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新考
——对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一文的商榷

2016-10-14 08:27颜岸青
安徽史学 2016年5期
关键词:资治通鉴长者汉武帝

颜岸青

(南京大学 历史学院,江苏 南京 210046)



·徽学研究·

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新考
——对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一文的商榷

颜岸青

(南京大学历史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文章通过重新分析各类核心史料,认为在汉武帝统治后期的高压政治生态下,朝中并不存在所谓“宽厚长者”守文政治势力。石徳、张安世等人亲附太子刘据,是出于政治投机目的,极少数持不同政见的臣僚,也不能作为形成政治势力的判断标准。分析武帝、太子在巫蛊之祸前后的政治表现,也难以得出所谓宽厚长者亲附太子形成政治势力的结论。巫蛊之祸超越了汉武帝、太子两条政治路线之间的纷争,交织着皇权、新兴军功集团、酷吏、外戚四股势力之间的争斗,深刻的影响了西汉中后期的政局。

汉武帝;宽厚长者;开边兴利;守文;巫蛊之祸

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一文,是研究汉武帝统治后期政治进程的重要文章,认为在汉武帝统治后期,太子刘据代表了一个“宽厚长者”的政治势力,这股势力主要人物有石庆、张贺、张安世、丙吉,而巫蛊之祸爆发的原因,是支持汉武帝的“深酷用法之臣”与支持太子之“宽厚长者”两大势力之间的争斗*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北京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笔者通过梳理核心史料,针对阎文的观点,提出四点思考:

其一,汉武帝统治后期,是否具备了形成一股依附于太子,反对汉武帝开边兴利政策的政治集团的条件。其二,“宽厚长者”究竟代指什么,有什么衡量标准,他们究竟是一股政治势力,还只是极个别持不同政见的臣僚?其三,阎先生所列之石庆、石德、张贺、张安世以及汉宣帝时期的丙吉等人,究竟是不是“宽厚长者”?他们亲近太子及太子家人(汉宣帝),是因为有共同的政治理念,还是出于其他目的?其四,巫蛊之祸是否可以简单化为汉武帝、太子两条政治路线的对抗,还是另有政治势力的参与?阎先生是我尊敬的学者,本文无意争论史学界在这一领域的既有成果,而只是就文章中的一些观点提出新的思考方向。

一、时代背景:汉武帝统治后期的国家形势与政治生态

汉武帝是一位雄才大略、继往开来的皇帝,他在位期间改革内外政策,推行一系列新政,成果丰硕。班固在《汉书·武帝纪》高度评价了汉武帝的一生:“兴太学,修郊祀,改正朔……如武帝之雄才大略……虽诗书所称何有加焉!”*《汉书》卷6《武帝本纪》,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212页。但是到了汉武帝统治的中后期,特别是元狩四年(公元前119年)漠北之战后,汉朝对匈奴的战略优势已经形成,国家整体形势发生转变,内外政策也须进行调整。正如田余庆所言:“汉武帝在元封年间已经完成了历史赋予他的使命,从此着手实行政策转折,应该说正是时候。”*⑤⑨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2、34、34页。元封年间以后,西汉王朝的内外政策确实需要调整,这符合历史发展的脉络。从元封元年(公元前110年)开始,至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巫蛊之祸爆发为止,共经历元封、天汉、太初、太始、征和五个年号,计19年,属于汉武帝统治的后期。分析这19年中西汉王朝的政治形态,对判断“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这一命题是否成立有着重要意义。

(一)元封年间转变政策的时机尚不成熟

早在元封年间,伴随着社会危机的显现,以及长期战争造成的社会矛盾激化,汉武帝已经有调整政策的考虑。《资治通鉴》征和二年(公元前91年)记载了汉武帝与卫青的一段对话,武帝明确表示,“为此者不得不劳民,若后世又如朕所为,是袭亡秦之迹也……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贤于太子乎!”*《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中华书局1956年版,第726页。由此可见,汉武帝对是否需要进行政策调整,有过一番考虑,并且将转变政策的希望寄托在太子刘据身上,而且在元封年间,汉武帝曾经做过调整内外政策的尝试,但是因为时机不成熟而没有成功。

