炼狱1948

2016-10-10 08:56吴安淮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特务

■ 吴安淮

炼狱1948

■ 吴安淮

卢志英

这是上海一个充满恐怖的夜晚。寒风夹杂着凄厉的警笛,一股瘆人的杀气弥漫在夜空里,夜鸟全都吓得无影无踪。在安福路弄堂口的一座两层小楼上,两个中统特务正在轮流监视着对面小楼的动静。屋里没有开灯,黑乎乎的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他们将小窗子打开一条缝隙,让他们阴毒的眼睛能够看清对面的小楼。

到了半夜时分,外面悄然无声地闪进一个人来。

这个人名叫张莲舫,是中共的一个叛徒,在半年前主动向中统自首。他来和这两个特务一起观察对面的那座小楼,他们认定那座小楼上住的是中共华东局联络部的特派员、中共华东情报网的负责人卢志英。

卢志英(1906—1948)是一位在敌人内部潜伏了20年的中共高级特工,精通四国外语,1926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开始打入敌营,从事党的情报工作。1932年他担任中共中央军委特派员,先后到南京、上海,重建被敌人破坏的地下党组织;后来又被派往江西,从事兵运情报工作;抗战时以上海面包厂老板、苏南沙家浜胡司令游击队参谋长、新四军“联抗”副司令等多重身份,转战大江南北,为抗日立下汗马功劳;解放战争时期,他被党指派任中共华东局特派员、中共京沪杭情报网负责人,又打入了中统内部,成功地获取“双矛攻势”战略情报,为新四军“苏中七战七捷”提供了关键的情报。陈毅称赞他是“不可多得的军事家”。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多次获取过敌方的重大机密情报,为中国革命作出过突出贡献的杰出红色特工,到头来却虎落平阳,败在了一个小小的叛徒手里!

两天前,中统就派特务石先达化装成卖糖小贩,在安福路弄堂口摆了两天的糖摊子,观察卢志英家的出入情况。但是,因为叛徒张莲舫说卢志英40岁左右,而石先达观察的结果却是一个50岁左右的男人,年龄相差了整整10岁,不能确定,只得让张莲舫前来当面确认,张莲舫因此趁黑悄悄地摸进这座小楼,偷偷摸摸地站在楼上瞭望起来。

卢志英与张育民儿子卢大容全家照

张莲舫曾经做过卢志英的助手,对卢志英的长相自然十分熟悉。因此,他对中统头子信誓旦旦地说,只要看到卢志英,他是绝不会让卢志英溜走的。而这时的卢志英全然没有觉察到张莲舫早已叛变,更没有想到敌人已经制订了周密的抓捕计划,正在等着他一步一步地走进他们的伏击圈。

据张莲舫在1952年被人民政府抓捕后的《自白书》交代:“1946年8月,就向国民党的党通局(即中统,习惯仍简称中统)主动自首了。那一天,我去中统之前写好一份近二十页的自传,上面除个人经历外,就写了卢志英的番号(华东局联络部扬帆系统的负责人,又名老王),还写了中共华东情报网的组织、党员姓名、地点、职业等。”

张莲舫从1946年8月叛变,到1947年3月抓捕卢志英,这段时间长达八个月之久,为什么敌人不立即抓捕卢志英,且卢志英又毫无觉察呢?原因是张莲舫早就脱离了卢志英领导的情报系统,与卢志英后来也没有多少交往,这导致卢志英对张莲舫的叛变毫无防备;再加上上海中统特务头子季源溥、郭乾辉又老奸巨滑,想通过张莲舫将中共华东情报网一网打尽,便命令张莲舫不要暴露已经叛变,依旧扮演着中共地下党的角色,这就给卢志英造成一种相安无事的假象。

