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东宁
1
按说,跟我一样70年代初出生那批人,小时候有照片的应该不多,而我是个例外,并且,别人的照片几乎千篇一律是呆呆站着坐着或者全家福,我的却是极其鲜活的抓拍,笑的、哭的、鬼脸的,跑的、跳的……
因为我二叔是个摄影迷。
据说我出生时,二叔刚从部队退役,挣钱上交奶奶补贴家用,奶奶却不满意,奶奶说二叔“还留着自己作的钱”。我睁大眼睛,怎么也理解不了和善儒雅的二叔怎么能跟“作”字有关联。母亲解释说,二叔的“作”不是出去吃喝嫖赌,是因为二叔有一架相当高级的相机,烧钱。
我懂了。相机是消耗品,且不说昂贵的镜头,那个年代,单是买胶卷冲洗照片的费用,俭朴人家也受不了啊。
饶是如此,二叔也还是极其节俭地拥有着他的爱好。那时候的二叔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省点钱就购置了胶卷,然后毫不吝啬地拍、拍、拍,我的幼年、童年里那么多珍贵的照片,都是二叔的功劳。
可让人意外的是,二叔结婚以后,还是把他心爱的相机卖了。
因为二叔被镇上的领导看好,临危受命去挽救一家濒临倒闭的镇办企业。事业刚刚起步,忙得像个陀螺,又缺乏资金,也恰在此时,有人说看好二叔的相机。二婶说,二叔足足犹豫了一周,相机才易了主。而失去相机之后的二叔恍如失了心肝,好多天闷闷不乐,梦里都叨唠着照相。
于是二叔家小妹的童年就没我那么幸运,她的照片很少很少,且都是在照相馆拍的呆瓜照。之后一年又一年,二叔仿佛与摄影断了缘分,他一心一意做大工厂,生活里充斥着出差、生产、销售。
若不翻起我小时的照片,所有人都忘了二叔曾是个不折不扣的摄影迷。
2
二叔是3年前退休的。
跟二叔闲聊,二叔憧憬说,我要到处走走……
话没说完,二婶狠狠瞥了二叔一眼,说,你老实在家呆着!还想什么走走,就你那身板儿,安安生生不出差错我就烧高香了……
得。因为年轻时拼事业体力的透支,如今的二叔有着各种慢性病,什么胃溃疡、高血压、糖尿病、风湿病……用二婶的话说,二叔全身上下,除了鼻子暂时没毛病,其他哪儿都摊上了。如此差的健康状况把二婶紧张地不行,她到处为二叔求医找药,希望退下的二叔能好好休整调理,过一个安适的晚年。
二叔偷偷冲我们挤挤眼,小声说,都是小毛病,没那么夸张。
看二叔乐呵呵的样子,也真觉得没什么大事,加上那几年我杂事不断,回程不久又听小妹说二叔终于说服了二婶常出门旅游,日子过得消遣,便也鲜少跟二叔联系,怕自己情不自禁再跟他老人家报忧。
可之后,我的生活却越发糟糕了。其实也真没什么大事,起因就是与逆反的熊孩子打赌,他正读高二,吊儿郎当不肯用功,一次闲聊他说他的理想是读军校,我突然想起我儿时想把作文刊登在《小学生作文报》上的理想,为激他努力,就跟他打了包票,你若能考上军校,我就让我的梦想发芽,在纸质媒体上发表文字。
年少的意识里,一份白纸黑字呈现的墨香是一种无上的荣耀。可今天真正想去实现,才发现我是给自己惹了一堆麻烦。首先是这20年来我连最起码的日记都不曾写过,已经到了提笔忘字的地步,写出来的句子更是晦涩,并且,我已经40多岁,起步太晚,思维也不活跃,与文友们在一起,我落后别人一大截,这让我时时刻刻感到自卑和压抑。
前些天看《大鱼海棠》,被这部电影背后的故事感动,我钦佩那个叫梁璇的追梦少年,但联系到自己,我才发现以自己的年龄谈梦想已经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从小没有成型的愿望,到现在真的清晰感觉无能为力,我在自己吹下的牛皮中慢慢说服自己:生活本身就是这个样子的,习惯就好,我又何苦为追梦去为难自己呢。
3
从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得到二叔的最新消息。
是我读到一位文友发表的一篇纪实稿件。文章写的是一位老人,年少时对摄影深深着迷,但生活琐碎,强把这梦压在心底几十年,退休之后,老人顶着家人的压力以及身体的各种不适,再一次走上追梦之旅。如今两年过去,老人的足迹几乎踏遍本省城镇村庄的角角落落,他本意是寻访发掘家乡绝美的山山水水,但行走之中,老人发现一些地区的环保意识很差,污染严重,于是把生态保护做了镜头下的主题,以引起有关方面的重视……
配图上睿智沧桑的老人,即便侧脸我也不会认错,那不是我二叔还能是谁?
