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研究唱不完的史诗演唱
——论史诗演唱、科学理论的特点与中国史诗理论关系

2016-10-17 02:14傲东白力格
内蒙古艺术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诗章史诗口头

傲东白力格

(西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甘肃 兰州 730030)

如何研究唱不完的史诗演唱
——论史诗演唱、科学理论的特点与中国史诗理论关系

傲东白力格

(西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甘肃兰州730030)

《格萨尔》史诗歌手经常讲,我们的格萨尔是唱不完的;蒙古史诗歌手也认为《江格尔》中有很多会死而复生的英雄。这些史诗演唱过程本身是可以唱不完的,但是每一次的史诗演唱都是以口头诗章为单位完成的,蒙古语叫bölög,而且这些史诗演唱,有时是以一个“bölög”(口头诗章)为单位构成,也有时是以多个“bölög” (口头诗章)为单位构成。所以,和古希腊的数学家泰勒斯通过小三角的性质来推导出金字塔的高度一样,我们通过考察《江格尔》《格萨尔》等史诗演唱中的某一些口头诗章的性质,来推导出整个《江格尔》《格萨尔》等史诗演唱的性质,甚至是通过某一些口头诗章的性质来推导出整个史诗演唱的性质。这需要建构一种可检验的、可证伪的史诗理论整体体系,建构这种可证伪的中国史诗理论目前已经成为中国学者的历史使命。

史诗演唱;科学理论的特点;可证伪史诗理论

一、如何研究唱不完的史诗演唱?

每一次的口头表演是独一无二的。在藏族至今还保留着这些“格萨尔王传”的口头传统并且每一天被新的口头表演所刷新和丰富。被梦境所唤醒的当代年轻的格萨尔艺人们,每一天以惊人的激情和天才表演创造出无数个口头作品——这种被称之为“格萨尔王传”的故事,出现了很多“唱不完的故事艺人”。

探讨这种被当地人称它为唱不完的故事的《格萨尔王传》的口头故事是极其困难的。因为研究这些格萨尔史诗时,我们会感到它在每一天更新着。这如同赫拉克利特感到“万物皆变,无物常住,如同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一样,我们不可能两次听到同一首《格萨尔王传》的口头表演。《格萨尔》史诗歌手们也经常讲“我们的格萨尔是唱不完的”。同样,蒙古史诗歌手也坚信史诗《江格尔》中有很多英雄是死而复生的英雄。这种死而复生英雄故事也是唱不完的。那么,我们如何研究这些唱不完的史诗演唱呢?为彻底了解和解释这个问题,先看看世界上的第一位科学家是如何做到通过有限样本来研究更大的甚至是无限整体的方法,它涉及科学研究的合理性问题。

二、几何理论的启示

古希腊米利都的泰利斯(Thales),通常被认为世界上第一位科学家与数学家。他是小亚细亚米利都人。他年轻时,去东方的巴比伦留学并学习天文学,在埃及也待了很长时间[1](51)。可是,当时的埃及人虽然已经拥有建造金字塔的经验技术,但是还缺乏测量金字塔高度所需要的知识推导方法。泰勒斯对埃及人由经验技术发现的事实做出了理论上的解释。泰勒斯是采用一种全新的方法,是一种普遍意义的几何学推导方法,这是一种从已知知识推导出未知知识的科学方法。泰利斯从一个已知的三角的高度推导出了另一个未知的三角高度(见图1)。

图1 泰勒斯的方法:从小三角的高度推导出大三角的高度

泰勒斯认为世界上的所有事物,无论如何变幻莫测,必定有相同的内在本质。所以,他认为借助观察与推理,我们能解释自然界中发生的一切。离开米利都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城邦,那就是萨摩斯。萨摩斯的毕达哥拉斯年轻时拜访过泰利斯,据说泰勒斯建议毕达哥拉斯去埃及留学。[2](19)毕达哥拉斯定理成为现代几何学的基础,不管是欧几里得几何还是非欧几里得几何都是以毕达哥拉斯定理为基础的。

那么,我们如何研究“唱不完”的格萨尔史诗演唱呢?如果每一次的史诗演唱都各不相同或不可比较的,它们就既没有共性,也不受普适法则的支配。那么,史诗演唱可能完全是分别完成或各不相同的偶然现象,它可能是一种变幻莫测的神秘的现象。

如果这些史诗演唱不是分别完成的,那么它虽然是变幻莫测和唱不完的,必定有相同的内在本质。这样,我们比较每一次的口头演唱就能找出它们的共性要素或共同的原因。那么,这个要素或原因究竟是什么呢?史诗歌手们去完成史诗演唱时,他们是怎么完成的自己史诗演唱的?这些史诗歌手是否有共同遵循的史诗法则吗?