元封四年(公元前107年)是一个重要的年份,据《汉书》记载:“元封四年,关东流民二百万口,无名数者四十万”*《汉书》卷46《石庆传》,第2197页。。大规模的流民,往往是社会危机显现的标志,这也提醒汉武帝需要对国家政策做出调整。田余庆在《论轮台诏》一文中也指出:“武帝在元封年间改变政策以安百姓,完全是形势所必需的。”*⑤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中华书局2004年版,第32、34、34页。

那么汉武帝面对社会危机,除了重责丞相石庆,惩戒部分官员,“案御史大夫以下议为请者”,这些措施以外,在政策上有无进一步的举措呢?《资治通鉴》的一条史料值得注意。元封四年,匈奴“数使使于汉,好辞甘言求请和亲”*⑦⑧《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元封四年,第691、692、692页。,说明匈奴主动请求和亲,给汉朝调整政策提供了一个契机。对于匈奴方面的请求,汉武帝积极回应,派遣使臣王乌等人“窥匈奴”,事实上就是摸清楚匈奴的真实用意。经过双方多次协商,最终达成了“单于入汉见天子面,相约为兄弟”的协议。汉武帝也准备乘此机会正式与匈奴结束战争,达成和平局面。但最终因为单于只是“佯许甘言”、“欲多得汉财物”,毁约扣留汉使王乌等人,“数使骑兵侵犯汉边”*⑦《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元封四年,第691、692、692页。,让本来已经“为单于筑邸于长安”的汉武帝被迫再次动员军队进行战备:“乃拜郭昌为拔胡将军,及浞野侯屯朔方以东,备胡”*⑧《资治通鉴》卷21,汉武帝元封四年,第691、692、692页。。双方和谈破裂。

由此可见,早在元封四年,面对日益严重的社会危机,汉武帝曾经准备调整对外政策,与匈奴单于和亲会盟。但是由于匈奴本身已恢复元气“修养士马,习射猎”,所谓和亲只是为了进一步侵犯汉朝边境寻找借口,所以未能实现政策的转变。当然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并不完全是田余庆所言“汉武帝该止步的时候没有止步,延误了政策转变的时间”⑨这么简单。汉朝与匈奴的关系错综复杂,元朔、元狩年间的几次重要战役并没有完全改变汉匈之间的战略平衡,匈奴仍然有着南侵的战略行动。国家政策的调整也不以帝王意志为转移,而是取决于是否有转变政策的时机。所以元封以后汉武帝没有及时调整内外政策,自然有其师心自用的一面,但是更多的还是当时的政治形势不允许,转变政策的时机还不完全成熟。

(二)“狄山事件”与“宽厚长者”政治势力的考辨

其一,汉武帝对狄山的处理,显示出其高压的政治生态

狄山之所以说张汤“诈忠”,主要就是抨击他“以深文痛诋诸侯,别疏骨肉,使藩臣不自安”*《汉书》卷59《张汤传》,第2642页。。这句话击中了汉武帝的要害,也是狄山最后致死的关键。汉武帝统治时期是酷吏政治发展的高峰,早期有宁成,中期有义纵、王温舒,后期有江充。张汤虽不属于典型的酷吏,但是他秉承汉武帝的意志,屡兴大狱,杀罚极重。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对汉武帝时期刑罚之残酷有明确的描述:“其他谳案,一岁至千余章。大者连逮证案数百人,小者数十人,远者数千里,近者数百里。”*(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卷3“武帝时刑罚之滥”条,中华书局1984年版,第58页。田余庆也曾指出:“汉武帝时代法网严密,法律被大量用来杀人。”*⑤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第42页。张汤自然属于汉武帝所宠幸的“深酷用法之臣”。汉武帝重处狄山,不仅仅只是对狄山抨击其内外政策的不满,更重要的是对狄山要求“守文”政治主张的一种高压,所以群臣才会感到“震詟”。

汉武帝统治后期高压的政治生态,正如李陵对苏武所言:“且陛下春秋高,法令亡常,大臣亡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汉书》卷54《苏武传》,第2464页。。在这种背景下,再结合狄山的下场,试问群臣中还有谁敢公开提出所谓“守文”政治主张,又怎么可能还形成所谓“宽厚长者”的政治势力呢?