愣怔好久,我拨通二叔的电话。我问,二叔你在哪儿啊。
二叔大着嗓门跟我咋呼:你个兰丫头,二叔在外头旅游享清福呢。
我说二叔我都读到关于你的报道了,说真话吧。
额。二叔愣一下。瞬间,二叔拍着大腿嚷:我跟那丫头说不许写,怎么还是写啦?兰丫头你还读到了?哎哟哟,这分明是跟我老头子过不去嘛……兰丫头,二叔求你了,这事儿……我可都是跟你婶儿说跟团出来旅游的来着……
二叔我替你保密,你要跟我说你在哪儿。我突然就被二叔为梦想全力以赴的这股劲儿打动,急切地想跟二叔聊聊。
哎,哎,你真替我保密我才告诉你。
也不知跟二叔发了几次誓,二叔才慢悠悠地告诉了我他所在的位置。
也巧了,二叔恰好在我临近的城市郊区。第二天我启程跑过去,好容易找到二叔,他正蹲在被砍毁掉的林子旁边拍照,面前挖沙挖到满目疮痍的河流淌着黑水,散发出浓重的臭味儿。正值夏日,二叔背着沉重的摄影器械,脸晒的黢黑,也更加清瘦,身上的衣服被闷出的汗水打湿,又灰又脏,一群当地百姓正围着二叔,七嘴八舌地诉说从前山清水秀的样子。
我心疼得差点哭出来。我一直以为二叔在享受他的晚年生活,结果他跑出来遭这份儿罪。
4
按照二叔的说法,他确实是说服婶子出来旅游了,只是报名途中遇到背单反相机去拍天鹅的老乡,二叔一下子被吸引,对摄影的热爱和深扎心底的梦想,像被点燃的烟花,噼里啪啦绽放开来,于是二叔一拍大腿,把跟团旅游的钱换成了单反相机。
二叔告诉我这话的时候,他正坐在我家餐厅吃一周来唯一一顿像样的饭。我态度温和地跟二叔说:二叔,您应该告诉小妹跟二婶儿的,最不济您跟我说啊,我们都一直以为您是出去旅游。
二叔听着,没吱声。久久以后,他说,我最怀念的还是当兵那会儿做通讯报道,陶醉在镜头下的那种扎肉的情感,一生都难以忘怀。退伍后我想离开家乡到外面的世界闯闯,回家却发现你爷爷奶奶鬓发苍苍,你小姑还要读书,我就只好留下来养家了。那时省吃俭用,对自己苛刻得要命,就为买个胶卷冲个照片。那真是想给梦想留个种子,日后发芽。
二叔沉默好久,叹口气说,可是后来接了工厂那乱摊子。狠狠心把相机卖了,就为断了自己的念想。有什么办法呢,好几百张嘴都在等着挣钱吃饭,我得一心一意干呢。
我静静听着。
二叔说,这一去30多年,头发白了,力气没了,这辈子额度快用完了才发现,再不追追自个儿的梦想,就真的要死了。做点事,难免会遇到困难和不顺,怕就怕,梦想得不到实现,渐渐失去了“想要”的动力和勇气。二叔顿一顿,笑着感叹,到今天,二叔还是满心感激,老了老了,这最后的时光,我还能像个少年,有梦去追,有愿可盼。
这瞬间,我突然忍不住地热泪盈眶。曾经以为我跟二叔一样,理想与爱早已压在满目世俗的生活底层,却忘了我们也是曾经的少年,只是肩负重担不得已才背弃了理想。而如今,一个老去的少年还在努力实现他的梦想,二叔都坚持下去了,我又有什么不能?一直以为在梦想的路上,自己是最晚出发也最落后的那个人,可今天才明白,比起二叔,我早了太多太多。
二叔说,明天,我接着出发。我说,二叔,今晚我请你去看一部国产动画电影,叫《大鱼海棠》。
二叔不解地看着我。
是的,电影里有一句最让我动容的独白:爱一个人,攀一座山,追一个梦,不妨大胆一些。我刚刚才领悟到,这分明就是对有梦想去追求的少年的最高敬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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