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亲历的一家国企改制

2016-10-15 19:31绳子
天涯 2016年4期
关键词:酒厂厂里工人

编者按:1990年代全国范围内的国企改制大潮,是国有经济结构调整、提高企业核心竞争力的必然要求。从全局来讲,国企的改制,使其摆脱了沉重的历史包袱和体制束缚,释放了其市场活力,但在改制过程中,也出现了国有资产流失、腐败不公、下岗职业安置等诸多棘手的问题。本文作者作为一名普通工人,亲历了一家国营酒厂的改制,见证了改制过程中的种种问题,感同身受下岗工人的遭遇。这家酒厂改制过程中出现的腐败不公、下岗潮等种种问题,也许是一个个案,也许带有某种普遍性。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个案,一窥国企改制乃至社会变革中所不得不经历的种种阵痛,前事不忘,后事之师。

1986年秋天,18岁的我爬上途经地属N县一个村庄的国营B酒厂的送货车,来到了坐落在县城中心地段的酒厂,顶替父亲成为这个厂的临时工。两年后转为正式工人。直到2006年离开,我在这家酒厂整整工作了二十年。二十年,我参与并见证了它的兴盛、改制、转型和衰败,其中有太多的酸甜苦辣。工厂注定成为我的梦魇,这辈子都挣脱不出来。

国企改制现已成为历史,有句老话,历史是人民书写的,那么我也要把一个工人的心声,写在这一页历史上,让后人也能听到几句“工人老大哥”的声音。理性的分析我是不具备的,我只能凭着记忆和本能,琐琐碎碎地记录。希望我能够做到一个合格的观察者的角色。

B酒厂的前身是原古镇酒厂,地处运河畔的古镇,酒厂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清康熙元年(1662)的一个酒坊。1958年下半年,在大跃进的形势下,古镇依靠运河的水路运输,远离县城,交通不便,陆路运输困难,县委工业局决定将古镇酒厂他迁,更名为国营B酒厂。1986年的酒厂,当时有职工五六百人(后来增加到一千人),和一条建于1976年,年产一万吨的酒精生产线,主打产品是白酒。当时市场其他酒类很少,虽然每个县都有一个酒厂,但产量一般都不大,B酒厂年产五六千吨白酒在这个地区已经是大户。白酒市场需求旺盛,酿酒需要的粮食都是从东北调运,价格便宜。而酒精需要的原料瓜干,本县的基本是农户一家一户用平车和很少的拖拉机向酒厂送,长途贩运的不多。收原料的季节,卖瓜干的车辆排成长龙。酒精基本不做白酒用途,大都作为工业原料。

到1990年代中期,酒厂开始出现经营困难。首先,1992年工业产品已经靠市场调节,酒厂也因此要自负盈亏。就在这一年,厂里做了一个违背市场规律的广告:“闻着香,喝着甜,一瓶只花块把钱”。这个广告词在普遍讲究包装,走中高档路线的白酒市场,结果可想而知。这个广告在电视台播出后,引起的反应是,一块多钱的酒送人不能送,自己喝嫌孬,请客拿不出手,就这样直接把白酒市场砸在自己的手里。从此,酒厂的经营以1992年为分水岭。开始从主要产品白酒向酒精生产转移。

在这种情况下,酒厂开始扩大酒精生产,新建一条年产20,000吨的生产线,谋求市场的发展。但这个行业污染严重,废醪液只在简单沉淀的情况下排出。酒厂的周围都是居民住房,废水管道流经的地方,居民就用水泵抽污水,经过简单的过滤就可以回收大量的酒糟,然后卖给附近的养殖户。酒糟是瓜干发酵成熟,并通过酒精工艺蒸馏把其中含有的乙醇提纯以后的残液,这些残液过滤以后,可以直接掺在饲料中喂猪。久而久之,一些社会闲散人员在这里逐渐积攒势力,形成了当地闻名的黑社会性质的“酒糟帮”,他们为害一方,直接操纵酒糟销售和其他黑色交易。

穷庙富方丈:腐败的关系网

当地政府很依赖酒厂的税收。有一句话说:酒厂效益不好,县政府都吃不上饭。当时县城里的小企业逐渐式微,酒厂以一个小型企业,交中型企业的税收,是唯一的交税大户。因为有政府保驾护航也变成了就业的香饽饽,酒厂厂长也变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

退休工人的工资由工会代发,我记得后来到工会为父亲领工资,发现有些人是不认识的,酒厂的老工人也不认识。老工人说这些人都是外面的人,他们单位效益不好,吃不上饭,上级直接调到酒厂退休的。在职的工人,除某些技术岗位和科室技术管理人员,几乎都被关系户占满,无非是厂长的亲朋,上级政府官员的亲属,或者送礼进厂的其他关系。因此本厂工人很难站稳脚跟。

1993年,国家开始进行环保大检查,所有污染企业必须治理,法院甚至到酒厂封门。由于环保压力,厂里购置了挪威的酒精废液DDGS生产线,但原料必须使用玉米。这也是厂长以此为名腐败的开始,出国考察,贷款,以新设备的价格却买来一套二手的设备。这套生产线仅仅间断运行一年就因为原料和运行成本太高而停了。还是要起用旧的生产线(使用瓜干做原料的生产线),延续传统的处理方法。

也就在上马新的生产线之前,厂里为挪威工程师建了一个招待所。挪威工程师撤走以后,这里成为厂长搞政治投资的地方,成为市政府某领导包养情妇的幽会场所,晚上用政府的小车送来,厂保卫科人员在楼下站岗,禁止闲杂人员入内。工人议论纷纷,但不敢声张。厂里对工人管得非常严,经常用下岗敲打工人。

这个厂长姓L,1986年从一个倒闭玻璃厂调过来的。之前的酒厂没有外债和银行贷款,职工生活还算稳定,生产运行正常,所以一些老工人对过去比较怀念。但原厂长因为发生了一次安全事故而被调离。从1986年L厂长调到酒厂开始,为了配合当时的厂长负责制,开始大权在握,并且开始搞腐败。

酒厂和市领导的关系如此密切,使酒厂得到特别的照顾。上级政府到地方检查,酒厂基本是必到的企业,包括每年的环保检查。酒厂的信息不但灵通,而且准时,不管环保公开检查、暗访,甚至多少人,什么时间到什么地方,事先都很清楚,可以及时做准备。如此一来,我们酒厂的污水排放问题完全可以在政府的保护之下,和环保检查人员玩猫捉老鼠的游戏,再说环保部门不过是政府的一个职能部门,是游戏规则链条上的一个环节,如此而已。

从1994年开始,因为白酒市场的下滑,酒厂又经营混乱,因此陷入了债务危机。酒厂财务管理不善,直接关系在厂长。他片面要求销售量,而销售员为求销售数字,大量以赊账形式售货,但往往赊账以后找不到老板,收不到货款。当时三角债在社会上盛行,国企是直接的受害者,大量国企在那几年都陷入了债务危机。另一个原因是厂长与销售人员串通,营业收入货款回收大都进入他们的口袋。这些当然都是暗箱作业,但销售人员为所欲为,必然与老板有关,因为没有他的批条,不付款的产品谁也拉不出去的。他还和经销商串通一气,不用他们付货款,而是让他们把许多低劣产品抵押给酒厂。厂里没办法处理,只能把这些东西发给职工(洗衣粉、布料、香水、肥皂,甚至还有电器、液化气灶、床上用品等)。或者最后找不到经销商,成了呆账、死账。

