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冬林
金角鹿(下篇)
□ 胡冬林
胡冬林,满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自幼喜爱野生动物,憧憬大森林。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1995年起不断深入长白山地区采风。2007年起,长期租住在长白山林区小镇,几乎全年与山林动物为伴,与伐木工人、猎人为友,被评价为当今中国“离野生动植物最近”的作家,一位具有真正现代自然文学意义的作家。
出版有散文集《鹰屯-乌拉山野札记》《青羊消息》《狐狸的微笑》,长篇动物小说《野猪王》,长篇儿童科幻文学作品《巨虫公园》,长篇散文《原始森林手记》等。曾获全国首届环境奖、全国散文大奖赛大奖、第三届“在场主义”散文新锐奖等奖项。2011年,获评第九届“感动吉林”十大人物。
《金角鹿》是胡冬林的长篇散文,取材于他亲身经历的一起盗猎事件:鹿王跟盗猎分子五次交手,前四次逃过一劫,却在第五次交手时跳崖自尽。对于这个故事,胡冬林的理解是“野生动物用自己的勇敢和智慧同人类进行着殊死对抗”,这样的界定让人觉得有几分悲壮,但在这悲壮中开始反思人与自然的关系。
河谷边花楸树开花,一团团雪白小碎花点缀河谷上下。路边还有高山耧斗菜蓝铃铛般的垂花,花茎长满淡褐小鳞片顶着嫩黄花朵的款冬,开满粉红簇状花的瑞香小灌丛,还有初绽的紫红与天蓝相间的山矢车菊。谷底更是繁花似锦,粉嫩嫩的高山紫菀,枣红色抱成一团的三叶草花,纤细小巧的淡蓝风信子,白色伞状的前胡花,小星星似的虎耳草花,白色花穗的高大藜芦,花苞绽开的深紫色鸢尾,花海一片连一片。
母鹿哺乳时节,我住进了狩猎洞。洞内干燥舒适,比住帐篷强很多,尤其洞口隐蔽,能俯瞰河谷,还能瞭望对面针叶林。大量蹄迹表明,那头怒吼的母野猪家族是我的近邻。重要的是,有马鹿在这一带栖息。听说,长白山北坡还有百余头马鹿。
安顿下来已近黄昏,山影笼罩河谷。晚饭后,写当天的山林笔记。偶尔抬头,见洞壁上刻着几根简陋的线条,细看,是一头公鹿。干树枝般的叉角,长方形的身体,四根直线代表四肢。刻画手法拙劣,远不及旧时器时代的岩画。鹿科动物对人类有养育之恩,因此,鹿形象成为分布世界各地古岩画的重要内容,印象最深的是黑龙江下游的天犴岩画。天犴錾刻在江边巨石上,画面中公鹿身躯高大,四肢劲健,伸颈昂首,奔腾若飞。鹿躯干上有几处象征太阳的符号,意味着它是宇宙中的神鹿,这是当地北方鹿的自然图腾。古人类世代雕刻的岩画,寄托着对富庶生活的祈盼。
当地有一个古老传说:一个猎人击伤了一只鹿,翻山越岭追踪很久。周围林涛怒吼,密林里仅见一线阳光。他一直跟着鹿蹄迹走出原始森林,登上一座石崖,面前展现一片充满阳光的神奇河谷。猎人回家向族人讲述了新发现,他的家族便搬迁到这片丰饶的地方。
鹿以草木为食,它们伸脖吃树叶、野果,俯身食草梢、桨果,低头啃蘑菇、苔藓。排泄时把植物种子、菌类和苔藓的孢子播撒四方。它们四月褪冬毛换夏毛,冬毛常被鸟类叼走絮在巢底,当做产卵保暖的褥垫,各种森林鸟类都受益。森林养育了鹿,鹿以天然的进食方式回报森林,促进森林更新繁茂。远古人采集可食用植物的知识,是跟鹿、熊、野猪等动物学来的。鹿能辨识400种可食植物及菌类,自然教会了人类谋生存的基础课,其中还包括各种草药。鹿科动物给古人类森林生态和野生食肉动物带来巨大福祉,它们与自然万物共生共荣,成为生态系统的重要一环。数千年来,它们一代代地遭受着残忍猎杀,仍顽强守护着祖传的栖息地。
清晨,洞口外天光明亮,河谷笼罩一层乳白色薄雾,一切那么静谧安祥,流水声已化做环境的一部分。天刚放亮,鹿开始觅食,现在已吃完早饭,快开始反刍了,我应该“全面静默” 。鹿太机警,听觉、嗅觉和视觉极其灵敏,一丁点异声都会打扰它们正常作息。我趴在洞口,望着渐渐淡去的薄雾。突然,雾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细看,原来是河水在阳光下的返光。不对,一个模糊剪影在晨雾中闪现,顾盼左右,耳朵一摇一摇,又退回雾里。接着,又一个小小的模糊剪影出现,打个战,也退回雾里。
鹿母子!