当然,在这八个月里,中统特务绝不是什么事情也没做。郭乾辉首先让张莲舫写交代材料,让张莲舫将中共华东情报网的详情一一写出来。季源溥、郭乾辉在研究张莲舫的交代材料之后,提出让张莲舫重新打入卢志英的情报系统。然而,直到1947年2月,张莲舫还是没有得到卢志英的认可,他知道自己已经无法重新获得卢志英的信任了。在这种情况下,郭乾辉又命张莲舫越过卢志英,直接和中共华东局联络部取得联系,另外重建一条情报关系网。张莲舫便写信给华东局联络部长扬帆,希望能直接和扬帆取得联系。但是,卢志英从苏北回来之后,就严厉地批评张莲舫这样做违反了地下工作的组织原则。季源溥、郭乾辉这才决定秘密抓捕卢志英,由张莲舫将卢志英领导的下层组织全盘接收过来,并以此作为资本,向中共华东局联络部取得联系,继而获取中共高层的情报。但是,张莲舫并不知道卢志英的住址,跟踪过几次全都被卢志英给甩了。因此,搞清卢志英的住址成为张莲舫叛变后第二阶段的任务了。

张莲舫在《自白书》中这样写道:“负责这项行动的人有三个,赵促成、石先达和我。我们去天津路的一个钱庄调查存户地址,因为过去购置外差式电报机时,卢曾给我两张支票,出票人的名字就是卢志英,为了避免支票落在电讯材料行老板的手里而留下痕迹,便先去这家钱庄兑现,将现金送到电讯器材行。因此,在我叛变之后,就想到了这一点,并把这一点也出卖了。去负责调查的是石先达。于是,卢在安福路的地址被查到了。至此,卢的大部分情况已经被中统所掌握。”

1947年3月1日,季源溥、郭乾辉下令开始实施抓捕卢志英,于是派人埋伏在安福路弄堂口的小楼上监控对面的小楼。这时,他们认定对面的小楼就是卢志英的住处。其实,卢志英根本就没有在这里住过,那张支票上的地址是卢志英使用的假地址。

就在他们一连观察了几天还是一筹莫展之际,张莲舫在徐家汇路口的一家小饭店吃饭,偶然碰到了在上海美专读书的陈素屏等三人,而这三人正是卢志英的下线姚永祥地下党小组的候补党员。张莲舫喜出望外,便有意识地向他们探询近况,这三人居然毫无防备,向他提供了卢志英的动向,说卢志英第二天要去姚永祥家开会。紧接着,张莲舫便兴奋地用电话向中统作了汇报,季源溥、郭乾辉当即布置了第二天的抓捕行动。

张莲舫在《自白书》里交代:“第四行动大队队长郭乾辉在亚尔培路2号负责总指挥。执行抓捕任务的人是赵促成,主要助手是石先达,另外还有第一行动组的闵大钧、祝南根、王欣之。”

就这样,由中共叛徒张莲舫谋划,另一个中共叛徒郭乾辉负责指挥,为卢志英精心设下的陷阱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这天夜晚,上海的冷空气里充满了肃杀和悲壮。

1947年3月2日,天气很冷,刮着六七级的大风,上海的街头狂沙乱舞,灰尘飘飞,阴冷的寒风使得弄堂口电灯杆上的电线发出一阵阵怪叫,也让埋伏在弄堂口的十几个特务毛骨悚然。

根据卢志英的儿子卢大容在《记我的父母亲》里记载:“1947年2月28日,国民党特务占领了马思南路107号中国共产党驻上海办事处,形势非常紧张。原来,周恩来在撤离上海时有个建议,考虑到我父亲在上海工作的时间太长了容易暴露,希望他能撤回解放区。但由于原商定的杭州地区负责人,应于2月中旬来沪接替我父亲,可是他迟迟没有到达,不幸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敌人的陷阱已经设下,专等卢志英开完会后,从姚永祥家里走出来。时间是在紧张的气氛里一分一秒地过去,悲剧悄悄地蛰伏在寒冷的街头。

我们的民族在精神领域有四大“土特产”:在外族入侵时盛产汉奸,在内战时期盛产叛徒,在战乱年代盛产土匪,在和平时期则盛产贪官。汉奸、叛徒、土匪和贪官,成为生长在我们民族精神世界里的四大毒瘤。抗日战争一结束,汉奸们的得意年华结束了,叛徒时代也就随之到来。后来内战结束了,贪官们也就蠢蠢欲动。这四大“土特产”,构成了我们民族由来已久的“残缺性格”。