其二,狄山的政见是“宽厚长者”之臣的衡量标准

我们反复提“宽厚长者”政治势力,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宽厚长者”们的政治主张,狄山的政见无疑就是答案。狄山对汉武帝内外政策的抨击,可以作为考察“宽厚长者”之臣的标准:即明确主张停止对外征战,轻徭薄赋,改革内外政策。如果以这条标准来考察元封至征和年间的大臣,特别是阎步克所列举的石庆、石德、卢贺、任安、田仁、瑕丘江公等人的生平与政绩,均不符合这条标准。按说如果真有一股“宽厚长者”政治势力,那必然有相当数量的大臣,他们有着较为明确的改革汉武帝内外政策的政见,何至于在现有史料中都没有看到一点关于变更政策的记载呢?不能因为他们亲近太子就断定他们是“宽厚长者”之臣并形成有政治势力。在缺乏明确史料支撑的前提下,就认为太子刘据拥有一批“宽厚长者”臣僚的支持,是否在论证上略显单薄呢?除上述考证之外,分析武帝、太子在巫蛊之祸前后的表现,可以发现更多的疑问和线索。

二、现实条件:武帝晚期朝局中不具备形成“宽厚长者”政治势力的条件

巫蛊之祸的实质,按照田余庆的观点,是江充“用非常手段摧毁以卫太子为代表的‘守文’政治势力”*⑤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第42页。,阎文也在此基础上详细考证了石庆、石德、张贺、张安世、丙吉等人的生平事迹,并将他们作为“宽厚长者”的代表人物。笔者针对阎文之考证,提出三个思考方向:

其一,太子起兵之时,用了哪些人,这些人究竟是什么身份?其二,太子兵败之后,按照最基本的政治常理,如果确如田、阎二先生所言,巫蛊之祸是汉武帝、太子两条政治路线、两股政治势力的决战,最后取胜的汉武帝必然会清算太子身边这股“宽厚长者”的臣僚。那么太子兵败后,汉武帝究竟问罪牵连了哪些臣僚,他们都持有何种政见?其三,石德、张贺、张安世等人亲近太子及其家人,是因为政见相同,还是出于政治投机?如果理清了这三个问题,对这股所谓的“宽厚长者”政治势力究竟存在与否,就会有一个较为清晰的结论。

(一)太子起兵时所用之人均非“宽厚长者”

分析这段史料,可以梳理太子起兵时所用之人的身份:客、舍人无且,长御倚华,宾客张光,长安囚如侯,少傅石德。这些人除了石德是太子少傅,朝廷官员以外,其余全部是太子自己的宾客,甚至还有宫女(按颜师古注:《汉仪注》女长御比侍中,皇后见娥以下,长御称谢)*(清)孙星衍等辑,周天游等校:《汉官六种》,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69页。。如果太子真的“有一班为自己效力的臣僚”*田余庆:《论轮台诏》,《历史研究》1984年第2期。,现在正是起兵用人之时,这帮“宽厚长者”之臣为什么没有站出来支持太子呢?宾客、囚徒都是社会低层次的人,太子使用他们还要“皆以装会”,也就是要伪装成官员的样子。难道太子会放着麾下一批身份合法的官僚不用,非要用这些人来伪装成官员吗?

按《汉书》和《资治通鉴》的记载,太子起兵时,曾两次明令告知百官:第一次是刚起兵之时,“告令百官江充反”*《汉书》卷63《武帝五子传》,第2743页。;第二次是正式起兵之后,“太子宣言告令百官云:‘帝在甘泉病困,疑有变;奸臣欲作乱’”*《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七月,第729、729—730、730、731页。。两次告知百官,却无一人响应,太子亲往北军征召任安,任安却“拜受节,入,闭门不出”*《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七月,第729、729—730、730、731页。。那么如果朝中早已有如此多的“宽厚长者”团结在太子身边,那么太子起兵,何以百官之中无人响应?种种疑问无法解释,让人顿生疑窦。

(二)太子兵败后武帝所诛也非“宽厚长者”

按照基本的政治常理,如果太子刘据有一批“宽厚长者”臣僚的支持,即便太子起兵之时他们为保全自身禄位没有响应,事后也必然逃不过汉武帝的政治清洗。

按《汉书》《资治通鉴》的有关记载,巫蛊之祸后,汉武帝主要采取了三项措施:第一是诛杀了田仁、任安;第二是派人收缴皇后印绶,卫皇后因而自杀;第三是清算太子门下宾客僚属,“宾客尝出入宫门,皆坐诛;其随太子发兵,以反法族;吏士劫略者皆徙敦煌郡。”*②《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七月,第732、731页。