没想到,这座原始林头一天就送我如此大礼。强抑心跳,紧盯住鹿消失的地方。
母鹿脖颈颀长,四肢亦细长,常侧目观望,身姿匀称,柔美优雅。秀美大耳不停转动聆听,似永远处于小心翼翼的提防状态,尤其带仔鹿时。有人说母鹿胆小,其实那是谨慎。为了保护子女免遭伤害,它数月谨慎度日,这是比刹那间赴汤蹈火更伟大的母爱。
咦,那是什么声音?透过流水声,一阵吱吱啾啾的幼稚声音传入耳谷,似鸟儿恋爱中的呢喃,又似小儿喃喃自语。再听,又传来轻风穿过树洞的悄柔哨音:咿呦——呦,呦嗞呦——嗞嗞咿——呦唔——
一阵寒战掠过脊梁,那是低声呼叫,母鹿召唤幼鹿的焦急叫声。
唔唔吱——唔呶——唔吱啾——呶噜——一个拙嫩声音在回应,小儿撒娇口吻,幼鹿在回应母亲。
两个声音,数度往还,从淙淙水声中传来。我忘记了一切,用整个心灵倾听这野生世界中的母子对话。
下乡时在生产队当猪倌,听过太多猪妈妈与仔猪们的简单对话,那是动物间除气味、肢体、表情之外的声音表达。为排遣寂寞,我不但“翻译”这些生趣盎然的对话,还常学猪叫与之对语。此刻大脑灵光一闪,当年的老习惯重又附体,似乎听懂了鹿语。
起初听到的嫩声嫩气的声音,是幼鹿在雾中找妈妈:“妈妈,你在哪儿呀?我不敢走——”
鹿妈答:“乖宝,妈在这儿。大胆走,这是妈常走的小道。”
为防备天敌,母鹿跟孩子交谈的声音压得很低,限制在50平方米范围内。洞口在这个范围边缘,勉强听见。
幼鹿:“雾太大,看不清呐。”
鹿妈:“跟着妈妈屁股上的大白圆斑走,我把白斑上的毛支楞起来,看见没?”
母鹿的臀斑喜鹊窝大小,山里人叫镜子。
幼鹿:“看见啦,又白又亮……来了。 ”
稍顷,鹿声依稀传来。
“妈妈,我们走进云彩里面了吗?”
鹿妈:“是啊,山上看雾,山下看云。一会儿还要走到云彩上面,妈妈带你去吃水嫩脆生的松树花。”
松树花是绣球蕈土名,球形,褶皱似白木耳,水香浓烈,爽脆可口。
感谢这场晨雾,让我听见了充满亲情的母子对话。虽然未曾见到这母子的真容,却感受到那无微不至的母子之爱。这几年,森林对我的虔诚拜访打开了神秘大门,杂乱混沌开始变得条理有序,草食动物与植物菌类苔藓等生物间的共生关系愈加清楚。这些森林收获带来了太多惊喜,尤其这次连想都不敢想的邂逅,更是终生难忘经历。
晨雾散去,鹿径呈现,鹿母子已走上云端。母鹿要找个隐密地方反刍,还要带幼鹿品尝水香四溢的蘑菇。
马鹿冬夜卧高岗,可远眺四周,群中有哨兵。天蒙蒙亮起床,去觅食场进食。晌午,打蹓围的鲁炮三人帮遇上了马鹿新踪,其中有熟悉的大公鹿的大蹄印。望着足迹,一雪前耻的念头油然而生。两年了,鲁炮一直想跟这头狡猾的鹿王再见面。
冬日里马鹿在阳坡活动,午后八成去盐窝子舔盐。春季打鹿茸时,鲁炮在马鹿常走的河床开阔处布置了一个盐窝子,找一个又大又结实的老橡树墩,再烧十几桶沸水兑上盐,反复浇灌直到盐水将其浸透。风干后,树墩表面会渗出一层结晶盐微粒,以此招引有舔盐习惯的鹿进入伏击圈。打盐场比码踪更有把握,鲁炮决定去盐窝子伏击鹿王。果然,那个一尺高的大树墩已经被它们刨烂了,可以看出嗜盐的鹿捡拾刨下来的木屑吮吸咀嚼的种种痕迹。
埋伏4个小时,林子里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大动物行走刮擦小干枝的响声。接着,一股臊哄哄的马鹿体味随微风飘来。他熟悉这种气味,打鹿茸时,曾被更强烈的热气味包裹过。每年三月末,鹿的旧角脱落,新茸露头。五月下旬,茸角长至四叉,略软,如冻原多肉植物花蕾般舒张,血液充盈,表面覆暗褐色细茸,在阳光下透着殷红血色,泛淡淡金棕光泽。
去年春末,鲁炮在盐窝子旁打倒一头四叉茸公鹿,鹿倒地后挣扎扭动,翻身欲起。老猎人都知道,鹿性刚烈,受伤后常以头撞树或纵身跳崖。倒地临死前常大力蹭地,蹭烂鹿角,宁死不让猎人获取头上的珍宝。他飞奔过去,一手紧紧抱住鹿头,一手从后腰拔刀。刹那间,鹿扭头与他正面相对。大大的鹿眼睛水汪汪,睫帘长密,眼神安祥平静。性命攸关时刻,未流露丝毫恐惧和绝望。乌黑发亮的瞳仁中,映出一个举刀欲刺的狰狞人影……
一只高大鹿影出现在林缘,脚步游移不定,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同时,林中传来母鹿叫声,探问是否安全。枪口无声抬起,鲁炮认出,那是曾交过手的鹿王。
一声枪响,大鹿应声倒地。
猎手们跑了过去。弹着点在粗壮脖颈上,鲜血扑簌簌滴落。此鹿身形雄伟,肌肉强健,重500斤。右胁有一道子弹擦过的白色疤痕,是两年前鲁炮那一枪留下的。鲁炮舒舒服服倚着滚圆的鹿肚子坐下。
指着鹿的各个部位,嘴里报出相应的价钱:鹿鞭值350元,头角标本值500元,200多斤肉卖120元,鹿筋卖100元……这时候他最快乐。歇了一会儿,俩徒弟要进林子追踪母鹿,鲁炮负责拢火热饭。
一小时后,没追上母鹿的徒弟回到火堆旁,突然失声大叫:“师傅,鹿呢?!”
