抹不去的声音

2016-10-10 08:56傅宁军
雨花 2016年17期
关键词:文萃上海

■ 傅宁军

抹不去的声音

■ 傅宁军

陈子涛

骆何民

吴承德

在视死如归、舍身取义的雨花台英烈群体中,大多是坚守党政军机密的共产党人,绝不背叛自己的组织,绝不背叛自己的信仰。然而我们不应该忘却,同样宁折不弯,值得后人铭记的,还有“《文萃》三烈士”这样的爱国文化人。是的,他们手无寸铁,只有一支笔,用墨水也用生命,写下了自己想写的文章。

上世纪四十年代中期,抗战胜利后的大上海繁华再现。石库门的水泥格局里,似乎最适宜生长商业细胞。一夜暴富的大老板,勤谨勉力的小职员,在弄堂的声声叫卖中走过,留下了精打细算的人生足迹。毕竟,国民党政权挑起的内战纷起,离上海灯红酒绿还很遥远。偏偏就有人“不识实务”,他们放弃了挣钱谋生的机会,把理想与信念的光芒,投射在一本起名《文萃》的杂志上。

主编陈子涛、编辑骆何民、经理吴承德,共同的追求使他们心心相印,人生由此有了重大的转折。《文萃》不以赢利为目的,只因为它的良好口碑不胫而走,很快在国统区的民主人士、进步青年中得以传播,杂志的发行量逐渐递增。《文萃》声名在外,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警觉。中统局派人追踪侦查,原主编黎澍不得不离沪前往香港,《文萃》也成为秘密刊物……

说起来,《文萃》的创办,是一些文学青年的激情之作。1945年10月,大西南的几位青年记者来到上海,他们关心国家大事,忧虑民族前途,决定办一家名叫《文萃》的刊物,创刊号封底的“编后小语”写道:“沟通内地与收复区的意志;传达各方人士对于国是的意见;分析复杂善变的国际情势,应是其办刊宗旨了。”这篇“编后小语”就是它的创刊词。杂志最初定位是周刊,着重选摘重庆、贵阳、昆明、成都等大后方报刊的文章。

1946年国内局势风云变幻。《文萃》杂志由文摘改为特约专稿或作者投稿,发表政论性时评、通讯、专访,积极宣传和平民主,报道解放区见闻,还刊登随笔、诗歌、漫画。郭沫若、茅盾、田汉、许广平、费孝通等文化名人都成为《文萃》的作者。不久,全国内战一触即发,在香港的胡绳凭着政治敏感,给老友黎澍写了信,劝他停止《文萃》发行,尽快到香港去。

黎澍作为《文萃》负责人树大招风,撤离是必须的。中共上海局认为,《文萃》在社会上有了影响,它的宣传作用很大,于是决定黎澍撤离后,由编辑陈子涛继任《文萃》主编,使刊物得以继续发行,成为地下党组织联系群众的一个桥梁。

清瘦而文弱的陈子涛,是1946年10月由成都来到上海的。他是广西玉林人,为人耿直,爱憎分明。20岁时他到《广西日报》当外勤记者,就加入共产党领导的“中国青年记者协会”,萌生了献身于新闻事业的崇高理想。后来,他受《华西晚报》主笔黎澍的赏识,应邀赴成都任《华西晚报》编辑。《华西晚报》的经理、总编辑、主笔都是共产党员,陈子涛从他们身上看到了社会的责任,他也由此锤炼了扎实的新闻报道的文字功底。

继任《文萃》主编,陈子涛当然知道它的危险性。临危不惧的他没有退却,而且在特务环绕的恶劣环境中,申请加入了中国共产党。这是一种逐步成熟的坚定信念,使他在共产党的直接领导下坚守新闻战线,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而战斗。

在中统局的眼皮底下,《文萃》的发行可谓斗智斗勇。陈子涛与同事商定,发行部和编辑部分开,成立经销各种期刊书籍的“人人书报社”作为掩护。编辑部流动办公,主编单线联系,编辑互不来往。刊物16开本改为32开本,以不定期丛刊秘密发行。改版的《文萃》是便于携带的小册子,刊名一次一换。等特务弄清这本《论喝倒彩》就是原来的《文萃》,书都卖光了,另一本《台湾真相》又摆上了书摊,来不及禁售,《文萃》又卖光了。