由此可见,除了卫皇后以外,汉武帝主要打击的是太子刘据的宾客以及追随其起兵的人。事后清算的朝中大臣,实际只有御史大夫暴胜之、司直田仁、北军使者护军任安。而三人致死的原因,也不是因为他们是“宽厚长者”之臣或者太子党羽。任安原为卫青门客,曾担任过益州刺史,政治倾向不明,他曾接受太子的符节,却不发兵。任安应不属于“宽厚长者”,更何况他还是太子舅舅卫青的旧部,更无理由不发兵支持太子,但其实际作为却与此相反。田仁之死是因为其放太子出长安,而暴胜之阻止丞相刘屈髦诛杀田仁,从而触怒汉武帝。至于他二人是不是“宽厚长者”之臣,没有史料作为依据。司直田仁放走太子,《资治通鉴》说的很清楚:“以为太子父子之亲,不欲急之”②。田仁的态度多少也是任安的态度,也代表了当时群臣的态度。汉武帝父子相残,群臣在政治选择上面临困境:支持太子,如果太子兵败必然被诛;支持汉武帝,毕竟骨肉至亲,可能也不得好下场。田余庆在《论轮台诏》一文中对巫蛊之祸中封侯(被杀)的人做过统计:“这些人全部被杀或被迫自杀”*田余庆:《秦汉魏晋史探微》,第43页。,与他们是不是“宽厚长者”没有太大的关联。

由此可见,如果有一股“宽厚长者”的政治势力,汉武帝必然要兴起大狱,进行较大规模的政治清洗。但是太子起兵之时,一者不用朝廷官员,二者百官无人响应,即便太子兵败之后,除了身边的宾客和参加作战的士卒受到牵连以外,被诛杀的田仁、任安,以及自杀的暴胜之,都不是因为支持太子,或者是所谓“宽厚长者”之臣,而是在政变中模糊、犹疑的态度。综合上述考证,可以推断,朝廷中应不存在“宽厚长者”的守文政治势力。

(三)石德、张贺等人政治动机复杂

阎步克在《汉武帝“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文中详细梳理了“宽厚长者”之臣,认为石庆、石德父子,张贺、张安世、丙吉都是“亲附或同情卫太子者诸人”, 并由此得出“我们就可以进一步理解《资治通鉴》‘群臣宽厚长者皆附太子’的记叙, 以及田余庆先生关于卫太子代表‘守文’势力的精到论断”的结论*阎步克:《汉武帝时“宽厚长者皆附太子”考》,《北京大学学报》1993年第3期。。这种提法是否准确,还需要对涉及到的相关人物做史料梳理。

其一,石德支持太子是基于门户之见

石德是太子少傅,是汉武帝时期担任过丞相一职石庆的儿子,石庆本人也担任过太子太傅。石庆、石德父子二人先后担任太子刘据的师傅达几十年,与太子关系自然非同一般。但是能不能据此就说石庆、石德就是“宽厚长者”之臣,笔者认为还需要进一步商榷。

需要明确的是,石庆、石德担任的太子太傅、少傅,不是太子自己选择的,而是汉武帝任命的。这一点至关重要,也就是说石庆父子能有亲附太子的条件,是汉武帝允许并支持的。石德力劝太子起兵,根本原因是“惧为师父并诛”*《汉书》卷63《武帝五子传》,第2743页。,是从保全自身门户考虑,而不是所谓“守文”的政见。

其二,张贺、张安世、丙吉属于政治投机分子

张贺、张安世兄弟同情太子,他们真的就是有着守文政见的宽厚长者吗?《汉书·张汤传》附《张安世传》中详细记载了张贺、张安世与皇曾孙刘询之间微妙的关系。张贺有感于太子旧日恩德抚养刘询,还一度想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他,但是张安世明确反对,认为“曾孙乃卫太子后也,幸得以庶人衣食县官,足矣,勿复言予女事”*⑨《汉书》卷97上《孝宣许皇后传》,第3964页。,足见张安世与张贺在处理皇曾孙刘询的态度上是有差异的。事实上,昭帝在位之时,张安世并不认为刘询能有多少政治价值,不值得在他身上过度投资。张安世后来态度大变,完全是因为皇曾孙一跃而成皇帝,他们内心的变化,《汉书·许皇后传》记载的非常清楚。

