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杼
一
汽笛声已经响起,窗外那对情侣依然难舍难分,也不知那姑娘说了什么,带着金丝框眼镜的儒雅男人嘴角弯成好看的弧度,亲了亲姑娘的额头,转身上了火车。
眼见姑娘满眼不舍,商灵觉得有趣,便托着下巴靠在窗边看个够。
也真是巧,那男人就坐她对面,见着商灵,礼貌地点了下头,温文尔雅。坐下后,又扭头看向窗外。
火车徐徐开动,略过蓝色站牌。顺着男人的视线看去,站台上的姑娘跟着火车慢慢跑了起来。商灵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心里又酸又甜,她想起了她的长腿哥哥,那个动不动就爬上梅子树给她摘梅子的哥哥。
突然,男人的眼睛蓦地睁大,苍白着脸朝车门跑去。商灵一惊,慌忙扭头去看,可也只看见一片蓝色衣角,以及那个越来越远的红色影子。紧接着,火车颠簸了一下,缓缓停了下来,归于宁静。
“有人跳轨了!”
不知是谁凄厉的喊声,整个车厢在一瞬的平静后瞬间躁动,充斥着惊呼声和儿童的哭泣声。
而站台上的那个姑娘已经不见了。
有些胆大的人打开车窗伸头去看,脸上带着事不关己的冷漠。
闭着眼,颤抖着抓住裙子一角,深吸口气,商灵提着行李,挤出看热闹的人群,下了火车,蹲在男人旁边,而男人怀里抱着的姑娘已经血肉模糊,蓝色衣衫尽染血色。
“你别伤心,人死不能复生。”歪头想了想,商灵笨拙地安慰。
“她刚刚还说,会等我回来娶她。”男人脸色白的得像纸一样,偏偏眼眶通红,不见泪水,“可是怎么一转眼,她就跳轨自杀了呢?”
商灵挪了挪,不顾白色裙边被血浸红,咬着嘴唇说:“程殷琦是吗?我听到她是这么喊的。”
“她?”男人终于将视线落在商灵身上,“她是谁?”
“我不知道。”商灵摇头,“程殷琦不是自杀,她是被那个女人推下去的!”
男人惊愕。
商灵认真回看着:“那个女人,穿着一身红色旗袍,襟口绣了朵白色牡丹。”
“胡说!”男人厉声反驳,“我一直看着她,并没见什么穿着旗袍的女人。”
“你当然没见着,因为你看不见!”商灵理直气壮,“只有我能看见她,我和你们看到的不一样,她会异术!”
不多时,接到通知的程家人纷纷赶到,看到血肉模糊的程殷琦时,程母当场哭晕了过去。一同而来的,还有接到报案的警察。
商灵急了,扯着男人的衣袖说:“你不能把我交给警察,警察肯定不会相信我说的话,只有我能帮你找到凶手!”
似乎在判断商灵说的真假,男人沉吟一会儿,说:“帮我找到凶手,你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真的什么都可以?”商灵笑到眼底,“我孤身一人来到术临,现在还没地方住,不知可否收留?”
男人一怔,似乎没想到商灵提了这么个要求,“好,我叫方越泽,在找到凶手之前,你可以住在方家。”
“方越泽……”商灵小声重复了,然后重重点头,“我记住了!”
等一切都结束,商灵提着行李箱,乖乖跟在方越泽身后离开。苍青色的背影看上去是那么疲惫,人前能和她理智谈判商量,背过身却会释放所有悲伤,简直判若两人,商灵噘着嘴,有些惆怅。不一样,和她的长腿哥哥不一样,她的长腿哥哥整天都是笑嘻嘻的,活力四射,即使从梅子树上摔下来也还是先笑着安慰吓哭的她。
方越泽那么难过,那么悲伤。商灵很想问问他,就那么喜欢程殷琦?明明……明明他以前的未婚妻不是程殷琦,才三年而已,怎么能忘得这么快?明明以前是那么喜欢,怎么一转眼就换成了别人?
二
术临号称“药都”,药行几乎遍布大街小巷,而大大小小的药行,又以方家马首是瞻。
生意人就是生意人,褪去悲伤,回到方家后的方越泽开始投身于方家药铺,致力于方家的药材生意。
方千言说:“他这是化悲愤为力量!你看他那笑得假里假气的脸,真让人讨厌。准媳妇没了,伤心就伤心呗,做那副表情给谁看?”
吐掉梅子胡,商灵生气辩解:“什么假里假气?越泽哥笑得可好看了!你以为人人都跟你一样?”
方千言是方家的老么,因为方家二老的溺爱,平日里流里流气不务正业,方家的全部事业由方家老大方越泽担起。眼看方千言年龄渐长,方家二老想让他跟着方越泽管管药行,奈何方千言流气惯了,简直就是扶不起的阿斗。
抖抖身上的宝蓝色西服,方千言心虚地摸了摸鼻子,“呐,生气了?你不就是嫌大哥忙得没时间陪你吗?喏,我来陪你!”不知从哪掏出两张电影票,在商灵眼前晃了晃,“今晚去看电影,怎么样?就我们俩!”
眯着眼睛想了想,商灵一把夺过电影票,“谁要跟你去看电影,要看也是跟越泽哥一起去看!”
商灵嘴甜,刚到方家时,左一口“伯母”又一口“伯父”叫得欢快。方家二老看见商灵的第一眼,在一瞬间的怔忪后,对她是出奇的好。
方越泽并没有告诉二老商灵的来历,只说是一位法国回来的朋友,二老深信不疑。让方越泽诧异的是,他从未想过二老会对这个初见面的陌生人这么好,久不下厨的方母更是亲自做了汤羹送到商灵跟前,就差一勺一勺的亲手喂了。
转眼一个月,商灵再也没见过那个红衣女人,她心安理得地住了下来,每天都能看到方越泽,何乐而不为呢。
只是方千言太聒噪了些,每日花天酒地的他一反常态,围在商灵身边叽叽喳喳不厌其烦。
晚上,华灯初上。
特意穿着君子竹暗纹的白色袄裙,商灵站在电影院门口,嘴角带笑安静的等着。及腰长发随意绾起,衬得巴掌大的脸更加小巧。
眼看电影即将开场,她依然站在原地,没有半分不耐。
可是……
“哟,打扮这么漂亮,等谁呢?”耳边响起方千言轻快的声音。
商灵一惊,“你来干什么?”