鲁炮闻声回头,不由脸色大变,死鹿不见了!雪地上沉重的鹿尸压出的大片凹痕还在,它重又复活了?!鹿确实活了过来。雪地上,有它翻身而起的痕迹和一行歪歪斜斜的入林足迹,其中夹杂着星星点点血迹。
追!鲁炮一把抄起猎枪,受了那么重的伤,走不远。
一路上,鲁炮回想击中鹿颈的那一枪。行猎生涯确实发生过这类怪事:子弹击中脖颈,却丝毫未碰到喉管、动脉等要害。巨大冲击力打击神经丛,造成短时间昏厥……越想他越恨这头诡计多端、生命力顽强的鹿王。它又像两年前那样,负伤逃入丛林。这回倒要看看,它耍什么花招躲过此劫?
前方两华里有条河,鹿迹笔直指向河流。跟到河畔,蹄迹在岸边消失。河水又深又急,鲁炮很沮丧,涉水过河是鹿的长项,人却做不到。三人望向20米宽的河对岸,雪地一片洁白,无鹿登岸足印,想必它沿河水往下游泅了一段再横渡上岸,只好沿河下行碰碰运气。猎人们漫无目的走着,忽听背后轰隆一声水响。急回头,河水爆炸般腾起大浪,碎银四溅。水花中,公鹿似蛟龙跃出水面,精神抖擞跳上对岸,踏雪飞奔,转眼不见了踪影。原来,鹿渡河后,在浅水中往下游走了百余步,借大块卧牛石遮挡趴下,让冰冷的河水寒凝流血伤口,待止血并恢复体力,马上跳起奔逃。来不及反应的鲁炮目送鹿影远去,不由连声恶骂。然而,他不明白,他输给了动物顽强的求生本能。
深山三日,自仙境返回尘世,特意在青松林场打尖。那头奇迹般逃生的公鹿,四年后在这里与鲁炮又一次过招。
早春三月融雪季,野生动物最难熬的饥荒月。清晨,一头老孤鹿走出森林,到林场边的豆秸垛捡豆粒,被林场人养的狗嗅到气味。林场人尚猎,有养狗捕猎传统。一声呼啸,头狗率众狗迅速包抄过来。
白天融化的表层雪在夜里冻成冰壳,鹿走一步陷一步,狗却能在冰壳上飞跑并很快形成包围圈。围狗有个特性:主人不在场时,它们会把猎物驱赶至主人家院落。在头狗指挥下,众狗竭尽全力把鹿驱至林场大院,然后缩小包围圈,把鹿赶进一间敞门的拖拉机库。大门被人关上,马鹿陷入可怕的禁锢。黑暗中乱转一阵后,才发现大门透进一线光亮,举前蹄一顿猛刨,竟把大门上的小门刨开,立即蹿出。
大院已聚集多人,见鹿逃生,马上围捕。鹿在人缝间穿插躲闪,无人能挡。喧闹声惊动了鲁炮,马上取枪,仓促从厨房后窗伸枪瞄准。巧的是家里住了一位串门的侄儿,此人任职某局武装部门,佩短枪。他反应颇快,也挤身后窗拔枪射鹿。一长一短两支枪从狭小的窗口伸出,在准星瞄准鹿胸膛的刹那,鲁炮一眼认出鹿右胁那道长着浅色短毛的子弹擦痕,接着又看到鹿颈那处当年自己射中的子弹圆瘢。是它,老鹿王!
送上门来了。他暗叫一声好,格外精心瞄准,这回看你往哪跑!
