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尔宁
故人旧事
任鸿隽抗战时期在重庆的社交与生活
任尔宁
1937年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重庆很快成为陪都,中央机关、大量的科研机构及学校纷纷迁渝。任鸿隽服务的中央研究院和中国科学社迁入了重庆李子坝高公馆,即生生花园内,后两机构寻址迁出,本部仍一直设城区办事处于此,为主要办公、会议场所。位于生生花园正对面不及一公里外渡过嘉陵江就能到怡耕山庄,即任家花园。研究任鸿隽抗战时期在重庆的交友见闻,离不开任家花园和生生花园这两个地标。
1922年任鸿隽(左二)回到重庆家中同任鸿泽(左一)、任心一(左三)于任家花园合影
1914年当时政府为抚恤辛亥革命先烈任鸿年(即任鸿隽四弟),于重庆江北香国寺无偿拨付了几百亩地,任鸿隽几兄弟商量后认为参加反清革命是己任,不能因此占国家和民众的便宜,遂决意买下了其中心地段的七十余亩,作为整个家族今后的居住中心。1923年开始,任鸿隽、陈衡哲夫妇陆陆续续将稿费数万元寄回重庆,作为修建任家花园之资。加之任鸿隽二哥任鸿泽当时在渝从事实业所获得的部分利润,整个任家花园的前期投资达八万元左右。根据《重庆指南》十周年特刊记载:“任家花园位于嘉陵江香国寺……枕山带水、远离尘嚣。中间翠竹苍松、曲径回廊、台阁掩隐、红梅满林、泓清沼池、杨柳垂堤。”可见景色非常优美。
身为重庆人,任鸿隽在20世纪20年代却不停辗转于北京、南京、上海、香港、四川等地,如今回到家乡,有一点令他十分高兴,即以往唯有依赖书信才能一解对家乡亲人的思念之苦,如今已能“常回家看看”。然而因他公务繁忙,更多的时候是家里人隔三岔五渡江进城顺道或专程来看生生花园看他。家人没有什么紧急的事一般不会打扰任鸿隽,仅仅是朝他办公处望上一眼而已,任家媳妇陈衡哲会在暂居地迎接家人的到来。亲人们每次都会带来山庄里自种、自采当天收获的瓜果、蔬菜及鲜花,并将刚出锅的冬菜红烧肉放在小木桶内,用厚厚的棕丝包扎保温,几个小时后摆上餐桌,揭开桶倒入碗中仍热气腾腾,这其中还有一包任鸿隽最喜爱的“节节菜”。
左图:任鸿隽全家合影,右起依次为任鸿隽、陈衡哲、任以安、任以都、任以书,摄于抗战时期;右图:任百鹏、高达琇及其子女,1949年元旦摄于重庆
1942年太平洋战争爆发后,陈衡哲带着以书、以安一双儿女逃离香港,经历多次险情后辗转返回了重庆。她此时算得上是“自由人”了,由河对岸城区返回江北的乡下就较任鸿隽多多了。经过二十余年的风风雨雨,已是三个孩子母亲的陈衡哲,特别是在经过战争乱离后,对家的眷恋,对山庄大家庭和睦氛围的向往,她年轻时那些天真想法已抛之甚远了。她在山庄风景如画的林间小道上独自漫步,真切感到人生的道路上从未有过的轻松。
在那全民抗战的岁月里,由于怡耕山庄占地甚广、环境优美,当地任氏家族成员对抗日活动的积极支持,很多抗日的演讲会、募捐的演出和义卖活动在这里举行。家族里的人但凡有这些活动都踊跃参与,任百鹏夫人高达琇跟随冯玉祥夫人李德全一起不辞辛苦地在庄园及市内各处组织“献金大会”,任百鹏为冯玉祥夫妇安排的山庄房屋也成了妇女们组织抗战宣传活动的主要场所。其后,李德全组织的中国妇女联合会也邀请银行学校毕业的高达琇担任该会会计。冯玉祥看到任百鹏忙里忙外,疲于张罗,园中缺一得力的管理人员,他就将随行多年的助手赵庭仲交待予任百鹏,其后多年赵庭仲将庄园内的事务管理得井井有条,成为了任百鹏的得力助手。
