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面:
他干脆拐下高速公路去加油。“还不走?” 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讶异地问。他把车向前开了几十米,停到便利店旁边,熄了火。
四五年没见,她变成了一个中性的女人。当他老板的助理时,她年轻的面孔刚硬,很瘦,骨架大得支棱,反而因此有一点绰约风姿。那时他和她结下了办公室里有界限的友谊,出差时吃过晚饭能一起在陌生城市湖边散一圈步,九点前各回房间。现在的她,胖多了,短发,穿着僧袍一样的衣服跟运动鞋来吃饭——时尚,他真是琢磨不来。
能聊天的友谊是这两年靠朋友圈结下的。她爱开玩笑,贴一些稀奇古怪国家的野史。马达加斯加的猴子?逐渐能互发风景照,扯淡、抱怨、发人生感慨。
他觉得自己的经历用半页纸就可以说完,实际上也确实在两个凉菜之内就说完了:换了学区房,调到非业务部门,迎来送往。“就是男公关”,他说。
现在停在这里,他不得不给妻子回微信,副驾驶座位上的女人有点纳闷地看着自己,他感觉到手指不灵活。“算了,给你看吧。” 他递过去手机。“别往前翻啊,哈哈。”
妻子这几年来尤其是这样,不由分说,不听解释,你妈、我妈、你家人、我家人、我付出、我妈牺牲,你呢?反问句。惊叹号。不回,就涌过来更多。再不回,进家后就听到摔门声。
“不好意思啊,好不容易见面就给你看这个。我们这种中年人的生活就是关系,平衡。” 他说。
这段路他很熟悉。儿子出生五年以来他养成了古怪的爱好,喜欢开长途。从公司下班回家——从哪里吃完饭回家——都可以走四环,但他又讨厌堵车,又希望能晚些到家。这两种心情让他开到城外来,绕大圈回家,路边有白杨树,小河,经过黑桥村,索家村……早晨,他醒来后像跳伞一样离开家。他和妻子像一件衬衫的两支衣袖。
“送你回去。见笑了,真是。我们这种中年人。” 他说。
B面:
门打开,门关上。五岁的年龄差,以前显得很大,几乎是种上下级关系,现在却刚好平起平坐。但她也不准备听这些私事,更不准备表示理解。这些男人永远居高临下,把表演脆弱当作是慷慨的接纳。他们以为叹气是抒情。这是阳痿者的浪漫。门打开,门关上。
琐碎而无法逃脱的生活。但我就是逃脱了,她有些自得地想。他难道不知道吗?耐心有时是爱情的部分,却从不是亲情的部分,你要完满的生活,结婚生子,当然就是这样。就像水是湿的。
吃过这样一顿饭,拼命聊了两小时,她觉得像宿醉,脑子进了冰箱。她想早点回家,趁旁边商场没关门去买杯果汁。是怎么和他成为朋友的?还是她在加拿大读书时的点赞之交。“马达加斯加你去过?” 他写。“没去过啊,就看看。” 她回。“我退休以后就打算好好研究二战,马达加斯加还有一个战场,它原来属于维希法国。” 她回了一排省略号。居然后来也熟了起来。那时候她究竟有多寂寞?
他硬说这样绕圈开风景好还不堵,可五环外的路上净是蒙冀外地车压着线开,直行突然减速改道。大车也多,让她心惊胆战。她还发现他根本不会安全超车。还说自己会跑车漂移。男人 !
天黑了下去,月亮在看不见的地方。加油站对面有座小房子,边缘模模糊糊,仿佛是粉色的,像遗世独立的家,静悄悄坐落在人际外,是他们所有人来的地方,一些人要去的地方。
“启动时你得打转向灯。我可不想死在这儿。” 她带着最大的温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