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红,付 敏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农村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的变迁
——基于滇东北雄村的考察
张光红,付敏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近年来,在激流变迁的社会状况下,农村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正发生流变,日渐形成以核心家庭为主、主干家庭和扩大家庭为辅的发展趋势。本文从个案村落入手,揭示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的历史状态和现代表现,探寻农村家庭轴关系的转变和未来发展方向,以使人们更加清晰的认识农村家庭结构与家庭关系的变动轨迹和特征。
农村;家庭结构;家庭关系;变迁;滇东北雄村
近些年来,在全球化背景下市场经济的触角不断的延伸、扩展。与此同时,新兴的市场经济以及随之而来的消费主义迅速占领了农村的生活空间[1]。在现代化潮流下,乡村的生境正处在激流变迁的状态中。农村社会的基本组织——家庭,在这一环境下依据农村主体的需求,不断进行自我调适和整合。本文运用人类学的田野调查法,深入研究对象所处村落。通过对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的历史与现状及其连带的社会文化的动态分析,探知当地居民如何应对社会变迁,并不断地调整家庭,以此建构自我的社会生存空间。笔者将这些问题置于农村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变革的情境里进行分析和讨论。
雄村隶属于云南省昭通市彝良县小草坝镇,东与金竹村相连,南与乡林场接壤,西邻三道村,北接小雄村。国土面积达28.37平方公里,村委会驻地距彝良县城51千米,距小草坝镇18千米。境内均属山地,地势陡峭,平均海拔1500米。该行政村下辖大雄、渔洞、冯江、龙塘、打吉、子反、渔塘、岔河、庙坡、铜厂、大曹、大地、茶树、海子、老厂、岩上、青山等17个村民小组,共850户,总人口4208人。这里居住有汉、彝、苗等民族,家庭结构以核心家庭为主、主干家庭和扩大家庭为辅,如表1所示。
表1 雄村家庭结构统计表
从村中中老年人的讲述可知,雄村家庭结构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自上世纪90年代开始,交通的便利、通讯的迅捷和市场经济的扩张促进了村民与外界的联系,加速了人口的流动。社会的变迁在一定的时间段内给村民带来极大的不适,使他们处于一种因变迁而导致的社会文化震撼中。然而,通过历史经验可知,人类自其发端起就一直在不断调适和整合自身文化与所处环境之间的关系。在主体的作用下,通过对自我社会某些方面的实践和对他者的调整,达到主客体之间的均衡协调。如雄村家庭结构在社会激变的状况下,村民经过短暂的不适后,开始不自觉地对已有的家庭制度进行变更,最终达到与生境的协调统一。我们据此可知,一切制度的形式是人在一定的环境之内造成的,不变的并不是它的形式,而是人用它来满足的根本需要和满足时的效力原则[2]。67岁的李老伯常常带着追忆的口吻对笔者讲道:“记得我年轻的时候,我们兄妹五人和父母居住在一个大家庭。我家有三兄弟,大哥是最早结婚的,但是有了孩子后他们都没有搬出去,直到我二哥结婚一年,大哥才和我们分家独居。结婚后的二哥和我们未婚的几兄妹住在一起,一直到我结婚一年他们才从大家庭中分离出去。那时候,大家住在一起虽有矛盾,可是能互相帮助、互相扶持,不像现在家里冷冷清清的。”通过与村民和村干部的接触和访谈,以及从村委会中得到的上世纪80年代后期雄村村民家庭情况,经过筛选、求证,整理为表2。
表2 20世纪80年代雄村村民家庭情况统计表
从表2中我们可得知,20世纪80年代雄村家庭结构以主干家庭为主核心家庭和扩大家庭为辅,这一事实与今天核心家庭为主、主干家庭和扩大家庭为辅的状况可谓是大相径庭。从生活经验可知,家庭因子孙渐渐长大,人口渐渐加多,就不能长久同炊,所以分家,各自分营经济,乃是自然的趋势[3]。可是,雄村家庭结构的变迁告诉我们,在农村家庭的析分过程中,只考虑人口的增长是不足的。
