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我从独居的木屋走出,步行下山,来到城市。城市距我如此之近,却似与我毫无关系,除了她。她眉眼精致,表情娇羞,斜倚床畔等我。她温婉风情,看我一眼,我就醉了。我无法抗拒。
过去六年里,每年的今天,皆是如此。
我想我们之间注定发生过一些什么。但我想不起来。我的记忆是从六年前的今天开始的,那天,我被某种奇妙的力量牵引,来到这里。她的房间香气氤氲。她的身体香气氤氲。我们的爱与迷恋,香气氤氲。我们在铺满玫瑰花瓣的大床上喝茶,聊天,缠绵,或者只是紧紧相拥,不说一句话。每一次我都想留下,可是每一次,她都让我在天亮以前离开。离开时候,她依然斜倚床畔,如我来时模样。我不知道为什么要离开,然而我知道必须离开。
今天仍是如此。离开前,我亲吻了她的肚脐。那里有一个伤疤,小心地藏进一只刺青蝴蝶的翅膀。我问她伤疤因何而来,她笑笑说,都过去了。
她的回答,充满蹊跷。
我对她怀疑太久。为什么我必须要来?为什么我必须离开?为什么我爱上她?为什么我会忘掉六年之前?我佯装离开,门口静静地站着,听房间里哗哗的水声。我再次推门而入,她正在浴室里洗澡。我从一个隐蔽的抽屉里找到一张叠放整齐的报纸,我看到报纸上的我和她:我哭得一塌糊涂,她两眼紧闭,安静地躺着,肚腹上插一把惊心动魄的尖刀。
照片旁配了简短的报道——我们是情侣,乘公交时,遇到劫匪。我挺身而出,劫匪抓了刀子向我刺来,她挡在我的面前。她死在医院,死在花一样的年龄。
我害怕极了,根根毛发竖立。她还在浴室里洗澡,唱起忧伤的歌。我狼狈逃离,在大街上狂奔不止,却无人理睬我。城市里的人是麻木的,他们至少应该对我产生一点好奇。
我逃回木屋,闭门不出。因了这张报纸,我的记忆被一点点找回。我忆起我们的海誓山盟,忆起我曾对她说过“你若死,我随你去”。现在,她替我而死,我却选择了偷生。我在逃避她,逃避自己,以及那句誓言。
其实做鬼的,应该是我。
她变成鬼,仍与我纠缠。我不知这是她对我的爱,对我的恨,还是对我的报复。
今天,我再次奔向她。我吓唬自己说,为我对诺言的背叛,她也许会杀掉我,吃掉我,可是我仍然奔向她。我无法将自己说服。
我推门而入,她斜倚床畔。我吻她,诉说对她的思念。我说我想留下来,她说,不,天亮以前,你得离开。
我都知道了。我深吻着她,我知道你是鬼。我爱的鬼,爱我的鬼。我对不起你……
你没有对不起我。
我对不起你。我说,七年以前,你替我死去,我却一直偷生……
她沉默,很久后抬头,说,我没有死去。你所看到的,并不真实。
她翻出一张七年前的晚报,那上面,她在医院里醒来。知道假死吗?她说,我顽强地活下来了……
就是说,我们仍然可以相恋。我欣喜。
不可以。
为什么?
不为什么。她流下泪,你该回去了。
我没有回去。我坐在床畔,看她走进浴室。待哗哗的水声响起,我冲进去,拥她站到镜前。我发现,镜子里面,只有赤祼的她!
我是不存在的。
就是说,我已经死去。我才是鬼。
怪不得除了她,从无人理睬过我!怪不得我的木屋里,没有一面镜子!怪不得她要我在天亮之前,必须离开!
鬼见不得阳光,否则,鬼也会死去。
我怎么死的?
坠楼。她流下眼泪,当医生说我已死去,你声嘶力竭地哭,然后从楼顶一跃而下……
你该告诉我的。
我想告诉你。每次与你相聚,都想告诉你。可是我不能。因为你认为你还活着。你为我而死,我怎能再一次伤害你?
假如我永远相信我还活着呢?
那我就永远保守秘密……
你,还好吧?
她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上,一个大男孩笑得灿烂。他追我六年,她说,因为你,我不能……
天亮以前,我离开她。我不愿承认我已死去,但我的确已经死去。我后悔我的冲动,却无悔我的忠贞。我在街对面的花丛间坐下,看她出来,看天色越来越明……我知道,当太阳升起,我将不复存在,彻底地不复存在——之前的六年,我尚有今天;之后的永远,我将永逝——所有的一切,真正的虚无。
今天,阴历七月十五,阳间的我的祭日;今天,阴历七月十五,阴间的我的祭日。我将死去两次,为同一个女人。
我必须这样做。我要给她幸福,做人的幸福、婚姻的幸福、爱的幸福。我想她终会爱上那个阳光男孩,而不是与我阴阳两隔,只有七月十五。
我看到阳光。
我一点一点消逝。
可是突然,我万般悲哀地看到,她像撕裂的花朵,从高空中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