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愁·智慧女性》语汇新解 ——校园暴力的罪与罚
2016年6月15日上午,江苏省连云港市中级人民法院对2015年连云港电大女生孙某受辱至伤事件作出维持原判的决定。即将18岁的徐彤一直低着头,不断地道歉,恳求法庭给她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去年5月,包括徐彤在内的四人,对连云港电大女生孙某殴打、剪发、烧头发、拍裸照并上传至网络,引发全国关注。
近年来,校园暴力事件频频曝出,网上流出的照片或视频令人触目惊心。我们的教育体制更关注孩子的考试成绩,围绕在青少年身边的一切都是为考试成绩服务的,而爱和快乐却相当的缺失,我们没有真正关心或在乎孩子的想法和需求。这需要整个社会的反思。
令人唏嘘的是,上述暴力事件的施暴者之一徐彤,其实也是受害者。她从小被人用烟灰缸砸、骑在身上打,她被对待的方式,决定了她对待这个世界的方式。经受过暴力的她,暴力因子也潜伏在她的成长过程中,遇到合适的引线就会爆炸。需要警惕的是,现行的教育制度中的弊端,则是这一隐性暴力的源头。
在人们纷纷提出各种策略制止校园暴力的当下,更要去思考,如何完善我们现行的教育制度,如何为青少年创造更为健康的学习成长之路。
孩子的暴戾何来?
女儿徐彤的二审庭审中,坐在旁听席上的51岁的徐志平流泪了。学园林出身的他发现,自己可以精准诊治多种植物的病情,面对女儿却束手无策。
这是全国多起同类校园暴力案中,为数不多被判刑的案例。2015年11月连云港市海州区人民法院的一审判决是:在共同犯罪中,陈丽颖、徐彤是主犯,并以故意伤害罪、强制侮辱妇女罪,分别判处有期徒刑六年六个月、三年六个月。
徐彤觉得,自己不应被认定为主犯。她并不认识被打的女生,打人是“想帮好友陈丽颖出气”。办案人员对提审中的一个细节印象深刻:徐彤拿起烟灰缸砸孙某的头,陈丽颖提醒她,“不要用烟灰缸打,以免砸出事。”徐彤说:“我有数,我以前被人这样打过。”
“她打人好像是报复谁的感觉。”办案人员说,打人的四个女生,有三人未成年,她们对受害人拳打脚踢,用皮带抽,用石头砸头,拍裸照,用打火机烧头发,导致受害人全身多处受伤。
在徐志平和妻子记忆中,女儿一向胆小怕事,小时候看见路上的蚂蚁,“半天都不敢迈过去”。一审审判长李保群则对被告人的两面性印象深刻。他记得第一次见到她们时,“一个个都像小绵羊,后悔、哭,令人痛心”。但看着她们施暴的过程和手段,他惊愕不已,“施暴时,人性中的恶占据了绝对地位。”
徐彤的家位于连云港市老城区的一个综合市场旁。2008年,徐志平花30万元买了这套两室一厅的房子,借了很多债。1965年出生的他,从老家东海县农村考上农校,毕业后从事园林绿化工作。由于单位离家20公里,他每天五点出门,夜里十一二点才到家,几乎缺席了女儿绝大多数的生活。但他非常重视女儿的学习。徐彤小学升初中时,分到一所校风较差的学校,徐志平主动找老师,“一定要严管,必要时可以打。”那时,徐彤的成绩一直排在年级前几名,2013年被连云港市高级中学录取。
不过,临报志愿时,徐彤想上五年制大专,遭到了徐志平反对:“我不同意,人要有更高的追求。”他希望女儿至少考个二本,“这样以后才有希望。”徐志平更不想自己的经历在女儿身上重演。1999年后,高等教育扩招,高学历成为单位的标配,只有中专文凭的他,无论晋升还是工资级数,都受到难以突破的限制。为了把女儿送进东海高级中学——江苏省四星级重点中学,背着买房债务的他,又借了4.5万元支付女儿的借读费——这相当于整个家庭一年的工资收入。
但临开学时,徐彤打了退堂鼓:“我还是考哪儿上哪儿吧,东海高级中学都是尖子生,差了将近100分。”“你不要害怕,只要有志气,慢慢往前赶,总能赶上。”徐志平劝导女儿。
压力之下愤而离家