陈子涛名义上是《文萃》主编,其实他身兼多职,改版后《文萃》的约稿、编辑、校样等工作,他都亲力亲为。没有固定的办公场所,他拎着装满稿件的皮包,躲进公园里,借住朋友家,每天修改稿件到深更半夜。陈子涛指着皮包对可靠的朋友说:这就是我的办公室,我走到哪里,办公室就在哪里。

《文萃》杂志社人员合影

中共地下党组织考虑到陈子涛的安全,交给他一笔数目可观的专款,让他租赁像样的公寓以掩护身份。他却把这笔钱作为作者的稿费,自己还是借住在友人家里。他运筹的“人人书报社”在四川北路开业后,晚上他悄然而入,开水泡饭,就地而眠。他宁可当“苦行僧”,一个铜板掰成几瓣花,身上最值钱的东西,是朋友送的一支派克钢笔,也是他时刻不离身的战斗的刀枪。

陈子涛与好友刘火子在上海外滩的合影

眼看四处搜查风声日紧,在承接印刷活儿的印刷厂老板眼中,《文萃》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借口排印书籍的单子多,老板拒绝接印《文萃》,这给陈子涛出了个大难题。

危险日益逼近,有谁愿意接手?恰在这时,又一个共产党人出现了,而且是一个尚未恢复党籍的共产党人。他叫骆何民,刚从福建监狱出来。骆何民得知《文萃》印刷遇上了麻烦,主动揽下了筹办印刷厂的重要任务。他找妻兄费骝借了一笔款子,地下党组织也补了些钱,他以个人名义,用最短的时间开办了一家“友益印刷厂”,自己出任经理,接过了《文萃》的印刷工作。

此时的骆何民,比谁都清楚,要把《文萃》印出来,很可能要冒坐牢甚至杀头的风险。而他早就上了“黑名单”,在国民党监狱中多次进出,早把个人的生死置之度外了。

骆何民是江苏江都人,出身于大户人家,少年时加入了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第一次被捕时他是一个中学生,不足16岁,被法庭以“共党嫌疑”判处3个月徒刑。后来他赴上海从事群众运动曾3次被捕。1939年,黎澍时任《开明日报》总编辑,聘请骆何民出任编辑。《开明日报》刊登国军作战不力、频频丢失国土的真相,当局非常恼火,变着法子刁难报社,1940年初黎澍被迫离职,骆何民继任总编。次年1月,《开明日报》被搜查,骆何民第五次被捕,不久出狱。1945年夏,骆何民在福建又一次被捕,随后被福建省高等法院判决无罪释放。这是他六次坐牢的记录。

越是艰险越向前,这是形容共产党人前赴后继的一句话,也确实是那一代共产党人的行为准则。骆何民出狱后,与妻子女儿团聚了。不久,他们一家人来到上海。按常人理解,吃尽了苦头的骆何民,应该明哲保身,与危险保持距离吧。骆何民并不这样想,他一到上海,就与《文萃》杂志主编黎澍取得了联系。当时《文萃》被中统局盯上了,黎澍出于关心,劝骆何民另谋职业,可以兼顾家人。1947年4月黎澍离沪前,再次真心劝告他。骆何民懂得《文萃》的危险,更懂得《文萃》存在的意义。他不仅投身于《文萃》的工作,而且把自己家提供给《文萃》作为工作场所。

就这样,《文萃》改换名称,一本又一本地印出了,发行了。书摊上杂志这么多,怎么能让读者一下子辨认出来呢?第三期丛刊起,封面印上了“扛笔尖兵”的标志。第六期丛刊以《论纸老虎》为名,介绍了毛泽东“论一切反对派都是纸老虎”的著名谈话。《文萃》触痛了当局的神经,中统局派出大批特务严查街头巷尾的书报摊,对上海所有的印刷厂展开了秘密侦查。

