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凋落的梧桐叶

■ 古 风

永不凋落的梧桐叶

■ 古 风

任天石

“凤凰鸣矣，于彼高岗。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 《诗经·大雅·卷阿》

一

1946年冬天的上海，出奇地阴冷，天空一直阴沉沉的，时而细雨蒙蒙，时而雾霾绕城，任天石已记不清多少天未见到阳光了，他也盼望着北方能吹来一股干净的冷空气，吹散这盘桓太久的阴霾。来一场暴风雪吧！只有暴风雪才能驱散这阴冷的雾霾，才会有温暖的阳光，才会有新鲜的空气。刚成立的华中十地委机关根据上级党组织的安排秘密迁入上海。在国统区领导苏南人民开展地下斗争，担任十地委委员兼社会部长的任天石组织人力、物力和船只秘密转移，工作进行得很顺利，不同的角色相继安顿在上海的街头巷尾。

任天石和他的老部下黄叔雷安排好这一切，准备秘密进入上海。黄叔雷是大户人家，在上海有些产业，在黄叔雷的安排下他们暂时落脚在黄叔雷的亲戚家——一栋并不起眼的灰色小楼，掩映在几棵高大的梧桐树中。

1947年1月30日晚，呼啸的北风嘶叫着，让人感到阵阵心慌。正当疲惫的人们享用十多天来难得的安稳饭时，一群荷枪实弹的军警突然砸开了灰色小楼，任天石他们被淞沪警备司令部的军警押上了军车。光秃秃的梧桐树在寒风中摇曳，飘下了最后几片梧桐叶……

任天石没有搞清楚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是谁出卖他们？十地委机关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遭破坏？领导和同志们有没有转移？他还没来得及理清这些问题。军统特务们似乎感觉这是他们逮到的一条大鱼，随即把他们作为“重要案犯”重兵护送，转押至国民党首都卫戍司令部无锡指挥部监狱关押。

在阴冷潮湿的监狱里，任天石开始思考将如何面对接下来的残酷斗争。他回想起自己短暂而又坎坷的人生，一张张鲜活的笑脸、一幕幕惊心动魄的场景在他脑海映现，思绪随之飘向了远方，飘向了他的家乡常熟……

二

1913年，大清王朝刚被推翻不久，除了男人头上少了辫子外，江南水乡常熟梅李塘桥似乎没什么变化，男人耕作，女人织布，穷人还是穷，富人还是富。村东头的几棵梧桐树长得异常壮实，老人们喜欢在树下纳凉，谈古论今，孩童们在那嬉戏玩耍，一切显得那么安宁。这天，庄上的一户人家里传出了一阵又响又亮的婴儿啼哭声，这啼哭声响彻了半个村庄，没一袋烟功夫就有人找到任先生出诊的人家，告诉任先生一个大喜讯：先生，先生，你家夫人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那哭声，响彻几里地呢！这位任先生是这一带家喻户晓的好人，他家是中医世家，祖祖辈辈靠行医营生。谁家没有个生病的，只要谁家有人生病，都得请先生到家把脉开方煎药，有钱的多赏几个，没钱的有时还要自掏腰包，先生总不会看着见死不救，因此，这一带四邻八乡的乡亲们，不论富贵还是贫穷，都很敬重先生。先生忙完手中活计，对病人做了些嘱托，匆忙赶回家。看着胖嘟嘟的儿子，已到中年的任先生脸上始终挂着笑容。“起个名吧？”满眼幸福的夫人说道，先生稍作沉思，“就叫启生吧！以后传承我们家的衣钵，诊病救人，造福苍生吧！……”

中医世家的日子倒也过得殷实。他比一般人家的孩子多了一个可以上私塾的机会，私塾的边上也有一排梧桐树，他喜欢在高大挺拔的梧桐树下求知、求学，观察、思考。凡事总是问个为什么，有些问题把教授的老学究问得不知如何作答。老学究们望着这个满脸稚气的孩子，有时摇摇头，但在内心为他竖起大拇指：这个孩子真的与众不同！

14岁那年，他顺利考入城内孝友初中，在新环境里，接受新思想，感觉到这个世界一切都是新的，整个人仿佛都在兴奋和激动之中。他参加学生自治会，印发传单，张贴标语，组织学生游行示威……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由于他的激进行为遭到校方的弹压，结果被校方当作学潮领头人开除了。父亲对他倒没有过多的责备，他子承父业，回乡随父学医。