开学后,徐彤越来越频繁地向父母提及压力问题,“怎么追都追不上。”同学的孤立也让她苦恼,“老师和同学都看不起我们这些花钱进去的。”“你不能下这个结论,什么事情不是靠努力?”徐志平试图说服女儿。他的高中同学不少都很出色,有人位居政府高层,有人是重点中学的校长……更让他羡慕的是,同学的子女“有考复旦的,有考清华的”。他每次随完份子,都忍不住对女儿唠叨一番。“女儿双手捂住耳朵,跳着脚大叫……”在徐彤的母亲看来,这是女儿不堪压力、情绪失控的发泄。
厌学随之而来。徐彤在学校不按时起床,且抵触情绪很重,常常为了一点小事大喊大叫。徐彤也对父亲大叫:“都是你逼的!我考上哪里就上哪里!”父女矛盾慢慢升级。
在东海高级中学入学仅三个月,徐志平只得给女儿转学至连云港高级中学。但情况并未好转,“女儿关上房门,拿刀片在手腕上划。”徐彤的母亲说,“手腕上割得一道一道的,稍微有点冲突,就要撞墙跳楼。”在一次争吵中,徐彤曾透露,痛苦的根源在于缺少父母真正的关心。她提到小时候多次被同学欺凌:“被同学摁倒在草坪上,被人骑在身上打。”
每天早出晚归的徐志平夫妇,听说孩子被欺负,大都让女儿找自身原因,“人家为什么不打别人就打你?”2014年3月,徐彤被诊断为患有“情绪障碍”。当年上半年,徐彤休学。“我在家,她就要走。”徐志平用“水火不容”形容紧张的父女关系。
徐彤开始不回家吃饭,经常被电话叫走。离开家庭和学校的束缚,她认识了一些朋友,他们一起溜冰,去游乐场,去酒吧……在这期间,她认识了陈丽颖。
陈丽颖比徐彤大两岁,父母在她4岁时离异。在父亲陈春眼中,小时候的陈丽颖乖巧懂事,从初中开始“叛逆,不回家”。老师敦促她好好学习,她的要求是“我想要妈妈回来”,让重新组建家庭的陈春无所适从。有时连续三四天找不到女儿,陈春也曾报警。他在女儿可能出现的网吧转悠、蹲守,好不容易找着了,“没过几天又不见了”。
初二时,陈丽颖辍学。陈春既气愤又无奈,拿皮带打她,吓唬她:“你要是再走了,就别回来了。”几天后,女儿再次出走,再也没回来。随后,陈春到盐城打工,无暇再管女儿。陈丽颖和徐彤成为朋友后,徐彤身上没钱了,她会帮忙,并经常请徐彤吃饭。
女儿出事前半年,陈春的一个朋友告诉他,曾在连云港某KTV夜场看到陈丽颖在陪酒。出事前一个月,陈春连哄带骗把女儿带到盐城,准备帮她找份工作。但他提出的餐厅服务员、仓库保管等工作,女儿都不感兴趣。
出事前五天,陈丽颖又不见了。下午两点多,陈春打电话给女儿,她说:“回连云港了,过几天回去。”有时,无奈的他甚至觉得,押在看守所至少能知道女儿在哪,比到处找不到要心安。
谁欠孩子一个道歉?
事发前,徐彤还答应父母9月份开学时,再换一所新的学校就好好上学。2015年5月10日,母亲节,母亲打电话叫徐彤回家。但直到深夜,女儿也没回家。第二天晚上十点多,一位警官打电话问:“你是徐彤的爸爸吗?”徐志平脑袋“轰”的一声,“觉得完了”。
陈春知道女儿出事是在两天后。有亲友给他打电话:“你闺女出事了。”他上网一搜,蒙了。
根据警方披露,这是一起“报复性犯罪”。陈丽颖和受害人孙某于2013年相识,两人一直相处很好。2014年底,陈丽颖与男友闹矛盾,一人在外租房,孙某通过QQ聊天将此事告诉了陈丽颖的男友。男友找上门,把陈丽颖打了一顿。为此,陈丽颖怀恨在心。后来,她将孙某约出,叫来徐彤等人,出现了本案中提及的殴打对方致轻伤一级之事。
女儿出事后,徐志平变得敏感、较真,在公共汽车上看到播放暴力影片,会让司机关小声音。陈春也提及社会及他人对孩子的影响,他说:“家长的责任不可推卸,但孩子也是被不好的人影响了。”
作为审判人员,李保群的担忧来自校园暴力预防机制的整体缺失。第一次开庭时记者通报案情,他看到网友在新闻下留言,“满屏要打要杀。”在一审审判过程中,李保群打电话到各地法院寻求案例参考,得到的回复是,类似案件很少能进入法院层面。涉及未成年人案件,存在取证、验伤等复杂流程,加之一般的校园暴力很难达到轻伤害级别,“基层派出所出警压力大,嫌麻烦,一般推给学校处理。”到了学校,最多开除,大多记过或谈话就“内部消化”了。
