却发现,虽然当时中美已有外交往来,但物色一个愿意去美国教书的合适的中国老师,难度确实不小。毕竟对于中国人而言,美国是一个太遥远的国度,不仅与中国人安土重迁的习惯不合,而且同西洋人打交道也使人心存疑惧。
这时,埃里奥特校长致信老朋友鼐德,委托他全权代为物色教师人选。于是,鼐德请担任清朝总税务司的英国人赫德帮忙,赫德又把此事托付给了在宁波税务司任职的美国人杜德维。杜德维毕业于哈佛,和母校感情深厚,定会竭尽全力;同时,他自1865年来到中国后长期任职,是一位老资格的中国通,也有能力去做。杜德维经过认真考虑,认为在宁波找一位中国老师最为合适,因为早在康熙年间,宁波就是中国四个对外通商口岸之一,1844年开埠以后与外国的贸易往来更加频繁,当地人的思想比较开放,因而更容易找到合适人选。考察后杜德维选中了自己的中文老师戈鲲化。
戈鲲化,字砚畇, 1835年生于安徽休宁。据载,戈鲲化天资聪颖,刻苦努力,尤其是古典文学造诣名重一时。他先后通过乡试和会试,从秀才直到举人。弱冠之年,由于父母先后去世,“读书不成,从军幕府”,在清军将领黄开榜身边当了几年幕僚,奔走于吴楚之间。此后,又在美国驻上海领事馆任职两年,1865年便来到英国驻宁波领事馆任翻译兼中文教师,长达15年之久。其间“曾捐得宁波候选同知,蓝顶戴,属九品官中的第五品”,还出版有《人寿堂诗钞》和《人寿集》著作两部,在当时中国文化圈中颇有些名气。
杜德维之所以选戈鲲化,除了戈鲲化是一位熟谙中国文化的作家、诗人和教师,任职领事馆的他还善于同西方人打交道,深得中外双方人士的好评,而且此前他曾教过一位英国学生、一位法国学生以及杜德维这个美国学生。难怪领事馆的同事称“没有人比戈先生更适合中文教师这个职位了”。
当杜德维向戈鲲化提出请求时,戈鲲化当即表示愿意赴美执教。这让杜德维喜出望外,他立即把戈鲲化的个人资料传给美方,哈佛大学着手与戈鲲化签订来校任教的具体合同。
近代中国第一次向西方派出教师
1879年5月26日,对于哈佛大学和戈鲲化来说都是非同一般的日子。这天早上9时许,在上海国际大饭店的会客厅里,鼐德代表哈佛大学校长,与戈鲲化在合同书上分别签字。至此,历史上首位中国人去美国哈佛大学的任教合同诞生了。合同规定,哈佛聘请戈鲲化前去教授中文,时间自1879年9月1日开始,至1882年8月31日结束,共计3年,每月薪金200美元,往来旅费(包括随同人员)亦由校方负担。至于戈鲲化在哈佛的课程设置、学生人数以及教学时间、教学方法等,则由校方根据具体情况统一安排。
这年7月2日,44岁的戈鲲化携妻子、五个孩子以及一个佣人和一个翻译,带着不少与中文教学有关的书籍,从上海搭乘英国“格仑菲纳斯”号轮船,经过大约50天的航行,抵达美国纽约,随后转往波士顿。由于这是近代中国第一次向西方世界派出教师,讲授中国文化,因此当地和纽约的报纸都先后登载了有关哈佛开设中文课以及采访戈鲲化及其家人的报道和照片,对这一行来自东方文明古国的稀客充满好奇与尊重,并祝愿哈佛中文课开设成功,中美两国关系友好发展。
按照哈佛校方的安排,戈鲲化每周上5天课,每天授课一小时,学生自学两至三个小时。1879年10月22日正式开课了,戈鲲化的第一份教材是中国的一篇小说,这让第一次接触中国文化的美国学子既兴奋又好奇。戈鲲化坚持用南京官话讲课,而不是按照英国人编的课本《语言自迩集》讲北京官话,因为明清官话实际上是以南京官话为基础的,所以戈鲲化的目的是要使美国人学习当时中国官方和贸易界普遍使用的语言。每次上课,他都要十分庄重地穿上自己从国内带来的官服、戴上官帽,提请学生注意东方的尊师美德;同时也要求学生着装整齐,举止文雅,以培养学生尊师重道的良好习惯。
除完成学校规定的教学内容外,戈鲲化还为哈佛的教授们特别开设了讲座,有时还应邀到教授俱乐部去演讲。戈鲲化的学生并不局限于本校人士,他还利用课外时间为那些从事外交、海关、商业及传教事业者传授中文知识;甚至任何有兴趣了解中国的人,只要交纳适当的费用,都可以成为他的教授对象。