摇着手里的票,“大哥说他忙,没时间,让我来陪你看电影。”方千言幸灾乐祸,“缘分啊,你看,即使你抢了电影票,可最后还是咱们俩一起。走走走,发什么呆,电影快开场了。”
不想在大庭广众下拉拉扯扯,商灵虽然气急败坏,可也只能乖乖的任由方千言拉进电影院。
走着走着,心里突然发毛,商灵猛然回头张望,却什么都没发现。
“看什么呢?这么认真。”方千言问。
“总感觉有人看着我。”商灵挠挠头,困惑道:“还是那种特别凶狠的目光,我能感觉得到。”
方千言也回头看,“哪有?你感觉错了吧。”他弹了下商灵的额头,“快点快点,电影开始了。”
这么个小小的动作仿佛有魔力般,让商灵忘了刚刚的不安,因为在她小时候,在黑暗的世界里,每当她靠着嗅觉识错药材时,她的长腿哥哥就是这么惩罚她的。
电影枯燥乏味,演得什么商灵一点都没看进去。整个过程她都陷在回忆里,想她的爸爸妈妈,想她的素云姐姐,想她的长腿哥哥。
直到电影结束,被方千言扯了扯,她才回神,只听方千言的抱怨:“跟我看电影有那么难受吗?”
看着那明显受伤的眼神,商灵不假思索地摇头,“没有,我没有难受。”
可谁知,方千言变脸比翻书还快,立马正襟危坐:“那……是不是被我帅到了?”
商灵嘴角抽了抽,扭头不理。
一出电影院,商灵深吸口新鲜空气,因为思念而产生的烦闷随之而散,可是,那种感觉又来了,被人窥探的感觉。
心跳越来越快,“别动!”一把拉住正要过马路的方千言,商灵捂着心口,紧张地说:“一定有人在看着我,我不会感觉错的,一定有人!”
话音刚落,不远处停着的一辆黑色汽车突然启动,飞速向他们驶来。
躲闪已经来不及,商灵只感觉自己被狠狠甩到了旁边,等短暂的眩晕过后,再抬眼时,方千言已经躺在了地上,而那辆黑色汽车也已驶出老远。
起身,商灵站在人群外,看着一动不动的方千言,脚步刚迈却突然顿住,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竟是残忍的冷漠,自言自语:“方家人,都该死!”
可不一会儿,又像是梦魇刚醒般,商灵脸上多了别的表情,慌忙冲上前,颤抖着检查方千言的伤势,等救护车来时,商灵已经对他做了简单的急救。
并没有跟着上救护车,商灵在原地站了许久,才找部电话通知方家,然后朝黑色汽车消失的方向慢慢走去。
因为施救及时,方千言并没有生命危险,只是左腿骨裂。医生委婉地告诉方家二老,方千言的腿虽然能下地行走,却不能恢复得像以前一样。
意思就是,方千言有可能成为瘸子。
即使经历过再大的风浪,听闻这个消息后,方家二老先是呆愣得不知所以,继而泪流满面。
而另一边,商灵嘴里嚼着话梅,哼着不知名的童谣,缓缓挪到小巷深处,走到那个蹲在地上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的人前,商灵“咦”了一声,蹲下身拉起那人的袖子,手臂上赫然有朵祥云状的胎记凸起。商灵面露喜色:“我以为你和他们一样死在那场火里,没想到你还活着,你真的还活着!”紧紧抓着那人的胳膊,自从回到术临,商灵第一次这样开心:“素云姐,原来这世上,我还不是孤单一人!”高兴过后,商灵有些犹豫:“可是……你为什么想要撞我?”
素云抬头,长发掩映下,一张脸遍布烧痕,坑坑洼洼,宛若鬼魅,声音沙哑难听:“小灵?你的眼睛……能看见了?我没有想撞你,我不知道那是你,我没想过你会回来。”她慌乱解释:“我是想撞方千言,他们害得你家破人亡,害得我成了这幅鬼模样,我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挨着素云坐下,商灵仰头看着漆黑夜空,良久,叹息道:“素云姐,这些事让我来做就好了,你吃的苦已经够多了……”
三
早就从方家下人口中听说了方千言的伤势,商灵来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她还特意给方千言买了两笼蟹黄汤包。
可还没到病房门口,就听到了方千言和方越泽的争吵声。
商灵从来没见过方越泽那么生气过,语气含着恨铁不成钢的失望:“方千言,你不就瘸了条腿吗?又不是要了你的命,你这么自暴自弃,对得起爸妈吗?你知道妈妈在门外流了一夜的眼泪吗?”
方千言语带哭腔:“是我不孝。可是哥,你不明白,三年前在我向家里妥协的时候,我就觉得生活没了希望。三年了,我等了三年,好不容易等到她回来,好不容易看到了希望,可我就这么瘸了,我该怎么办啊哥!”
商灵贴着门板想听仔细点,背后突然伸出一只手拍了拍她,吓得她尖叫一声,手里的汤包掉在地上,也打断了门内两人的谈话。
商灵回头,捂着胸口喘息道:“伯母,你吓死我了!”
方母只是歉意地笑了笑,并没有过多解释。
房门被打开,方越泽面无表情地站在她们面前,末了,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离开。
看着他挺得笔直的背影,商灵无声喊着:“长腿哥哥……”
病房里安静得近乎诡异,商灵受不了这气氛,“腾”地起身,喃喃道:“那个,我去打开水。”话音刚落,便抱着水瓶跑了出去,留下方千言和方母相顾无言。
方母削好一个苹果,低声开口:“这几年,你吃喝玩乐不务正业,我知道你是在报复我们,可是当年,我们也有自己的苦衷啊。你以为爸妈心里就好受吗?”方母放下水果刀,抹掉眼角的泪:“儿子啊,有些事情爸妈没法对你说,我知道是我们对不起她,可你不能这么折腾自己,你这是想要了我们的老命啊!”
方千言扭过头,蹭掉眼角的泪水,一句话都没说。
商灵提着开水慢悠悠回到病房的时候,只余方母一人。商灵左看看右看看,诧异道:“去哪儿了啊?他能下床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还来不及高兴,只听方母说:“千言被医生带去检查了。”
“哦。”商灵摸了摸耳垂,讪讪坐在方母旁边,想了想,说:“伯母,这事都怪我,如果当时,我拉住千言的话,他也就不会……”
方母轻轻握着她的手:“商灵啊,你是好孩子,这事不怪你,你不要自责,这都是命。”
眼见方母又深深陷进悲伤里,商灵反握住她的手,眨着眼睛说:“那我跟你讲讲我跟千言昨天看的电影吧,可有意思了。”
“有一对义结金兰的姐妹,未出嫁前,感情可好了。说来也巧,这两人分别嫁给了两位商人,还是同一个地方的。只是结婚后,各自忙活各自的家里事,这感情,就不比从前了。”
“十几年后,有一天,姐姐突然发现,自己的丈夫一开始喜欢的竟然是妹妹,只是爱而不得,这才娶了姐姐。姐姐气坏了,当场就找来丈夫对峙,她的丈夫也是勇敢,居然坦荡荡地承认了。”
“姐姐气急攻心,却又拿丈夫无可奈何,只能把所有的过错归咎于妹妹身上。”商灵越说越起劲,摇着方母的手絮絮叨叨:“其实那妹妹才最无辜呢,她根本就不知道姐夫暗恋她,也从未觊觎过不属于她的东西,她一直安安分分地的相夫教子,过她自己的日子。”
方母脸色一变,煞白煞白的,哆嗦着问:“后来……结局是什么?”