枪声在耳畔炸响,手上一震,声儿不对,像放小鞭炮。鲁炮一脸困惑扫一眼手中的枪,枪筒莫名其妙弯曲变形。扭头看身边的侄儿,短枪枪口冒出一缕细细枪烟。原来这愣葱抢先击发,没打中鹿,打在了自己的枪管上。
鹿吃一惊,闷头冲向大门,鹿角丫丫叉叉,黄光闪闪。堵大门的人见它来得猛,纷纷四散走避。鹿乘机冲出大门,奔向森林。不甘心的人们转身找各自归家的围狗,急火火唤狗追鹿。
令人大出意料的是,狗儿们像没听见命令一样,都不拿正眼看人。一个个斜眼睨着主人,迈着悠闲的步子,走向各自的食盆,连平时最听话的狗也这样。它们那轻蔑眼神分明在说:这帮没用的笨蛋。起大早空肚子把鹿都围进家门了,还没抓住,这得多笨哪!
后来,人们发现,有两头围狗没回来。上山寻找,见一头被鹿踢踹而死,另一头肚子被叉角挑开,奄奄待毙。
鹿母乳营养丰富,吃奶的幼鹿成长飞快,出生刚两个月就能长到80斤以上。巧的是,六月下旬正是香菇、树鸡蘑(硫磺菌)、猪嘴蘑(胶陀螺)发生季,向导也想进山走走。
刚进山,各种花香扑面而来。山梅花香飘出热烈野茉莉香气,翼果唐松草花香清淡透出中药味,山菊花绵长气味带着青蒿气息,长白玫瑰有浓浓经典花香,铃兰花贴地暗香守持低调。高山带林缘处,暴马丁香淡青绿花穗顶端,白色碎花少许绽放,已散发漫山遍野浓香,这是花香最盛的季节,原始森林到处浮动各种花香。郭公、郭公、郭公,山谷中一只中杜鹃在鸣叫,声音宏亮,底气充沛,仿佛群山都是它歌唱的舞台。进入海拔1800米的高山带,也到了马鹿领地最高上限,这个季节,它们喜欢在蚊蝇稀少的地带生活。
一路走到地下森林河谷,开始在河边行走。没想到,先看到的是熊留下的觅食迹,陈旧的是去年秋天被熊吃光果实的花楸树枯枝,新鲜的是崖畔土台上熊脚掌印迹。向导领着我码一头母熊的新鲜足迹行走,它还带着一头4个月大小的熊,足迹是今天凌晨留下的。它时而扒翻枯朽倒木寻天牛幼虫,时而挖掘鼠洞捉高山鼠兔。小熊本该跟妈妈学习辨识各种食物,可它也许吃奶吃得饱,只顾玩耍,母熊足迹链四周到处有它撒欢的足迹。地上还遗留一个圆木头疙瘩,被它玩弄得十分光滑,能想像它高兴玩耍的劲头。后来,母熊足迹转向河边,小熊足迹消失了,它爬上了妈妈后背,被妈妈驮着过了河。
下雨了,嗒嗒嗒均匀滴雨声响彻针叶林。我和向导坐在枝干浓密的大云杉下歇息,在清凉芬芳的松脂香气中倾听雨声。林中多冷杉,挺拔葱绿,树干灰白苍朴,一望无际。鹿喜欢在冷杉林中倘佯,这里是它们的乐园。向导抽着烟,忽然说一句:“雨天悄悄走近马鹿很容易,脚步声被雨声盖住。当年在这附近,我走到离马鹿十几步的地方开枪,打倒一头大公鹿。这林子可能还有鹿,多走会儿。”
在冷杉林冒雨行走颇舒适,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曲曲折折,不时看到马鹿的活动痕迹。一堆堆新鲜或不新鲜的鹿粪,路边被鹿啃啮的青楷槭枝条,鹿蹭掉茸角外皮的受损伤粗树枝,还有许多清晰或模糊的鹿蹄迹。看林缘的植物群落,马鹿正进入丰衣足食的快乐时光,它们喜食的植物兴安一支黄花、山楂叶、歪头菜及山杨、桦、柳的青嫩枝条等正蓬勃生长,胡枝子、三叶草、野大豆、紫花苜蓿及禾本科嫩草也一片青葱,大宗食物蒙古柞、椴、槭及野火球、野豌豆等豆科植物的鲜嫩叶子正值旺季。
鹿有辨别植物的本能,它们是深山中的植物之王。跟踪野生鹿群时,你会发现它们对某些有毒植物不采食或食痕极少,而在身体伤病的情况下,它们会有针对性地采食一些药用植物。一旦腹泻,它们还会吃槲树皮和枝叶,松、杉的枝叶或松脂。这些植物中有丰富的单宁酸,有良好收敛止泻功效。另外,鹿衔、鹿药等植物都是鹿用来自我医治的良药。从蹄迹看,鹿在食物繁盛季节,一般游走式采食,不固定一个地段或单吃一种植物群落,边走边食,不吃回头草。
上个月回长春,读大学的女儿陪我看《海豚湾》,女儿流泪了。女儿啊,老爸得做点什么,让你少流泪或不流泪。这一次次艰辛的寻鹿之旅,就是老爸的一次次努力。衣服湿透了,寒意袭来,咬牙坚持,向导说,今天要走50华里。
雨停了,面前是一块林中空地。阳光直射下来,倒木上一坨橙色树鸡蘑布满细小雨珠,闪动着珍珠般的虹彩。跪下一条腿,俯拍这朵璀璨的蘑菇。忽然,脖颈传来一阵刺痛,接着是足踝、手背、脸颊,伸手摸去,抓到一只晶莹的棕红色森林蚁。低头看,原来膝头跪上一冢蚁穴,身上爬满了愤怒的蚂蚁。拂扫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林中似有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抬头看去,繁密枝叶暗影下,有一只灰雾般的鹿影,没有茸角,是母鹿。
看一眼向导,他已蹲在倒木后面,目视前方,同时向我伸出两根手指。
两只鹿?!