据有关资料记载,在中共叛徒中,投敌后做了特务的人很多,如张国焘、徐梦秋、项乃光、袁晓轩、蔡孝乾、顾顺章、徐锡根、卢福坦、李竹声、涂振农等。这些做了特务的叛徒,在特务机关里高低都有一定的职务,但真正在军统、中统系统中做到首脑级别的叛徒,惟有曾任中共南方局组织部长的郭潜。而这个郭潜本名叫郭乾辉,也就是负责抓捕卢志英的现场总指挥。

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像卢志英这样的中共高级特工,就是在郭乾辉、陈庆斋、张莲舫这老中青三代叛徒共同联手下被抓走的。

叛徒对于我们党内的情况越熟悉,对我们党的危害也就越大。1908年出生的郭乾辉在读大学期间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从此成为革命者。1933年担任共青团中央局宣传部部长,1941年任中共南方局组织部长,1942年5月26日,他被中统特务逮捕后随即叛变。当晚,他就带着特务破坏了粤北省委机关,还带着特务抓住了中共南方局委员廖承志、南方局副书记张文彬和宣传部长涂振农等一批中共党员。也正是因为抓捕共产党有功,他在1947年被提升为中统专门负责抓捕共党的副处长。

而新叛徒张莲舫,曾在新四军当过基层干部,到上海加入卢志英情报系统后曾被当作骨干,成为卢志英的助手。然而,他到上海后,在花花世界里开始腐化变质,卢志英对此已经有所察觉,命令他交出各组地下党员的名单,并且切断了工作关系。可是张莲舫不思悔改,甘心投敌,叛变革命。“染上了酗酒、嫖娼恶习的卢志英助手张莲舫,在无力自拔、入不敷出的窘况下,想出了来钱的一招,向中统特务机关自首,来领取奖金和生活费。”(辛欣《谍海传奇英雄卢志英》)

此外,中统上海特派员办事处的副处长陈庆斋,也是共产党的一个叛徒。他曾化名胡大海,和张莲舫一起,在郭乾辉直接指挥之下,共同完成了这起“共谍大案”,从而成为中统的“立功人员”受到蒋介石的嘉奖。

从郭乾辉、陈庆斋、张莲舫的人生轨迹上看,他们叛变革命的过程,绝不是简单的自首,而是他们对革命信仰的丧失。卢志英在没有被捕之前,已经清醒地认识到了坚持革命信仰的重要性。他还专门花了很大精力,对他领导的华东情报网的各个地下党小组进行过一次严肃认真的信仰教育。然而,卢志英还是无法阻止一个缺乏远大革命信念的人叛变投敌。

下午四点钟,卢志英开完会,和另外三个同志从姚永祥家走了出来。当他跨出大门的时候,他就感觉不对劲,平时这里的小摊小贩,今天全然不见。他警觉地走向弄堂口,眼睛在注视着四周的动静。因为卢志英曾在中统工作过,对中统的行动风格了如指掌,他判断已经中了中统的埋伏,于是赶紧悄悄地让另外三个同志先走。这时,有两个特务冲过来,被卢志英当头两拳,打倒在地。卢志英看到三个同志已经冲出了弄堂,也乘机冲出了弄堂,飞身翻过一堵高墙,奔到了大街上。

这时,另两个特务石先达、闵大钧眼看着卢志英等人逃脱上了大街,因为上级命令是秘密抓捕,他们都不敢在弄堂里开枪,于是便紧随着卢志英奔到了大街上。

卢志英看着三个同志在前面飞奔,掉头发现有两个特务紧追不舍。他看到一辆电车从前面开过来,急中生智叫三个同志跳上那辆正在行驶的电车。而那两个特务也从电车的后门跳上车来。卢志英在电车靠站时让三个同志先跳下车,奔入人流如织的“大世界”,而自己却将那两个特务挡在了“大世界”对面的祥生汽车行门前与这两个特务殊死格斗。石先达、闵大钧掏出枪对准了卢志英。于是卢志英和这两个特务僵持起来,想拖延时间让其他同志逃脱。