商灵浑然未觉,兴冲冲的继续说:“这女人的嫉妒心真是可怕,后来啊,姐姐又气又妒,就找人把妹妹一家全杀了,然后,她像个没事人一样,瞒着所有人,和她的丈夫,继续安稳的生活下去了。”
方母连嘴唇都失了血色,惊恐地看着商灵,仿似见了鬼一般。双手抖得不像话,即使再用力也无法控制,嘴唇张张合合,终是没吐出一个字。
商灵终于察觉出方母的异常,却什么都没说,只是冷眼旁观方母的惊慌失措,而她那双总是泛着天真的眼睛却流露出一种不属于她的阴狠。犹豫了一会儿,商灵从怀里掏出块表,轻轻喊着方母,“对了,昨天千言还送了我一块怀表,您看……”
方母探头看去,耳边是商灵空洞却又安抚的声音,“这表和其他的不一样,它的指针走动的时候没有声音,这一圈、一圈、一圈……”
四
“伯母回去做晚饭了,她说晚点再来看你。”
方千言做完检查回到病房时,就看到商灵无聊地趴在病床边。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躺在床上后,方千言闷声问:“喂,我成了瘸子,你会不会嫌弃我?”
“会啊!”商灵直言不讳,:“以前就嫌弃,现在啊,还是和以前一样嫌弃。”
本以为方千言会反驳,抬眼,却见他盯着手里啃了一半的苹果发呆。商灵摸了摸耳垂,掏出个梅子塞进他嘴里,笨拙地安慰:“男子汉大丈夫,想那么多干嘛?在我眼中,无论是瘸子还是瘫子,只要对我好啊,我都喜欢。”
若有所思地瞧着她,方千言似想通般,突然笑得开心:“商灵啊,我知道你喜欢我大哥,打个商量怎么样,你别喜欢他了,喜欢我吧。”顺手捋了捋自己的头发,他说:“我那么帅,即使瘸了,也是术临第一帅!”
商灵的涵养被消磨殆尽:“你……你怎么这么不要脸!”
“哎,这怎么能叫不要脸呢,我说的都是实话。你看啊,大哥他虽然温文尔雅,可整天不苟言笑的,你跟他在一块儿,不闷死啊,再说了,他心里只有程殷琦,他是不会喜欢你的。”方千言努力坐直身子,继续游说:“我就不一样了,你不开心我会逗你开心,你开心我也会跟着开心,我会努力变成你喜欢的样子,我会爬树给你摘新鲜的梅子,我会给你一个美满的家,我会让你成为全天下最幸福的女人。”
商灵一怔,在她二十年生涯中,从没人跟她说过这番话,从没人跟她许诺过这些她渴望的未来,说不动心是假的。
对于方千言,起初的确是讨厌,讨厌他的聒噪,讨厌他的不务正业,讨厌他的嬉皮笑脸。可是连商灵自己都不知道,短短的一个月,这些讨厌怎么就淡去了呢,也许是他的一些小动作让她安心时,也许是他整天变着花样陪她解闷讨她欢心时,也许是在她被方越泽的冷言冷语激得满心怒火而他又乐呵呵的任她撒气时,这些讨厌,就变了味道。
商灵猛然发现,她不仅不讨厌他,还适应了他在身边的叽叽喳喳,不然,她也不会对倒在血泊中的他急救,更不会一大早去排队买他喜欢吃的蟹黄汤包。而且,渐渐的,她竟然能从他身上找到一种陌生的归属感,这让她惶恐,不应该是这样的,她该适应、该喜欢的,应该是那个陪她长期度过黑暗的长腿哥哥!
眼见商灵脸色越来越难看,方千言苦了张脸:“喂,你这什么反应啊,本少爷在跟你表白好不好,成不成你给个话啊!”
商灵回神,正色道:“我不会喜欢你的,我们不会在一起的!”拒绝得不留余地。
谁知,方千言乐了,越挫越勇:“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我是不会放弃的!”
“随便你。”商灵低着头,又掏了颗梅子塞进嘴里。
方千言靠在床头,笑眯眯地看着她。
方家人看到方千言一改忧伤,重新振作的模样,心里甚是安慰,虽然他们不知道两人之间的谈话,却知道这和商灵有关,都纷纷向她道谢,方母更是抱着她,感激得哭红了眼。
伤筋动骨一百天,三个月后,方千言已经能撑着拐杖下地行走,走得累了,商灵也不去扶,就在他身后说风凉话:“嗨,前面那个瘸子,走快点好不好,挡着路了。”
“我帅,所以我走的慢!”方千言也不生气,依然慢吞吞地走着。
方母每晚都会送饭过来,陪方千言说会儿话,待到很晚才回去。
医院的走廊长且空旷,提着保温壶,方母轻车熟路的向出口走去。只是时不时的抬手挠挠脖子,她总感觉有人在向她脖子里吹气。
眼看出口在前,方母渐渐慢了脚步,停了下来。这下她可以确定,背后,确实有“人”在向她脖子吹气,一阵一阵的,那种阴冷冰凉的空气。
手心吓出了汗,饶是见过世面的方母也从未遇到过这种情况,她抬脚,赶紧向出口走去,空旷的走廊上回荡着两个人的急促脚步声,方母不敢回头,索性跑了起来。
一口气跑到街上,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时,她才感到安心,她才敢回头看。医院的门口,站着一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路灯昏暗,可是方母还是看到了那人的脸。白净的脸上,一双眼睛恨恨地看着方母,看着看着,那女人突然笑了起来,黝黑的眼睛变得血红,留下两行血泪,她的身体,由下而上开始自燃,烧得身体都扭曲起来,那女人还是死死盯着方母,笑得哀怨。
“樱儿……樱儿……啊……”手中的保温壶不知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不顾路人奇怪的眼神,方母尖叫着向人群深处跑去。
五
“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吃梅子?”方千言问。
住了四个月的院,方千言终于可以回家了,只是左腿仍然不能使力,还得继续依靠拐杖走路。
奇怪的是,向来积极的方家这次竟然没有一个人准时来接方千言,办好出院手续后,商灵收拾着方千言的衣物,而方千言像大爷一样坐在床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她说话。
商灵瞥了他一眼,“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小时候,我眼睛看不见,是个瞎子。”商灵手上不停,将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因为看不见,所以总是被其他孩子欺负,磕磕碰碰更是不少,身上总是带着伤。那时候,我妈就会塞颗梅子给我,说即使再疼也不要哭,吃颗梅子就不疼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还真不怎么疼了。久而久之,就养成了这个习惯,戒都戒不掉。”
“那你的眼睛……”
“在法国做了手术,现在能看见了。”
方千言撑着拐杖,走到商灵身边,轻声说:“那些都过去了,你放心,以后,我会陪着你,保护你!”