他有一双猎人的锐眼。拂扫的手立刻僵住,螫吧,随便螫。此时太渴望见到公鹿了,拂扫声会惊走鹿。这季节鹿角刚长成形,极敏感,飞虫落上都有感觉,鹿常摇动打扫。嫩角像天鹅绒包裹的软骨,覆满嫩黄细茸,洁净鲜明,在阳光下闪动纤柔金光,黄灿灿如静止的火焰。
现在是鹿茸最光彩的黄金季,太想看到这百年不遇的仙物了。
我把一年中鹿茸角的变化分为茸桃、茸花、宝茸、金角、血色角、角斗角、冬角、落地角8个阶段。再过三周,金角就要被它蹭去薄皮,变成血色角了......啊,另一只小鹿出现了!
母子俩卧在林地上,正在休息。树荫暗密,逆光,可还是能分辨轮廓,一对灰色的朦胧影子。为了更好隐藏,幼马鹿此时身上有梅花鹿样的斑点和条纹,四肢纤细颀长,极可爱。哟,是上个月聆听对话的那对鹿母子吗?此地距山洞不远,应该是。我睁大眼睛,想努力看清细节,却办不到,它们的毛色与姿态和周围环境融合得太完美了。
扑楞,小鹿暗影一动,它站起身来。这是两月以上的小鹿,不知人类为何物,像孩子一样,只有好奇。它呆呆地望向我们,想弄清打扰它的是何物?
我在倒木后面隐蔽得很好。它望了好一会儿,忽而侧左颊望向我们,忽而转右半边脸望来。同时,大耳朵左右转动,努力想听到异声。母鹿移动一步靠近小鹿,小鹿偎依在妈妈身上,母子俩瞬间组成一幅美丽的林中剪影。稍顷,母鹿用脸颊蹭蹭小鹿的头,转身款款入林,小鹿马上跟随母亲离去。目送母子俩身影消失在丛林深处,我感到深深的满足,虽然只是鹿影,但这是马鹿群的希望。如果能成功躲避盗猎者,小鹿会顺利长大。
与鹿科动物五千万年的进化史相比,类人猿到人的进化史只有五百万年,而人类在其后五千年成为穷奢极欲的地球霸主,不但造成了万千动植物物种的灭绝,到2050年,还将造成2300万种动植物物种从地球上消失。然后,地球步入第六次物种大灭绝。没有然后,人类也将在这次大灭绝中消亡。
向导起身,打断了我的思索。他走到刚才鹿母子的休息地,找到那个干爽的浅窝,鹿母子午休的卧榻。我躺进里面,感受母鹿温暖的体温。冷杉林湿淋淋的,这个窝让湿透的我感到舒适暖和,一阵倦意袭来,真想在鹿窝里睡一觉。这时,手上脸上脖子上传来一阵阵钻心的刺痛麻痒,伸手摸,脸上生出一层小疙瘩。这种森林蚁学名木蚁,会喷射酸抵御敌害。
细雨又来,林子里光线昏暗。遍体白斑的星鸦飞来看我们,落在树梢嘎嘎鸣叫。高山鼠兔圆滚滚身影偶尔闪现,跑一段路便停下呆呆望人。天色向晚,向导遗憾地说:“该回家了,不能带你去老鹿王最后跳砬子的地方……”
鹿王最后的归宿!
我震惊了,是那头传奇鹿王吗?它为什么跳崖?!