一方面酒厂陷入了债务危机,另一方面,厂长还开始大量的基建,不断地给干部建房、买房,变本加厉地淘空企业。厂区内旧房子也几乎都砸倒重建,还在临街建了一栋8层的办公楼,预算450万元,最后建成几乎是千万造价。

经营每况愈下,逐渐步入死胡同,货款已经不敢经过银行,业务都是靠现金结账了。一些原料商经常到厂里来闹要货款,厂里保卫科每天严阵以待。一次闹得厉害,我们正赶着上晚班也被关在门外,不能正常交接班。

从1984年国务院发布了《关于进一步扩大工业企业自主权的暂行规定》以来,国家对工业企业逐步放权,但国企改革的政策往往把企业经营的困境归咎于工人太多。但工人的认识则截然相反,大家普遍认为,经营困难的原因是,一方面工人作为企业经营效益的创造者的地位被忽略,反而被当作包袱而极力甩掉;另一方面,大多数工人都认为自己的工厂完全可以经营得很好,是官僚体制毁了他们的工厂。工人一直没有权利管理自己的工厂,企业领导都是上级任命,就这样把很多没有经验的人,甚至是腐败的人,安插在工厂里做厂长,这必然造成经营不善,甚至是把企业挖空。在整个1980和1990年代,几乎是二十年的时间里,这种现象非常普遍。国企寅吃卯粮,很多工人在当时都清醒地感受到,这必然带来企业的衰落,并将为自己的生活带来灾难,但工人没有任何权力,只能听天由命。

1997年“十五大”后,企业重组成为风潮,再加上经济不景气影响了消费,导致很多白酒厂从此从市场消失。白酒销售几乎停止,酒精生产开始亏损,酒厂已经入不敷出,但还在勉强维持生产,其工资已经靠贷款发放。除对酒精车间的生产仍有保障以外,其他车间开始放假。这已经是强弩之末,市内的小制造业和小化工厂完全退出市场,或兼并,或破产,或变卖,大面积的工人下岗、待岗。1997年4月我们厂长调任市经委副主任,调走当月即停发工资,这时酒厂各种外债已经过亿元。当月从外单位调来一厂长,来到就开始查账,查前任的账肯定会触动很多人的敏感神经,甚至上级主管机关某些人的神经,因此只短短两个月就在其广州出差未回的情况下,又换一任接管。酒厂全面停产,工人放假,开始进入破产重组程序。从1986年开始国家转换机制后,没有一任厂长或总经理是从厂内选举产生的。虽然说,破产要追究企业破产原因和法人代表的责任,事实上仅仅以破产结束银行的债务。

这时市政府调拨400万元资金支持酒厂生产。1999年,市政府又对酒厂的白酒实行市场保护措施,除一些名酒外,不准销售附近地区的白酒。另外还动用行政手段让一些单位购买酒厂的白酒作为福利发给本单位职工,以保护当地企业的利益,其实是因为政府发展地方经济无力,财政收入失衡,加上吃不上饭的退休老工人和待岗工人频频到政府闹事。虽然这些闹事的没有酒厂的工人,但促成了政府对地方企业的重视和保护。

另外一个支持酒厂的原因,是酒厂是市内的利税大户,在整个1990年代,酒厂不管经营情况的好坏,利税从来是雷打不动地上缴的。所以,每次酒厂的年终总结和全厂职工大会都非常隆重,市领导年年亲临讲话。这无疑是对厂长政绩的肯定和鞭策,更加重了厂长走上层路线的决心,也给坐稳厂长的铁交椅打好了基础,毕竟厂长都是上级领导直接任命。

集资与改制

1997年9月,酒厂能够起死回生,是因为市里调拨资金支持生产,酒厂就是用这批资金收购原料。另一个重要原因是这时管理层要工人集资,维持生产。工人集资2000元,中层干部正职5000元,副职4000元,副厂长10,000元。到了1998年底和1999年间,又正式进行股份制改革。“国营B酒厂”改名为“B酒业有限公司”。“厂长”改为“总经理”。但1997年工人的集资额,一直没有发还工人,这时就再让工人补1000元,变成3000元,折算为股份入股。大学生、班长是5000元;车间主任及中层干部1万元;厂级干部从2万—5万元不等;总经理10万元。不管是改制还是交纳股份,或者后来被迫退股,都是强制性的,工人为了保住饭碗不得不交,不交就下岗。开职工大会并不是和工人讨论争取通过,而是传达改制得交多少钱股份。工人全交现金,但厂级干部只有一名副总交的是现金,其他人都是用房产证抵押,包括总经理。

总之,种种制度的设计,都是让干部,特别是总经理,用最少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股份。总经理姓P,他从1998年股份制改革起就代替原来的L厂长,担任总经理,一直到现在。P总经理能够坐到这个位置,是因为他是县长的儿子,后台够硬。P总经理领导酒厂完成股份制改革,期间他的股份也逐渐地多起来,变为大老板。但究竟具体过程是怎样,完全是黑箱作业,所有干部都讳莫如深,一般工人根本无法弄得清楚。

改制后工人从此对厂长改称老板,不再敢叫厂长了。工人名义上是股东,改制后并没有发给我们股权证,反而一年以后开始清股,把我们的股份又变成存款,但保留了大学生、班长以上人员的股份,然后大学生、班长的股份也没有了,最后是中层干部副职的股份也没有了,这是后话。这一年厂里是盈利的,但并没有给工人分红,而是直接通知职工拿交股份时的收据换成了存款凭据,3000元的股份就变成了厂里的内部存款,存在厂财务科。这个存款期限只有一年,按银行的利息结算,但你却无法提出来,存款到期再到财务科换条子。他们就这样地把职工的股份全面清退,而过程根本不通过职工代表大会。

改制后酒厂也完全根据市场需求来生产了。但怎么改都不能改变工厂生产设备简陋落后的事实,在这种条件下,要想生产合格的产品非得下一番功夫不可。工人被放假放怕了,也被一直上升的物价压垮了,所以这时工人都希望酒厂可以改制成功,重新振作,因此不去计较管理层的错失,反而抱着同舟共济的心理,和管理层站到一起。但是到了2001年,管理层又宣布进一步改制,全面清退职工股份,买断职工工龄,却并不结算现金。值得注意的是,清退股份只限职工,干部不用退,相反,还可以收购职工的股份。

当时企业刚刚起死回生,职工被搞怕了,也不敢反对。这时,就有干部开始暗地向工人收购存款,换成属于自己的股份。因为工人看不到取回这些私人股份存款的希望,所以见到有人暗地收购,都愿意打折卖给中层干部和厂级干部(干部入股可以不用现金)。最初有大额存款的人,甚至5折都愿意出卖。后来从5折开始一折一折向上涨,收到最后就是9折。收购人都是在暗处和这些人接触,但可以肯定,没有总经理的同意和签字是谁都不可能拿出现款的。财务科长要收购我的股份时只出8折,我要求9折,后来通过别人传话,3000元存款按8.8折卖出。就这样,工人的股份没了,干部的股份变多了。从此,国家独资的B酒业变成了国有股份占51%,私有股份占49%的公私混合企业。虽说国有股份过半,但由于老板同市政府关系很好,所以,政府根本没有派人到企业来当董事长或总经理,还是由P老板来当总经理,而工人就更没有说话权利,只有任人宰割。

改制后,在公司里,只有中层以上的干部才有股份,但他们一般来说最多就是能分红,作为股东的权力是没有的。质检科的科长跟我说:“我有三股,每年的分红能发到手上(在企业盈利的情况下),是公司内部的存折。老板说今年赚了就能分一点,说今年亏了就分不到了。但公司盈亏只有老板一个人清楚,其他人只能听说,真实情况是一点也不知道。”