如果,每一次的史诗演唱中都存有内在本质或共性,就像泰勒斯发现的三角和三角之间有内在的共性,所有的史诗演唱放在一起时,它们都会遵循一定的普适性的史诗法则来完成自己的史诗演唱。那么,我们就可以从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诗章(或样本)来推导出整个史诗演唱的性质。当然,这种史诗法则不存在于书本理论中,不存在于版本变体或地方差异中,而是存在于实际的史诗演唱过程本身之中。

三、口头诗章:可观察到的口头表演基本单位

史诗演唱过程本身是可以唱不完的,但是每一次的史诗演唱都是以口头诗章为单位完成的,在蒙古语里叫“bölög”。这些史诗演唱,有时是以一个“bölög”(口头诗章)为单位完成的,有时以多个“bölög” (口头诗章)为单位完成的。中国的《江格尔》《格萨尔》和《玛纳斯》是多个“口头诗章”构成的一种唱不完的并列性质的“系列史诗”或规模宏大的口头叙事;而卫拉特史诗《汗青格勒》、布里亚特史诗《阿拉坦沙盖》、巴尔虎史诗《三岁古纳罕乌兰巴托尔》等都由一个“口头诗章”构成,是一次口头表演完成的一种“单篇史诗”。这里,单篇史诗演唱和系列史诗演唱的主要区别就是是否重复使用某一口头诗章(bölög),如果这些史诗演唱由很多重复出现的多个口头诗章构成的,那么这种史诗可以称“集群史诗”(朝戈金把Epic Cycle译为“史诗集群”);而只是一个口头诗章(bölög)来构成的口头表演作品,我们可以称为“单篇史诗”。这样,我们就很好的理解有一些史诗演唱是唱不完的系列史诗演唱,而另一些史诗演唱是可以一次口头表演来完成的“单篇史诗”,当然,他的变异演唱也是无限多的。

蒙古史诗中,有《格斯尔》《江格尔》等集群史诗传统之外,还有很多单篇史诗传统。有人估计,在蒙古地区仍在流传的这样的单篇史诗共有550-800多部。仁钦道尔吉根据他的研究经验估算有550部;[3](16)而根据《蒙古英雄史诗大系 》丛书诸多史诗主要的搜集,以及副编辑旦布尔加甫介绍,根据他在蒙古国、中国蒙古族地区、俄国喀尔米喀共和国、布里亚特共和国等地区搜集到史诗材料来初步推断蒙古史诗应该有800多部。

对于蒙古史诗《江格尔》的集群史诗特点已有很多研究。仁钦道尔吉确定为它是一种“并列复合型史诗”,[3](15)后来,朝戈金把口头诗章与其它的诗章的集群关系入手做了比较清晰的定义了“史诗集群(Epic Cycle),它是指若干“诗章”构成的一个相关的系列”。朝戈金明确的指出:“江格尔就是典型的史诗集群作品” ,[4](14)而且:“蒙古语bölög,指构成整个《江格尔》“史诗集群”故事整体的一个独立部分,它通常有相对完整的情节故事,有一定的长度。……在诗学范畴中,它指长诗的一个章节或段落,这一术语原指游吟诗人的叙述长诗中的一次可吟唱的一个部分。

总之,《江格尔》 的每一篇“诗章”是一个独立的故事,它是民间口头表演中相当于一个固定的单元。”[4](127)朝戈金的史诗集群定义优点是充分注意到了史诗《江格尔》的口头表演单位——口头诗章的特点,他非常准确确定蒙古史诗演唱的中“bölög”单位是一种口头表演单位。