他在不断成长，跟随父亲治病救人，扶贫济困，传承着中医世家的家风。他目睹劳动人民处在贫病交迫之中，逐渐也接受了些进步思想，了解了一些共产党的政治主张，内心对共产党有了向往。“九·一八”国土沦丧，“一·二八”事变爆发，他为国奔走，宣传抗日主张，积极募捐支前，但国民党当局昏庸无能，签订丧权辱国的停战协定，使他进一步看清了国民党统治的腐败。一次，有位塾师登门游说他的父亲出任里长，年少气盛的他，当场斥其“见利忘义”，甘为反动当局效劳。这时任家的经济已很拮据了，光靠行医看病已不能养活一家老小，必须亲自耕种自己的几亩田地。他在劳累耕作之余，仍坚持刻苦自学，终于在19岁那年考上上海中国医学院。他珍惜在学校的每一点时光，以优异的成绩完成了自己的学业。他没有选择留在大城市，而是返乡行医，服务乡里，每遇父老乡亲贫病而无钱医治时，不计诊金，声誉传遍了十里八乡。

西安事变后，他在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抗日救亡运动影响下，思想有了新的飞跃。他痛切体验到：“做个医生，只能救命。若要救民，必先救国。”他将自己的名字改为任天石，这时的他已经成为一个坚定的革命者，立志做天下的基石。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常熟沦陷，他再次做了一个改变自己命运的决定，弃医从戎，先倾其积蓄，后拆屋变卖，并将劝募所得，收购国民党军队丢弃的武器弹药，在家乡塘桥组织一支抗日保家乡的游击队。他信任共产党，向往共产党，毫不犹豫地把部队交给共产党领导，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民抗”，他先后担任“民抗”副大队长、大队长、司令等职。后来，江南抗日义勇军（简称“江抗”）东进来到常熟，“民抗”配合“江抗”，开展游击斗争，搞得鬼子日夜不得安宁。这期间他终于光荣地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在大部队战略西撤时，他选择留在了敌后，充分利用自己的医生身份和良好的群众基础，坚持危险而又艰难的敌后斗争。他重建了“民抗”，边战斗，边扩军，很快又组成一支不可小觑的敌后抗日武装，把新兵源源源不断地输送到前线。他和同志们以通海为基地，培训骨干、恢复组织、健全游击区的政权机构，带领队伍拔据点、反清乡、声东击西打击敌人，让日伪敌军闻风丧胆，“民抗”和“天司令”的大名在百姓中口口相传。

回想自己的革命生涯，面临严寒酷暑、饥饿、疾病，经历多少生死，当然也有消灭敌人的快乐和战友们并肩战斗的惬意。面对形形色色的敌人，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多少沟沟坎坎都走过来了，如今被叛徒出卖，即将面对国民党反对派的审讯，没什么犹豫，决不能出卖组织，出卖自己的同志。他在心里暗暗发誓要保守党的秘密，兑现入党时的庄严誓词。

三

在无锡监狱里，任天石多次经受住了特务们的刑讯利诱。酷刑拷打使他遍体鳞伤，平时除吃饭外，他的双手被昼夜反铐。老虎凳、辣椒水、电椅几乎所有的刑具都用上了，昏死过去又被一盆冷水浇醒过来，特务们总是想从他嘴里了解些有用的情报，但他坚贞不屈，没有向敌人透露任何秘密。特务们发现用酷刑撬不开他的嘴，便找到已屈膝投降的田琦安来充当说客，企图用另一种方式瓦解他的信仰。任天石看着已经出卖革命的叛徒，用尽浑身的力气吐了一口血痰，冷笑一声：“你不必劝我，人各有志么！我决不像你那样苟且偷生，出卖同志，出卖革命！……”田琦安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任天石骂得掩面而逃。由于敌人的野蛮摧残，任天石不知在死亡线上走过了多少次来回，20多天不能起身，靠狱友们的细心照料还是活了下来。活下来的任天石仍然是一个出类拔萃的领导者，他在狱中给狱友们讲革命道理，讲在沙家浜打游击、除汉奸打鬼子的精彩故事，吸引了大批狱友团结在他的周围，在他的组织下还尝试了两次越狱，只可惜最终未能成功。