“制度对轻微的校园暴力没有约束,许多学校的心理辅导体系形同虚设,这些缺陷使小恶得不到及时惩戒,等事情大了,惩罚再重,都很难挽回影响。”李保群说。
一审判决后,包括徐彤在内的三名被告不服,提出上诉。母亲在徐彤带锁的日记本上看到,考过硬笔书法六级的女儿,工整地写道:“我要好好读书,要想有出息,读书是唯一的出路。”
2016年6月15日,二审开庭那天,徐志平哭了,觉得“女儿懂事了”。他想站起来跟女儿道歉,但最终没能说出“是爸爸错了,不该那么逼你”。而陈丽颖的父亲陈春没来,陈丽颖也没有律师,她独自站在被告席上,听从宣判。
点评
自焚与放火
作家 乌耕
我们的教育,早已是一条成熟的考试流水线。这是一个简单的事实判断。另一个事实判断是,与考试流水线联袂而行并紧紧缠绕在一起的,是教育产业链。看看满大街的教育广告,包括在职教师主办的各种“辅导”班,你恍若置身于繁花似锦的教育产业园中。
哦,差点忘了素质教育。是的,作为一个不可或缺的配角,它被喊了很多年。起初,尚存正常嗅觉的家长依稀看到了曙光,然而他们很快就发现,这道美丽的“看菜”,已经像天国一样越来越遥远。
家长向孩子伸来一只手,老师也向孩子伸来一只手。这两只手时而温柔,时而粗暴,时而不知所措,但都同样执著而贪婪。在这两只手的手心里,永远写着两个雷同的字:分数。
把一个鲜活的生命,打造成一架机械的做题和考试机器,难度很大。不过,经过几十年的历练,校长或教师已是流水线上的熟练操作工,他们知道如何提高生产效率与成品率。比如几乎所有的高中教室里,都装有摄像头,它像警惕的哨兵一样忠实地守卫着流水线。哪个学生迟到了,或哪个男生跟女生说话了,老师即使不在也了如指掌。科技就是生产力,它能创造很多匪夷所思的奇迹,包括分数与升学率。
相比之下,家长则远没有老师从容。做家长也做成熟练操作工,不是有难度,而是没有可能。其一,就独生子女的父母而言,他们每走一步都是一个试错过程,无论你如何聪明如何努力,包括博览群书,都极有可能一错再错。因为人生是经验主义的,而且是不可逆的。其二,家长的另一个软肋,是他远比老师更爱孩子,“恨铁不成钢”的爱恨悖论,常常令他们万劫不复。
在电视上,我曾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个六七岁的男孩,被父亲锁在铁链下写作业。父亲很自信,孩子没有反抗,甚至很快乐,不过他快乐的时光危机四伏。他被锁的时间越长,就越有可能成为一枚随时都会被引爆的定时炸弹。
我一位朋友的儿子,今年读初一。小家伙很聪明,但也特别顽皮,一般说来,天资越高的孩子往往越顽皮,而这样的孩子最不适应考试流水线,当然也往往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老师打入另册。枯燥的记诵,重复的作业,无休止的考试,不是学习而是奴隶劳动。小家伙枯坐教室百无聊赖,他的下巴上已长出了稀稀拉拉的小胡子,于是他开始揪自己的胡子。胡子很快就揪光了,小家伙的手已经闲不下来,于是开始揪眉毛……
这个故事似乎不乏喜剧元素,但细细品味,其内核苦涩而惨烈。对很多活蹦乱跳的孩子来说,与其说是坐在教室里学习,不如说是上刑,甚至是漫长的凌迟。当“凌迟”累积到一定程度,孩子就会产生各种心理疾患,包括暴力化倾向。揪自己的胡子,只是轻微的自残,这是对种种不适与压力的自我消化,也可以叫“自焚”,而指向他人或外部世界,则叫“放火”。
这不是危言耸听。多年来,青少年的犯罪率一直在攀升,且犯罪日益低龄化。过去,家长或老师体罚学生甚至致残致死的新闻,我们时有所闻,但最近几年,学生开始反抗家长甚至殴打老师。校园暴力的“背景音乐”,却依旧还是那条冰冷的考试流水线。(文中徐彤、徐志平、陈丽颖、陈春为化名。)
(编辑 张秀格 gegepretty@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