当初,向导哥哥的死因有失足坠崖和被鹿顶下崖两种说法。向导凭着对哥哥的了解,认为行事细心的他,失足的可能性只占三分之一。哥哥殒命的陡崖位于鹿王领地,鹿王拥有母鹿群后会把它们带到高山带,它把人顶下山崖的面儿大。因此他一直关注这头鹿王的命运,直到它死去。
当年,鹿王很老很老了,高山上生活艰难,便经常在低山带游荡。
那年冬天雪大,马鹿得扒开深雪才能吃到落叶、苔草等食物。它没力气刨扒深雪,只好跟在野猪群后面,等它们拱开雪层,把秋天的坚果、干果捡食干净后,才去找点可食的干草落叶。经上次在林场遭遇围狗的教训,羸弱的它再不敢走近民居。
一天, 两个盗猎者在天然杨桦林发现它的足迹和啃食迹。留痕新鲜,清晨行过,两人看出是头公鹿。野生鹿鞭价已涨至三千元,他们决定码踪。半天后发现鹿影,悄悄抵近,看见了鹿右胁那条标志性的弹道痕。俩人是鲁炮的徒弟,深知老头和它多年的仇怨,其中一人还在林场围堵过它,对它逃走一直耿耿于怀。这回机会终于来了,况且老鹿鞭也是鞭,城里人看不出来。俩人趴在雪地上,一点点靠上去,距离50米,极佳的射击角度,为保证打倒,俩人约好一起击发。
砰——!两枪响在一个点上。
鹿倒地,但又翻身爬起,摇摇晃晃向密林跑去。雪地上,遗下一行歪歪扭扭的足迹,足迹两边,各一行滴滴嗒嗒的殷红血迹。身体被子弹击穿且出血量大,鹿走不远就得倒下。追了半里路,一人站住,从蹄迹经过的灌木枝条上取一点粘物,闻闻,有臭味。肠子打漏了,消化物淌了出来,遭此重创,它挺不了多久。
俩人沿血迹急追。奇怪,老得皮包骨头,还重伤在身,怎么跟吃了人参似的,还跌跌撞撞往上走?俩人是老跑山的,越追越吃惊,它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韧劲,眼看不行了,还苦苦挣扎。再跟下去,雪地上出现它靠树歇息的印记。快倒了,猎手鼓励自己,可它还挣命向前走,好像有个目标。来到崖坡下,俩人心凉了半截,那是河谷边最高的一座悬崖,有三层楼高。歪歪倒倒的蹄迹和血迹沿斜坡通向崖顶。
抬头看,鹿已走到斜坡至崖顶最陡的一段路,还有十几米到崖顶。看得出它已极度衰竭,几乎迈不动步,前膝跪地,一步步缓慢上挪。他们猜出了它的用意,心中不由生出敬佩:不愧是鹿王,硬气!
一人依习惯举枪瞄准,不到30米,十成把握,枪响必倒。另一人持枪观望,只等枪响。稍顷,枪口下垂,举枪人小声道:“下不去手……”
俩人站在坡下,目送老鹿登顶。两次用力挺身,它终于站了起来,颤微微迈出两步,走到崖畔,没有丝毫犹豫,用最后力气纵身一跃,跳下悬崖。
俩人登上崖顶,向崖下探看,不由大惊,它还活着。原来,崖下生长着一株百年软枣藤蔓(野生弥猴桃),在三棵大树上结成了一张大网。鹿王正巧落在藤网上,四肢陷进藤蔓空隙,身体被大网兜住,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像条掉进网中的大鱼。望着它一鼓一瘪艰难呼吸的肚腹,猎人知道,它最终会困死在藤网中……它至死也没向人类低头。
年头愈久白骨愈白,远看像片片白雪。
2012年5月初,又一次去鹿蹄沟,只为完成一个心愿:祭奠老鹿王。
向导没去,忙着采野菜挣钱,此时是野菜采摘旺季。驱车25公里,在原始林走18公里。好在这一年少有人来,当初留下的记号还在。沿途一直在拍野花照片,美汉草、延龄草、高山杜鹃、绣线菊、繁缕、草芍药、东北大戟、笔龙胆、荷清花、贝母、金腰子、延胡索等等,太多的野花开放。其中最美丽的当属金栗兰科的银线草,一个竖立的橄榄球形的花茎上,像被十多支银色长箭射中似的,不规则地伸展出十支皎洁莹白的细长柱状花丝,在大红松根部阴影中幽幽生光,难怪民间称它灯笼花,此花有异常香气,幼芽可食。林缘到处响起柳莺歌唱,数不清的柳莺歌鸣汇成一片歌唱的海洋。进入森林,歌唱的天地就被黄喉鹀占据,嘹亮宛转不知疲倦,歌声响遍整个森林。鳞头树莺、灰山椒鸟、白腹蓝鶲也开始求偶鸣叫。其中一只俗名叫蓝大胆的普通鳾鸣叫急迫、大声、慌张,它在报警。循声找去,见一只长尾林鸮,落在了蓝大胆家园附近,招来主人的强烈抗议。这是只去年出壳的少年鸮,一会儿就会被一群愤怒的小鸟包围,驱赶出境。
抵达河谷,远远见高崖兀立,半腰残留片片积雪,在午后阳光下闪闪发光。心里一动,阳面怎么会有雪,况且已进5月。哦,到了,那是老鹿王的大块白骨,这里是它的最终归宿。
这一生中第二次看见鹿骨骸。2011年听到消息:省里的一个慈善机构,花钱在鹿场购得六百只梅花鹿(一说是三百只),在长白山西坡放生。那是长白山梅花鹿灭绝近40年的第一次大规模放生。放生的决策者做“善事”太自以为是,没有经过散养训练,就把在畜栏里生活了60~80代、终日靠饲养员照料的养殖动物放归自然。结果这些梅花鹿中,五分之一去民居乞食物被杀,剩下大部分在山上艰难求生。早已丧失自主觅食能力的它们,在夏秋季还勉强度日,进入冬季,立刻陷入冻饿交加的绝境。这些年登山入林,大森林里亿万动植物展现出精妙绝伦、共生共荣的进化奇迹让我无数次惊愕、狂喜。然而,人类妄图主宰大自然的愚昧和短视也一次次令我错愕、震惊。那数百头活生生的生命在寒夜里冻饿不支,以家庭亲友为团体互相依偎取暖。但是,它们抗不过一天甚于一天的寒冷,最后在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倒下……我去看过它们的遗骸,山上东一堆西一堆,骨骸很多,分布在周围几座山上,找不全也数不清。生前,它们都毫无例外地选择了阳坡。所有遗骸都呈现一个共同特征:个个颈椎伸得老长,与头骨整齐划一地朝向东南方,太阳升起的方向。它们知道,太阳会带来光和热,在死亡前那一刻,它们盼望救命的阳光。
数人的死亡,在人类世界会是个轰动的新闻。数百头梅花鹿的死亡却悄无声息,只有我来讲述它们最后的命运。山林是动物们的乐园,决不是停尸场!