这个“口头诗章”特点在史诗《江格尔》之外,在《格萨尔》史诗演唱和《玛纳斯》史诗演唱的中也非常普遍使用。所以,《江格尔》《格萨尔》和《玛纳斯》等中国三大史诗的“大”就是“集群史诗”的特点,这些宏篇史诗都是由多个“口头诗章”来完成的一种“集群史诗”,它们都是一种说不完的史诗演唱。“口头诗章”是一种普遍存在于中国三大史诗《江格尔》《格萨尔》和《玛纳斯》的史诗演唱中的一种口头表演单位。以前,我们把中国三大史诗分开讨论,所以没有充分的重视口头诗章这个普遍性口头表演单位的叙事功能。

我们通过大家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中的口头诗章(bölög)的性质来讨论整体史诗的性质或史诗法则。它有一个前提假设,这里观察到的这一段史诗演唱性质和总体的史诗演唱性质是相同的。所以我们就可以通过某一些口头诗章的性质来推导出整个史诗演唱的性质。这和泰勒斯通过小三角的性质来推导出金字塔的高度一样的。

史诗民族志工作者主要讨论如何获得完整而准确的有限的口头史诗的田野资料,而史诗理论工作者做的是根据这些口头史诗的性质来研究整体史诗演唱的性质和法则。当然,除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中的口头诗章(bölög)之外,总会存在正在口头表演中的史诗演唱活动。这就要求我们史诗理论研究者必须谨慎的做研究,因为,史诗民族志工作总会发现新的类型的史诗演唱中的口头诗章(bölög)。所以史诗演唱本身不是史诗理论关注的对象,而是史诗歌手完成史诗演唱能力才是史诗理论研究对象。史诗演唱可以分为史诗演唱能力和史诗演唱活动。史诗歌手依据某一种史诗法则来完成每一次的口头诗章(bölög)的史诗演唱。史诗演唱能力实际上是史诗歌手在完成史诗演唱中完成某一些口头诗章(bölög)的一种史诗法则。如果没有统一的史诗法则,史诗歌手无法学会或习得某一口头诗章(bölög)的史诗演唱的能力,无法顺利完成史诗演唱活动。

史诗理论是研究史诗歌手完成史诗演唱的能力或史诗法则。史诗歌手是如何工作的?他们如何完成自己的史诗演唱?这些问题本质上史诗歌手完成史诗演唱活动时,他们究竟遵循什么史诗法则的问题。这些是史诗理论研究的主要对象,但是史诗法则不在书本的史诗理论中,也不是文本史诗中,它是存在于各种各样的史诗演唱本身中。正如遗传基因不在《遗传学》的教材中,也不仅仅存在于实验室的生物样本中,而是在丰富多彩的生命世界中。

四、竞争中的史诗理论

如果我们把所有的史诗理论放在一起时,对我们而言它成为一个整体结构体系,而且这个整体面对的是所有的史诗演唱这个现实环境。这时我们考虑的就是这种史诗理论是否拟合于这个史诗演唱(现实环境),若是拟合史诗演唱环境,那么这个史诗理论是正确的;若不符合史诗演唱环境,那么这种史诗理论是不正确的。这就符合波普的科学理论的可证伪原则。波普说:“衡量一种理论的科学地位的标准是它的可证伪性或可反驳性或可检验性。”[5](52)

我们根据这些史诗理论拟合于我们史诗演唱经验本身的程度来鉴别和评估现有的史诗理论的解释能力。我们把各种解释理论之间的竞争关系入手,把相互之间相似的史诗理论解释归类为一类;而相互之间不相似的史诗理论解释归类为另一类;这时现有的史诗理论可以总结为三个理论范式即语文学史诗理论、结构主义史诗理论和口头程式史诗理论。每一种史诗理论都是建立在前面的理论的基础上,并且以某一种方式涵盖前一种史诗理论的精华。从这个角度看史诗理论不是个人的遗产,而是人类的财富。每一种史诗理论的解释能力之间有一种逐步增加的进化关系,这也表示史诗理论是可积累和进化的。