如果说张贺抚养太子之孙刘询,还多少因为“尝受太子恩”,那么丙吉救援刘询,政治投机目的就更为明显。丙吉先是以故廷尉监的身份“诏治巫蛊郡邸狱”*⑧《汉书》卷74《丙吉传》,第3142页。,救下皇曾孙刘询,并在霍光废黜昌邑王以后,最先上书拥立刘询。丙吉救下刘询,又拥立刘询,最根本的原因是他“心知太子无事实”*⑧《汉书》卷74《丙吉传》,第3142页。。再联系张贺、张安世两兄弟对刘询的态度,可以做出一个推断:张贺、丙吉救援皇曾孙刘询,实质是想利用其皇族的身份做政治投资。这一点张贺自己说的很清楚:“曾孙体近,下人,乃关内侯,可妻也”*⑨《汉书》卷97上《孝宣许皇后传》,第3964页。。他们正是看中了刘询是戾太子的直系后裔和他的皇族身份。刘询再不济,也能成为“关内侯”,从张安世、丙吉家族后来的发展来看,他们的政治投机无疑获得了丰厚的回报。

综上所述,石庆、石德、张贺、张安世、丙吉“亲附太子”均出于不同的目的,有保全门户的需要,有做政治投机的努力,但是不能因为他们亲附太子或者出身于世家,就断定他们就是所谓“宽厚长者”之臣。汉武帝统治后期,朝廷中可能有极少部分类似于狄山,具有守文政见的大臣,但是他们在高压政治生态下,不可能形成一股政治势力团结在太子周围,狄山的结局就是例证。考察太子起兵所用之人,事变后武帝清算之臣,以及石德、张安世等人的政治表现,都不能认定他们属于“宽厚长者”之臣,他们也未能提出明确的“守文”政见并形成政治势力。

三、巫蛊之祸的政治实质:皇权、外戚、军功、酷吏四股势力的争斗

前文分析考证可见,武帝朝中并不存在一股“宽厚长者”政治势力,巫蛊之祸的政治实质,早已超越了汉武帝、太子两条治国路线之间的矛盾,其背后有着不同政治势力之间的角力,是西汉王朝统治力量重新分化组合的重要事变。

(一)太子刘据是外戚势力的代表

太子真正的政治势力是其母家卫氏家族,是外戚势力的代表,他不可能也无条件代表所谓的“宽厚长者”政治势力。《资治通鉴》记载:“卫青薨,臣下无复外家为据,竞欲构太子”*①《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第727、727、727、731页。。后世一般据此判断,元封五年(公元前106年)卫青去世以后,太子刘据失去了强大的外家支撑,加上他与汉武帝政见不同,导致太子失势。事实上,卫青的死并不代表卫氏家族的失势,相反还有加强。卫青去世后3年,太初二年(公元前103年),汉武帝即任命公孙贺为丞相,而公孙贺正是皇后卫子夫的姐夫。这一点赵翼在《廿二史札记》中论述的非常清楚:“贺夫人君孺,卫皇后姊也,贺由是得宠”*②(清)赵翼著、王树民校正:《廿二史札记校正》卷2“武帝三大将皆由女宠”条,第59页。。公孙贺很早就追随汉武帝,是汉武帝的亲信:“自武帝为太子时,贺为舍人”*③《汉书》卷66《公孙贺传》,第2877页。。公孙贺能得以封侯,是因为他曾担任车骑将军、左将军,多次跟随卫青出击匈奴,属于汉武帝时期典型的“开边”之臣。汉武帝在卫青去世后,任命公孙贺为丞相,而且一任就是11年,也是武帝在政治上继续信任太子、卫氏家族的重要体现,需要加以重视。