这几年来,工人集资股份的钱合起来,金额之大让人惊心。如果再算上工厂所欠的原料货款和其他欠款(厂里也有向工人和社会上以银行高得多的利息吸储),真是一个巨大的腐败黑洞。

2006年,B酒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之子做了其中一间附属公司K酒业有限公司的经理。2007年底,总公司将K酒业产权以200万元转让给其子,和总公司产权分离。200万元,用中层干部的话说,也就是卖个废品的价。

股份制让酒厂合法地变成一家实际由私营老板做主的企业。老板让中层干部每年两次实行竞争上岗制度,竞争的直接结果就是逐渐把管理层家族化,或安插亲信在一些重要部门。那些大学生只能竞争技术性的管理工作。公司缺乏的人才,直接从外面聘任,聘任人员待遇以谈判为准。

有一次质检科科长跟我聊天时这样说:“现在公司内任人唯亲,要搞好关系就得做奴才。我的下属,有几个是公司里副总的老婆。她们不知自己有几斤几两,不知好歹,懒得要死,贪图便宜,素质太差。她们自恃有后台,实在让我不好管理,看着就来气,就懒得理她们。”

我曾经参与一次班组长的竞争。程序是先个人报名,然后是述职。然后是一副总兼车间主任介绍报名人的情况,最后是不记名的投票。投票分为两个部分,工人投票占60%,评委占40%,投票结束后直接把投票箱收走,隔天才公布投票结果。这种缺乏公信力的投票结果,就像演戏一样,不同的是让“观众”充当一回道具,可见这种竞争完全是糊弄工人。

公司又在一线工人中实行文化考试制度。中层干部、大学生、中专生、40岁以上的工人免考。第一次考试就把很多工人从岗位上赶下来,也把办公室富余人员减到车间,车间的去三产。考试维持到2006年,但到时又规定,凡没有参加公司考试和考试不合格的,岗位工资减少50元。

2008年选人大代表,公司和经委、市法院属一个选区,指定候选人是一个经委主任、本公司总经理和本公司一名员工。这名员工只是某办公室一科员,大家对此人亦不熟悉,大家心知肚明,此人不过是总经理的陪衬。选举前我参加了公司分管党群工作的副总分片吹风会,参加会议的还有工会主席。结果三个人有两个当选,一个是经委主任,一个是本公司总经理。事前车间主任和班长要做好其下属工人的思想工作,意思就是不管你采取什么方法,就是选举不能爆冷门,要按照领导的意图走。这就像要拳击爱好者和拳王比赛,用心不言自明。

跨世纪下岗潮

认股其实也是牵制工人的一种手段。认股以后,开始给所有在岗职工签了一份买断的合同,这些合同签完都被收走,不让带离现场,也不给工人一份,所以最后签完并不知道具体签了哪些内容。买断工龄的补偿在合同上是有的,一年大约五百多元,但这些补偿款并没有发给职工。放假的工人不参加改制交纳股份。一开始,厂里鼓励工人买断,买断补偿最初每年890元,后来发现走的基本是有一技之长的工人,就改变策略,把一些重要的技术岗位补偿降低到500元,后来又降低到300元多一点。那些放假在家的工人虽然没有一分钱,但也不想买断,厂里就全部通知回来上班,男工全部去装卸队扛木薯,女工去服务队干杂活,装卸厂里的其他货物。最后有的人受不住了就买断走人,也有的工人觉得回来上班没希望了,就主动买断自谋生路。

还有一些工人被赶到三产。三产是指第三产业,也就是服务业。但在国营企业,除了生产主业,从前很多都兼办服务业,为自己的员工服务,这些服务业单位也就成了公司的辅业。我们酒厂也一样,有商场、散白酒门市、招待所、浴池。这些辅业,在国企改制中往往也以“主辅分离”的方式,把辅业出售或承包出去,自负盈亏。公司地处闹市区,改制以后B酒业公司就把这些辅业承包出去,方式是直接由公司任命辅业公司的经理;也就是说,任命经理不通过内部招标,而是总公司老板自己找。辅业公司虽是承包出去,却又仍然属公司直接领导。总公司只给三产工人交养老金和300元的基本工资,另外部分由三产单位发给,但没有具体规定多少。

厂里陆续采用这种手段不断把工人赶到三产,三产都是自负盈亏。三产单位逐渐人满为患,多余的人手,或轮岗,或放假。那些在放假期间找到活路的,厂里得到消息就通知他上班,逼迫这些人买断走人。三产比如说招待所和浴池,都有销售任务,完不成扣发工资,本来他们的工资500元都保证不了,再有销售任务的定额,那就雪上加霜了。月终如果经理说亏损了,那么工资就只给很少一点,最难的时候可能只领到厂里发给的300元基本工资。公司的三产都处在半待岗状态,工资很难保证,后来工人无奈在门口拉生意,伤了公司的面子,领导才出面阻止。

从1997到2002年这几年间,酒厂只有不足一半的职工上班,40岁以上女工,45岁以上的男工基本内退。内退的法律依据是1997年省劳动厅下发的《关于加强劳动合同管理理顺劳动关系的意见》的通知:“第15条:关于离岗休养(内退)人员”中规定“职工距法定退休年龄不足5年的,经本人同意,单位批准,可实行离退休养(内退)”。但事实上,由于公司一向有法不依,再加上改制后工人权利更无保障,所以内退职工的权益是没法保证的。他们既不是在岗工人,亦不是正式退休工人,身份尴尬,更无讨价还价的能力,造成内退工人生存步履维艰。所以企业根本不会尊重“职工距法定退休年龄不足5年才予内退”这道坎,管工人多大“一刀切”就是了。内退职工只发200元的生活费;开始时个人应交纳的养老金不包括在200元之内,后来变成200元生活费包括养老金,变成只能拿一百元多一点,一直到2008年仍是如此。我在2007年放假到2008年止也是从200元里扣除养老金。和所有放长假的工人一样,这些钱从来就没长过。

2007年最后几名40来岁的女工内退以后,厂里干脆宣布从那时候起,以后不存在内退,要么买断,要么干到退休。

社会上的再就业渠道,无非是下岗工人做小生意可以免税。但免税的待遇,工人基本享受不到。因为这些免税待遇必须在劳动部门办理下岗证的情况下才能得到,而企业办理下岗证,首先要交给劳动局下岗工人两年的失业救济金和一些其他费用,然后通过劳动局发给下岗工人。企业当然不想付一分钱给工人,自然不会给工人办理下岗手续。另外,政府为了提高政绩,就要降低企业的下岗率和失业率,但使用的是另一种手段,即让亏损严重的企业合并。但企业并不是养人的地方,这些工人在兼并后只有很少部分能够上班;这些在厂里待岗的人,绝大多数一分钱也没有,仍然是待业状态,待业就不能拿到下岗证明,自然就拿不到免税资格去做个体户。工人拿不到下岗证,劳动局即使有提供免费培训工人技能的课程,工人根本就进不去。要进,还得要交钱拿各种技能证书。说白了,劳动局也是讲究经济效益的地方。

总之,企业不想付给工人失业救济金,政府不想让工人下岗,但推出的政策,都只是数字上降低了失业率,对于工人毫无益处。

老大靠了边

从1986年开始,酒厂公开招工三次,加在一起不足200人,这批工人一直到2008年仍是厂里的骨干,因为酒精行业的工艺是精细操作,这些人的存在给酒厂以后的发展打好了基础。酒厂到1997年开始已经突破千人,已经成长为一个中型企业。