卢志英面前的这两个特务是中统特务中的行动高手。卢志英一交手便知道这两个人的功力,于是想各个击破。卢志英使出一个扫荡腿,对准石先达的小腿重重地扫过去,石先达“砰嗵”一声摔倒在地,紧接着对准闵大钧的鼻子猛地一拳头。闵大钧鼻孔即刻出血,疼得嗷嗷直叫。这时,卢志英看到自己的三个同志还在向前奋力奔跑,又有两个特务冲上来,各握着一把匕首刺向了卢志英。卢志英一边高喊着让同志快跑,一边与特务搏斗,挡住特务的追路。

此刻,郭乾辉已经带着十几个特务将这里团团包围起来,所有的特务全都子弹上膛,举枪瞄准了卢志英。

卢志英已经无法逃脱了。

身负重伤、浑身是血的卢志英挥动着拳头,瘸着腿爬到了高处,他看到自己的同志已经逃脱了,脸上露出了微笑,一下子昏倒在血泊之中。

事情并没有到此为止,郭乾辉更没有停止抓捕,他抓捕的“知情者”在一天一天地扩大,有几十人之多。

后来,张莲舫在《自白书》里交代:“我所知道的卢系被捕的名单:1.由我直接出卖而被捕的名单是:卢涛(志英)烈士、孙毅强、王某某、任某某、陈惠和、杨莹、施月珍、陆瑛、吴幸云、吴宝林、陈某某、乔秀娟、姚永祥、张建功等十四人。此外,尚知道在瑞聚盛食品公司抓去了几人,在卢家也抓去了几人,另有地方党组织保联支部四人。2.由我直接出卖而又直接参加抓捕的人员名单:与卢案有关的叶宗藩一人,其他系统的有刘清扬、邢国强、李汝九、王咏、卜泽贤等五人。3.由我参加抓捕,但非我出卖的人员名单:李松林、马光华、过烈民、傅霞娟等四人。”至此,卢志英领导的华东情报网也由此陷入全面瘫痪。

卢志英被两个打手强按在老虎凳上,双臂被反绑成十字形,又将他的鞋子脱去了,赤着双脚被绑在木凳上面。接着,打手们便往卢志英的脚下一块一块地垫砖头。当垫到第四块砖头的时候,卢志英便疼得大汗淋漓了。可是,打手们并没有停止行动,仍然往脚下增加砖头,一直增加到第六块砖头时,卢志英感觉到自己的膝关节已经完全脱臼了,实在是疼痛难忍,便一下子昏厥过去。

卢志英被冷水泼醒,因抓捕卢志英有功而升任中统局副局长的季源溥,气急败坏地让卢志英交代出中共的机密。卢志英全身疼痛难忍,浑身是血,满脸流汗,坚定地摇着头。

季源溥便命令继续加大力度,打手们又朝卢志英的脚下增加了一块砖头。只听到一声崩裂的声响,卢志英的一条大腿骨断了,随即他便昏厥过去。

在被冷水再一次激醒之后,打手们将卢志英从老虎凳上解了下来,由另两个凶神恶煞的打手架着,强行奔跑起来。卢志英顿时感到膝关节一阵钻心的巨痛向自己袭来,他已经根本不能行走了。

他咬紧了牙关,满嘴都是鲜血,居然微笑着倒在了满是血水的地上,嘴里在说着什么,只是发不出声来。

只有在生死面前,才能考验出信仰是否坚定。有许多革命者,能够在枪林弹雨里出生入死,但是一旦面对敌人的种种酷刑,便会举手投降。只有革命意志坚定的真正共产党人,才能经受这种巨痛的折磨。南京雨花台的恽代英是如此,重庆渣滓洞的江姐是如此,山西文水县的刘胡兰也是如此。

卢焕凤在《卢志英为救战友忍痛弃子》里说:“蒋介石指示中统局正副局长亲自出马,时而诸般酷刑相加,时而以高官厚禄相许,时而以爱妻娇子的生命来威胁,然而,卢志英富贵不淫,威武不屈,视死如归。他对妻子说:‘敌人企图用夫妻、父子之情软化我们,但他们不懂,人类还有一种更崇高的感情,那就是共产主义理想,为了这个理想,虽粉身碎骨,也义无反顾。’”