思索间,已走到软枣藤架下。这片藤网有半亩地大,百年老藤虬曲如龙,缠绕在大山榆树上。近前看,藤网上有老鹿王带角的头骨、断裂的脊椎骨、肋骨扇、肩胛骨、骨盆等大块骨骼。历经十几年的冰霜雪雨,它们洁白无暇,熠熠耀眼。再细看,骨头纯白中透异样惨白。不,阴白更准确,所有骨骼都纤纹密布,渗淡淡阴气。软枣藤架是熊的私家果园,可熊似乎从未来过这儿,熊数量实在太少了。除小块骨头漏到地上,整副鹿骨架仍保持当年原状,俯卧在藤网中,像一具石膏雕塑,纯净而尊严。时值五月,林地一片翠绿,软枣藤上新叶簇簇,油亮亮的绿叶尖缘沾油亮亮的红,白骨年年春天有这些绿莹莹新叶陪伴。夏天,软枣花开,娇美秀雅的白色碗状花簇拥白骨,花蕊柔丝摇摇,花药暗紫绒绒,浓浓花香缭绕在白骨间。秋天,芬芳多汁的青果垒垒垂垂,白骨在青果间若隐若现,像森林为鹿王献上的供果,生前喜食,逝后陪伴。
野生动物从生到死,一切都进入森林生态循环。人类从生到死,始终制造各种垃圾,脏污地球。老鹿王是个例外,它被逼上绝路,留下了这座绿意葱茏的天然坟墓。这种悬空树间的葬式,与远古北方少数民族的树葬何等相似,只有氏族内德高望重的高寿老人才能享受这种荣耀。我仔细看了看藤网中的鹿角,短矮五叉,深棕黑杂暗琥珀色,陈旧破损,典型老年角。马鹿自然寿命15年,在人类猎杀下一般活不过6年,老旧鹿角显示鹿王已活了14年以上,这是个奇迹。尤其鹿王生命中的黄金期只有3年,这也是它的最佳交配期。据向导说,它雄踞王位长达5年。在这破纪录的5年中,它凭借智慧和勇敢多次挫败人类的狩猎和众多公鹿的挑战,把它顽强的求生意志、聪明头脑和强健体魄等优良基因传给一代代子嗣。
马鹿比原麝、梅花鹿多了一分顽强,多了一分智慧,多了一分求生意志,所以活到今天。
山上不能用火。我拿出三个青苹果代替香烛,郑重地摆在藤架下。一鞠躬,为你传奇的一生;二鞠躬,为生你养你的山林;三鞠躬,为承继你血脉的子孙。
人与麋鹿相处,耕而食,织而衣,无有相害之心。老庄在《春秋》中描写了一幅他渴望的美景。在找到的14首写鹿的古诗词中,我最喜欢这句2300多年前的话语,特意把它写在一片白桦树皮上,放在软枣藤架下。
祭奠鹿王归来一个月,听到惊人消息:山上出现5头熊的残缺尸体。原来,就在祭奠日那几天,山上响起5声低沉的爆炸,盗猎分子用饵雷炸死5头熊,并砍掌取胆。我在现场拍摄了百余幅照片并录像,随后在微博上发布,很快转发量上万,央视等20多家媒体报导,形成舆论压力。长白山公安局迅速破案,抓获了徐武章为首的5人盗猎团伙,首犯就是当年追逼老鹿王跳崖的两猎手之一。此后近20年,他每年都猎杀一两头熊或马鹿。2012年,在当地地下黑市,一头鹿值一万元,一头熊值两万元。案件审理中,还挖出此人猎杀多头马鹿的犯罪事实。紧接着,长白山公安局实施了针对盗猎和非法贩卖野生动物制品的200天专项整治,收缴了一批枪支,破获多起案件,基本杜绝了盗猎行为。
我为那5 头熊报了仇,也为老鹿王报了仇。更重要的是,长白山最后一代盗猎者遭毁灭性打击。5到10年后,这些人已垂垂老矣,年轻人也不干这行当,长白山的野生动物从此走向自由天地。
尖梢呈近乎融入空气的淡淡土黄,一线明光勾出它与周围枝丫不同的骨质,斑驳光影中,向下依次为亮土黄、灰黄、暖棕、苍褐、棕黑。七叉角终于转动,簌簌擦蹭枝条,才见与树干重叠的头颈暗影。杂木林与鹿体毛同色,鹿不动,静如林,鹿若动,雪映影。