而太子是否“得民心”,也需要进一步探讨。《资治通鉴》记载:“上用法严,多用深刻吏。太子宽厚,多所平反,虽得百姓心,然用法大臣皆不悦。”*④《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第727、727、727、731页。事实上,太子是否得民心,史料记载多有出入。按说元封以后,西汉王朝统治危机日益加深,征和年间又兴起巫蛊大狱,使得都城长安周边的百姓深受其害,“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死者前后数万人。”*⑤《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第727、727、727、731页。太子起兵诛杀江充等人,正是为百姓除害,理应得到群臣百姓的大力支持。但是正如前文所述,太子遍告群臣,无一人响应。《汉书》记载:“长安扰乱,言太子反,以故众不肯附。”*⑥《汉书》卷63《武帝五子传》,第2743—2744页。《资治通鉴》也记载,“民间皆云:‘太子反’,以故众不附太子。”*⑦《资治通鉴》卷22,汉武帝征和二年,第727、727、727、731页。由此分析,如果当时汉武帝的统治危机已经到了一触即发的程度,太子起兵之后,长安城事实上已经处于无政府状态,关内及各郡国反而异常平静,不仅没有趁势而起的民变,而且百姓都不愿意支持太子,导致太子起兵以后迅速陷入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境地。因此,太子所谓的“得民心”有可能是史家建构而非真实的历史。

(二)巫蛊之祸是四股势力斗争的结果

汉武帝与太子因为政见不同,导致其认为太子“不类己”,两者之间渐生矛盾,从而有了改立继嗣的想法与考虑。太始三年(公元前94年)钩弋夫人生汉昭帝以后,汉武帝“乃命其所生之门为尧母门”*⑧《汉书》卷97《孝武钩弋赵婕伃传》,第3956页。。尧是上古时期圣王,汉武帝在皇后在位,太子当朝的情况下,将嫔妃生子比喻为“尧母”,说明其已经有了改立继嗣的想法。而且只过了两年就爆发了巫蛊之祸,与此不无关联。

同时,在汉武帝统治时期,长期对匈奴作战形成了新兴军功集团,军功集团与外戚势力各有分合,在皇权的推动下,酷吏政治也达到顶峰。在巫蛊之祸爆发前夕,因为汉武帝有改立继嗣的意愿,导致皇权、新兴军功集团、外戚、酷吏等多股政治力量对最高统治权利展开角逐。巫蛊之祸的爆发则是为这些政治势力提供了一个洗牌的机会,是四股势力之间的决战。换而言之,即便没有巫蛊之祸,在这四股政治势力的推动下,也会通过其他政治手段争夺最高统治权,这是武帝晚年政治进程的必然结果。

分析巫蛊之祸结束以后西汉中枢的政治格局,可以发现,朝廷中有实力的政治势力基本被消灭。军功集团的代表人物,卫青、霍去病、李广利的家族和亲信部下在巫蛊之祸及后来汉武帝转变政策的过程中悉数被诛除,以江充为代表的酷吏势力在巫蛊之祸以后基本退出政治舞台。伴随着巫蛊之祸的结束,以及内外政策的调整,汉武帝时期主要的统治力量,军功势力以及与之结合的外戚势力、酷吏政治,都退出了西汉政治的中心。高层权力的真空预示着新的统治力量即将崛起,昭宣时期,以霍光为代表的外戚势力重新抬头以及“循吏政治”的出现,才使得所谓的“守文”政治真正到来。巫蛊之狱不仅深刻影响了整个西汉中后期的政治走向,还为东汉时期形成文臣政治打下了基础。

[本文为教育部人文社科专项任务项目(科研诚信和学风建设)重大课题“学术规范与方法论研究”(11JDXF001)的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郝红暖

An New View of “the Ministers Called Generous Elders were Attached to the Crown Prince”——Discussion on Mr. Yan Bu-ke’s Paper

YAN An-qing

(School of History, Nanjing University, Nanjing 210046,China)

This article by re-analysis of various historical documents,consider that the political environment in autocratic rule under the late emperor Wu of Han Dynasty, there was no so-called political group “generous elders” on the national political stage. Shi De, Zhang An-shi and the other ministers supported the crown prince, because they want to make a political investment. Even if there were a few ministers have different political views, but also could not be used as a judgment standard. The case of witchcraft(巫蛊之祸)was not the contradiction between the emperor and the crown prince. Instead, there were four political groups involved in the coup, that influences on Han Dynasty were very profound.

the emperor Wu of Han Dynasty; generous elders; open side and gain benefit; change of policy; the case of witchcraft

K234.1

A

1005-605X(2016)05-0045-05

颜岸青(1990-),男,安徽合肥人,南京大学历史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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