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诗婕
让传统艺术对接现代风投,
率先试水的嘻哈包袱铺能够借此为中国相声闯出一条新路吗?
连盒饭都要管的高导
8月的一个晚上,刚录制完一档真人秀节目,相声演员、嘻哈包袱铺创始人高晓攀独自躺在厦门一处高档酒店的私人海滩上。他喝了很多酒,却没有醉意,四下无人,这样惬意的氛围让他从身体到精神都松弛下来。
在过去的45天里,他带着电影《兄弟,别闹》的剧组刚刚完成一轮厮杀:原本被认为至少90天才能搞定的拍摄周期,被他生生地压缩到一半。
这是高晓攀导演的第一部电影。电影开机发布会当天,高导拿出一摞厚厚的A4纸,那是分镜头剧本。在普通剧组,导演通常只需要以场为单位用文字脚本设计相应画面,但他将场的单位细化到了每个镜头。
在剧组,他把工作人员都惊到了:身兼导演和男一号的他本身戏份吃重,但连剧组的盒饭他都跟着张罗。
剧组几乎每天都凌晨5点收工,中午12点开工。就在这7个小时的休息时间里,他还要挤出时间顺剧本、盯次日的场景、分头找各个工作组开会。
显然高导对拍摄是比较满意的。他会拿出手机向别人展示剧中笑点和痛点的短视频,他也想象着,《兄弟,别闹》能像《夏洛特烦恼》一样,成为票房黑马。
这是晓攀传媒制作的首部电影,也是他目前聚精会神的事业——制作相声IP的重要布局。
他仔细研究过另一喜剧传媒开心麻花的发展轨迹,布局一条完整的产业链是它的方法论,而电影《夏洛特烦恼》的成功是整盘棋制胜的关键。“一个成功的相声IP,不仅能够成就公司,还能反哺相声行业。”
《兄弟,别闹》最初的小品版本,是高晓攀和相声搭档尤宪超在2015年参加综艺节目《欢乐喜剧人》的一档竞演节目,大获好评。一年后,晓攀传媒推出《兄弟,别闹》话剧,北京首演,900人的剧场座无虚席。时下,同名网剧和电影正在紧锣密鼓制作中。
31岁的高晓攀在外人看来有些不一样了。
曾被誉为“相声界80后代言人”的他不再像前些年那样张口只谈相声,他的一只脚踏入了资本圈。2015年5月,他所带领的相声团体嘻哈包袱铺完成了A 轮融资,公司估值7000万元;另一只脚则踏进了演艺圈——前不久,高晓攀个人签约喜天影视,后者旗下拥有吴秀波、海清等多位知名艺人。
“为什么要签约喜天?”
“要红啊,我红了就能做很多事,能把嘻哈包袱铺带得更好,我会证明相声演员能做很多事,也能为相声做很多事。”
而这一切的终极目的,是“功成名就身退,最终是为了自由”。
相声捍卫者
至少他现在是不自由的。
接受采访的那天下午,高晓攀气色暗沉地出现在喜天影视公司。起初,他的眼睛几乎都不能完全睁开,里面布满了血丝。
前一天晚上,他与晓攀传媒的财务组同事做账做了一个通宵,直到凌晨5点。
“累,真的很累,特别累。”他一口气说了三次“累”,但很快收回抱怨——这是他的选择和追求,赢得多少瞩目和风光,就要付出多少艰辛和努力,非如此则不配有野心。
左手边是一杯冰咖啡,右手边是一个灌满茶水的老式茶杯。他挑着眉,开启发散式的演讲型谈话,每当谈及相声艺术,这张30岁的年轻脸庞就会呈现出一种60岁的严肃。
和郭德纲不同,郭是公认的以自身反哺相声行当的代表,他比高晓攀年长11岁,言语间总给人呈现出一种“活明白了”的姿态。
高晓攀还处于一种拧巴的状态,与外界对抗的拧巴。他像是个相声尊严的捍卫者。
在去年《欢乐喜剧人》第一季的决赛场上,本该抖包袱的开场,笑果不太显著,透过屏幕能看出,高晓攀的面部肌肉呈现出一种紧绷的状态,这使得他看起来不太自然。“心里想表现的东西太沉重了,在刚开始的时候自己也欢脱不起来。”
他自编的作品《梨之园》讲述了敬老院三个传统老艺人面临技艺失传时的落寞与痛惜,整场表演泪点多过笑点,致使毁誉参半:褒扬者称这是一部充满情怀的作品,批评者则认为在一个喜剧舞台走煽情路线,是笑点枯竭、技不如人的表现。
比起宋小宝、岳云鹏等人的耍宝式表演,高晓攀在《欢乐喜剧人》的表现被不少人认为“过于传统”“造不出笑点”,决赛第一轮就被淘汰,这是市场第一次以直接的方式给出与他的追求相左的答案。
高晓攀不在意这结果和批评的声音:“对我而言,这不是比赛,只是一场演出,把我想说的说出来,目的就达到了。”
8月13日下午,嘻哈包袱铺安贞剧场,200多名观众撑起了超过8成的上座率,都是来看高晓攀的。“自从他进了演艺圈儿,在小剧场见他就不容易了。”一位观众说。
压轴的高晓攀和尤宪超带来了全新的包袱,最密集时,每隔10秒钟全场就爆笑一次。台下最长一段时间的安静,就是高晓攀在说一段贯口。
在作品中,常常有他极其迫切想要表达的东西。“有些东西不能丢,哪怕别人不喜欢。”
接受采访时,他也张口秀了一段相声经典篇章《地理图》:“走松江,沙丘江嘉兴,绍兴,宁波,台州,温州……广东广州,佛山,奔雪州半岛……”这段长达1825字的段子是传统相声贯口活的代表,也是老派相声演员必练的基本功。
“什么时候偷气换气,这其中有韵律的讲究,现在的年轻人谁练?”