敌人折腾了几个月发现任天石真的是一块硬骨头，啃不动了，只得于1947年5月把他押解到南京，关押在当时的南京卫戍司令部军事看守所。

在看守所里，他依然坚持向狱友们讲解革命道理，讲他们如何在敌后根据地发动百姓、保护百姓，抗日打鬼子的故事，这些精彩故事吸引着狱友们，不论他们来自何方，不论他们是如何进来的，狱友们对这个有知识有能力还能看病的共产党大官无比地敬佩。有一个叫阿乙的狱友入狱前是一名国民党的士兵，只因他开车时翻了车砸伤了长官，被关到了这里。一段时间的接触后，阿乙明白了很多革命道理，认识到国民党已经腐败透顶，正在一点点地腐蚀着中国，只有共产党才是真正为广大老百姓着想，国家的希望只有靠这些衣衫褴褛、信仰坚定的共产党人。于是，这个阿乙将任天石写的书信宣称是自己的信，通过来探望的人顺利地带出了监狱。

通过阿乙，任天石多次夹寄出书信和诗文给党组织，请组织提高革命警惕，注意叛徒动向。为了避开敌人的检查，他用隐语写道：“经常听得林老板讲：‘英雄好汉’，要看在什么地方，朋友交情不可有私利存在。年哥，我这次吃了人家英雄好汉的亏，遭受着朋友自私的苦恼。阿伯、时兄等的事情，应该好好地回忆。”他在信中还用隐语告诉组织谁是叛徒，他们又是如何来替敌人做说客的：“几个被辞歇的店友找到了我，为了他们来和我算账，拿出厚厚的一本账簿，记得清清楚楚，店内业务上，人事关系上，自己的事我也承认不讳。但是他们又要将我们店内的资本拿出来，我就讲我这次到上海看病，并不为店内进货。他们哪里肯相信呢？直到现在店里的资本从没有露出半点，也使他们恼怒，把我送到这里。”在另一封信中以隐语向党明志：“得以告慰哥的，从不想弄些钱或贪啬一点小便宜。虽然在无锡行路时太急迫，跌过二跤，皮肤也被破裂，有什么办法呢？熬了痛忍受了下来。也承蒙他们的不弃，要我做同店号名誉上的经理，但自觉德薄才浅，无法胜任而谢却了。因而说我不受抬举。我欣幸地接受了这无二光辉的‘不受抬举’的雅称……”

四

秋风渐紧，秋雨霏霏，万物萧索，一无所获的敌人将任天石转解至宁海路19号保密局看守所，这是一所四周全是梧桐树的独栋小院，外人只知这一带是国民党达官显贵的公馆区，却不知这里却是军统设置的人间炼狱。任天石自此与外界断绝联系，敌人妄图摧毁他的意志，但他就像一块坚韧的磐石，革命的信念无法毁灭，革命的身体也要保全，任天石甚至每天围着狭小的监室坚持跑步，他就是要让敌人彻彻底底地失败。

小时候生活在郁郁生机的梧桐树下，被叛徒出卖被捕在肃杀的梧桐树前，而今的秘密关押地，除了梧桐树就只剩下树上那些叽叽喳喳的小鸟，梧桐叶从茂盛至极到飘落稀疏，一片一片地飘落……任天石思绪万千，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天雨庭前的梧桐树》：“……任凭百般摧毁，不到秋风是不会扫落的”，“……秋风年年有，毁灭不尽的梧桐叶，只见它年年在增添着引人喜欢的娇嫩，依旧在炎热的阳光中给囚徒们的一点点凉快，直到牢房变废墟……”

1948年初冬，北风吹起来了，监牢窗外梧桐树上的叶子越来越少，当最后一片树叶飘落时，任天石被带出了囚房，他知道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穷途末路的敌人永远无法摧毁他，他胜利了！虽然他短暂的生命只有35个春秋，但无数个像他这样的共产党人的付出，必将凝聚成不可阻挡的力量，推翻腐朽的反动统治，为广大的劳苦大众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他就像满院飘落的梧桐叶子中的一片，即将重回大地，化作一捧泥土，用他的身体滋润着参天大树。来年的春天，那挺拔的梧桐必会长出片片新绿，层层叠叠，枝繁叶茂，迎着明媚的朝阳，创造一个生机勃勃的春天。他是参天梧桐上的一片绿叶，融入了他深爱的祖国，获得了重生，永远不会凋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