各种史诗理论作为一个整体对象时,它才接受史诗演唱经验的检验和审判,而这种史诗理论整体中的各种理论进行比较时,我们发现它们的解释能力是有一定差异。其中,有的史诗理论解释比其他史诗理论解释更合理,更具有解释性。所以,根据现实生活中的史诗演唱中经验事实,我们就可以公正的评估究竟那一种理论更合理,更科学或更优越。解释力较弱的或者发育不太好的理论可能被逐渐淘汰,当然这些已淘汰的史诗理论的影响不会马上消失,甚至存在很长时间。

把大家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经验事实——江格尔奇、格萨尔仲肯、玛纳斯奇、荷马等“史诗歌手是如何工作的”作为客观事实作为评价史诗理论解释力的唯一尺度时,我们可以根据亚里士多德主义,结构主义和口头传统理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获得三种史诗理论范式。第一种可称为语文学史诗理论范式(传统的史诗理论);第二种可称为结构主义史诗理论范式。第二种可称为口头程式史诗理论范式。

语文学史诗理论范式认为史诗演唱是大家按着从头到尾的记忆顺序来完成的故事情节。不同的史诗演唱就是不同的故事情节的记忆顺序。所以,要准确地记录一首口头史诗,必须多次完成的记忆顺序中挑出故事情节最丰富的,或者多人完成的记忆顺序综合为一个完美的故事情节——把它确定为一首口头史诗。

于是他们不同的记忆顺序的史诗演唱合成为一个比较典型的或完整的“史诗版本”。但是仍然有些口头史诗(版本)不能合成或加工的,它本身是非常完美的一次口头表演。这样导致了口头史诗是集体创造的(合成的)还是个人一次完成的这一争论。有的人认为荷马一个人完成的;而有的人认为几代人集体完成的。所以,大家对荷马史诗的创造过程一直在争论。[6](9)

结构主义史诗理论认为史诗的故事情节不仅是记忆顺序的完成的,它也有层次或结构关系。不同的史诗演唱的故事情节之间有聚合关系,这种聚合关系构成了史诗的故事情节中的抽象结构或“母题系列”。这样,史诗演唱过程不仅仅是——记忆顺序来完成的史诗演唱,其中,聚合结构也起着重要的作用。这种聚合结构的最小的构成单位——就是“母题”。于是还出现了“母题群”,“母题系列”等的概念。母题结构类型或母题系列概念是德国蒙古学者瓦尔特·海希西(Walther Heissig)根据世界各地的蒙古史诗材料第一次提

出来的。[7]( 352-375)

这种史诗理论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抽象结构与具体作品之间究竞是什么关系?它很像柏拉图的具体的桌子与它的一般“理念”之间的关系。那么,口头史诗是潜在的与现实的?抽象结构是可能与现成的?这个是他们无法回答这些理论难题。

口头程式史诗理论认为史诗演唱既不是记忆顺序来完成,也不是固定“结构指令”来完成的,而是使用现成的口头程式来表演的。结构主义史诗理论虽然解释了已有史诗演唱中的各种口头史诗之间的聚合关系,但是他们无法解释口头史诗中的插入成分——子情节。这些具体子情节与抽象结构之间关系是无法在一个母题系列中体现出来的,这些子情节是在史诗演唱中的可以插入、增加、减少和转移,它是一种转换关系。结构主义的母题系列概念,无法解释史诗演唱中这些子情节的插入、增加、减少和转移等转换关系。但是,在口头程式理论中,它是非常自然地成为口头表演的一部分,因为每一次口头表演都是唯一的,它是一次有效的口头创造,而不是重复制作。每一次演唱都有其自身一位“作者”。[8](147)子情节本质上是口头创造中的一种主题排列问题,我们可以用口头传统中的某一主题或典型场景的插入、增加、减少和转移来解释子情节的出现或不出现。

口头程式理论是试图解答荷马史诗是如何被创造出来的这个问题而出现的。语文学理论试图彻底解决这个“荷马问题”时遇到了一个困难。那就是无法访问逝去的人。于是他们把注意力转向——现实生活中史诗演唱经验本身。哈佛大学古典文学的助教米尔曼·帕里(Milman Parry),1935年去南斯拉夫进行田野调查并考查了南斯拉夫的“故事的歌手”的表演过程的各个方面,他们后来成为口头程式理论的创始人。他和洛德专门去考察这些“活着荷马”是究竟如何完成他的史诗演唱的?帕里在这些“活着荷马”的口头表演过程中获得启发——验证了他在早些时候提出的口头程式假设。