他并没有忽视市场的冷落,甚至一早就认识到,时代变了。
在自述《别怂》中,高晓攀这样描述相声行业的没落:“一个晚会后台,相声演员好几个人共用一个化妆间,门口贴张纸:语言类节目;但是一个28线的歌手,就会有一个独立的化妆间,我真不知道他是谁。”
他在书里这样告白:“我是欢乐英雄,我是天生野种,我与相声一见如故一心一意一炮而红一站到底一命呜呼。”
撞向南墙,热泪盈眶
在高晓攀的世界里,有两样东西是他不停在否定,却又始终捍卫的:相声艺术与江湖情义。
后者是他近些年痛苦的源泉。
相声江湖中,演员是爷。只要长了一身本事,东家不干干西家。因此,拥有演员就拥有生意,失去演员犹如失去饭碗。放在今天的企业管理当中,人才就是企业的血液。
厌倦了相声界的论资排辈、山头林立,早期的嘻哈包袱铺里没有师徒与合同,有的只是兄弟间的情义。高晓攀曾经坚信,这样的情感纽带将形成一股凝聚力,成为嘻哈包袱铺的核心竞争力。
但他很快被现实劈头盖脸一顿猛抽——嘻哈包袱铺先后两次因为演员的撤离险些解散。
第一次是在成立后不久,因演出日趋火爆,剧场老板高薪挖走三成演员,将嘻哈包袱铺赶出剧场。
那是在后海北、鼓楼西侧的广茗阁,经历了剧变的高班主花了20元钱买票进场,坐在第一排,观看曾经属于嘻哈包袱铺的演员站在台上,以新团体的名义进行表演。
剧场主事者晃悠着向他走来,得意地指着台上一溜演员对他说:“晓攀啊,这就叫江湖。”
多年之后,他尝试去理解,自我安慰:“很正常,我能给的钱确实不多,换我我也往薪水高的地方走。”
第二次则更具毁灭性。那是在2014年4月,因私人原因,他得罪了一个位高权重者,对方找来各种势力来剧场找茬,挤压嘻哈包袱铺,扬言要让高晓攀无法翻身。就在团队面临危难之际,曾经的搭档王唯带领一半成员出走,另立山头,直接导致嘻哈包袱铺奄奄一息。
这一年,高晓攀29岁,他开始质疑人生。漫长的3个月中,他每晚宿醉,体重一度飙到了180斤。
经历过最低谷的时期后,他开始为公司和自己寻找对策。他在身上文下了第二个文身,一句英语箴言: “世界在我这里,我没有理由逃跑。”
第一个文身是在十年前。19岁时,因得罪几位曲艺界前辈,被整个北京相声界排挤,他在小腿外侧文了一朵莲花,配有《菩提偈》的诗文: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红色的莲花在一个男人的小腿上显得突兀。谈及这个文身时,高晓攀收了收腿,想遮住的样子。“那时候小,想文就文了,现在觉得特别傻。” 他笑称,“但也不洗了。”
2015年5月24日,对于嘻哈包袱铺来说是一个重要的日子,成立7周年之际,团队成功完成由宋城演艺投出的“很大一笔”A轮融资。这令许多人大跌眼镜,就在不久前,坊间还盛传嘻哈包袱铺将解散。
当有了资本底气的晓攀传媒攻城略地时,有些曾经出走的演员想回到嘻哈包袱铺,他笑着点了点头。
不过,现在的高晓攀更相信商业规则,相信明码标价与市场竞争,比起人情约束的合作关系,商业社会的运作法则要靠谱多了。
他一边感叹着人情冷暖,摆出一副已然看透人性的样子,但又总是热泪盈眶:
话剧《兄弟,别闹》首演的剧末,高晓攀在舞台上念着一封《给兄弟的信》,潸然泪下。
当艺术委身于资本
从高晓攀决定融资,到最终A轮落地,仅仅花了一个月的时间。
他的身边从不缺大佬,“我和两个圈子里的人特别熟”:经济界大佬与文化界大佬。在这个名利场里,高晓攀是一个谦卑的年轻人,但也时常架不住性子在饭桌上与对方干起嘴仗来,自有人认可他的真性情。
在那个资本市场急剧扩张的年份,投资人确定A轮投资通常只考核创始人这一关。作为一个当家7年的班主兼资深演艺人士,想要从身边的资本大佬处拿钱并非一件难事,但高晓攀还是经历了一番挣扎:成为资本的奴隶太容易了,但也太痛苦了。
委身于资本,常常意味着放弃艺术,向市场与数字妥协,那是高晓攀最不愿看到的。
何况,对于以相声演出为主营业务和主要事业的嘻哈包袱铺来说,企业化或将面临一系列尴尬和风险:外行的管理人才很难处理好对相声演员的管理,弄不好容易出矛盾。更关键的是,如何找到懂喜剧、懂管理,还懂市场的人才?