商灵清清楚楚的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怜惜和坚定,她慌忙错开视线,努力平复刚刚的心跳,镇定道:“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其实现在想想,那时候,也没有那么苦。”想了想,她又重复:“真的,一点都不苦。”
刚开始是苦的,父母忙于生意,奶娘嫌她麻烦,摔了碰了被人欺负了她都不知道跟谁说。后来,有了长腿哥哥,她再也没被欺负过,再后来,又有了素云姐姐,她再也没摔了碰了。
只是现在,她的眼睛能看见了,可是除了活在阴暗里的素云姐姐,她什么都没了。
等了好一会儿,方家人才到。本是喜庆的日子,却个个愁云惨淡,尤其是方母,脸色憔悴非常,年过四十的她看上去像六十岁一样。
方千言再粗枝大叶,也察觉到了不妥,“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方父上前接过行李,摆手道:“没什么,回家吧。”
众人陆陆续续离开,方千言和商灵面面相觑,不得其解。
商灵这几个月几乎天天住在医院,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她悄悄凑到方越泽身边,小声问:“越泽哥,大家这是都怎么了啊?”
方越泽看了她一眼,推了推金丝框眼镜,“晚上你就知道了。”
商灵撇撇嘴,小跑着跟在他身边,留下方千言撑着拐杖艰难地走在最后。
“别过来……”
“不是我害死你的……”
“……你别过来……”
夜晚,一声声凄厉地喊声打破了方家的宁静。
方千言被人扶持着赶到主卧时,方家的下人几乎都围在门口,方千言撑着拐杖走进去,就看到方父和方越泽小心翼翼地站在床尾,不敢上前。而方母抱着被子蜷缩在梨花木大床的一角,脸色发青,死死盯着房屋北角,瑟瑟发抖,不时凄厉地叫喊出声。
方千言愣在原地,焦急地问着方父:“这是怎么了啊?我妈她怎么了?”
方父疲惫地靠着床柱,哑声说:“几个月前你妈就这样了,一到半夜就惊恐得大喊大叫,医生看过了,说这是心病。”他重重叹了口气,“在你妈清醒的时候我们也问过她,可她什么都不愿意说。”
这时,一直沉默的方越泽上前,一把拉过躲在门口的商灵,低着嗓音问:“你看见了什么?”
商灵看着房屋北角,有些害怕,紧紧挨着方越泽,说:“是那个穿着红色旗袍的女人。”
话音刚落,方千言立马上前:“什么女人?那是谁?为什么你能看见?”
“我不知道她是谁,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能看见她。”商灵慌忙解释,“一开始我以为她是会异术的普通人,可是……”
“可是什么?”方越泽和方千言同时问。
“可是现在,她在流血,她在自燃,她还说,要方家人血债血偿!她应该……不是‘人。”商灵犹豫着开口,惊喊:“哎,她不见了。”
另一边,方母终于不再叫喊,苍白着脸喘息着看了看所有人,突然泪流满面,说:“是她啊,是李樱啊,是秦牧的夫人李樱啊!”
方父一个趋裂,站立不稳,跌坐在床角,慈祥的脸上流露出后悔哀伤,喃喃道:“她回来了……”
方千言猛得看向商灵,目光复杂,却什么都没说。
商灵坦荡地回望,讥诮一笑。
六
要说秦牧,这要追溯到三年前。
那时候,秦牧这个名字几乎家喻户晓,善人、有钱、诚实等这些名词都可以用在他身上,秦家的药材生意几乎垄断整个术临。可是好景不长,三年前,秦家因为走私鸦片,被封了药铺,再后来,秦牧及其家人受不了人们的谴责,一把火烧了全家。
秦家倒后,术临又有了方家,生意蒸蒸日上,三年时间,人们也渐渐忘了那个曾经辉煌一时最后却无人殓尸的秦牧。
当然,自然也不会记得秦牧的夫人李樱,更不会有人知道,如今方家的当家主母和李樱曾经是多么要好的结拜姐妹。
为了救治方母,方家人操碎了心,和尚、道士、驱魔、超度,一波接着一波,却一点都没见好,方母夜夜哭喊难眠,方家人只能焦急地看着,而商灵就静静地站在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面无表情。
终于,长期的压抑和紧张逼得方母精神崩溃,即使是在白天,方母虽不会哭喊大叫,却恍恍惚惚,认人不清。
见状,方父深深自责:“是我害了她!”对着空无一人的房屋,方父红着眼眶,疲惫地说:“李樱,当年是我痴心妄想,都是我的错,和她没关系啊!”
又一次,在方母折腾了一夜后,方千言跟着商灵,来到她的房间。
关上门,方千言直勾勾地盯着商灵,严肃着表情:“我从来没问过你,你为什么来方家,可是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
见惯了他的嬉皮笑脸,商灵有些不适应这么严肃的方千言,这模样就像……就像小时候第一次遇见长腿哥哥,他帮她赶跑那些坏孩子一样。商灵摇摇头,他不是长腿哥哥,她暗暗对自己说。深吸口气,抬头,商灵镇静问:“在我回答你的问题之前,你先回答我的。我从小很少出门,为什么你会认识我?”
方千言犹豫了,“以前,我去过秦家,见过你。”
商灵点头,以前秦家和方家的关系虽不算亲密,也还算可以,不然长腿哥哥也不会住在秦家,而方千言是方越泽的弟弟,见过她也很正常。
只是,在法国时,她不仅治好了眼睛,还改变了容貌,没想到方千言能认出她,她有些失望,既然连方千言都能认出她,那方越泽为什么没有认出她呢?
