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青松
午后半响,深秋的太阳挥洒着绚丽的光芒。一个人徘徊在乡间的小路上,领略收秋后的田园风光。
这是年度中秋分至寒露之间十余天的短暂光阴,南阳盆地平原上地块们难得的休闲小歇。蔚蓝的穹庐,为乡野搭着曼妙帷幕;疏朗的行道树,为地块构建绿色围屏。暖和的日光,映照着静默的寂寥土地;凉爽的秋风,梳理着原野的埂垄纹理。虫唱低吟,吟出田地轻微的酣声;牵牛花开,开出田野斑斓的秋梦。平地、岗坡,一样的素净,流露出母性的祥和;黄壤、褐土,同样的温良,泛呈着温暖的土色。在埂垄上蹓跶,是地道的身心放松;打量温暖的土色,乡恋的情怀自然敞开。
“春打六九头,遍地是耕牛”、“清明前后,种瓜点豆”、“小满暖洋洋,夏锄好时光”、“到了夏至节,锄地不等歇”、“秋收大忙,割打晒藏”……一串散发着农耕气息的谚语,从记忆深处次第走来,诉说着这片田园上曾经的繁忙农事。锄草、施肥、喷药,耕作、播种、收获,一拔一拔的农活,一轮一轮的劳作,接踵而至无法歇脚。庄户人的采摘挖刨,收割机的席卷吞吐,配合默契,紧锣密鼓。割麦收秋,终于忙完;碎土整地,总算收官。田园的休闲时光,真的来之不易;疲倦已久的田地,当下得以休养生息。土壤中微生物繁殖,腐殖质积淀,正是时候;残留农药的分化自净,土壤肥力的恢复提升,恰为时机。附着地表的高高低低的茎杆作物玉米、大豆,窝藏地下的箍箍抓抓的根果粮食红薯、花生,都是土地U盘上的“内存”,已被收获的农人“删除”,原野的“桌面上”干干净净。不被庄稼遮蔽的田地,视野开阔,一览无余,裸露着朴实而健美的肌体,纯真又亲切的容颜。
脚下是黄土,近处是黄土,远处是黄土,远处的远处还是黄土,仿佛黄土就是世界,世界就是黄土。与土地一样的肤色,使我觉得这里是我的根脉所在;厚重的归属感,又使身处平原深处的我心安理得。如果说这时节的原野是浩瀚无垠的大海,风平浪静的大海,那么我就是海上孤独的漂泊者,暂避风浪于怀抱般的港湾;如果说我是一个黄土地的婴儿,那么此时我仿佛正骚动于盆地平原温软的胎盘,又偎依在白河母亲安稳的摇篮。捧一抔黄土在手里端详,眼前便浮现出小麦和玉米的温润颜色;抓一把碎壤在手中把玩,又似乎觉察到黄铜与黄金富丽的光泽。这样的颜色,多么温馨;这样的光泽,何等可爱!
傍晚斜阳,原野上一片灿烂。找一个合适的冈坡,独自小坐。刷成黄一色的地块,拼合成温馨的田园,平展而辽远。居高临下,俯视四野,看不见人们劳作的身影,听不见旋耕机的轰鸣,田野闲适而清静。此刻是四季歌的“休止符”,大音稀声。朴素的土壤是大地的膏胰,天然的颜料,浅淡柔和,养眼怡神,不像电灯、油漆、金属、玻璃的光色,炫目刺眼,视觉疲倦。现在我和田亩许久对视,“相看两不厌”。凝视中,我默默地想:尽管田地是那样的负荷沉重,是那样的饱经折腾,是那样的倍受毒害,是那样的竭力奉献,人们对它仍然有着那么多的怨言,那么多的惆怅,那么多的失落,那么多的奢望。田地虽能让村民衣食无忧,却无法使村民拥有汽车洋楼。田园养育了子民,子民却不乐意坚守田园。同一片蓝天下,都市繁荣而时尚,乡村萧条又落后。从乡村通往都市的路,越走越宽广越坦荡;从都市走向乡村的途,越走越狭窄越艰涩。有本事的儿女,游走于都市;没出息的子孙,留守在乡村。抛家离舍出外打工,好像是年轻人绝佳的出路;移民都市变为“蜗居族”,似乎成新一代最好的归宿。“无工不富”、“无商不富”、“种庄稼发不了财”——这些当代口头禅,道出了田园的失落,农业的悲哀。在奔小康的时代跑道上,乡村一直落在最后,气息喘喘,遥望着都市的项背。“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这些忧伤的歌曲,依然在乡间回荡。土地,受尽煎熬;田园,油尽灯残。谁解,土地衷肠?田园,何等悲伤!然而,那些打拼成功入籍都市的乡村赤子,过了一阵子“市民”生活后,又开始厌倦都市快节奏的紧张匆忙和人流车流的喧嚣烦躁,往往滋生“常回家看看”的念头,甚至有“叶落归根”、“不如归去”的想法。这是绿叶对树根的情怀,游子对母亲的依恋。在逃离田园、向往城市生活与“故土难离,穷家难舍”的两难抉择中,多少人纠结着、痛苦着!谁有,化解这纠结和痛苦的灵丹妙药?
登临远望,尽管此时柴薪未燃,“空心村”的上空不见炊烟,可那陶渊明的诗句:“暖暖远人村,依依墟里烟”,却在我心中复读默念。远处的村庄,是生者的家园,对农耕文明作最后的解读;近处的墓群,是故人的聚落,对土地田园作永远的守望。微风,在耳边轻叹:农田便宜,粮食价贱!
“寒露至霜降,种麦不商量”、“寒露蚕豆霜降麦,种了小麦种大麦”——又有两句裹霜挟寒的农谚,在我心灵的键盘上不敲自出。播种机往返田野的匆忙,冬小麦精美如画的垄行,便在我眼前如动漫般浮现虚晃。唉!田地的休整即将结束,农作物快要在地里生长,四季歌的旋律又要奏响……
落日冉冉,晚霞满天。瑰丽的紫阳下,休整中的田原,如小憩的母亲,恬静安详。田地滋养了庄稼,庄稼养育了我们,田地就是我们的母亲。我是田地母亲孝顺的儿子,静静地守护在她的身旁,看着她安歇,生怕有一点扰嚷。
哦,温暖的土色,你是母亲慈祥的脸色,我心目中色泽的最爱。
二○一五年十一月六日于“耕读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