在现阶段,只能由他独自扛起这面大旗。这方面,他多年的相声搭档兼合伙人尤宪超表示由衷地佩服:“管理者的角色不是谁都能干,他就是能硬啃下许多管理、财务方面的书,静下心来学,这一点我做不到。”
但这样个人中心化的管理并不能长久支撑一个企业化公司的运行。尤宪超也表示,在面临决策出现不同意见时,要说服他不简单,但所有压力放在他一个人身上,总不能面面俱到。
就在8月19日,高晓攀还在朋友圈发招贤贴:宣传总监、剧场管理总监、人事总监、财务总监……
初步看来,融资后的嘻哈包袱铺正走向壮大,凭借资本的助推,团队延揽到北京多位顶尖相声演员。
除演员外,原创也是相声界乃至喜剧界的竞争要素之一。在喜剧界,一个段子一经使用,就意味着报废,且各家团体习惯于互相抄袭段子,避免同质化的同时又要不停寻找新的笑点,是原创难以为继的关键。
很长时间以来,嘻哈包袱铺的原创跟不上急剧的扩张,这也是许多类似团体面临的问题。但随着资本的注入,嘻哈包袱铺已有能力和条件以重金聘请到一些关键人物,比如天津曲艺家协会会员刘春山,刘以喜剧创作见长,他的师父是天津的笑话大王。
内部创作激励机制也正显现成效。高晓攀说:“每个月如果演员有一个原创的新作品,嘻哈包袱铺给你2000块钱,你写100个,我给你20万。”
接受采访过程中,他拿出iPad,向记者展示一份嘻哈包袱铺2016年原创剧本文档,1年150个段子,本年度指标已经完成。
前不久,投资方在对团队的小剧场演出实地考察后,果断决定跟投。晓攀传媒在过去的一个月内完成了A+轮融资,估值翻了4番。
对此,高晓攀不敢掉以轻心:“不能听人忽悠,稳扎稳打是关键。”他的目标是把晓攀传媒做上市,他甚至做好了必然失败的准备,“花无百日红,写入历史,才是真正的价值。”
“疼痛是必须的”
早年间,高晓攀曾经带领嘻哈团队赴日本参观吉本兴业——日本最古老的艺能事务所。该集团是亚洲第一家上市的喜剧公司,依靠日本传统艺术形式“落语”起家。“它最终以财团的实力打通了整个喜剧产业,形成了一个完整的产业链,在今天依旧活得很好。中国也可以有自己的吉本兴业。”高晓攀说。
相声是他始终的追求,即使现在的高晓攀在努力地扮演着一个商人的角色,但他最怀念的仍是从前——那些在台上说着相声,在台下喝着啤酒吃烤串的岁月。
19岁的高晓攀只身来到北京,梦想成为喜剧之王。
他是贫穷的,除了相声梦之外什么都没有。因为拖欠600元房租,他曾被当时的房东扫地出门。夜幕中,高晓攀流着泪沿着鸦儿胡同走到后海,呆呆地坐在石凳上,看着周围的万家灯火,无处容身的现实让他感到屈辱。
很长一段时间,高晓攀住在没有窗户的地下室内,没能找到愿意接纳他的相声演出团体,最艰难时做过各种工作,导购、油漆工,各种脏活累活,给钱就干。甚至有一天他捡废品卖了七块六,吃了一顿盖浇饭后只剩下一块钱。
现在的高晓攀,成了一场演出之后几十人到后台找他合影签名的名人。
他在努力做行业,尽管在这一过程中他需要去售卖自己——成为一名经纪公司旗下的艺人需要不停地接通告,凭此赚钱,再来为嘻哈包袱铺做宣传。这个态势和几年前他贷款负债带团队做相声演出,别无二致。
他深知,以自己的性格,涉水娱乐圈是一件危险的事情,他也无数次设想过在舆论凶猛的当下,自己很可能在某天成为唾沫钉的靶子。可没办法,要混圈子,就要装孙子。
过去十年中,他似乎不停地在感受生活朝他挥舞而来的巴掌。像痞子一样弯下腰忍受的同时,他也像个斗士一样被激发斗志,个性中的原始力量迸发出一番野蛮生长。他无法放弃自己的本色:乐于向危崖攀登,甚至怀揣终将跌落的信仰。虽然,他也害怕疼痛,并且永远无法习惯疼痛。他明白在峭壁上攀爬的危险性,但是无法停下。
他在电影中扮演的小男孩有一段独白:“我比任何人都害怕疼痛,即使那拳头打在我身上一百遍,我也不能习惯它。”
但现实中的高晓攀直言,疼痛是必须的,那是欲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