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大旭
秋收
四个季节中,最热闹的就是秋了。
经过春的播种,夏的耕耘,终于迎来了秋的收获。秋风一吹,到处都是一片忙碌的景象。走出拥挤的城市,骑车漫行在田间地头,土地还是原来的土地,庄稼还是原来的庄稼,劳作的人们还是熟悉的面孔,只是脚下不再有坑洼泥泞的土路,地里没了压得“吱吱”响快要散架的牛车。
放眼看去,一望无际的玉米森林,夹杂着星星点点的大豆、芝麻。此时的玉米没有了往日的神气,一个一个都耷拉着枯黄的叶子,头顶的花冠也早已枯萎。
在我的秋收记忆中,掰玉米是最辛苦的。早上五六点,坐上“突突突”冒着黑烟的拖拉机赶到地里,趁着早上有露水,玉米苞比较软和,此时去掰不剌手还凉快。一人拿一个化肥袋子,把玉米整个连苞掰下装进袋子里,袋子跟着人一步一挪,直至装满。我力气小每次装半袋就拎不动了。干着干着太阳越升越高,炙烤着大地,此时的玉米地就成了一个大蒸笼,高高的玉米杆,密密麻麻,一丝风也透不进来,玉米叶也变得发干发硬,锋利的叶子边缘,如同刀片划在脸颊、胳膊、手腕、手背上,汗水渗进伤口,火辣地疼,还不能随便就用手去擦,要是玉米“胡子”趁机顺着领子钻进衣服里,保准会痒得叫你抓耳挠腮、哭爹找娘。这时最盼望的就是赶紧掰到地头,好把头伸出来喘口气,那场面就跟暴雨前浮出水面换气的鱼一样。从早上天蒙蒙亮开始干,一直到晚上星星出来,才拉着满满一车玉米回去。
接下来几天,就要给堆得如小山般的玉米剥皮了。大人们娴熟地用钉子在玉米苞上,从下往上、从外向里划开个缝,这是个技术活:力度太小,只能划烂表面的几层,里面的还得用指甲掐开;力度太大,费劲不说还会划烂玉米籽,弄不好手一滑,还会划伤手,得不偿失。开过缝的玉米苞剥起来就容易多了,就像撕方便面一样,要不然不到半晌,你的大拇指就会疼得不会拐弯了。即便是有钉子这个帮手,剥一天下来,手指头也会累得酸疼,不信你撕一天方便面试试。
等大人们把全部剥好的玉米,用绑着麻绳的竹箩筐,一筐一筐全部系到平房上,秋收才算告一段落。接下来就要把地里的玉米杆拉回来了,那可是一家人麦收前主要的柴火。
剥玉米辛苦归辛苦,小孩子也有自己的乐趣。三五个伙伴凑在一起,一人手里捏一只去了大腿的蚂蚱,地上画一条线,都放在线后面,“预备,开始”,手同时松开,“驾驾”的喊叫声震耳欲聋,手里拿着捋过叶子的杨树叶,驱赶着自己的“战马”。小胖的“战马”跑得最快,最先到终点,他兴奋得跳着叫着,还转身向我们做鬼脸。可是他还不知道,在他转身后的下一秒悲剧就发生了:一个枣红色的大公鸡,支棱着翅膀,伸长了脖子,贼一样跑到他身后,啄起他的蚂蚱就跑了。公鸡在前面跑,小胖在后面撵,鸡子被撵急了,“扑棱”着翅膀飞上了旁边的歪脖子桃树,小胖在树下气得干瞪眼,手里拿着小石头砸,嘴里还咒骂着:“吃吧,吃胖了过年就把你杀吃了”。树上的公鸡歪着脑袋打量了一会儿,确认危险解除后,像个胜利者一样“喔喔”直叫。有时我们还会把刚剥下来的玉米苞撕成一缕一缕,再把它编起来,我们都管它叫“降落伞”,比谁编的花样多,看谁扔得高。往往一个秋天过去,枣树上都会挂上许多我们自己动手做的“降落伞”。
在那个时候,几乎没有不种棉花的人家,育苗、栽苗、掐顶,施肥、浇水、打药,棉花地里天天都有活。一到摘棉花的时节,全家老少齐上阵,村里的棉花地里都快能开会了。卖棉花的钱,是一家人平时开销、学生学费、过年时买新衣服的保障;卖棉花时棉库给的棉籽票可以到粮油店换棉籽油,那可是一年炒菜的主要油料;就连最没用的棉花杆也是除玉米杆以外的另一主要柴火。现在的农村,种棉花的人家很少了,要是你看到一片棉花地,八成是这家今年有喜事——儿子结婚或女儿出嫁要做棉被。
这些年,田地里辛辛苦苦忙一季,还没有进城打工半个月挣得多。人们都愿把地里种些懒庄稼,到季节的时候才开着拖拉机来到地头,种的时候拉着种子化肥,收的时候拉脱过粒的粮食,平时只要旱不死就行了。一季小麦,一季玉米,全年在地里的时间不到俩星期。
又到玉米收获季节,玉米收割机一过,人们只用站在地头把剥干净的玉米棒从收割机里转到自家拖拉机上,玉米杆直接粉碎在地里。玉米拉回家也不用人系上去了,家家户户都有小型吊机,电闸一推,伴随着电动机马达的“隆隆”声,一袋袋,一筐筐,玉米像坐电梯一样就到了房顶。
现在秋收省劲了许多,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辛苦了,可是麻烦也不少。就拿今年来说吧,玉米刚掰完,老家地里就多了两座新坟,一个人上午在自家地里被联合收割机轧死了,一个人下午在自家楼顶被小吊机带下来摔死了。更严重的是,粉碎后的秸秆都在地表,影响小麦播种,懒省事的人一烧了之造成的雾霾天气,还不知道会导致多少交通事故。