当时的L厂长是1986年从一个倒闭玻璃厂调过来的。L厂长调到酒厂一开始,为了配合当时的工资改革,酒厂的工资分配,逐渐向管理层倾斜,科室的奖金永远比车间高。而车间主任有二次分配的权利,班长也有在班组里再分配的权利。所谓二次分配就是厂里根据车间的生产指标完成情况,核算出来车间的人均工资,车间再根据班组对指标完成情况,再做分配,工资层层提留,层层盘剥下来,工人的平均应得奖金几乎就打了对折。每次发工资,工人和车间主任、班长的工资是分开的,工人根本就看不到他们具体领了多少钱。厂长就是用这个办法把管理层牢牢抓在手里。有的工人因为看到了利益的诱惑,就向车间主任送礼,一次一名车间主任搬家,工人竟送了三个抽油烟机,价格应该在500元左右。

1997年酒厂恢复生产以后,保证运行质量非常关键。市场低迷,没有好的运行质量肯定亏本。而工人的工作质量又决定了酒厂的运行质量。市里调拨的有限资金能否让厂子翻身,都决定于此。而这时候工人和管理层的心是贴在一起的,所以非常卖命工作。我一直在车间一线做产品终端,这个岗位集中了厂里最精干的工人,他们整天和车间主任研究怎样改善操作,为此经常放弃休息。

这种情况很短暂,低迷的市场环境开始回升,2000年时厂里还没有完全从低谷中缓过劲来,管理层和工人之间的恋爱期就结束了!之后他们就专门以严厉的惩罚制度来管束工人。

改制以后的工资分配,实行基本工资和指标工资相结合的办法。基本工资一直为改制前的定额工资的50%,然后通过指标完成情况再计算指标工资。这是指工人的工资,班长另外每月200元操心费,车间副主任则拿工人平均工资的1.8倍,正主任拿工人平均工资的2倍。后来从上到下都改成定员、定岗,岗位工资制度,按每个岗位的岗位工资的50%,加上指标完成情况计算工资。这个岗位工资的50%也不是固定的,如果指标完成情况好,指标工资高了,肯定就把岗位工资的比例下降。这些看起来都有规定,但操作起来非常灵活,所以工人的工资仍然是得不到保证的。法定假日车间自然没有休息,也从来没有加班费,后来因为工人反应强烈,就把这些应该发给的钱如数下发,但又降低工资总额,到头来工人还是拿那么点钱。车间工人除晚班下班是夜间外,几乎每个班都要加班干杂活。有的车间经常性规定每一轮班要放弃一个休息来义务劳动(班次为:2个白班、2个小夜班、2个大夜班、2个休息),上级要取消休息,就像肥皂泡一样说破就破了。产品不合格的也要放弃一个休息来学习。还有经常性的让工艺水平不足的工人轮岗。车间总是有几个富余工人,那就成为管理层敲打工人的工具,谁被逮到谁下来轮岗。轮岗工资只有600元。

工人只有走投无路才会想到保护自己权益。一旦发生劳动争议,除非想好自己的出路,否则谁也不敢拿自己的饭碗去赌,不听话的工人马上就会被驱逐出去。或者调离原岗位,或者放长假,有遭到处理而待岗在家的工人还被通知要个人交纳全部的养老保险金。其实就是逼迫工人买断,每次搞“运动”都有一些人买断,公司的目的也在此。

改制以后,厂长经常带人夜间查岗,查到谁,白天开现场会批评,重罚50—100元的罚款,那几乎是工人的月工资。工人在厂里已经没有说话的机会了,以前工人可以直接和厂长开玩笑,现在提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了。我记得从前一名工人和厂长开玩笑,赌一只烧鸡,厂长输了,没想到这名工人跟在厂长的后面要烧鸡。现在呢,车间工人要想见厂长,或者和厂长站在平等的地位开玩笑、打赌,是想也不敢想的事。

那些管理规定逐渐变成了处罚措施,每违反一条都罚款。这些规定和工艺规范交杂在一起,有上百条之多,而且经常性地更改罚款数额和罚款规定。车间里点名室有一块公告板,公司多年一贯制,罚款必须交现款,超过24小时翻倍。罚款条必须贴上墙,板上罚款条每天都贴得密密麻麻。由于人手减得厉害,原来两人一个工段,现在变成两个人两条生产线的相同的一个工段,工人难免出错。老厂的设备虽然经过很多年运行和改造,质量很少不合格,甚至几个月才有一个不合格。所以那时一个质量不合格罚100元。现在每天都有不合格的,就改成一个不合格罚50元。罚款的数额虽然减少了一半,但天天不合格哪撑得起罚啊!有一个月,一个工段8个人的工资全部罚光,还有一个人倒贴了50元。工人实在支持不下去了,纷纷要求调岗,车间主任每天被工人追得不敢停下来说话。最后工人没办法,反正是罚光,集体不交罚款才罢了。

在普遍失业的背景下,工人非常珍惜就业机会,而管理层看清这一点,就对工人的利益肆意践踏,随时可以罚款,随时可以呵斥,随时可以待岗。一个黄姓副总兼车间主任,对操作稍有波动的工人,张口就说:不能干给我滚!如果有的工人顶嘴,不但要进行经济处罚,还要写“检讨书”。如果是产品质量不合格的还要写“质量分析报告”。不管是什么原因都要写是自己的错误,不然通不过就要停班。一般写分析报告和检讨书之后都要进行经济处罚。经常有人被整哭,然后还要抹干眼泪继续工作。工人反抗无力,对管理层的压榨只能无奈忍受。

工友之间的关系也演变为相互倾轧。管理层也开始利用工人之间的矛盾来管理。我看到的是人阴暗的一面,人和人之间的戒备和不信任使上班也成为一种折磨。当这种戒备和不信任变成常态时,互相拆台就是必然的了。工作压力自然也无形中加大,从身体到精神每天都高度紧张。每次一进入厂区都觉得非常压抑,下班出来有一种刑满释放的感觉。有一次我的头发出现了斑秃,弄得非常恐慌,医生检查说是精神紧张造成的,让我注意调节。

访谈个案:男工们

国企工人大致而言可以分为三代人。第一代是1950年代到“文革”前入厂的老工人。他们一般有比较深的社会主义信念,对于党和国家也很信任,对自己为社会主义建设有所贡献颇为自豪,也比较满意于当时生活比较安稳,社会地位较高的状况。第二代是“文革”结束前后入厂的工人,他们这一代总有一种不平的愤怨,因为他们就是“文革”中上山下乡、失去学习机会的一代,而回城之后,往往穷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有门路进厂工作;但是不到十年,他们又在1980年代的国企改革中,逐步失去原有保障,直到1990年代末下岗。我们这一代则是1980年代国企改革前后才入厂的,虽然没有以老三届为代表的那一代人在“文革”前后的不幸,但是后段的经历则一样,尤其因为感到从未享受过旧国企时代的社会福利而不平。

个案一:老徐,男,46岁。高中学历。

我1993年31岁才进厂。因为我是一起进厂工人中唯一的高中生,加上有书法功底,所以能分到生产科,在一名技术员的指导下绘图。但我这人不善于和别人打交道,在科室里不大合群,不久就在厂里的一次考试后下调到车间做维修工,做维修工倒也平静,学会了一点电焊维修的手艺,休息就到外面接活回家做,或者利用自己的书法功底给店铺画广告牌,写店名。那时做牌匾的很少,直接在刷过涂料的墙上写美术字,说明店铺的名字。慢慢地我也学会了制作简单的广告牌匾。