“我来到方家,是为了方越泽,我喜欢他,从小就喜欢!”
方千言蓦地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看着她,良久,他艰难问:“我母亲这件事,和你有没有关系?”
“没有。”商灵奇怪地看着他,“为什么你会觉得这件事和我有关系?我承认,虽然我能看到我妈妈很让人怀疑,可那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方千言病急乱投医:“那你能治好我妈吗?”。
商灵笑了,“怎么治?医生也说是心病,除非我妈妈不再出现,不然伯母是不会好的。”顿了顿,她接着说:“抱歉,我没办法和妈妈交流,毕竟,她死了,我还活着。”
方千言点点头,并没有多问,转身朝门口走去。握住门把手时,他并未回头,“商灵,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喜欢我哥,我只是想知道,你会不会喜欢我,在我变成你喜欢的样子后?”
瞬间乱了呼吸,商灵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从医院那次的谈话到现在,她一直在逃避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方千言很危险,危险到跟他在一起时,会忘记回到术临的目的,甚至会忘记长腿哥哥。
曾经在深夜反思,却找不到原因,可这些都是她不允许的,她不能允许自己这样矛盾,所以,她冷笑一声,回答:“我永远都不会喜欢你的。方千言,你看看你自己,有哪里值得我喜欢?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就应该知道,你配得上我吗?无论你再怎么努力,都不会变成我喜欢的样子,因为,你是个一无是处的瘸子!”
一句句,戳着方千言最自卑最痛苦的地方。
“我知道了。”方千言将脸埋在阴影了,看不清表情,只是声音,像哭了一般,死死抓着门把,骨节泛白,他说:“商灵,你知道吗?有时候,我也会伤心。”
看着方千言一瘸一拐的背影,商灵双手交叠,紧紧捂着心口,很疼,很难受。
突然,方千言停下,回过身,看着她,眼眶通红,大声喊道:“可是商灵,我不会放弃的,不努力争取,谁知道结局是什么呢?我已经错过一次了,再也不会错过第二次!”
七
由于商灵的强烈要求,方千言答应对商灵的身份进行保密。
每天早上,当商灵开门时,总会发现门口放着一包梅子,话梅、珍珠梅、情人梅……每天都不重复,商灵心安理得的收下,他能送,她就能收。
只是。
变故突生。
在方家运送药材的货船里,发现了鸦片。方父受了刺激,中风瘫痪在床。
熟悉的遭遇,不同的人。
方越泽游走在官场之间,不住地解释鸦片并非方家所有,而是有心之人故意陷害。
至于有心之人是谁,方越泽说不出个所以然,他心知肚明,却无法开口,总不能说是有鬼作祟吧。
在百姓仇恨鸦片的年代,众望所归的,药铺被封,方家一落千丈,处在风口浪尖上。
商灵本以为方千言又会跑来质问她,没想到,这一次,是方越泽。
“你和李樱是什么关系?”没了当初的温文儒雅,方越泽厉声问:“为什么你来方家后,方家怪事接二连三的发生?你来方家到底有什么目的?”
商灵直视他,咬着嘴唇理直气壮道:“我不信你看不出来我来方家的目的,我是为了你,我喜欢你!”
“我也跟你说过,我心里只有殷琦。”
“为什么?你在我爸妈面前发誓要陪我一辈子的!天地为证,我们订了亲的,你说你会来法国找我,你说你要我看见光明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你,可你为什么没来?我等了那么久……”商灵红了眼眶,渐渐失控:“她程殷琦算什么东西?她凭什么让你喜欢?我告诉你,你这辈子只能喜欢我,如果你喜欢上别人,我就让她和程殷琦一个下场,我……”
“啪”的一声,打断了商灵的话语,也打醒了失控的她。
“清醒了?”方越泽面无表情,金丝框背后的眼睛是那么冰冷,仿佛当初的温文尔雅都是假的,他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会妄想出这些,但是我告诉你,如果你敢伤害我爱的人,我不会放过你。还有,离开方家!”
商灵捂着又烫又疼得脸,盯着方越泽越来越远的背影,任由眼泪夺眶而出,呢喃道:“为什么,长腿哥哥……”
“别哭了,哭久了眼睛会疼。”过了许久,方千言上前擦着商灵脸上的泪水。
一把打开他的手,商灵烦躁道:“滚开!”
“我都听到了。”方千言有些尴尬,连忙摆手,“可我不是故意的,你别误会。”见她不答,方千言嬉皮笑脸地说,“哎哟,你看吧,我就说我哥不会喜欢你的,怎么样,考虑考虑我呗?”
“我叫你滚你有没有听到!你是个瘸子,不是聋子。”商灵迁怒,冲他吼道。
方千言的笑容僵在脸上,然后又拍了拍脸,一副破釜沉舟的表情,掏出一条项链递到商灵面前,“其实我今天是特意来找你的,这项链怎么样?我看见它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你。”头一次说话有些吞吞吐吐,“你看,其实,接受我也没那么难,不是说,忘记一段感情的方法就是开始另一段感情吗?本少爷这次就大度一次,你可以用我忘记我哥!”
白金项链下坠着一颗小小的钻,精致大方,在这个洋货还不盛行的年代,一看就价值不菲。
商灵接过,在指尖缠绕,红着眼睛看着他,讽刺道:“方千言,你怎么能这么自私?你知道方家现在的处境吗?药铺被封,方家断了经济来源,伯母神志不清,伯父瘫痪在床,越泽哥在各个官员之间疏通关系陪着笑脸,在方家最艰难的时刻,你做了什么?”举高项链,商灵产生一股子快意,“你拿着方家为数不多的钱,买这些没用的玩意儿,送给你配不上的人,你做这些,算什么?”一甩手,将项链扔出许远,看着方千言惨白的脸,商灵一字一顿道:“方千言,你真让人看不起!”