1947年6月,特务发现上海襄阳北路报摊悄悄出售《文萃》丛刊,逮捕这个摊贩,追出了发行据点“人人书报社”。虽然,陈子涛预感到危险的临近,借郊游为名召开全体人员会议,宣布暂停书报社一切活动,然而,书报社随即被查封,抓走了一些员工。叛徒供出了陈子涛、骆何民、吴承德三人。

特务如获至宝,赶紧根据线索,包围了承制《文萃》的友益印刷厂。当时,负责发行的经理吴承德,正在组织员工装订刚印好的《文萃》丛刊。这一期是第10期《文萃》丛刊。没来得及发出去的杂志,也就成为《文萃》的最后一期。

在第10期《文萃》丛刊的前言中,陈子涛挥笔写下了肺腑之言:“亲爱的读者们,这本小册子是我们用血的代价换来的,希望你保藏它,并把它传遍开去,让每个人都知道:几千年的压迫快要被消除了,一百年来志士仁人奋斗以求的中国就要诞生了!大家快行动起来,迎接这个新的伟大事变吧!”

吴承德被捕后(后来被杀害在浙江),陈子涛、骆何民相继被捕。他们被关押在亚尔培路二号上海中统特务机关,后被解押到上海蓬莱路中统看守所。1948 年5月,坚贞不屈的陈子涛、骆何民,被押解到南京宪兵司令部看守所。

陈子涛是一介书生,他表现出了书生的硬气,经历酷刑绝不低头。陈子涛曾对要求入党的同志说:要入党吗?很好。但请你先考虑一下,你准备为革命献出自己的生命吗?被敌人逮捕了,你能保守秘密吗?你能永远服从党的组织吗?这样的问号,陈子涛问过别人,无疑也问过自己,而且早已有了答案。

被捕后的陈子涛,是如此地瘦弱,却又如此地坚强。黎澍在回忆陈子涛的文章中,以老友的身份深情地说:“这个骨瘦如柴的人,原来是那么一个铁骨铮铮的汉子!”

骆何民是一个老共产党员,又是一个有悲剧色彩的共产党人。他一生7次被捕,多次与组织“失联”,曾被同志或朋友误解,但他始终对党痴心无悔,用忘我的工作倾诉了他的真诚。这一次被捕,也是最后一次被捕,他并没有党员的身份。狱中他设法托友人带出信件,请地下党组织审查他,考虑恢复他的党籍。而他心系的党籍,不能给他带来一点实惠,只能增加百倍危险!

在临上刑场之前,骆何民的内心是平静的。他通过一位同情他的医生,带出了一封手纸上的遗书,写给妻子费枚华:“枚华,永别了!望你不要为我悲哀,多回忆我对你不好的地方,忘记我;好好照料安安,叫她不要和我所恨的人妥协!”

1948年12月27日,陈子涛、骆何民在南京英勇就义,倒在了黎明前的黑暗中。1949年7月1日,中共上海市委组织部作出《关于追认骆何民同志党籍问题的决定》,恢复了骆何民的党籍。可惜,他生前没能看到他的政治生命的延续。

1949年12月27日,为纪念《文萃》案的陈子涛、骆何民、吴承德三烈士死难一周年,上海文化新闻界举行了追悼会。讣告曰:“《文萃》在上海国民党反动派统治最黑暗时期,真实报道消息,指示正确方向,为千万人民增强了革命信心。”夏衍代表中共中央华东局讲话,刘晓、潘汉年、刘长胜等送了挽联。

1950年底,上海虹桥公墓“《文萃》三烈士”衣冠冢落成,后迁至龙华烈士陵园,并为三烈士分别建立了墓碑。上海新闻界知名人士金仲华、刘火子等为三烈士写了挽联:“生为人民喉舌鞠躬尽瘁生的伟大,死于匪特毒手坚贞不屈死的光荣”。

穿越58年的风云聚散,历史老人的目光依然严峻。“《文萃》三烈士”以英勇牺牲的人生壮举,树立了共产党人义薄云天的精神丰碑。他们的情操、他们的鲜血凝聚而成的《文萃》,是推翻旧世界呐喊新生的文字,也是面向新世界呼唤明天的声音。在今天改革开放的征程上,这文字这声音昭示着后来者,请记住先烈们当初甘洒热血为了什么,请记住共产党人当初前赴后继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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