我有两个学龄的孩子,那点工资根本不够过日子的,而这样我多少还能挣点外快,也因此车间里老是认为我不务正业,每次开会都是不点名地批评我,发奖金都是我最低。本来我活路就慢,就说我是磨洋工,磨洋工就磨洋工吧。工间休息时我喜欢用石墨在水泥地上写字,琢磨字体(石墨是用来在钢板上划线的),不大和同事交流。下班就骑着车子到处转,看到有新开的店铺就过去询问要不要画广告。

因为有这个特长,宣教科经常找我去帮忙,但并不把我调过去,因此我也不想给他们干。我就像小工一样,他们需要就打个招呼让我去,然后哄我说将来可以把我再调过去。其实科室里没点根基根本就去不了,况且办公室的人员关系复杂,谁家有事都得去凑份子,我那点收入可应付不来。事实上,科室有过许多科员都被下放到车间。享福的地方不是我这种人呆的,他们用你就找你,不用就走人,让我感觉一点尊严都没有。

在厂里受管制很不舒服,1997年厂里停产放假基本对我没有影响,回家我就买了电焊机自己找活路。在外面找活做收入还不错的,但觉得没有生活保障,还是厂里稳定。1998年年底,厂里破产以后重组,把我们这些维修工全部找回去。但不是回去车间,而是让一个车间主任带着我们出去到社会上找活干,上交一部分利润给厂里。车间除留一些必要的维修工和维护设备,剩下的维修工都被厂里赶到外面,车间主任则变成我们的经理,把我们完全变成了小工,到处出击承包小工程,没日没夜地干。工资待遇很低,而经理每天都向我们发火,我们好歹得保住工作,也就忍气吞声地干活,不听话就被赶走。也有的工友受不了闹情绪,经理就把人送到厂里,厂里就叫他回家待岗,待岗一分钱生活费都没有。经理月底发工资,但谁也不知道别人的工资多少,不过肯定那些亲信和骨干一定多得多。经理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把骨干牢牢地抓在手里,苦的是我们这样的普通工人,工作时间从来没个正点。

后来酒业行情慢慢好转,而工厂也开始改成股份制,经理又回到厂里继续任维修车间主任,但我们这些工人只有很少的几个人回厂里上班,这样,我们就解散了,也不给我们安排工作。2002年改制时走了一些维修工,厂里人手不够,才又把我们找回去。改制以后车间里已经把人减到最低的限度,每天都加班,但从来没给我们报过加班费。开始说厂里现在困难,要我们工人和厂里共渡难关,后来厂里的效益好了以后,又搞计件工资,最后搞岗位工资,不管怎么搞,谁干活还是拿那点钱而已。

后来宣教科、工会合并为党群办,人员减到只剩下领导,杂活没人干了,又把我弄过去当科员。我已经四十多岁了,让他们呼来唤去的,心里很不舒服。刷标语,拉条幅都要爬高上低的,他们也不帮忙,让我自己去干。我虽然是在科室,但还不如一线工人呢。但这里是厂里的神经中枢,厂里所有的文件都从这里出笼,并且特聘了党校退休的校长,做厂里的意识形态工作,起草文件,进行企业文化教育。工会主席不过是个傀儡,其实工会就是组织开会,分配车间工人义务劳动,每季度组织妇女做计划生育检查。我觉得工会就是厂里的一个科室而已。但上级下发的文件都是送到工会。虽然我在党群办两年,那些文件我基本没看过。其实,凡是对工人有利的东西都别想看到。

最后领导又把我送到车间做维修工,可我所在的车间维修工已经减到只有两个人,就是我和班长。车间是24小时运转,这样我和另外一名同事就只能每人上12小时的班,没有夜班费,没有加班费。这样熬了大概半年,不知什么原因,可能是嫌我年龄大了,就把我调到生产科新成立的施工队。厂里的目的是,新厂区里有很多施工项目都是找外面的施工队,费用很高,如果把厂里的维修工集中起来自己施工,可以节省很大一笔费用。维修工本身就是单位职工,可以说利用起来等于不花一分工钱。但管理上依然和外面的施工队实行同样的计件酬劳,就是打破原来的岗位工资,干多少活挣多少钱。后来施工以后,他们发现这样计算出来我们每个人都能拿到几千块钱,等施工结束后,不明不白地又按原来的岗位工资发放,并且不给我们任何解释。

工程结束以后,我因为有事请了几天假,回来才发现这些人都被解散了。我找到生产科,科长说我违反劳动纪律,叫我回家待岗。2008年3月,厂里通知我们28名工人到厂里去,去了才知道是让我们和厂里签买断合同。一名石姓副总劝我们:“厂里效益不好,你们现在买断,厂里多给3000元的补偿,如果现在不买断,将来厂里没钱了,你就什么也得不到。反正现在你们也没岗位了,还是拿点钱合算。”回家以后,家人也都怕将来一分钱也拿不到,都逼着我去和厂里签买断协议。签协议时也没细看内容,心想大家都一样,加上工会主席在旁边催,就签了。后来才知道其中有一条是,自愿买断。

个案二:阿军,34岁,酒精厂车间工人。初中学历。

1993年我从消防部队退伍。我是城镇兵,退伍后按规定政府都要为我们安排工作。我被分配到酒厂,大曲班,那里一天到晚干的都是没有任何技术的体力活,甩大锨、拉大车,直到糖化曲(发酵工业中普遍使用的淀粉糖化剂)在市场淘汰,大曲班解散为止。

1996年我调入酒精车间。但我去了以后也没有正式的岗位,整天就是摇摇晃晃没正事。尽管工资也不少拿,可就是人没精神。1997年我申请停薪留职,然后去了海南,在那里做了半年保安。在那里也不过是个打工仔,自然没什么机会发展,就死心了,又回酒厂上班。但回酒精车间是不可能了,1998年厂里经营已经很困难了,那时酒精产品滞销,白酒市场也完蛋了。厂里就招厂内富余的工人到各个乡镇,设点销售散白酒,一方面消化滞销的酒精,另一方面打开白酒厂在农村地区散白酒的市场。但毕竟只是权宜之计,无法长期在市场站住脚,因此不久我被抽调去销售白酒,每月只发给我们60元的生活费。

这样实在维持不了自己的生活开支,就主动要求下岗了。这时很多工人都已经下岗,厂里也不再安排工作,只能自谋生路。直到2001年厂里重新组建了白酒生产班,才被召回来。到2002年白酒市场实在维持不下去了,白酒班再度解体。本人被流到当时被称为劳动服务公司的服务队。啥劳服公司啊,就是个干杂活的装卸队。厂里精明得很,就用这种手段让你干不下去。当年临时工干的活,现在都让正式工干。200斤一袋的原料一天扛下来,看你能不能干下去?这时候厂里已经没有任何福利待遇,就是装卸多少货,得多少报酬,都按吨数计算。所以服务队的人都觉得被厂里抛弃了,是厂里的二等公民。好歹熬到2003年,厂里在新工业区建新厂,保卫科缺人手,我因为当过兵,所以能调到新工业区的保卫科做厂警。厂警的待遇很低,我们的工资都在600—700元之间,尽管物价不断上涨,也一直维持这个水平。大家自然积极性不高,能过得去就行。厂子在新工业区建成以后,厂警的任务基本就是针对内部职工的盗窃,逮到了厂里都是重罚。但一般不太离谱的话,即使有奖金,我们之中谁也不会逮这些职工,大都是我们科长自己逮,或者根据老总的要求下班时突击检查。查到谁以后,就到当事人的工作岗位把其工具箱打开检查,看有无赃物。每次都能查到几个人。后来奖励保卫科的钱越来越少,就更没人查了。