话毕,毅然转身离开。
方千言站了很久,有些想笑,可是嘴角扬不起来。他终于知道,他们陷进了一个怪圈,商灵追逐着方越泽的身影,而他却无止境的追逐她的身影,谁也不会回头看谁,谁也停不下来。
摇摇头,方千言拖着疲惫的身子,一瘸一拐的离开。
草丛掩映中,那条项链在那里躺着,见证着俩人未知的未来。
八
上次的不欢而散后,日子好像没什么变化。
方越泽依然忙得不可开胶,已经几天没回过方家,是以也无暇顾及商灵是否离开。
大声哭过后,商灵也不提那天的事,该干什么干什么,每天嘻嘻哈哈,给瘫痪在床的方父说些不着边际的笑话。
方母虽然每晚还会吵闹,可是白天的时候安静得多,倒不需要人照顾。
至于方千言,商灵再也没见过他。每天一包梅子从不间断,晚上也是到很晚才会回来,给方父擦身后,就睡下了,和商灵的生活没有半点交集。
有时候商灵会想,那天的话说得太重了,她不该把怒气撒在方千言身上,他其实也没做错什么,毕竟他的腿是怎么瘸的,她心知肚明。想着想着,心里空了一块,越来越疼,陌生的感觉,便逼着自己不再想了。
终于有一次,商灵在熙闹的街上远远看见了方千言,穿着黑色的粗布长袍,脏兮兮的,他努力摆正身姿,希望坡的不那么明显。
忘记上街的目的,商灵傻傻跟在他身后。总感觉自己看错了,方千言应该是那个穿着宝蓝色西服,即使瘸了腿也认为自己玉树临风的纨绔子弟,可是前面那个低着头,穿着破旧的衣服,从背影都能看出自卑的人是谁?
一路跟到码头,只见方千言熟络的跟工人打了个招呼,走到工头面前说着什么,然后勉强笑笑,走到货船边,将一麻袋货物扛在肩头,艰难地走到卸货点。
商灵躲在远处,有几个偷懒的工人蹲在她身后吸烟,说着:“瞧,那就是方家的少爷,养尊处优惯了,扛个货跟要了他的命似的。”
“行了行了,少说两句吧,你没看人家瘸了腿吗!”
“瘸了又怎样?他方家走私鸦片谁敢给他活干,要不是咱们老大可怜他,他连货都没得扛!”
……
商灵默默听着,眼睛却盯着远处的那个人。午饭时,方千言端着碗想跟那些工人一起,却是笑脸换来嫌弃,他就一个人蹲在角落,大口啃着馒头,就着碗里的咸汤,吃得津津有味。
商灵感觉自己已经麻木了,脸上凉凉的,一摸,全是泪水。她一怔,自问:“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你该开心的,不是吗?”
可是泪水越流越多,怎么也擦不干净。
直到太阳落山,方千言从工头手里接过钱,拖着疲惫的身子慢慢回家。路过洋货行的时候,方千言将钱全给了货行老板,说:“剩下的钱下次再给您。”
等方千言走远,商灵才上前,对着老板甜甜一笑:“哎,那不是方家小少爷吗?他给你钱干嘛?”
“他从我这看中条项链,说是他女朋友很喜欢,怕我卖了,就赊账买回去了。”老板蔑视道:“他以为他还是以前的方少爷啊,又穷又瘸的残废,还想学人家追女孩。”
商灵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方家的,脑海中一直回荡着货行老板的话,老板说:“他那女朋友肯定把他甩了,你都不知道,刚刚他说他女朋友很喜欢时,笑得比哭还难看。也是啊,他那样的,谁还敢跟他?”
回过神时,商灵就站在了上次吵架的地方。茫然环顾四周,突然,她猛地扑向旁边的草地,慌忙抓着什么。
草地被她抓得凌乱不堪,白色袄裙上沾满了泥土,手指被尖锐的草叶划破,一滴滴流着鲜血。可她不管不顾,疯狂地找着。
终于,在抓住一个尖锐的物体后,她停下了动作,打开手心,白金项链下坠着的小小钻石,在朦胧月色下闪着明亮的光。商灵看着,突然笑了,那一刻,她想通了,如释重负,笑得纯真无暇。
回到房间,换了身干净的衣裳,翻出衣柜底部那个黄色绣包,商灵有些紧张的去找方千言。
打开门时,方千言有些怔仲,许是刚刚洗过脸还没来得及擦,满脸的水,看着门外的商灵,他傻傻问:“你怎么来了?”
“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以为你不想见我。”
“那你为什么还给我送梅子?”看着方千言故作镇定却窘迫的脸,商灵有些心疼,不再捉弄他,她扒拉着脖子说:“看,怎么样,我戴着好看吗?我觉得很好看,我很喜欢。”
方千言看着那条项链,“你不是扔了吗?”
商灵笑笑,没有回答。“那天说的话还算数吗?你还在等我接受你吗?”
方千言愣愣点头。
抓过方千言的手将黄色绣包塞进他手里,商灵说:“那好,这就算我们的定情信物了。”眼见方千言只顾着盯着手里的绣包,商灵认真道:“方千言,你听好了,这些话我只说一次。我接受你!我也希望你能记住,我接受你只是因为你是你,并不是要忘记另一段感情,只有我喜欢了,我才会接受,你懂吗?”
方千言抬头,认真地看着商灵,七尺男儿渐渐红了眼眶,混着脸上的水,顺着脸颊滑下。
商灵盯着脚尖,摸着耳垂想了想,突然抬起头,飞快的亲了下方千言的脸颊,红着脸说:“相信我,方家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好好休息,晚安。”
在重新找回项链的那一刻,商灵就想通了,死命守着年少时的诺言,却一次次伤害了爱自己的人,回头想想,也就只有她一个人记得那些美好。虽然口口声声喊着长腿哥哥,扪心自问,对于方越泽,已没有了当初的感觉,时间真是可怕,能让她虽然记得过去却失去了感觉,虽然坚守诺言却对方千言怦然心动。
是的,怦然心动。一次次的伤害过后,自己却是加倍的疼。所以,她选择,不再自欺,不再挣扎。
九
“素云姐,我要结婚了。”商灵摘着手里的芹菜,放进盆里细细清洗。
坦诚心意后,这些天,商灵过得很开心。方千言像个毛头小子一样,一见她就傻笑,幸福得不能自已。他没有打开黄色绣包,而是放在了枕头下,每晚睡前摸一摸。他没有告诉商灵项链的事,商灵也装作不知道。每天,方千言都以谈生意为由到码头搬卸货物,晚上回来时,商灵已经备好了晚饭,像对小夫妻一样,两个人坐在一起,你一口我一口的吃着,像是泡在了蜜罐里。
吃完了饭,方千言拉住了收拾碗筷的商灵,蹭了蹭手心的汗,掏出一个不怎么值钱的戒指,单膝跪在她面前,紧张得满脸是汗,他说:“现在的我虽然什么都没有,可是即使再贫困,再艰难,也不会让你受一丁点儿苦,嫁给我,好不好?”额角的汗滑进眼里,他狠狠眨了下。