上世纪90年代以前的雄村,没有通往乡镇的公路,出行基本上都靠步行;全村没有任何通讯设备,关于外界的信息来源主要靠村干部到乡镇开会时取得。多儿多女是每个家庭的常态,同时也是作为父母的骄傲。子女的降生是被作为财产和劳动力的增加而看待,也是老有所依、老有所养的保障。同时,中国人相信生命可以通过孩子来延续,只要代代相传,先辈就能永生。保持家庭的延续是对祖先的最大义务,绝后不仅意味着家庭的终结,也意味着祖先的死亡[4]。在对生者的考虑和死者的义务之下,多生多育乃是这一时期生育方面的主流现象。然而,由于本村气候和地形的缘故,苞谷、土豆、黄豆等成为主要的农作物,其特点是大量劳动力的投入,少量的农作物产出。雄村的家庭成员数量决定了如果仅仅依赖父母养活全家人那是非常吃力的,因此家中年长的儿子与父母共同承担养育家庭的重任。成亲后,家庭增加了一个成人劳动力——新娘。他更不能离开大家庭。他的离去不仅析分了大家庭的财产和土地,同时也意味着劳动力的遗失和父母养育负担的加重。“大带小”(年长的兄弟有义务抚育幼小的兄弟)成为这一时期人们必须履行的义务,由多个核心家庭构成的主干家庭也是雄村家庭结构的重要组成部分。直到另一个兄弟成婚,给其一年的时间熟悉家庭土地所在位置、农事耕作等。早已结婚的兄长才能从大家庭中分离出去组建自己的小家庭,此时的男子可能早已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他成立的家庭直接就是核心家庭。而这一时期出于经济和家庭合作的需要,也有由几个主干家庭构成的扩大家庭,只不过这种类型的家庭数量相对较少,并且在一定的时间段后将析分成小家庭。当时由于社会流动性差,村子里的人几乎一生都是在一个地方度过,农民离开土地很难生存,政府和基层的党政组织也不支持村民自由迁徙。相对封闭的社会和靠地吃饭,使农民一生受土地的羁绊。地缘和血缘重叠的乡村社会,对违反社会规范的人具有强烈的道德压力。正是在这些条件下“老带大,大带小”的乡村养育方式才得以执行,从而也成为形成主干家庭为主、核心家庭和扩大家庭为辅家庭结构的主要原因。
随着农村的改革,国家的干预逐渐减弱,之前被国家控制并管理的乡村社会空间被文化和市场力量所充斥。特别是上世纪90年代中后期以来,市场经济的渗透,扩宽了村民的经济收入,同时也加速了雄村人口的流出和迁入。有的甚至以家庭为单位进行迁移,这些现象使雄村传统的养育方式产生裂变,进而导致家庭结构的新一轮解构和建构。除以上原因,雄村家庭结构的转换还与婚姻有密切的关系。
由于雄村严峻的地理环境和相对落后的基础设施,使得生于斯、长于斯的女孩深感家乡生活之艰辛。因此,她们坚决不在本地择偶,成年后纷纷外出务工,期待找一个理想中的对象。而本地成年的单身男子若想成家必须外出打工,力求认识他乡女孩,带回家乡结婚。这一现象从20世纪初期就已开始,颇有愈演愈烈的趋势。2015年笔者通过田野调查得知,在雄村20~35岁的已婚男子中其配偶有80%来自其他省市。而这一年龄阶段中成婚后离婚的高达60%,其中绝大部分是跨省市婚姻。通过进一步的调查,20~35岁的男子中有50%处于单身状态。乡村艰苦的生活条件,使远来的女性难以适应雄村的社会生活,即使结婚后她们也总是想着离开。对外来的女性来说,她在这儿无亲无故,当地的道德规范和乡规民约根本对她不起任何作用。在家庭中她不能随心所欲,在财产上她不能任意支配,一旦家庭经济条件下滑,她就会计划离开此地,即使已经生儿育女。生完孩子离家出走,随后与丈夫离婚的现象在雄村也相当普遍。离婚后的男子带着自己的孩子生活,然而养育孩子和维持自己生活开支的经济压力,常常使他没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孩子。这时,他会求助于父母帮他照顾孩子,并要求和父母同居。前些年部分父母居住于儿子小家庭期间,主动把已离婚的其他儿子及后代纳入到此家庭中,结果造成家庭冲突不断。为此,几乎所有健在的父母都从儿子的家庭中分离出来单独居住一处。在此期间,如果儿子不幸离婚,他们就会把他及其后代吸入到自己的家庭中。但是,一旦离婚的儿子再次结婚,他及其后代将会再次从父母的家庭中剥离出去。从中我们可以看出,父母年老以后形成的核心家庭,是出于对社会变迁而做出的应对,这是造成雄村核心家庭成为主流的主要原因。