2007年发生了一次盗窃事件。外面的窃贼撬开了财务科的防盗门,被两个值班的厂警发现,还发生了争斗。厂警小邵被砸断了肋骨,厂警老陈在事故发生后,夜间急召回厂值班,在路上发生车祸,同时住院治疗。两个人住在一个病房,老总到医院探望,理都不理老陈,临走时还冲老陈发火,说:“让你来值班竟然还出事了,要你有什么用?”但老总也没办法,还要给老陈治疗。厂里给每名工人都办了医保,费用是伤者自己先付的。最后小邵把剩余的2000元发票弄丢了,厂里就没有给报销。小邵在家休养期间,按工伤管理规定应全额发工资,但厂里只发小邵60%的工资。本来厂警工资只有600元多一点,现在就更少了。

个案三:老刘,40岁,酒精车间班长。大学学历。

1986年高中毕业以后,我通过公开的招工考试进酒厂做工人。我们那批人能进酒厂是很自豪的一件事,因为那时候酒厂效益好,工资高,是本地境内很有名的企业。而且,当时就业渠道很少;为此,我们那批工人在厂里接受岗前培训后,还在饭店里庆祝了一下。我们当中年龄最小的小阎只有16岁。1986年之前的就业都是靠国家分配。这样公开考试招工的还是第一次,所以很多人都非常珍惜这次机会。小阎就是初中还没毕业就参加考试的。我们是第一批,第二年又招了一批,之后就没有了。同时进厂的还有一些招工成绩不够的职工子女和通过其他关系进来的。我们开始没在意,后来分配岗位的时候就看出来了,那些通过其他关系进来的,都分配到了好的岗位;而我们这些公开招工进来的人,都分在车间一线,而我分在车间最差的一个工段,噪音和粉尘都很大,每天衣服都很脏。况且我的视力不好,镜片上老是落满粉尘,很不方便。不过工作倒能够适应,只是希望将来能够换个岗位,不过这个愿望一直没有实现。

工资待遇还不错,一个人开销稍有节余。我有一些上大学的同学,他们很羡慕我能够提前进入社会挣钱,国营企业的待遇让他们非常羡慕。但时间长了,原来的幻想逐渐被工作消磨得干干净净,每天重复的操作和各种管理规定,让我觉得一辈子好像就这样了。

1986年用工已经开始改制,我们就是第一批合同制工人。就是说,工厂有两种工人,一种是固定工,一种是合同工,但大家都说反正都一样。但不管怎样,1988年我们的待遇开始下降,福利待遇已经没有多少。我们这样的年龄,开始考虑婚姻问题,但厂里的住房很紧张,宿舍住满了家属,婚龄青年想要福利房的希望已经不大。加上工作一直没什么变化,我感觉那时候再在厂里待下去没什么意思,就参加了1989年的成人高考,上了函授的成人大专。

函授大专是一半自学,每月还要到地区去参加一周的面授。按照国家规定,在岗职工参加学习深造,单位要为他们报销全部的学费,而且脱产学习期间在岗工资不变。我的学费虽然可以报销,但请假就困难了,每次请假参加面授,都不顺利。很难跟车间主任说话,最后他干脆不准假。我经常为了这事跟车间主任吵架。我后来找到厂里的政工科,科长又推给车间,推来推去。他们说国家规定有什么用,你走了谁来干活?最后实在没办法,我就找工友们调班,开始还行,但调班的时间太长了,一周的时间弄得大家都不能正常休息。我回来后天天还工友的班,还要学习,还要应付车间检查,实在不行。这时车间主任说我一个工人蛋子,学了又能怎么样?最后车间也开始插手,不让工友替我的班,我就经常和他们争吵,最后工友们也不干了,说车间主任说了,如果再和我调班,就查我们的岗,查到就罚款。我找厂长,厂长也不管,让我以大局为重,和车间协调,这样把我逼到死胡同里。

你们不是不准我假吗?我就考脱产学习,一气之下,重新参加成人高考,考上了职工大学的脱产班,这次他们又开始刁难我,不给我报销学费,意思是我已经函授了一次,没毕业,现在又来报销学费不行,说等我毕业了才一起报销。后来我才知道和我一批考上的也没报销。我就不再闹,毕竟上学还是重要的,只要能走就成了。1993年毕业回厂里,还是回车间,只是换了一个工种。这时我也结婚了,但厂里一直不给我分房,不承认我的学历,不按规定给我涨工资,不给报销学费。我找劳动局,劳动局也说没办法。

这样我不得不老老实实地待在岗位上。因为厂里没有分配我住房,在外面租房每月30元租金,我的妹妹上学也从乡下来和我一起住,生活费开支是个很大的问题,我再也不敢折腾了。

上学回来以后工资这么多年变化不大,一直是基本工资加奖金。进厂的时候(1986年)工资奖金加在一起一百多元是很高的,到1993年两百多元一点,但物价水平已经今非昔比了。一切以糊口为第一考虑。将近4000元的学费报销的希望已经没有了。虽然如此,当时上学期间还可以领到基本工资。以后厂里就不再给工人学习深造的机会了,除非不干。我们几个是最后一批可以脱产学习的工人。

我虽然有大专的文凭,可在厂里一直没有发展,直到2000年才做带班班长。其实做班长就是个杂工,什么都得干;一个班5个工段,哪个工段的活都得干,收入和普通工人差不多。2001年改制以后,才把基层管理的班长工资提高一些,操心费从几十元提高到100元,后来逐渐提高到200元,但工作量却大得惊人。车间主任把任务都压在班长的身上,班里出现问题,从操作工到班长都要处罚,而车间主任却不承担任何责任。

2005年夏季的暴雨特别多,雷雨天气是我们最紧张的时候,特别容易跳闸。那天是大夜班,风大得吓人,我们厂在野外,一般女工在雷雨天气都不敢出来,可一旦停电,不管什么状况都要出来处理。遇到这种情况,我们做班长的都忙不过来,因为要管的事情太多了;停电就更糟糕了,但越怕停电越停电,狂风大雨,雷声炸耳,比恐怖片还恐怖,雷都在头顶炸开。一个工段女工必须出来关闭所有出口,以免冒料,可天气太恶劣了,转眼间就把导气管里的气体冷却下来,里面变成真空,把导气管吸瘪了。为此,厂里根本不做调查就把罚款决定贴出来了,主操作300元,副操作200元,班长200元。

我做了多年的班长,知道厂里处罚工人是只看后果,不管客观原因的。但我还是找厂里、找车间,因为那天天气太恶劣了,根本来不及处理。况且班长也是人啊,停电后,车间里那么多事情要处理,怎么能把所有的事情都连带着班长一起处罚呢?厂里的惯例是把处罚张贴上墙后,就不可更改,比国家法律还硬,不合理也要执行,真是笑话!这还倒罢了,车间主任竟然又做了一次处理,把我的班长撤下来,要我待岗,也不告诉待岗多长时间。车间岗位一个萝卜一个坑,撤了班长,不安排岗位我就没岗位了。这样我也开始急了,这不是撵我吗?找车间主任,主任不置可否,既然这样,一气之下,我写了辞职报告,要求买断工龄。总经理找我谈话,说:“你是大专生,厂里准备留用的,况且是厂里送你出去上学的。”我当时反驳说:“我上学,你们厂里没有按规定给我报销学费,是我自己花钱上的。”总经理恼羞成怒地说:“留你,也不一定用你。”我回他:“你不用我,留我干什么?”待岗一个月满后,我要求买断,但厂里就是不给我办手续,直到现在。反正我是按正常程序走的,最后你不给我办手续,只有法庭见。