滑稽的模样让商灵乐不可支,等笑够了,她伸出手,没了压抑,纯净的眼里满是笑意。
静静听她说完,素云从菜篮里拿出个萝卜,有些奇怪:“我以为会是方越泽,毕竟小时候……”
“素云姐。”商灵打断她话语,“我们都该放下过去,重新开始。我们不能一辈子都想着报仇。”顿了顿,她接着说:“现在我很幸福,结婚后,我会对他们坦白,求得原谅,到时候希望你能搬来和我们一起住。”
等商灵走后,素云面无表情的将萝卜放在砧板上,喘了口气,丑陋的脸上流露出阴狠,提起刀猛然落下,萝卜一分为二。
对于婚礼,方越泽知道后,面对方千言期待的眼神,他只是推了推眼镜,对商灵说:“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办法把我弟弟从过去拉了出来,既然他全心全意对你,我也希望你能全心对他。”
商灵若有所思,以前觉得方越泽儒雅有风度,现在看来,商人气息重了些,太精明,不如方千言可爱。反观方千言,正紧张地盯着她。
她有些想笑,又有些心酸,偷偷握住他的手,紧紧的。
至于方家二老,更不会反对。
可是方家银行里的资金全部冻结,药铺被封,家里的银票和大洋简直是杯水车薪,不足以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
为此,方千言难受了好几天。
商灵倒是不以为意,经历了这么多,早已不在乎这些形式。
在术临人人盖起小样楼的时候,方家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模样,红墙绿瓦,古色古香。
婚礼那天,没有铺张浪费,没有八抬大轿,商灵一身凤冠霞帔,从西院绕过东院,来到在大堂等候的方千言身边,整场婚礼任个人都觉得寒碜。
由于方家的变故,方家的宗亲个个都巴不得跟方家断了关系,是以也不会参加方千言的婚礼。
方父和方母坐在大堂正中的太师椅上,被方越泽扶持着。方千言一个人,穿着大红的长袍马褂,站在大堂中间,满脸喜气的向商灵伸出了手。
商灵看着那只手,寒碜冷清的婚礼盖不住那人脸上的幸福。商灵微扬嘴角,将手放在那人手中。
手心接触的那一刻,所有的心酸、痛苦、彷徨、无奈都消失殆尽,商灵知道,都过去了,等着她的,会是幸福,只能是幸福!
一拜天地。感天谢地,两人终于心意相通,结为夫妻。
二拜高堂。商量默念:“希望你们能原谅我接纳我,今后,我定不负方家!”
夫妻对拜。两人目光相触,认真缠绵,嘴角笑意不减。
双手作揖,两人正要对拜时,一道沙哑难听的声音打破满室喜气。
“秦灵,我求求你,不要再害人了!”
堂上所有人齐齐怔住,呆呆看着堂外那个面容丑陋的女人。方越泽隐在镜框后的眼睛泛着冷光,将坐在太师椅上的方父和方母送回里间后,他面无表情地站在方千言身边。
“素云姐?”商灵有些疑惑,“你说……”
“小心!”话未说完,便被方千言的惊呼打断,商灵只来得及抬头,看见五光十色的吊灯忽灭。
那是方千言的爷爷从海外带回来的,金属吊灯下缀着许多水晶球,风一吹,“叮叮”的响,一通电,五彩斑斓的亮。好看是好看,只是,挂在这座老宅子里,着实格格不入。
为此,商灵还嘲笑过方千言好几回,笑他方家的品味也不过如此。
可是,那盏挂了近百年的吊灯,怎么突然就掉了下来呢?
十
谁的心跳这么响?
商灵动了动手指,眩晕的感觉其实和电影院前的那场车祸差不多,脑子反映了半晌,才知道刚刚听到的是自己的心跳,连喘息都那么艰难。
睁开眼,商灵努力撑起身子,可是半点儿都动弹不得,看向远处一脸平静的方越泽和惊吓过度的方千言,商灵张了张嘴,却大口大口地吐着血,五脏六腑绞在了一起。
为什么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方越泽拉住了方千言,独独留下她?
方千言想扑上前,被方越泽一把拉住,他平静地说:“千言,别傻了,她一直在利用你,方家之所以变成这样,全是她害的!”
“什么?”方千言艰难转头,震惊地问:“你在说什么?”
“你还不明白吗?根本没有什么红衣女人,妈之所以变成这样,是因为她对妈妈进行了催眠,这才让妈妈产生幻觉,变得疯疯癫癫,而爸的瘫痪,也是因为她在茶水中下药造成的!至于鸦片……”推了推金丝框眼镜,方越泽看向素云,冷静地说:“你应该知道的更清楚!”
“鸦片是小灵找人混在药材中的。”素云慢慢上前,蹲在喘息着的商灵身边,擦着她嘴角血迹,却越擦越多,似耳语般说:“小灵,我早就劝过你,不要心怀仇恨,毕竟已经过去三年了啊,早该放下了,当初方千言没有去法国找你是有苦衷的,你不该这么怪他,更不该迁怒于方家……”
商灵努力调转视线,看向素云,有一瞬的疑惑,什么方千言?什么法国?什么迁怒?明明是方母嫉妒李樱,有心陷害,这才使得秦家被人唾弃,后来还嫌不够,一把火烧了秦家以平怒气,而方父为了方家生意,见死不救,任由秦家上下身陷火海。还有,明明是方越泽答应去法国找她的,后来失诺,可是现在,为什么变成了方千言?
脑子一片空白,商灵好像想到了什么,又抓不住,五脏六腑止不住的疼,她很想问问素云,一张口,又吐出了血,染红素云裙裾。
似看出了她的疑惑,素云低头,凑近她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残忍地说:“以前你是眼瞎,现在,是心瞎。仅仅是我短短的一封信,你就相信了所有。”像个姐姐一样,温柔地理了理商灵的鬓发,“哦,你只知我叫素云,大概还不知道我姓程吧?程殷琦是我妹妹,我是程家的人。秦家的一切,都是我做的!”
“秦家药材里的鸦片是我放的。”
“秦家的大火也是我放的。”
“方母虽然嫉妒李樱,可是方家却从来没做过对不起秦家的事情,他们啊,真真切切是无辜的。”
素云笑了笑,看着商灵不可思议的眼睛继续说:“只有秦家和方家都倒了,程家的药材生意才有出头之日。所以,我骗了你。只是没想到你会回来,回来得这样快,手段是这样的高明!”
“我还要谢谢你杀了殷琦,她死了,程家就是我的了。对了,你还没想明白?你的长腿哥哥不是方越泽,是方千言!”