这样,我们第一次彻底分开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和所讨论的史诗理论,并且根据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来讨论史诗理论成为可能了。这个贡献归功于帕里。他的贡献好比伽利略奠定现代力学的基础一样,为现代史诗理论或口头传统理论奠定了全新的经验基础。于是出现了真正的、科学的史诗理论。实际上,结构的史诗理论也以观察经验事实为基础讨论史诗理论。但是他们没有明确的区别——口头史诗和文本史诗。所以,他们混淆两者,根据一些文本史诗为根据去讨论史诗理论。用文字记录成的文本史诗,只是史诗演唱的文字脚本,它是口头史诗的衍生物,它比口头表演本身简单得多,损失了很多信息。结构主义史诗理论,虽然根据观察到史诗演唱中经验的聚合关系,但是没有把口头表演本身放在第一位。对于结构主义史诗理论来说,史实演唱仍然是次要的,但是对于口头程式理论来说,史实演唱本身是第一位的,而对它的文字记录反而次要的。所以,无法根据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本身来讨论史诗理论。

我们可以用亚里士多德(Aristotle)的“行动的摹仿理论”[9](27)图式为基础,说明三种史诗理论范式及其它们之间的递进关系。

(一)语文学史诗理论:史诗“主人公——行动”的故事情节是一种由记忆顺序分别完成的史诗演唱过程,但是每一次可合成为一个更完美的故事情节;这种语文学的史诗理论从古希腊延续到现在,摹仿理论是亚里士多德语文学史诗理论的精华所在。目前,中国的很多史诗学者仍然在使用这种理论范式。语文学史诗理论把史诗的各种版本合成为一种典型版本(见图2)。

图2 语文学史诗理论:把史诗的各种版本合成为一种典型版本

(二)结构主义史诗理论:史诗“主人公——行动”的故事情节是一种由不同的母题系列中衍生出来的史诗演唱过程。德国蒙古学者海希西把蒙古史诗的故事情节归结为14个故事情节单元或母题系列的不同的衍生物。他们认为故事情节单元或母题系列——这个抽象结构衍生出变化多样的具体史诗,从而口头史诗的组合关系和聚合关系成为史诗学的主要研究对象。以前,在中国蒙古史诗研究中这个理论范式占主导地位,现在正在被口头程式理论范式所取代。结构主义史诗理论在不同故事序列中获得一种抽象结构(见图3)。

(三)口头程式史诗理论:史诗“主人公——行动”的故事情节是通过口头程式的口头创造来完成的。他们认为,口头史诗并不存在于记忆顺序中,也不存在无意识的抽象结构中,而是存在于口头表演中。口头程式史诗理论从具体的口头表演中获得一首口头史诗(见图4)。

图3 结构主义史诗理论:在不同故事序列中获得一种抽象结构

图4 口头程式史诗理论:从具体的口头表演获得一首口头史诗

史诗歌手究竟是如何完成史诗演唱的?当我们认为它是一种故事情节的记忆顺序来完成史诗演唱的时候,这种史诗理论我们叫语文学的史诗理论;当我们认为它是一种抽象结构来完成的史诗演唱的时候,这种史诗理论我们叫结构主义史诗理论;当我们认为它是一种口头程式来完成史诗演唱的时候,这些史诗理论我们叫口头程式史诗理论。这种口头程式理论后来弗里又称作“帕里-洛德理论”。

五、科学史诗理论的特点

科学理论既不是空洞的解释体系,也不是特殊经验的概括。它是大家可观察到的事实为根据构建起来的一种解释体系。作为科学的史诗理论也是一样的,它是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为基础构建起来的一种史诗理论的解释体系。所以,我们讨论各种史诗理论及其发展轨道时,必须通过观察具体的史诗演唱为依据来讨论这些史诗理论。