访谈个案:女工们

前几年工厂改制以后,除了极少数,年龄超过40岁的女工都已经办理了内退手续。留下来的不会超过10人,不是和老板有些关系,就是一些重要的技术岗位。还有一些女工,看到了厂里动不动就是放假、待岗,动辄重罚工人,还不如自己内退拉倒,另谋出路。

内退的女工每月只有200元工资,扣除个人应缴纳的劳动保险金每月97元,拿到手的只有103元。从2008年9月开始,个人应缴纳的劳动保险金再涨到每月115.28元。就是这么可怜的一点工资,有时还不能按时发给。内退女工柳大姐说,工资不发也没人去找厂里,反正就那100块,不当吃也不当喝的,能给交养老金就算了,反正穷人总有穷办法,总能过得去。

2008年,随着全球经济危机加剧,工厂经营困难,甚至倒闭成风。到处是被迫放假的工人,女工首当其冲。2008年岁终,厂里通知那些放假的工人到厂里办买断手续,当中基本是女工。因为谋职困难,女工很少自愿买断工龄,但今天不愿买断也得买断,而补偿款每年只有370元。

比较年青的女工虽然暂时还有工作,但状况也艰难。

能在国营企业上班曾经是工人多么自豪的一件事。那时女工在企业里的权利,基本都有保证;怀孕女工拿着医院的证明就可以不上夜班,不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哺乳期女工在上班期间甚至可以回家奶孩子。现在这变成了想都不敢想的事。

现在女工除体力不能胜任的工作外,几乎和男工没有多大区别。2008年奥运会期间,公司利用多年前闲置不用的处理废液的饲料加工设备,重新组织生产,职工基本是那些待岗很长时间的富余女工。她们要处理的饲料,要手工包装转运,每袋50公斤,很少有女工能承受如此高强度的体力。况且机器开起来以后,就不能停下来,可想而知那些女工哪儿能承受得了。其实公司故意使用这种办法,把那些女工累跑。有的女工干不了找领导反映,他们就说干不了可以买断,最终有几名女工承受不住主动要求买断。还有的女工就采取软抵抗的办法,能干多少就干多少,不亢不卑,处理不了可以停啊!但这条生产线不过开了几个月就再度停产、放假。但放假不过2个月就通知这些女工买断。

有的女工学历较高,却也都不约而同地缅怀过去国企时代,女工得到较多保护的往事;当时她们也比较了解自己的权利。相比之下,由于企业和政府都没有宣传,现在女职工普遍对《女职工劳动保护规定》《女职工的保健工作规定》《劳动部关于女职工禁忌劳动范围的规定》,甚至是女工的“四期保护”具体内容一无所知。其实厂方对女工的权益的忽视已经是一种常态,而劳动者也缺乏自我保护意识。每年三八节女工代表开座谈会,领导不过是走过场,说的话千篇一律,听者感觉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2008年年初,一女工因为拿到了公司对其不公正处罚的文件对簿公堂,直接导致了公司的败诉。这件事还差点让文印室一个文员下岗,因为老板一度怀疑这个文员泄露文件。该女工已经买断工龄。但是在访问该女工的时候,她拒绝透露任何情况。据传言,她为报复公司,还向税务部门举报公司偷漏税,致使公司被税务部门处以巨额罚款,而她却拿到税务部门根据处罚数额发给的奖金。这可算是被视为弱者的女工的一次小小反抗。

个案一:艳萍,42岁。酒精厂仓储保管员。高中学历。

我是1986年职高毕业分配到酒厂的。那时候酒厂奖金高是出名的,很多人都想到酒厂上班。那时候一个厂只有几个大学生,我们这些职高毕业的已经是高学历了,所以艰苦的地方我都没干过。虽然在后勤科室干了一段时间,最后还是要下车间,不过我们一起毕业的几个人都分在相对轻松的岗位。那些老工人有时会说:文化人嘛,肯定不能长期在车间里干。好像在车间里年轻人还是比较受重视的,领导对我们也比较好,经常带我们到附近的酒厂参观学习,参观完了就到当地的风景区玩。1988年厂里还组织了一次为时一个星期的全车间职工的公费旅游,把后勤科室的人羡慕得不行。大多数年轻工人都很积极地学习文化课和操作技术,普遍的心理都是想学点东西,在政治上要求进步。几乎每个人都写过入党申请书,不过成功的很少,因为入党就等于提干。所以入党审查是很严格的。

车间里的工人收入差距基本不大,老工人的基本工资虽然比我们高一点,但经常发奖金,奖金经常是工资的几倍。1980年代物价低,拿几百块钱就了不得了,房子都是厂里免费提供给工人的。住房分配按职工的年限(即工龄)和在厂里的职位等条件分配,职工和干部之间的正式收入和住房差距不大。我结婚时因为是军属,按规定优先分配了两间瓦房。一个月的生活费也花不了多少,经常几个人结伙到附近的××市里玩,或者买衣服穿,生活好像没什么忧虑,那时候的人单纯,利益冲突很少。

工会经常组织娱乐活动,有图书室和读报室,电视室每晚都有专人管理,给住厂区的单身职工看。周末有舞会,还专门从总工会请来老师教我们跳交谊舞。不过计划生育管理比较严格,按规定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孩子,计划外怀孕都要强制人流,如果生了下来就要被厂里开除,所以一般工人阶层是不敢超生的。但也有例外,也有几个工人神通广大,通过医院做体检把自己的孩子鉴定为智力问题,然后通过厂里报到市计生委审批,办来二胎“准生证”。这种事一般是没人举报的,别人只有羡慕的份。1990年我生孩子还可以正常歇产假,费用全报销。怀孕期间车间都可以照顾不上夜班,哺乳期也不安排夜班,每天还可以回家给孩子喂两次奶。后来怀孕也得上夜班,生产以后就得回家一年才能回来上班,产假期间发基本生活费,但是这时候物价飞涨,100元钱已经入不敷出了。

1980年代是工人的好日子,进入1990年代以后就慢慢的不行了。我感觉越改制越倒霉了。频繁地换工种,从厂幼儿园的阿姨到装酒车间装酒,到浴池,到行政科打杂,时间最长的是2003年到厂里的招待所3年。厂里的三产都开始承包。说是承包,其实盈利与否和我们没有任何关系,只发给我们很少的工资,招待所的床褥和其他用具厂里只投资了70%,余下部分厂里先垫付,然后每月从我们的工资里扣除,扣工资时也没有给我们办任何手续。当时厂里给我们做工作,说将来会返还给我们。到2006年厂子从闹市区迁出来,招待所就不存在了,扣除我们的钱也就不了了之,我们也没人提,厂里也没有说法就算了。

在新厂区,我到仓储科做保管员,每天的工作就是收发厂里生产的酒精。仓储人手少,因为白天要对外发货,夜间几个人轮换着值夜班,夜间都要上12个小时。这种状况终于在2007年让我出了一次冒罐事故,厂里让我赔了4000块钱,并回家待岗。新合同法实施以后的2008年3月底,厂里没有通过职工代表大会审议,直接通知我们28名待岗工人到厂里解除劳动合同。最后我们联合了9名工人到劳动局劳动仲裁科申请仲裁,但几个月下来没有任何说法,人却再也聚不齐了。因为失业以后,大家都得养家糊口,上哪儿去找他们啊。我们对结果没有底,也不知道劳动部门怎么仲裁。现在我们也没有办法了。