短短几句话,将商灵彻底打入地狱。她努力睁大眼睛,迫使逐渐混沌的脑子保持清醒。不该是这样的,前一秒她还感天谢地,现在命运又是这样的无情,她想笑,笑造化弄人,可是面部已经僵硬,嘴里满是浓稠的液体,一股子铁锈味。
转身,素云又恢复了刚刚悲痛欲绝的模样,她走到方千言面前说:“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你的腿,是小灵让我撞的,殷琦是被小灵催眠,这才跳下车轨。这一切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管好她,你们要怨,就怨我!”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商灵想解释,嘴唇一张,浓稠的液体顺着嘴角流了出来,嗓子像是被扯破了似的,一出声,五脏六腑疼得似被利刃捅破再搅动一番,一个字都说不出。
她盯着方千言,那个从始至终都低垂着头的男人,她的长腿哥哥,受了这么多苦依然对她不离不弃,被她恶语相向肆意侮辱依然笑脸迎对,为了讨她欢心宁愿放下尊严拖着残破的腿去出卖体力,这个爱她也是她爱的男人,终究被她的无知,伤害得体无完肤。
错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方千言看着地面,安静地听着让他崩溃的话语,垂在身侧的双手抖得不像样,过了许久,他终于抬头,如纸面容上,连唇角都失了血,眼眶通红,看向血泊中的商灵,说:“当年,没有去法国找你,是我失约,你恨我我无话可说,可是,我的家人,他们是无辜的,你怎么能……我已经很努力了,小灵,你看不见吗?我那么努力的在补偿你。”
泪水无声滑下,他却突然笑了,“这三年我没有一天睡好的,一闭眼就是你在树下哭,伸出手无助地喊着哥哥,我担心坏了,刚要去拉你就醒了,然后再也睡不着。每晚每晚,就这么重复着,直到你回来。你知道看到你的时候我有多开心吗?我以为老天又给了我一次机会,给我补偿你照顾你的机会,不管这颗心被你怎么糟蹋,我都会原谅你,继续呵护你,可是……小灵,你告诉我,现在的你让我怎么原谅?你不要我就罢了,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家人?”
他问得很轻,商灵却听得清楚。她一遍遍地说着对不起,却出不了声。
她想告诉方千言,她已经对方母进行了二次催眠,方母会渐渐好转。她已经对方父停了药,方父不久就可以下床行走。
所以,能不能不要恨她?
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商灵忍着全身的痛,努力用手肘撑着,向方千言爬去,所过之处一片血红,犹如她身上的凤冠霞帔。
她只是想离他近一点,她很冷,也很害怕。
可是,她每近一点,方千言便退一点,她始终抓不住他的衣角。
站得最近的方越泽发现了方千言的不对劲,只见他全身发抖,连嘴唇都在哆嗦,眼神一直涣散,苍白的额头不断冒着冷汗,细听,还能听到紧要牙床的声音。方越泽终于意识到,简单的方千言已经达到了极限,只要轻碰脑子里的那根弦,整个人就会土崩瓦解。
是以,他赶紧挡在方千言身前,冷漠地说:“商灵,今天的一切都是你咎由自取。”然后拉着方千言离开。
眼睁睁地看着方千言被拉走,商灵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结果只是虚无。看着方千言越来越远的背影,商灵眼里的泪水汹涌而出,混着脸上血渍滑到嘴角,嘴唇张了又张,终于喊出声来:“哥哥,我疼。”眼前越来越模糊,终被泪水覆盖。
方千言身形一顿,急促的喘息着,抖着声音轻语:“小灵……”刚要回头,方越泽眼疾手快,一把将他劈晕,强行带离。
商灵一眨眼,泪水滚落后,已经不见方千言的身影,只有冷漠地站在一边的素云,放弃挣扎,趴在地上,她怨她恨,却不知该怨谁恨谁。
素云说:“今天这场婚礼是方越泽策划的,前几天,我告诉了他所有的一切,你杀了殷琦,他恨你入骨,他想让你死,死得无声无息,这才想了这么个法子。而你死了,对我、对程家就再也没有威胁。你也不要怪我,要怪,就怪你们挡住了我的路,我必须清除。”
商灵已经痛到麻木,脑子混沌,耳边除了自己的喘息声什么都听不真切,她想好好的睡一觉,希望睡醒了发现这所有的一切都是一场梦,醒来她还是那个活在黑暗中的瞎子,身边有保护她的长腿哥哥和陪伴她的素云姐姐。
那时候多好啊,商灵想着,如有来生,她一定先认出方千言,不负他!
十一
已经过了一个年头,坟前杂草长到半人高,素云带着粗线手套,一棵棵徒手拔着,念念叨叨:“过得好快啊,都一年了,小灵,你在这里孤单吗?我还记得你最怕孤单了,小时候只要一睡醒,没人陪在你身边的话,就像受惊的小鹿一样,将自己缩得小小的。”
许是累了,素云拍了拍脑袋,皱着眉头,挨着墓碑坐下,原先遍布疤痕的脸此刻竟是白白净净,满是疲惫,“其实我没有毁容,之前的脸……都是用来骗你的。真是……报应来得可真快,我这里……”她指了指脑子,“长了个东西,医生说治不好了,也不知道还能活多久,做了这么多坏事,死亡对于我来说,已经不是那么可怕了。”
她低着头,摆弄着手指,“可是我怕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这一年来,我努力发展程家,可是到头来,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她轻声说:“小灵,我后悔了,我好想你。”
她的身形晃了晃,平复着呼吸,说:“好了,我该走了,我知道你不想看到我,这一年我也不敢来打扰你,可是,我真的想找个人说说话,也不知道下次来看你是什么时候,或者,还能不能活着来见你。”走出两步,她回头,继续说:“我没想到你把秦伯父的遗产都给了他,他现在过得很好,你可以放心。”
那次的变故后,方千言发起了高烧,卧床一星期,满嘴的胡话,可当他清醒后,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方家多方试探,才知道,方千言记得一切,却独独忘了商灵,忘了关于商灵的所有事。
他打开了放在床头的黄色绣包,里面有张纸条,写着银行保险柜的密码,方越泽告诉他,这是方家二老偷偷给他存的私房钱。
打开保险柜,方千言疑惑,那是一笔不小的数目,方家二老怎么会给他存这么多钱?
然而并没有想太多,方千言拿着那笔钱帮着方家渡过难关,而他在街角开了一间零食铺子,专卖梅子,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总感觉只要守着铺子,就能等到什么似的。
方父已经能下地行走,身体日渐硕朗,方母也清醒过来,更加温婉贤淑。
果真一切都在变好,只是,再也没有人提起那个穿着白色袄裙,笑起来纯真无暇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