对家庭关系的解释学界历来颇有争论,而今较为普遍的说法是:家庭关系是建立在婚姻、血缘或法律基础上而形成的一定范围的亲属之间的权利和义务关系,主要包括亲子关系、夫妻关系和亲属关系三项内容。此处主要讨论的是乡土社会家庭关系中,父子关系和夫妻关系的流变及其未来走向。人一出生就处在一张由他者早已编织好的人际关系网之中,此网是以生物学意义上的血缘关系为基础的,我们称呼为亲属关系。而亲属关系主要部分寄居于家庭关系中。就我们所处的社会而言,婚姻是形成家庭的基础,同时也是创造和维持多种关系的根基,如夫妻关系、亲子关系和姻亲关系等。因此,我们可知家庭关系是社会关系的基础,同时也是连接多种关系的纽带。著名人类学家许烺光先生对家庭关系的研究蜚声学界,他对中国和美国的家庭关系进行比较探究,分别对中国的父子关系和美国的夫妻关系进行了总结。他认为前者具有三大特点:第一,延续性。父子关系一代代延续下去;第二,包容性。即多子多福,多多益善;第三,权威性。父亲对儿子拥有无可置疑的权威,并且是后者学习的榜样。而美国夫妻关系的特点有:第一,非延续性。夫妻关系只能持续一代;第二,排他性。夫妻关系中不能容忍第三者的插足,不会出现包容他人的情况;第三,平等性。美国夫妻关系是建立在平等的原则之上的;第四,突出性征。夫妻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性别,两性应该特别突出。在研究家庭关系及亲属关系时,他认为我们不仅应当研究它的结构,也要研究其内涵。因此,他提出了用“轴”(dyad)这个概念来研究家庭关系。所谓的“轴”,就是指父子、夫妻或者母子等两个人的关系[5]。在他看来,一个家庭体系中总有一个轴表现得极其重要,我们称它为主轴。他进一步指出,美国家庭关系中的主轴是夫妻轴。而与之相反的是中国家庭关系中的主轴是父子轴,反映出的中国文化是一种以“礼性”为基础的家族社会文化,而夫妻轴必须让步于父子轴,成为主轴的依附轴。这一观念的提出距今已有数十年,而在这段时期内中国经历了社会文化的变迁和市场经济的持续渗透。并且在全球化的潮流下异质性收缩,同质性扩张,许多地方性、区域性的文化正在破裂、消失。建立在“理性”基础上的家族社会文化,也正经历着市场经济和现代化潮流的冲击。在如此背景下,中国家庭关系中的“轴”并非一成不变,而是依据社会环境在不断进行调整。
自上世纪90年代以来,雄村流动人口呈持续上升的状态,人口的迁入和迁出以动态的形式进行置换。迁移频率最高的莫过于18~40岁年龄段的村民。他们以务工的形式常年居住在外,游走于父母家庭的边缘。工作的地方具有流动性和置换性,而且远离生于斯、长于斯的家乡。在外界主流文化的冲击下,儿时赋予他们的道德体系和社会规范将产生裂变。有的家庭,夫妻带着孩子远离家乡外出务工;有的甚至把自己的孩子留给年迈的父母,夫妻二人独自外出,这样的事件在雄村比比皆是。当务工人员进入现代化的陌生环境里,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不再是以亲属纽带连接,更注重的是经济、职业。而早期在乡土社会中被压制的个性将会被释放,同时女性主义思想的冲击也使在外务工的女性潜意识地提升自我的独立性和个性。在乡土社会农民的社会生命中,最能使他们保持稳定的是对“家”的顾念。家庭是人类社会最基本的单位,婚姻常是构成家庭的第一步[6]。婚姻成功地把男女结合在一起,并纳入到父母所在的家庭中。然而,人有多重认同,如家庭的、性别的、阶级的、地域的、宗教的、族裔与民族的[7]。作为家庭组织的成员,主体将根据自身所处的环境选择、构建自己的认同,并且在不同的时期这种或那种认同会优先于其他的认同。加之经济的独立、自由的迁移以及个人主义的上升等原因,夫妻渴望组成一个独立的社会组织单位,因此他们将在成亲后不久从父母的家庭中分离出来,最终组成以夫妻和未婚子女构成的核心家庭。
核心家庭现今已是雄村家庭结构最重要的组成部分,这一趋势产生的原因是父子纽带关系变弱、夫妻纽带关系变强和个人权利的潜隐逐渐凸显。随着中国现代化步伐的持续推进,地缘、职业、利益将成为社会主体之间连接的纽带,而血缘、姻亲受时空的限制将逐渐弱化。伴随农村城镇化的到来,将进一步加重农村核心家庭的比例,进而中国逐渐步入以核心家庭为主的现代化时期。此时,寄托于家庭关系中的主轴关系将会实现由父子关系向夫妻关系的转变。通过调查获知,当下雄村的家庭关系的确正经历着由父子关系向夫妻关系的主轴转变。
在雄村,当外出务工挣钱的村民回到家后,不久将又要离开家乡回到城市。这并不是意味着他们贪念都市的霓虹闪烁,而是当回到家乡后他们的积蓄将不停地减少。雄村匮乏的自然资源和落后的基础设施,让长期住在村里的村民难以获取财富,他们能做的就是尽可能地节流。为了实现这一目的,他们不仅为孩子树立榜样,而且还通过语言强化开源节流的重要性。如被人们奉为家传的语句:找钱犹如针挑土,用钱犹如水推沙。而外出务工的村民,基本上都是在家难以维持生计才选择离家打工。他们不但要担负起孩子的教育和生活费用,而且也要承担起赡养年迈父母的责任。
20世纪费孝通先生通过对中美两国家庭的研究,提出了中国家庭属于反哺模式,西方家庭为接力模式,他对中国家庭的概括分析至今仍然适用。自中国革新以来,乡村和都市经历着持续的变迁。与此同时,家庭模式已在依据生境的流变而不断地自我调整。值得注意的是,从家庭内部的关系来看,虽然夫妻平等的程度已越来越像西方的家庭,但从亲子关系来看,其哺育和反哺的关系依然与西方以个人主义为基调的家庭关系存在巨大差异[8]。