个案二:小凤,30岁。酒精厂操作工。初中学历。

我父亲一直在酒厂工作。1995年,我17岁,母亲病逝,厂里照顾父亲,让我初中刚毕业就进厂工作。厂里还有几个年龄不足18岁的,也是职工子女。我分在装酒车间,刷瓶子,每天要刷9000—13000只酒瓶,少的时候也得刷6000—8000只。我是农村孩子,就想上班、想挣钱,干活也不知道偷懒。忙的时候要刷十几个小时,手一天到晚都泡在水里捞瓶子,然后插在刷瓶机的毛刷上。刷瓶机是旋转的,手要把瓶子抓住不能随着毛刷旋转,一边要逆向地摇晃,这样就能把瓶子的内面都刷到。湿瓶子很滑,有时手攥不住,滑脱了,瓶子套在毛刷上旋转甩碎了,经常把手割伤。在装酒车间,每个人的手上都是满满的创可贴。

装酒车间太累了。1996年终于调出来,调到酒精车间做蒸馏工段的副操作。也许年龄太小,也可能是自己太笨了,反正就是搞不懂也不适应工段上的操作,别人也不大理我,加上我年龄小贪玩,始终不能独立操作,车间主任经常好心地说,让我好好和师傅学习,但是时间不长厂里就放假了。

1999年很多人都放长假,没有生活费,好容易回来上班,可是不久就生孩子。厂里规定生孩子要休一年的产假,产假只发了3个月的全工资,3个月以后只发70%。我被放假放怕了,生孩子意味着下岗,所以那时候女工都怕生孩子,但又没有办法。后来厂里一直没让我回来上班。为了回来上班,我托人说情,才在2000年7月又回来。上班后无意中听别人说厂里给报销生产的手术费,这样我就找到工会报销手术费。但以后就不给报销了,我感觉跟白捡一样东西似的。

上班后,换了一个工种,调到蒸煮工段。2000年厂里已经和以前不一样了,管理很紧,工段上虽然都是原来的同事,但没人理我。车间多一个人,大家就多一份下岗的危险;车间不是养人的地方,他们觉得我是抢他们的饭碗的,所以没人教我。车间也没办法,我在几个班之间换来换去,最后才有一个人愿意教我。那时车间里,犯点错误不但得交罚款,有可能还要在车间内部待岗。其实也是因为这样,我才有机会顶岗。罚款很厉害,一不小心100块钱就跑了。车间里的一把手姓黄,因为他一只眼工伤残废了,我们背后总叫他“瞎子”。他是个变态狂,经常夜间查岗,一次下大暴雨,突然来了,马上要我们停车给他检查,停下后“瞎子”就从前面查到后面。幸好我们进料没什么误差,不然就倒霉了。检查完后,黄主任突然从我的背后冒出来得意地说:“没想到吧!”

还有一次,粉碎工段的阿强,坏了一台电机,经电工班检查证明,不是阿强的责任,并且出了一份证明材料,可黄主任就是不认账,让阿强下岗。阿强找到老板,老板不管,说交给车间处理。阿强也没招了,就每天带着老婆孩子到黄主任家蹭饭吃,吃了几天自己和老婆孩子不去了,又把自己的母亲早上送到黄主任的家里,晚上再去接回来。正好黄主任家的老母亲没啥事,两个老人天天在一起拉呱。黄主任住的是厂里的家属楼,他们的消息天天都在厂里流传。黄主任对工人特别狠,这次阿强的做法让工友们有一种恶作剧似的畅快。最后黄主任被磨得没办法了,才去找老板调停。像这样死皮赖脸的工人,干部们都有所顾忌,一旦缠上去就粘住了。所以老板也不太想惹这样的人,最后把他们俩找到一起,让阿强回来上班,阿强说:“我不回去,黄主任会报复人。”老板就让黄主任保证不报复阿强,又警告阿强不能再去黄主任家闹事。这样阿强才回来上班。

个案三:小萍,38岁。酒精厂工人。高中学历。

我是1986年通过招工考试,以前10名的成绩进厂的。短暂的培训学习之后,分配在装酒车间装瓶酒。装酒车间是全厂最艰苦的地方,大多数新进厂的工人都要走这个程序。装酒车间的工作量和工作时间,完全是根据厂里的销售情况进行生产的,经常加班,时间最长的干过一天一夜。如果不加班奖金就减少了,或者没有奖金。车间里基本都是女工,干活速度都很快,玻璃酒瓶经常碎掉,划伤手是家常便饭。在车间里走路都得小心谨慎,弄不好破瓶子都能把鞋子扎透,伤到脚。车间里的碎玻璃是怎么也打扫不干净的。在装酒车间干活必须速度快,才能跟得上灌装机的速度,机子一开就不能停下来,一个班下来人都要虚脱了。所以有时为了争到一个相对轻快一点的活,工友之间经常争吵,车间主任也利用这种矛盾让别人吃请。

刚进厂时的自豪和新鲜感早就没有了,唯一的想法就是不放过任何一次机会。1990年厂里新扩建了一条酒精生产线,我觉得这是个机会,就找到厂办,要求调到酒精车间工作。厂办主任说,酒精车间管理严格,你也愿意去吗?我说当然愿意去,装酒车间学不到东西,干一辈子都那样。我提醒厂办主任我招工考试是前10名,肯定能适应酒精车间的工作。时间不长真的把我调了过去,装酒车间的工友们都很羡慕我,认为我是送了礼,其实我仅仅是找了一次,她们却不相信,反正是调出来了。

那时候车间基本没有什么竞争,工人普遍都想学点技术,也可以平等地和车间主任开点玩笑。还有一些工人参加夜校学习,有的人还参加了成人高考,学费都是厂里报销。脱产学习的人回来以后大都能安排在管理层,或者一个相对轻松的岗位。我们在车间里还可以经常给车间提出合理化建议,对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也可以提出整改意见。有时候车间主任还能够给那些提出好的建议的操作工几十块钱的物质奖励。有的工段可以间断操作的还可以打一会儿盹,这都是被允许的,有时候车间主任还会说,两个人不能都睡着了。

节假日厂里经常组织活动,夏天的每个周末晚上,工会都会组织一个舞会,跳交谊舞,我和我老公就是在舞会上熟悉并结合的。我们都喜欢跳舞,我们俩还连续几年都获得厂里组织的交谊舞比赛的一、二等奖。那时候年轻人多,厂里也经常组织活动,所以厂里的气氛比较活跃。哪像改制以后啊,什么都没有了。每年如果组织活动肯定是预备上级领导检查,不过做树立企业形象的宣传手段而已。工人的业余生活不再有人关心了,工作上每天精神高度紧张,人减了活干得多,拿的钱越来越多了,却越不够用的了,还不如刚进厂时,一个月才一百来块钱就够用的。

反正现在是连话也不敢说了,逮到你出一点错都死罚,小心谨慎的,日子是越来越艰难了。我老公(原也是这个厂的职工)幸亏出去得早,现在已经能养家了。虽然在厂里很累,但我心态还好。不过,看形势,想在厂里干到退休是不容易了,说不准年龄大了就把我给减掉了。以前还能盼着熬到45岁退休,现在老板直接在厂里的会议上说,以后就没有内退这一说了,不干就买断走人。

绳子,个体经营者,现居江苏新沂市。曾发表文章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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