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咚”,一声并不尖锐的“闷”响,一次冲击、一次涌动、一次震颤……“咕咚、咕咚”,重复以后生成的节律。这是心跳声?或是吞咽流质的声音?
“咕咚运动”是而今分外火热的一类健身平台中的代表。它们大都采用“硬件+软件”的运作方式,通过装配于身体上的终端设备监控人们在运动过程中的各项生理指标,并通过软件将各项数据直观地呈现出来,甚至为个人建立健身数据档案。它们鼓励久坐的都市人运动健身、追求健康,也指导人们科学、合理、不懈地进行这一活动。它们将健身规划为一项“工程”。
然而当“健身”成为一种被灌输的“理念”,当“运动”成为一种被训导的“必要”,当它们需要被激励、被督促的时候,是不是会有一丝苦涩?这事实上正反映出现代社会中某些分化的剧烈性以及它们所造成的失衡:脑力活动与体力劳动相分离,知识、信息超负荷的生产与再生产已经压迫到生产主体的生命基础。“咕咚运动”是现代社会与现代生活方式的产物,而它的内在机理也深刻地渗透着现代性。
移动终端与身体黏着
硬件设备是这项“全民健身工程”得以展开的基础与前提。手机,这个现代社会里身体的增生物,也就成为最具渗透性、黏着力以及覆盖性的硬件座架。人们随身携带手机,离不开手机;手机已经不仅仅是一个通讯“工具”,它更像是人们生理身体的“延伸”,以及社会身体本身的一个“部分”。因为人类有机体的灵活性和能动性,作为机器的硬件装置也随之获得了活力,用户的移动身体与科技的移动终端之间已经变得界限漫漶。
移动终端的信息传导机制在各个维度展开。首先是身体与终端之间:脉搏、心率、步频,这些微观指标被敏锐地捕捉。其次是终端与外环境之间:距离、方向、路线,这些动态矢量信息通过GPS定位技术被实时追踪。就终端本身而言,它有着细密的分工:手机和相应的软件既是数据的处理器、呈现器,又是位置、速率等数据的采集器;而对于身体数据的感知和采集,则要由物理上对身体进行切实黏着的装置来完成。
这样的终端装置讲求与身体的亲和性,它们的“黏着”与“渗透”既是空间上的,又是时间上的。比如轻便纤巧的“咕咚智能手环”,它的广告突出了“轻巧”与“无束缚”的特征,使用者也“无需再频繁地取下TA”。它要黏附身体、化入身体,让身体感到自然而然、无拘无束,要防止异物感和不适感的产生。这样的黏附最好是长长久久的,“咕咚智能手环”要“为你的日常健身以及所有生活时间提供全面的记录和监测”,这种追踪与覆盖要“24小时”全天候。更精致的是,“咕咚运动”还推出了一款叫作“咕咚笑Pro”的产品,它可以成为手表,可以用作挂坠,也可以作为包具上的挂饰……总之,作为技术装置的移动终端要以最亲和、最黏腻的方式“楔”入日常生活;而在有机的身体看来,这个过程其实更像是一种脉脉含情的“渗”入。
反身性知觉、计量与档案化
移动终端不仅黏附身体,而且要监视身体。或者说,黏着过程本身就是一个将身体对象化,进而对其进行监测和数据化的过程。人类最初的知觉主要是指向外部世界的,知觉是工具,是手段,是沟通主客体世界的途径。“咕咚运动”的健身工程却要构筑一种反身性的知觉形式,使得感知过程指向知觉主体本身。身体对于人类来说在很大程度上是神秘的,肌体封闭、不可见而又有机变化着的内环境。本身就在感官上营造着神秘感,许多生理活动和反应也都无法被意识所控制或觉察。但技术终端的黏附却让有机身体和诸多微妙的生理症候都能够被精细地感知与记录。
而这一反身性的知觉过程更是可以被量化的。计量是现代性的重要精神之一,在现代理性和技术体系下,一切朦胧、混沌、暧昧不明的东西都会被驱散或是被把握,神秘的有机身体自然也会变得一览无遗。心率、步频、速度都被计算出来,即使是原本只能凭感觉估计的能量消耗,也要被“卡路里”的单位和相应的数据所精确地呈现。