近年来,政府要求雄村35岁以上的本地村民加入养老保险体制,每年村民缴纳一定的金额给政府,连续十五年。村民到60岁后,即可享受国家提供的养老保险金。然而,目前村中高龄老人所领到的养老金对年老的夫妻依然是杯水车薪,支出超过收入是普遍的现象。从中我们看出,依靠养老保险不能解决年老村民的衣食问题,农村服务性机构的缺失,使他们难以通过另一些方式来解决自己的生活问题。也就是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雄村还做不到依靠自身和社会养老,他们必须依赖子女的赡养。虽然年轻的村民在外挣钱不容易,但是逢年过节他们总会给家中的父母汇一定数量的钱用以支付生活的开支。总的来说,家庭结构和家庭关系的改变,并没有使雄村传统的家庭反哺模式发生变迁。反哺模式将长期是中国贫困地区的主要家庭模式,因为它维系着农村地区新一辈的健康成长和老一辈的安然离去。
综上可知,农村家庭变迁是乡村社会主体在具体生境中所做的调适和整合,家庭结构的日渐收缩和家庭关系纵向逐渐变弱而横向越加增强的表象,预示着现代化潮流下,正遭受激流变迁的农村社会将面临着血缘社会的解体[9]。而农村家庭的反哺模式将使这一趋势缓慢化,同时也是村民应对当前家庭流变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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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朱东恺】
The Transition of Family Structure and Family Relations——Base on An Investigation of Xiong Village in the Northeastern Yunnan Province
ZHANG Guanghong,Fu Min
(College of Humanities,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 550025,Guizhou,China)
In recent years,in the current change ofsocial situation,familyrelationships and the structure ofrural households is undergoing change,increasingly form is given priority to with the nuclear family,the main development trend of the family and the extended family is complementary.From case village,this article tries to reveal the family history of family relationships and the structure of state and the modern performance,explore the transformation ofrural familyrelationship between shaft and the future development direction.In order tomake people more clear understandingofrural relations trajectoryand the change offamilystructure and familycharacteristics.
the countryside;familystructure;familyrelationships;change;Xiongvillage in the Northeastern Yunnan Province
C912.82
A
1674-0092(2016)02-0077-04
10.16858/j.issn.1674-0092.2016.02.019
2015-11-25
张光红,男,云南昭通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族文化与民族区域研究;付敏,女,贵州印江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民族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