秋游千亩园
沿着白河向南走30里地,有一个地方叫万湾,那里远离城市的喧嚣,没有钢筋混凝土的束缚,绿竹苍翠欲滴,柳树婆娑多姿,松柏傲然挺拔,绿草鲜花交相点缀,白鹭在水里踱来踱去悠然觅食,翠鸟蹲在河边的蒿草上眼睛盯着水面,远处传来声声鞭响,放羊人赶着一群山羊慢慢走来。
雨过天晴的早上,泥土伴着秋的气息扑面而来。河岸上的玉米已经成熟,有的玉米胀破了苞衣,咧着大嘴巴,露出满嘴“黄牙”,向经过的人们述说丰收的喜悦;玉米地头是一片高粱,那是在播种时顺手洒下的,饱满的籽粒压完了挺拔的腰杆,红霞般的脸蛋儿,娇羞地向大地倾诉成长的历程;就连地头的草窝里也怀抱着圆滚滚的南瓜。地头的野草微微泛黄,叶片上沾满了晶莹的露珠;警惕的苍耳,不放过一个可以免费旅行的机会,紧紧地拽着牛的尾巴,绵羊的毛;高高的蒿草也失去了往日的神气,被往返在地头拉玉米的拖拉机压倒在田埂上。
沿着田边的水泥路向西走五六百米,下个小坡,就来到了千亩园的大门口。大门是个仿古的砖瓦牌坊,上书楷体大字“千亩园”。牌坊左右,一边一个二人合抱的大柳树,如同把门将军,树皮黢黑龟裂,露出来的树根如虬龙在地,深绿色的柳叶随着缕缕柳丝在空中轻扬。过了牌坊,一片片的苗圃就呈现在我们眼前,苗圃里有吐露芬芳的月季、枝繁叶茂的冬青、叶子如手掌的梧桐、浑身是刺的雪松……
穿过苗圃向南走,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竹子的海洋,东边的是细一些的,西边的是粗一些的。风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依依不舍风的逝去。每一棵竹子上都用不同的颜色画个圈,那是为了区别它们的年份,以免砍的时候弄混淆。我们小时候去竹林玩的孩子,时常手里拿着小刀,学电视上的孙悟空的样子,在竹竿上刻“到此一游”。
竹林的南边是果园,早些年种的是大枣,后来又改种梨,去年听说又改种了油桃。农民喜欢跟风,今年啥贵,明年就种啥,可等明年自己收获的时候又成了种啥,啥便宜。生气,迷惘,接着改种,一次次陷入“啥贵种啥”的恶性循环。
果园的南边曾经是广阔的柳林,那里的柳树没有人刻意修剪整理,或疏或密,或直或弯。疏的地方,树帽硕大,树干粗直,枝叶繁茂;密的地方,枝干歪斜,枝叶稀疏,树与树之间枝枝蔓蔓相互交错。听老一辈讲,解放前这个地方是白河滩的荒地,长满了芦苇,人藏进去,在外边是看不出来的,岸上紧邻老公路,往来商旅很多。由于位置偏僻,距离最近的村庄也得七八里,这里时常有土匪出没,许多人被土匪抢劫后,被直接杀了扔在河滩里,那一带一直有“鬼门关”之称。四几年“跑老日”的时候,这附近的人都往这白河滩里躲,这地方又救了不少人的命。这片柳树林是解放后才有的。
1958年夏天,白河发大水,河水夹杂着泥沙淤积着这片河滩芦苇丛,大水从上游冲下来几棵柳树。洪水退去,这几棵柳树就在芦苇丛里活了下来。这里淤泥深厚,水分充足,非常适合柳树生长,再加上那些年河滩不让放牧,没有牲口祸害。就这样,每当春风吹过,柳絮轻扬,湿润的泥土里就会有新的柳树长出,没过几年,这里就形成了一片柳树林。
也是这片柳树林承载了我的大部分童年乐趣。小的时候家里养有牛,每到暑假,我就成了小小放牛郎。下午两三点钟,有牲口的人家都赶着自家牲口来到河滩,我和其他放牛的小孩儿把牛往柳树林里一赶,牛在树林里悠闲地吃草,我们在树林里疯来疯去地跑,有时上树掏鸟窝辫柳枝帽,有时拽着垂下来的树枝荡来荡去,有时来到小河沟里洗澡捉鱼,偶尔也会干点正事:拾一捆干树枝给母亲熬玉米糁。玩累了,就直接在树荫下摊个化肥袋子睡觉。那个时候常常忘了去看牛,地里干活人的一嗓子“谁的牛跑我地里了”,才能让我们从中回过神来。
五年前,一场冻雨过后,柳树林一片狼藉,到处是被冻雨压折的树枝,就像战场上残缺不全的遗骸。来年开春,也没有几棵发芽的,柳絮漫天飞舞的场景只有在梦中才能出现了。现在只有在千亩园这一带还能看见为数不多的柳树。
柳树林死的那一年,白河滩的水位下降得很厉害,在所有人的记忆中,天无论再旱,也从来没有干涸过的大池塘,干涸了。小的时候,听大人们说,这池塘下面有泉眼,直通东海龙宫,我一直信以为真。直到干涸的那天,我才明白,原来它的地下与白河相通,河里采砂,沙走水流,水位下降,池塘自然就会干枯。沙石被运到城市建成了房子,每当高楼大厦在风中呜咽,唯有我能听懂:那是河滩柳树林里死而不倒的老柳树发出的悲鸣。
秋游千亩园,景色迷人,令人心旷神怡,但心中依然有些许遗憾:千亩园的景虽然很美,终究是人造的,始终抵不过造物主苍茫岁月中不经意的恩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