《哈佛名册》有关戈鲲化到哈佛大学任教有如下记载:“1880年的开学日揭开了哈佛大学历史的新篇章。在这一年里,本校有了一名真正来自古老的中华帝国的学者。任何一个有思想的观察家都会认为,戈鲲化的到来以及担任中文教员的使命,正在为古老的中华帝国与我们年轻的国家之间建立起一种神秘的联系。”
把中国诗歌的精神带到美国
据载,在哈佛大学,戈鲲化的教学以其丰富的内容、充分的准备和高度的技巧著称,深受学生和同事的好评。戈鲲化是作为语言老师被聘任的,但他更想做一个文化传播者。作为诗人的他选择的载体是中国诗歌,因为 “诗言志”,诗歌所蕴含的民族精神尤为强大。因此,不论在任何场合,他几乎都不忘吟诗、讲诗,以中国诗歌的魅力和中国诗人的气质,感染从未接触过中国文化的美国人。
为了把诗的精神带到美国,更好地传播中国文化,戈鲲化专门编纂了中文教材《华质英文》,这本教材被哈佛大学称为“有史以来最早的一本中国人用中英文对照编写的、介绍中国文化尤其是中国诗词的教材”。在这本收录了戈鲲化自己创作的15首诗作的小册子中,既有中文原诗,又有英文译文,还有对诗中词句、典故的英文解释,甚至还标出了平仄发音。这本教材完全由戈鲲化手抄,汉字部分是工整的小楷,英文部分是漂亮的手写体。这本特色教材不仅生动地辅助了戈鲲化的中文教学,而且让美国学生在学习汉语的同时了解到中国的文化。
同时,戈鲲化又向校方建议,希望能为教授们开设中国诗文讲座,得到了支持。每次讲座,教室总是座无虚席,过道上也站满了人,连其他学校的教授也纷纷来听他的课。为此,学校决定让戈鲲化在“教授俱乐部”举行讲座,这才基本满足了教授们学习中国文化的需求。
在1880年哈佛大学举行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埃里奥特在讲话中十余次提到戈鲲化为学校做出的特殊贡献,每提到他的名字,会场上就长时间地响起热烈的掌声,这使戈鲲化成了毕业典礼上最令人瞩目的贵宾。
戈鲲化的出现,使哈佛大学的讲台上第一次出现了土生土长的中国教授,他可谓中国文化输出的先行者。在他之后,中国语言学家赵元任、文学家梅光迪等先后应邀到哈佛大学教授中文,使得哈佛大学的中文学科、东方问题研究学科一直在美国出类拔萃、独领风骚,也愈发显示出戈鲲化作为“登上哈佛讲台的中国第一人”的隽永意义。
东西文化传播的高贵使者
其实,戈鲲化一踏上美国的国土,即给美国人以良好的印象。一方面,戈鲲化在美执教期间基本上保持了中国知识分子和中国官员的传统形象。他不但上课时“穿着清朝的官服, 他要求他的学生像中国人尊敬老师一样对待他”,而且无论参加任何演讲会、酒会、联欢会,他都身着清朝官服,“他希望用这种引人注目的‘相貌服饰语,强化他的士绅身份以及中国传统的师道尊严”。而在戈鲲化赴美之初,波士顿及纽约的报纸所登载的具有浓郁民族特色的采访报道和照片,“不仅回应着人们对于远渡重洋的中国‘绅士的好奇和期待,更无声地传播了中国文化的鲜明特点”。
有一次,戈鲲化受邀参加当地“纸莎草”俱乐部的聚会。“他轻松自如地和俱乐部成员寒暄,举止庄重地坐在首席”。起立致意后,他用英文做了自我介绍(他说得很流利,几乎只字未错),随即拿出一份手稿,用中文抑扬顿挫地吟诵了上面的一首诗。这引起听众极大的好奇心,以热烈的掌声欢迎他再来一首。戈鲲化于是再次站起来,背诵了自己创作的一首诗,之后优雅地鞠躬退席。他从容不迫、安详自如的风度和中国诗人的独特气质,令与会者颇受感染。
坐落在美国坎布里奇镇上的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现在是西方世界庋藏中国典籍最多、藏书价值最大的图书馆之一,而它最初是以戈鲲化教授带去的第一批中国书籍为基础发展起来的。作为纪念,戈鲲化的巨幅照片和文字简介至今还悬挂在哈佛燕京图书馆大门对面的墙壁上。在这张照片中,我们见到的戈鲲化不是西装革履的模样,而依然是“顶戴花翎、身着官服、足蹬皂靴”的中国清代官员的打扮,我们似乎听到他发自肺腑的铿锵心声:“我是中国人!”
