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合群
我上班的地方,就在一截宋城墙的脚下。
我休息的地方,就在一截宋城墙的怀里。
这座本来功能齐备、完建于抵御金兵南下的战时城墙,这座养育了我先人风骨的商贾之地。
我坐化成宋城墙的一株烟草,看那时城内巷坊相通,河道相连,人头攒动,叫卖不绝;一树垂柳,半城碧水,绿了一个城郭。城北飘来中原的细雨,城南走过江南的云朵;一只灰雀,还在侧耳聆听,那来自八百年前的东风夜放花千树,一夜鱼龙舞。
山外青山楼外楼。一边是马蹄声声,别有人间行路难;一边是歌舞升平,宝马雕车香满路。
宋朝被一分为二:南和北;风雅和战乱;死亡与战斗;家忧与国愁。
靖康之难的烟火,始终难掩南宋偏安江表的恐惧。跪地求和,是整个懦弱宋朝的弯曲背影。
南逃,前途未卜的南逃,是那个时代从每一个宋人心目中,升起的一次次苍凉大幕。
发明火药的大宋,被火药崩塌;
发明指南针的大宋,指明了一个王朝的归宿。
谁承想,我身处祖国腹地的故乡,竟成了边防。
南宋开禧二年(1206),这座鄂北岗地上的小城,迎来了他真正的主人——孟宗政,一个战时的枣阳县令。
这个了解枣阳的孟宗政,不仅了解枣阳人的优点,而且了解枣阳人的缺点;这个常怀天下之念的孟宗政,用意志和决心,把种田经商的百姓团结成虎狼之师,同仇敌忾,采用肩挑背扛最原始的劳作手段,一夜之间,在沙河畔,建起了一座雄伟城池。
方方正正的古城墙,是一个铁打的国。十字纵横,四门高筑。城外,恰似沙河一样的人民,视领土如命,虔诚地守护。
孟宗政率部,利用四周有利地形,进行游击战斗,多次打败金兵,夺回粮草辎重。
这,与仓皇“南巡”的宋朝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座宋城,有几级浮屠?有几坛佳酿?那黝黑的砖瓦,是不是我先人睁大的眼睛?
风拍城楼,蔓草丛生,殆犹梦也。一种心结,从未打开。
嘉定十二年(1219),金兵再次进攻枣阳,被枣阳人民迎头痛击,孟宗政率众追击到金国境内的湖阳县(今河南唐河县湖阳镇),“一鼓而拔,燔烧积聚,夷荡营寨,俘掠以归,金人呼为孟爷爷,自不敢窥襄、汉、枣阳。”
孟爷爷病逝,边城枣阳的老百姓罢市三天,悲伤哭泣,隆重悼念。
后来,孟宗政的儿子孟珙,更是继承了父亲的衣钵。这位出生在枣阳的儿郎,曾以一人之力,统御南宋三分之二战线上的战事,抵抗席卷欧亚的蒙古铁骑。
孟氏父子,与当时抗金名将岳飞齐名。小小的枣阳城,成就了孟氏父子的伟业,也多少给灰暗的、残喘的宋朝带来了一抹亮色,留住了一把救命稻草。
枣阳局部的胜利,与整个南宋的一次次败退,无条件媾和,是不是上苍有意的安排?
我中原的中原呀,佘太君老了,还在挂帅;
岳飞被一天十二道金牌压垮,还在疾呼:“还我山河”;
李清照寻寻觅觅;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
辛弃疾北望长安,倩何人揾英雄泪?陆游临死还在示儿……
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誓不休。
整座南宋,还在口诛笔伐,进行着无为的战斗。
多情的大宋呀,锦绣万千。你文化的繁荣,经济的繁盛,与你能力的低下,造成了戏剧与色彩的冲突。
繁荣,不等于强壮;富庶,不等于久安。
南宋,丢下社稷苍生,一路南逃,南逃,被金追,被元赶,最后,逃,无可逃。
山河破碎风飘絮,黎民涂炭雨打萍,一次次撕开这个风雅王朝的伤口。
那是光荣与耻辱的交织,那是南方与北方的纠葛,那是心酸与无奈的绝唱,那是诗与词的流放。
许多人,还在梦里回望中原;许多人,还在宋词里直捣黄龙。
弦索之音,不肯过江东。一朵执着的桃花,追上了天边的云彩。她们互换信物,互道珍重。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无数冲散的男女,亲人,艺人,词人,在南下的路上,跋涉,跋涉,颠沛,流离……究竟,去向何方?
而忠臣陆秀夫在赐死了爱人之后,和最后的一个南宋小皇帝捆绑一起,从容投海,气壮山河。
有谁还能听见,枣阳城头的杀声连天,风笛鸣响?古城墙下的千年银杏,你是不是还没有从痛苦中走出?