卢志英在被捕后,先后被关在上海亚尔培路2号中统上海办事处、苏州反省院、南京宪兵司令部监狱。每到一处,无一例外要按特务的“规矩”严刑拷打一遍。

1947年10月,卢志英被押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监狱之后,就经受了鞭打、刺探、挤压、烫烙、烧烤、撕扯、摩擦等几十种刑法的折磨。最后,他奄奄一息地躺在地上,血水遍地。

季源溥看着遍体鳞伤的卢志英,一下子不知如何是好。

季源溥不能理解卢志英这样的“共党死硬分子”对于自己追求的远大信仰的坚守。

卢志英的身体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像一摊泥瘫倒在地上。他的大脑却异常地清醒,他知道自己绝不能说一句对不起党的话,做一件对不起党的事。

这时,卢志英又被拉上木架“上大挂”,打手将他的双臂反绑吊了起来,用力地拉起了绳索,将他高高地吊在梁上。接着,实施起“水葫芦”的酷刑来。

打手们拿来一个装满了辣椒水的大皮球,用通向皮球的一根导管,插进卢志英的鼻孔里,然后用力挤压皮球,里面的辣椒水猛烈地注入卢志英的鼻腔,接着通过气管进入他的肺部。卢志英被呛得剧烈地咳嗽起来,感觉到辣椒水随着自己的肺部进入血液之中,顿时全身感到辣痛如火。

半个小时后,卢志英再一次从昏迷之中慢慢地苏醒过来,看着满脸恼怒的季源溥,突然想唱一句当时上海的流行歌曲《春天里》:“春天里来百花香,郎里格朗里格朗里格朗……”

南京宪兵司令部秘密监狱坐落在道署街,是专门关押政治犯的地方。这里的牢房很小很暗,一般是两个人一间,上下铺,牢房顶上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到了夜晚大铁门一关,更是阴森森的,能清晰地听到从其他牢房传来的脚镣声。

这时,奄奄一息的卢志英一个人倒在牢房里,不能动弹。昨天,他经受了十多个小时的酷刑,一直到半夜才被拖回牢房,然后就昏迷了十多个小时,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慢慢地苏醒过来。

剧烈的疼痛遍布了他的全身,汗水血水湿透了衣裤。坐老虎凳使他的肘关节扭曲,指趾关节被拉断,大腿骨被折断。皮鞭抽打使他的皮肤撕裂,皮下充血水肿,七窍流血。烧红的铁板烙得他的后背皮肉烧焦。辣椒水又使他全身辣痛,肺部剧烈地咳嗽起来。电刑更使他头脑充血,全身浮肿,小便带血。

卢志英慢慢地睁开了双眼,望着这间阴暗潮湿的牢房,没有吃的喝的,更没有任何药品给他治伤。他心里明白,自己到了这里,肯定是必死无疑了。他与蒋介石和他手下的军统、中统,打了整整20年的交道,他们的手段早就熟烂于心了。

对于共产党,他们是绝不会心慈手软的。卢志英知道自己曾经保护过的骆何民也被抓进来了,知道骆何民也遭受多种酷刑的折磨,也是毫不屈服。他对难友说:“受点刑没有什么关系,根本摧毁不了共产党人的信念!”

卢志英明白自己来日无多,但这并不能使自己产生半点的退缩和软弱。卢大容在《记我的父母亲》里回忆:“我父亲在上海被捕后,敌人妄图让他说出党的秘密,交出党员名单,遭到了他的严厉训斥。于是,丧心病狂的狗特务就对他施以毒刑。他们用坐老虎凳、坐电椅、灌辣椒水、火烧、绞头、疲劳轰炸等等酷刑折磨他。坐老虎凳的时候,敌人一直给他加到七块砖头,还给他坐三次电椅,弄得他小便里都带血。敌人甚至用铁锤敲打他的膝盖和脚脖子,他左脚的踝骨给敲碎了。”“1947年的冬天,我父亲被关到了南京宪兵司令部的监狱里。在那里又受到了多次毒刑,但他始终坚贞不屈,敌人妄想从他的嘴里得到的东西一直没有得到。”