以往,很多中国的研究者,虽然口头上喊着自己如何做科学研究;但是他们很少专门注意科学理论的特点,更谈不上系统的遵循科学研究的基本法则。大家总是脱离中国的实际、脱离可观察到的客观事实而做所谓的科学研究。结果,他们要么充当西方理论的“搬运工”,要么充当所谓的“中国经验”的阐释者。只有少数的中国学者才真正地遵循科学研究的基本法则——他们根据大家可以观察到客观事实为基础从事他们的理论研究。在中国的人文科学领域中,费孝通、杜赞奇、林颜夫、蔡华等学者是这样少数的人文学者,他们是根据中国事实本身来研究关于中国事实的科学理论或者准确的说是一种中国派的科学理论。费孝通先生在晚年非常准确的总结出这一学派的特点:他们走的是一种不唯书、不唯上,只求“从实求知”的路子。

但是大多数中国学者走的是另一种路子,他们不怎么重视客观事实,从而脱离客可观察到的客观事实而做科学研究,其结果,他们不得不选择一种从书本求知的路子或中国经验阐释的路子,于是他们成为西方理论的“搬用工”和中国经验的阐释者。前者是一种科学研究中的教条主义者,他们在西方理论中出现什么理论他们就做什么研究。如果有人反对某一些西方理论,他就觉得不可思议或者认为异想天开,这就是搬运派的教条思想在作怪;后者是一种科学研究中的经验主义者。他们想建立一种不同于西方的独特的科学理论,试图超越一切人类思想和学术遗产。这种科学理论试图基于中国独特的文化或价值观建构一种独特的“中国理论”。这是一种天真的想法。他们否认了科学理论的普遍性和可积累性的特征。在当代中国语言学家和民间故事学家当中这种观点比较普遍的存在。比如祁连休,在他的专著《中国古代民间故事类型研究》中试图总结中国经验的基础上提出一种全新的故事类型分类方法,但就像陈连山说的那样:“假如我们想要建立民间故事研究的世界视野的话, AT分类法是无论如何也绕不过去的。”[10](19)它至少不是一种可证伪的中国故事类型理论,这就不符合科学理论的特点。

当他们的这些想法变成学术行动的时候——教条主义者很容易变成一种科学机会主义,他们在西方流行什么新理论——就马上应用这些新理论它来解释在中国观察到的各种经验现象;而经验主义者很容易变成一种科学的冒险主义者。他们用与西方不同的全新“中国科学理论”来解释和阐释中国古代的或中国当代的某一些经验现象。他们是忘记了或人为的忽略科学理论的普遍性特征。

实际上,一切科学研究是以大家都可观察到的事实为根据构造出来的理论解释体系,这些经验事实不管是东方人还是西方人都可以观察到。所以,科学理论的解释能力或解释结果——大家根据可观察到的经验事实来检验或修正。如果离开了可观察到的经验事实,那么我们大家谈论的科学研究或理论解释——就像断了线的风筝,随风飘动,任意讨论,就会失去它的客观和公正。

古希腊米利都的泰利斯通常被认为世界上第一位科学家与数学家。他没有留下任何著作,但是历史学家拉尔修记录了几行据说是他的诗句:“多说话并不表示心里理解,去寻找唯一的智慧吧,去选择唯一的善吧,这样你就会钳住唠叨不休的舌头”。这里的“智慧”和“善”——我们可以理解为客观和公正。真正的科学理论是符合人性的,对于每一人都一样的客观和公正。大家根据可观察到的局部的可重复的事实中获得关于整体性质的理论解释。

科学理论不仅是解释各种事件是如何发生和为什么发生的原因,而且这些结论,可以预言新的经验事实。所以,科学理论还有可检验的特征。所以,大家可以根据这些可观察到的经验事实来检验各种理论解释,这些理论解释还可以预言新的经验事实。普遍性、可观察性和可预言性就是任何科学理论的三大特征。史诗理论是如何具备这样的三个特征的?我们的史诗理论只有具备这三个特征时,它才成为一种比较成熟的,或者是符合科学规范的、可证伪的史诗理论。