“咕咚运动”的广告这样写道:“追踪、了解、超越”,“步数、距离、卡路里燃烧数字的不断变化,激励着你的提升”。可以看到,单独的计量数据仍是不够的,它们还要被历时性地排布和整理,变化过程要被实时追踪,一份个人的“运动档案”也就被建立起来。这个“个人史”的关键词是“纪录”,是“奖章”:自我与自我竞赛,其间受推崇的是进步与自我超越、自我提升。这种线性进步的时间观念与计量技术相辅相成,共同彰显着鲜明的现代精神气质。
从“端”到“云”
更准确地说,“咕咚运动”推行的是“硬件+软件+社区服务”的模式。除了作为硬件的手机与手环,作为软件的APP,还有一个作为网络社区的信息分享平台。通过“咕咚运动”软件自带的“好友”功能网络,以及与微博等社交平台的绑定,运动者们组建了互相交流、鼓励、竞争的共同体,正如广告里所言:“通过微博、微信等社交网站分享成绩给朋友”,“或是与朋友来一场运动PK,只用你的脚步”。
“与朋友和家人的互动有助于保持你运动的动力”,因而历时性的自我竞赛还是不够的,共同体内部的互相鼓励和良性竞争更能成为运动和健身的激励力量。我们不仅仅看自己的运动“轨迹”,还要看别人的“轨迹”,更要看别人对自己的“看”。这不是一次孤独的“漫”跑,而是一群人的“竞赛”。
然而在大多数情况下,即使是成绩的PK,也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紧张“竞技”,共同体的互动过程里其实是轻松和娱乐。运动、健身数据的交流仍然是“秀”“晒”“分享”的过程,这些网络文化行为中洋溢着的欢欣并没有任何改变。因而,与其说网络平台带来的激励和动力来自紧张的“竞争”,不如说是源自轻松的“社交”与“展示”。致力于同样的“健身工程”,不同身份、不同地域的个体结成了一个“想象的共同体”;他们既互相鼓励,又互相“比拼”,在“云端”嬉戏追逐,其乐融融。
全知视角与身体绘图术
一般来说,运动过程中的视觉经验总是有限的,人们只能通过平常的视野看到面前的事物。在装有镜面的室内健身房,人们可以看到背后甚至是其他方向的东西,镜面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拓展视野。在野外的跑步或步行运动中,人们可以获得移动的视点,行进、张望,但是视点无论怎样活跃也终究无法与身体相分离。观看之眼受制于肉身,这是“肉眼”的宿命。
“咕咚运动”的健身平台则通过移动终端与定位技术的结合,为运动者提供了突破性的全景视野:一种与身体相分离、将自我对象化的观看方式。“我”从“我”之外看“我”,以及“我”与周围世界的关系:这种全知视角为运动过程的重复、单调性增添了新意。通过“咕咚运动”记录的运动路线图,我们获得了某种流观“历史”、纵览“全局”的体验,一个属于“我”的、由“我”所创造的过去的“世界”在眼前展开。它与习以为常甚至是无聊的日常(视觉)经验那样不同,它还让多少需要费力的运动过程变得新奇有趣。这种新鲜“体验”对惯常“经验”的持续性刺激和刷新是现代性的一大特征,它也可以成为个人运动计划中的强大动力。
在全知视角下,身体不再是视点的制约,而是被客体化为一个对象。这个对象的线性运动轨迹能够在数据终端上呈现为“图案”,运动过程也就变成了“绘图”过程。“图案”也可以是特定的“文字”,这时运动又变成了“书写”。我们在“限知”的世界里绘制,又在“全知”的世界里观赏,新的“体验”刺激又生成了:一些人开始不断创作和玩赏不同的轨迹图案或文字,甚至用它们传递信息、表达情感。在这个意义上,健身变成了创作,运动融汇了娱乐,趣味与创意涌动其间——这是身体的绘图术。
“咕咚运动”既把健身规划为一项“工程”,在其中注入精致的现代技术精神,却又包裹“工程”的艰辛,遮盖“工程”的苦涩,它要通过各种策略让“工程”显得自然而然、鲜美诱人。这是绝对现代的运动方式,这是健身的现代性。
徐一超,公司职员,现居上海。曾在本刊发表文章《花园战争与“园艺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