卢志英这种面对死亡勇往直前的英雄行为,我们只能从他的信仰上寻找答案。因为他终于找到了这样的一条真理:只有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中华民族才能医治“残缺性格”,弘扬优秀品德;才能战胜各种敌人,使中华民族得以新生,使国家改变贫困落后面貌,走向繁荣昌盛。卢志英深知这个真理,他为了实现自己的信仰而奋力拼搏终生,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

明明早就料到自己的悲剧结局,还要义无反顾地赴死,这便是他为了整个中华民族复兴作出的最后选择。

他躺在地上想,自己现在要做的是绝不能让敌人看着自己这样倒下去,即使自己走向刑场,也必须让自己堂堂正正地走过去。因此,他寻思必须先治好自己满身的创伤。昨天受刑时,他几次昏厥之后,打手们就在他遍布伤痕的身体上泼盐水,疼得他全身颤抖,他突然想起盐水的好处来。于是,他一旦苏醒过来,反而笑着要求打手们再给自己的身上泼盐水。他这样的举动让季源溥感到惊恐,他根本就不能理解眼前的这个共产党人,难道真的是钢铁材料做成的?

想到这卢志英撕下一块布,从地上那只盐水碗里,沾起了盐水朝自己的伤口慢慢地抹去。巨痛又像一阵波涛向他席卷而来,他又一次昏死过去了。苏醒过来后,再一次为自己的伤口涂上盐水,紧接着再一次昏死过去。

在这座监狱里,因为卢志英是重要的政治犯,敌人将他的牢房和其他牢房完全隔开。然而,他发现牢房墙脚居然有一个碗口大小的洞,他便通过这个渠道和其他难友取得联系,对其他难友进行思想引导。卢志英身体稍好一些,便透过小洞对隔壁牢房的孙稚如断断续续地说:“孙稚如同志,我知道你。你揭露国民党的嘴脸,好样的!”然后,他通过小洞传去一张纸条,是卢志英作的一首诗。

她接过卢志英递来的纸条读起来:

马依者狄克,奥斯威辛,

消灭不了欧洲人民的反抗的心;

柏林和罗马的两位暴君,

终于在人民的面前粉骨碎身。

中国的残暴者及其一群,

虽然凶暴了二十年,

他们的末日即将来临;

纵然是帝国主义者全力支助,

也挽救不了你们失败命运!

卢志英还写了许多诗,要大家坚定信心,革命就要胜利。接着,卢志英隔着一道墙,给他们描绘起解放军即将打进南京,解放全中国的情景。卢志英深情地说:“几十万解放大军攻进了南京,首先派一支部队攻下敌人的总统府,然后再派一支部队来攻取这座监狱。那一天,成千上万的解放军来到这里,砸开了监狱的大铁门,一路欢呼着冲进来了,直奔我们的牢房而来,将我们牢门打开,接着又将锁着我们手脚的铁镣砸开了。我们高呼着胜利的口号,一起涌出这黑暗的牢房,冲出监狱,奔上大街上,尽情地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尽情地感受着明媚的阳光,尽情地欢呼着、跳跃着!”卢志英说到这里,两只眼睛里流下了幸福的热泪,他的声音也变得哽咽起来了。

又一阵猛烈的咳嗽,使卢志英喘不过气来,而脸上却呈现出一种从未有过的憧憬。他就是带着这个憧憬的微笑,再一次昏迷过去了。

这时,他肯定知道自己是不可能见到这一天了。

1948年12月27日晚上,天气突然降温,狱外飘起了小雨夹雪,寒风也在一个劲地刮着。

这天晚上10时许,已经卸下脚镣的卢志英被看守从牢房带到审讯室里“谈话”。这间审讯室位于牢房下面的地下室里,审讯室的一边是半人深的水牢,另一边是刑讯室,也就是拷打卢志英的地方。所以,当一脚踏入审讯室的时候,他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血腥味。

卢志英心里明白,敌人将自己带到这里绝没有什么好事。这时,生命对于年仅43岁的卢志英而言,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