六、结语:建构一种可证伪的中国史诗理论

史诗理论不是孤立存在的。我们把所有的史诗理论放在一边,而另外一处——如果还没有形成任何理论解释,那么我们看到的只是口头史诗歌手的史诗演唱活动。假如后来出现两种或几种关于这些史诗演唱本身的解释理论,这样,我们怎么知道这个解释理论中哪个是更符合史诗演唱本身的事实呢?如果大家想评价已有的这些史诗理论解释中哪一种解释理论是更正确的或者更科学的,他们只能选择——从实求知这个“唯一的善”,“这样你就会钳住唠叨不休的舌头”。

因为,这些史诗理论解释的合理性只能由史诗演唱本身的经验事实来判决,也就是大家用可观察到的史诗演唱中的经验事实来检验这些史诗理论解释的合理性。一种理论越是符合史诗演唱本身的经验事实——这种理论的合理性和解释力越高;相反,一种理论越是不符合史诗演唱本身的经验事实;这种理论的合理性和科学性越低。如果没有这样的可检验的环节,我们把这个理论就不叫科学理论,我们也就不能“钳住唠叨不休的舌头”。

这样,各种史诗理论之间产生强烈的竞争,并不断地进步,不断的发展。美国哲学家蒯因有句名言:“我们关于外在世界的陈述不是个别地,而是仅仅作为整体来面对感觉经验的法庭的”。[11](39)同样,我们把史诗理论放在在一起,当成一个整体对象的时,这些史诗理论才能接受史诗演唱中的经验事实法庭的检验,这样的史诗理论也是一种科学理论,可证伪的史诗理论。

这种整体对象中,各种史诗理论成为一种相互竞争的解释体系。这种竞争关系就是一种理论结构。孤立的一个理论是没有结构的,也没有竞争;没有比较,也没有修正和进步。所以,我们需要建构一种可检验的、可证伪的,由各种史诗理论构成的一个整体结构体系。建构这种可证伪的中国史诗理论已经成为目前中国学者的历史使命。

[1](英国)罗素.何兆武、李约瑟译,西方的智慧[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

[2](俄罗斯)列昂纳多·姆洛迪诺夫著,沈一淡译,几何学的故事[M].海口:海南出版社,2004.

[3]仁钦道尔吉主编.蒙古英雄史诗大系Ⅰ[M].北京:民族出版社,北京,2007.

[4]朝戈金.口传史诗诗学——冉皮勒《江格尔》程式句法研究[M].南宁:广西人民出版社,2000.

[5](英国)卡尔·波普.傅季重等译,猜想与反驳——科学知识的增长[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6.

[6](美国)约翰·迈尔斯·弗里.朝戈金译,口头诗学:帕里-洛德理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0.

[7](德国)瓦尔特·海西希,关于蒙古史诗母题结构类型的一些看法[A].民族文学译丛.第一集[C].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少数民族文学研究所编印,1983.

[8](美国)阿尔帕特·贝茨·洛德.尹虎彬译,故事的歌手[M].北京:中华书局,2004.

[9]亚里士多德.陈中梅译,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

[10]陈连山.普遍性与特殊性之争:确定中国民间故事类型的两种思路[J].河南教育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6).

[11](美国)威拉德·蒯因.江天骥等译,从逻辑的观点看[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7.

【责任编辑徐英】

How to Study Endless Epic Singing——A Study on the Relationship of Epic Singing and the Features of Scientific Theories and Chinese Epic Theory

Aodongbailige
(School of Ethnology and Sociology, Northwest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Lanzhou 730030)

The Singers often say that The Epic-Gesar is an endless song, and it is also widely agreed among the Mongolian poets that there are many resurrected heroes in The Epic of Jangar. The practice of singing these epics is ceaseless, but the process can be measured in units of verbal poems, bölög in Mongolia, in which single or multiple bölög are contained in an epic. As a result, in the same way as Greek mathematician Tyrus deducted the height of a pyramid with the triangle theorem, we are able to derive the property of the entire epic such as King Gesar and The Epic of Jangar from various samples of poems within them. In order for this to happen, a provable and debatable theoretical system needs to be constructed, which is the historical mission for Chinese scholars nowadays.

Epic singing, Features of scientific theories, A provable pseudo-epic theory

G122

A

1672-9838(2016)01-060-08

2015-11-11

傲东白力格(1965-),男,蒙古族,青海省格尔木市人,西北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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