另一方面,戈鲲化在传播中国文化的同时,从不排斥美国文化,而是非常注重吸收美国的先进文化,对所见所闻倍感兴趣、孜孜以学,以一种开放积极的姿态融入美国社会。他一到哈佛就开始学习英语,在很短的时间内就摆脱了基本上不会说英语的窘境,不但可以自如地用英语和人们交谈,甚至可以将自己的文章和诗歌翻译成英文。1879 年 11 月 3 日的《每日图文报》报道说:“他(戈鲲化)的举止温文尔雅,体现了贵族般高尚的风度,令人联想到英美旧式学校培养出来的绅士。”
戈鲲化很注意与身边的美国人友好交往。依靠自己的努力,在不到3年的时间里,戈鲲化与美国的汉学家们和当地社会名流建立了良好的关系。他的名字也因此一度超过美国总统而成为美国主流媒体上出现频率最高的外国人,媒体给予其很高的评价:“擅长交友,待人真诚”,“他独特的教学方式和社交气质,使他能够与社会各界人士交往,成为最受欢迎的外国人之一,他是美中文化传播的高贵使者”。
戈鲲化留给美国人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正如他的美国朋友在其去世后的悼词中所言:“通过戈鲲化的言行,我们发现还有很多东西值得学习,那就是人与人之间兄弟般的关系。”据和戈鲲化有过密切接触的哈佛人士说:“当拜访别人时,他(戈鲲化)具有绅士的老练机智,会尊重我们社会的习俗;而款待客人时,却又总是以中国的礼仪相待。”由此传达出中国人在“自家”“以我为主”,出门在外“随乡入俗,客从主便”的传统生活礼仪观念。他的这种交往与交流态度、处世待友的智慧,被美国朋友看作“能在(东西方)两大文明之间进行沟通交流”的佐证。
文化输出先行者带给我们的启示
“千古文章未尽才”,正当戈鲲化雄心勃勃设计了关于汉语教学和文化传播的前景,而他在哈佛的任教期尚未结束时,却不幸患感冒并转为肺炎,虽经当地医生两次上门诊治,仍未能阻止病情的不断恶化。1882年2月14日下午,带着事业未竟的遗憾,戈鲲化在异国的土地上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事情发展至此,令他的亲朋好友、同事以及他本人都始料不及,因为他在2月2日还参加了杜德维的中国问题演讲会,生病期间还向校长一再表示对耽误课程的歉疚并提出进一步搞好教学的设想。2月18日,哈佛大学为戈鲲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深切地追思近3年来他在这里的一切。除了戈鲲化的亲属和友人,中国第一位赴美留学生容闳以及中国使团的代表也出席了追悼会。
戈鲲化的逝世在波士顿当地甚至纽约也引起震动。《纽约时报》评论说,戈鲲化“居住坎布里奇期间,他那优雅的风度、谦虚的举止和与人为善的品格,都给接触过他的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波士顿每日广告人报》更是盛赞他“不仅给我们的街道带来了东方的色彩,甚或东方式的壮观,而且带来了东方式的安宁、沉静与和谐……这些都使我们感到,我们在向他展示文明的同时,也应该向他学习”。哈佛大学的悼词中甚至这样评价戈鲲化:“我们在中国大圣人孔子身上可以发现类似的品质。”
当年5月,戈鲲化的遗体在家人和杜德维的护送下回国,安葬于宁波。戈鲲化的家人被安置在上海。而回国后如何维持一个七口之家的生活,并保证孩子们有良好的教育,也是不得不考虑的问题。经过一番努力,哈佛大学为戈家筹得了5000美元,这笔钱先在美国投资,然后再用其所得定期汇到中国,作为戈家的生活费用。
多年来,戈鲲化的名字几乎不为世人所知,但在中西文化交流史上,他的确留下了闪光的一笔,具有相当丰富的意义。近代以来,中国总体上一直在吸收外来文化,而戈鲲化作为文化输出的先行者,面对强势的西方文化,他将古老的中华文明传至美国,给当时高速发展的资本主义文明提供了另一种价值参照,使人们意识到文化共存及互补的重要性。今天,身处21世纪的我们在讨论地球村以及全球价值,认识和思考如何在全球化背景下保持文化的多元、加强跨文化对话的时候, 100多年前走出国门的戈鲲化所做的工作,他的勇气与胆略,以及他的交流智慧与策略,对于我们仍有不少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