关于杀害卢志英的详细经过,1951年被捕归案的国民党南京宪兵司令部特务任宗炳交代说:“1948年12月27日,南京宪兵司令部特务队长潘立新,在特务队二楼上,召集队员任宗炳、夏麟昆、卢仕尊,要求他们集中待命。当晚9时,一个不知姓名的特务头子,带领侦缉处副处长周剑心、特高组组长杨香及李侠等6人,也聚集到特务队部来。人员到齐之后,那个特务头目便向他们下达了罪恶的指令,并且做了分工。任宗炳、夏麟昆、卢仕尊三人为一组,特高组6人分为另两组,每组各负责处决一名从看守所提出的政治犯。卢志英被带来时,卢仕尊立即扼住了他的咽喉,防止他大声喊叫,杨香、李侠将预先准备好的沾有药水的毛巾捂着他的嘴,任宗炳、夏麟昆二人捺住他挣扎的双腿。10分钟后,卢志英就停止了挣扎,昏死过去。任宗炳和夏麟昆将卢志英抬至停靠在天井内的卡车上,并在汽车旁守卫。12时,另外二位受害人也被抬上了卡车。汽车在夜幕的掩护下,直驶中华门外的雨花台。”

运送昏迷未醒的卢志英等三位同志的汽车,一路狂奔开到了雨花台宝林寺后山坡停了下来。此刻,活埋的土坑早已掘好,坑内并排摆放着三口木匣。刽子手们将昏迷不醒的卢志英、骆何民、陈子涛分别抬进了木匣,盖上了木盖,钉死了铁钉,匆匆地埋上了一堆泥土。卢志英他们就是这样被敌人残忍地活埋了。后来,从三位烈士的遗骸一眼就能看出,烈士们的骨架散乱,表明卢志英他们苏醒过来之后,在里面拼命地挣扎,最后窒息而死。

因为卢志英是中共华东情报网的负责人,所以杀害卢志英绝不是监狱能够决定的。根据众多资料证实,确实是经过蒋介石的亲自批准的。“1948年底到南京解放前夕,许多优秀共产党员和爱国志士被监禁杀害。那时,关在这里的有卢志英,《文萃》杂志社的陈子涛、骆何民,著名记者浦熙修和参加当时首都警卫师起义的赵昌然先生等一大批共产党人和爱国志士。其中卢志英、陈子涛、骆何民三烈士被害最惨毒。中统局长叶秀峰指示处长杜衡、专员孔庆骧,赶快草拟报国民党蒋总裁的电文。文中先说该案破案经过,继而叙述审讯供述情形,最后拟请准予转饬将卢志英、陈子涛、骆何民三人秘密处决,用电文报送国民党中央党部蒋总裁核示。约半月时间,蒋介石批文下达,大意是:电文收悉,所拟处决共匪卢志英、陈子涛、骆何民三名照准,饬宪兵司令部执行。中统接到命令后,曾由指导处指导科办函,通知司令部知照。又隔约一周时间,宪兵司令部第二处副处长韩某用电话通知中统局督察主任卫保身说,宪兵司令部已将他们三人处决了。”(《我在国民党中央宪兵司令部的所见所闻》,石凌据李华龙口述整理)此外,《静安区志》也对此作了记载:“经蒋介石的批准,于民国37年12月27日晚10时,由南京宪兵司令部执行,将骆何民、陈子涛和卢志英3人活埋在南京雨花台后山。”

卢志英便是这样壮烈地牺牲在中国革命胜利的前夕。

这时,中国人民解放军已经取得辽沈战役的胜利,歼灭国民党军47万余人,使东北全境解放。而淮海战役、平津战役也已经打响,中国人民解放军和国民党军主力最后战略决战的时刻已经到来。

卢志英就这样离开了人世,再也不能实现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的梦想了。这是反动信仰对革命信仰的一种残杀,这也是时代余逆对革命英雄的一种残杀。

雨花台革命烈士陵园的网站是这样评介卢志英烈士的:“在二十余年的革命生涯中,获得无数重大情报,三次被敌人逮捕坐牢,两次在革命队伍内受委屈,却一贯勇敢、坚定、机智、沉着面对,出色地完成党交给他的各项任务,直至献出宝贵生命。他就是长期从事地下斗争,一生为中国革命作出特殊贡献的第60号烈士证书的主人卢志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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