2013年夏,多年盘桓在散步小道上的孤鹿蹄迹印在雨后细沙上,鲜明清晰,后头跟一只猞猁足迹,极其罕见。不由大喜,鹿肉有特殊香味,虎豹猞猁熊均特别喜欢杀马鹿。猞猁追踪马鹿,是原始林本应出现的平常事,但长白山北坡无虎,豹1对,猞猁10对,棕熊1对,黑熊不足30头。专项整治才一年,猞猁出现在距居民区仅一公里的林缘,说明马鹿已成为森林生态系统中的关键种,它们的数量影响着森林中大中型食肉动物数量,还包括食腐鸟类及昆虫群。食肉动物捕杀马鹿中的老弱病残者,反过来促使马鹿种群更健康更机灵。当这些动物种群达到足够数量,森林生态才真正无恙,这是好兆头。2014年深秋,出租司机老李在25公里处拍到公鹿率领的众妻群,即发朋友圈。我知道,大好机会近在眼前。
面对林间小道,着伪装服,背倚长一行木蹄层孔菌的百年老桦桩,我几乎隐身白桦林中。
15时日头卡山,一阵微风,林梢雪花飘场,满目冰晶。心一颤,似听到踏雪轻响,声音来自林间。野猪群?不,它们行进中发哼哼哼联络音。渐渐地,树缝间现苍灰身影,一对鹿角在拐弯处露头,它身后隐约有多头鹿影。哇,一大家子。
小微风向东北走,它们嗅不到我的气味。全身白色,似瘢痕累累的老桦伫立无声,它们听不到我的动静。宁静中,已听见杂沓踏雪声和纷乱喘息,一群苍灰色马鹿陡然出现在我面前。领头的是大公鹿,头顶一副又高又宽的大叉角,虽略老旧,仍威风凛凛。身后十余母鹿相随,个头稍小,姿态平和安祥,它们丝毫未察觉我这个大活人存在。领头鹿行走从容、稳健,一步步近前……不到10米,它忽然停下,扭颈侧脸,向前探看。
一头庞大鹿王前来,我已惊呆喜呆。待至眼前,怕惊着它,更不敢动。近极了,它呼出的白色气柱几乎喷在我身上。凭直觉站住,它感到前方不对劲。略感不安的目光扫过我时,我很自信,口罩上方露出的眉眼与身后菌块瘢痕混杂,不易辨清。与野生动物对视是大忌,它会觉得你表示敌意或威胁。这回好,可以直视它的眼睛。
没有野性,没有陌生,像常见面却又不交往的邻人,对其略知一二,见面注目一笑。怎么有这种感觉?是了,近20年白山黑水漫游,造访林下猪场、养熊场、养狐场、鹿场、貂场、鹰户颇多,尤以鹿场量大,对动物的兴趣、观察、了解、体会、记忆远胜对人,自觉不自觉把它们当成荒野中我的另一类血亲或引为同类邻里朋党,见面哪还有陌生之感?可现在面对的毕竟是一头野生马鹿。而且是朝思暮想的鹿王啊。
近乎裸露的长鼻梁,黑亮的鼻唇,颏下长髯,高挺宽阔的肩部,墩实有力的前腿,浅色膨凸的肚腹……此时,夕阳映透白桦林,照在它侧面脸颊上,一片明亮。它的眼睛大而柔美,清澈晶透。长而密的睫帘被晚霞染作金色,眼白亦成淡黄,衬托微鼓的黑瞳更水润有神。眼角深泪纹寸许,引眼睛略上斜,带出一丝媚气。最令人惊讶的是它的目光,流露出极致的干净、单纯,人间难寻。是呵,那是森林养育的纯净。它身后的母鹿也一样,个个目光单纯和善,似一汪汪清泉。
“嗞呦——唔。”一只幼鹿发出尖细颤抖的问询。扑楞、扑楞,它随即抖抖耳朵,深深嗅吸,找寻不可知的危险。母鹿有侧脸张望的,有摇耳倾听的,稍显不安。
挡路了,该让人家自由行走。我晃晃头,它没反应。再轻轻摆摆手,它疑惑看我,轻轻打个响鼻,转头迈步入林。行数步,扭头回望,脚步加快,整个鹿群随它进入树林。这时,又一阵风来,吹落树冠积雪,满目冰尘雪屑在夕阳中金晶烁烁,繁密飘飘,漫天莹彻如仙境。
我目送着鹿群慢慢消失在森林中。鹿群里有比那年跟妈妈对话的幼鹿大几个月的幼鹿及一岁小鹿,还有众多已怀孕,将在明年春天生产的母鹿,分明一个拉家带口的大族群。归途中我满心欢喜,脚下生风。今后,它们再不会有老鹿王的遭遇,全都能活着,一代代活着,快乐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