时间,只是藏在银杏树上的一片枝叶,初生,然后,无声落下。
南宋,在那个风雨飘摇的时代,小小的枣阳城墙里,不仅有抗战的组织动员,还有市民与商贾的奔波忙碌。
枣阳,在逆境中历练,在战火中成熟,在戏剧冲突中豁达。
两国交战,不误生意。政治的挤压,导致商业的富庶:东街的萝卜,西街的肉,南关的大米,北关的水……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前方的厮杀,也不能阻止枣阳人对富贵的追求,对美的热爱:农产品、日用品,就连化妆品也进入了市场流通,大小铺席,连门俱是,无空虚之屋,东门码头通四海,镇市兴隆达三江,农村的虚市在一番修饰之后,也抬起了高高的头颅。
祭扫,佛诞,重阳,元宵,端午,众多节日,使枣阳一时沉浸在无限喜悦与向往之中……
鸡孵卵,炉炼丹,未宜须臾稍离。战时拿刀,闲时出摊。
城内经商与城外务农,山呼海应;才子佳人,雅望天堂。
一条看不见的战道,蜿蜒至每一个枣阳人的血脉之中。
《夷坚志》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枣阳(今湖北枣阳)有一个叫申师孟的人,以善于经商而闻名于江湖之间,住在临安的大富商裴氏三顾茅庐把他请来,交给他本钱十万贯,任由他经营投资。三年后,本钱翻了一番,申师孟就把钱押送到裴家,过几年,连本带利增加到了三十万贯。后来,裴老爷子去世了,申师孟赶回临安吊丧,将其所委托的资本全数交回,老裴的儿子把其中的十分之三分给了申师孟,大约是白银二万两。
在宋人笔记中,申师孟这样的人物被称为“干人”,这便是当时的“职业经理人”。作为史上第一位有名有姓的职业经理人,申师孟身上体现了一些非常基本的素质——善于经营、恪守本职、忠于承诺。
这个生于枣阳长于枣阳的申师孟,这个数次资助孟家军的商业奇才,这个常年奔波于临安与枣阳之间的爱国志士,这个最后被金人掠去而拒绝为其服务的一代大儒,同样了解枣阳,了解枣阳的淳朴与智慧,了解枣阳的善良与坚强。他从枣阳走出,带着家乡人的脑袋和手艺,从打制传统的金银首饰开始,在战乱中求生,在辗转中做活,在铮铮宋词的熏陶下做强。
申师孟时代,是一个商贾云集的时代,是一个文人志士抒发志向的时代,是一个爱美至理的时代。
一个“经理人阶层”,在中国商业史上第一次出现,是在宋代,在枣阳。
桃花落,江山笑,春天已走远,谁主沉浮?
宋的物件传至今天,还非常地精致与完美,而今天的物件却多了粗鲁,少了灵性。这不是人的问题,而是我们与宋比,还是有些穷酸。
宋的财富,远比盛唐强百倍,是当时世界上最富有的国家。宋的人口首次过亿,贸易量之大,食物之丰富,是中世纪最繁荣、最发达的朝代。
在蒙元入侵的前一夜,南宋人依然在关注着自己的日常生活;这么多财富,却没有转化为强国的力量,实在是千年之叹,诗词之殇。
未来太薄,打不开结局,更吹落,星如雨。
申师孟的星火精神,延续、传承至今,成为枣阳商人的法宝。枣阳金兰首饰就是杰出的代表。他们秉承诚实、守信、重诺、善营的思想,成立了申师孟品牌,与金兰品牌珠联璧合,引领时尚,成为中国名牌。
枣阳的古城墙,始终保持着一贯的沉默。
它,以一己之力,最终没能保住大雅宋室的江山;但它,却扛起了万千枣阳人的幸福,安康,和文明。
宋,已经走得太远了;而以宋词为代表的宋文化却留在每一个人的灵魂里。
枣阳战时宋墙的辉煌,虽是昙花一现,却成了永远开放在我心坎上的花朵。
登宋墙而小枣阳,小中原。一些陈旧的阳光,最似老玉包浆,朴素而热烈。
心,在宋词里浸泡久了,也有了明净的出蓝之色。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枣阳土地上,随意拈来,皆是宋词。宋词,只是枣阳城的封面;宋韵,则是枣阳画卷的封底;宋墙,厚若一部史书,丹青国里,儒雅成风。
这座梦开始的地方;这座情归属的河山。
许多史学家都在研究宋朝,宋朝的灭亡。一致口径是:宋朝过于以文治国;金元过于强大。我喜欢严肃修史,我还想补充一条:宋朝的风雅固然称道,但它却没有唤醒更多更多老百姓的家国情怀。一个伟人说:人民,只有人民,才是历史的创造者。我可怜的大宋,你诗词的天高地远,你财富的地远天高,就是一条条奔腾的大江大河,载着你,走进了似有似无的历史晨昏线。你和枣阳青城一样,是一个伤心的地理路标,也是一个性灵的文化符号。一群活生生的人,卑微地生活在你的周遭,爱着你词的辽阔,戏的缠绵,玉的温润,瓷的刚强,茶的幽雅,墨的苍老,舞的曼妙……
有时候,我在想,卑微也是一种荣耀,比如我的大宋,我的宋墙,我的诗词。
八百年前有人拜谒,只为今天拾级而上。今天,走在宋城墙下,很多人已经记不得她当年的模样了。绝大多数的城墙,都在战乱中损失殆尽,只有顺城湾一带还保存不到一里长的端倪,掩埋在历史的狼烟之中。
为了抵达,请再给我八百年的时间;为了祭奠,请赐给我一条沙河水吧。
这座用枣阳人民血肉与情感与智慧与勇敢筑起的青青堡垒,你能从哪一片残砖碎瓦的印迹中,从那一株萋萋芳草的吟唱里,寻到哪一个章节?哪一句辞令?哪一段历史?哪一次生离死别?哪一缕岁月尘埃?
鼓声,号角,旌旗,炊烟,勾栏瓦舍,蜿蜒成宋词的衣袂飘飘,繁育出宋代的繁花市井。欣然运笔,是这截宋墙,教我如何与枣阳亲近,与大宋握手,与文化为僧。
清明时节雨,路上行人,唤起了词牌。枣阳相信,当她开口唱大风的时候,全世界的耳朵一定都在倾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