七年前,笔者在上海六叔任锡畴(现已96岁高龄,中科院上海植物研究所教授)家中倾听他讲述抗战期间山庄春节时的景况。怡耕山庄一年中最热闹的日子就是春节了,在外学习工作的都放假齐聚在宽敞的庄园。大年三十,全家老少齐动员,各自将自己拿手的好菜精心地准备好,已烧好的热菜起锅后装入棕丝包裹的小木桶内。十余个小木桶一字排开摆放在餐室墙边,丰盛的除夕菜肴尽数摆上餐桌后,众人入席。
任鸿隽起立为族人重温“祖训”的新内涵,特别是在这国难当头的时期,勉励大家勿忘国耻,每个家人都要为国家做出自己应有的贡献。然后全家举杯畅饮直到午夜时分,在渐渐消失的爆竹声中踏入梦乡。前几日山城上空还不时掠过的日本轰炸机在除夕夜居然没有了动静,许是被全城灯火鞭炮笼罩的驱鬼鞭炮声镇住了。
大年初一早上,起床后的家人吃罢汤圆就纷纷前往大草坪上等待当家人任鸿隽给每个亲人发放新年“礼物”。草坪中间已摆好了一张大长桌,上面堆着已裁剪整齐的纸条,笔墨放置在一旁备用。一家大大小小等着任鸿隽点名,晚辈则会被直呼乳名,他挥笔为每位家人量身打造新春寄语。在此国难之际,除给予新年的祝福外,任鸿隽往往通过这些寄语教育家人不忘国耻,为抗战出力:“区区三岛何足以亡我哉,国民之先觉者急起图之也”“忧国亡之不可复,耻为奴之不可终”“爱国人士持干戈……”等等。领到“礼物”的家人双手捧着“墨宝”在草坪中逐渐地围成了一大圈,待所有人领到礼物后,全家齐呼“新年好”,并向长辈任鸿隽行礼致谢。大家手捧新春收到的第一份珍贵礼物回到各自的房中,或张贴在屋门口,或贴于床头。假期过去了,山庄内外并未平静下来。
随着日军侵略者铁蹄的推进,越来越多的避难人群不断涌进重庆,大后方的人们义不容辞地慷慨相助,怡耕山庄也敞开怀抱接纳四方宾客。原本仅居住数十人的山庄内已挤入了上千的临时避难人群,因此主持着庄园事务的任百鹏在庄园旁竹林中新修建了二三十栋小楼,取名“竹园新村”。他采取了一种特别的经营方式,即接受客户委托,为其修建房屋(类似现在的订单合同),待房屋建好后,客户可选择独租或合租,获得五年或十年、最长十五年的房屋使用权,合同到期无条件将房屋归还任家。
竹林新村建造完毕后,山庄及周边大家云集,热闹非凡,政商、演艺界、科学、教育界各方人士都看好这个地方,如国民党组织部长张厉生,上海银行行长周沧白等。这里原本只有任鸿泽创办的一所“怀英小学”,现在又入驻了“志诚中学”(抗战后迁返北京,现为北京三十五中)和“立信会计学校”,更是吸引了众多重视子女教育的寻常人家选择在此附近落脚。任百鹏与张澜父子交往甚好,遂将任家花园特一号小楼让与其举家居住于此。后来胡子昂及其夫人也在花园内居住了两年。三年前,笔者一家三口到北京,张澜先生长孙张正华亲自开车带我们前往颐和园内张澜先生旧居温故时谈到:“重庆任家花园(即怡耕山庄)是我们家的第二故居。”
异地迁建的高公馆
1943年秋季,一个风和日丽的星期天,好友吴玉章陪同周恩来乘木船渡嘉陵江,登上岸边已准备好的两架“滑杆”直接来到任家花园,任鸿隽、陈衡哲热情地迎上前去同周恩来、吴玉章相互道好后,即在大草坪上品茶、赏景、谈心。四个人轻松愉快的摆谈直到黄昏时分。家人前来催促该吃晚饭了,因室外风大,本来计划在草坪用餐,陈衡哲提议移往室内,众人起身前往附近小花园内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带回廊的二层楼房。因这小花园内栽满名贵花草树木,其中一株是学农艺的任百鹏经多年时间培育的三色茶花树尤其珍贵,平时家里人未经任鸿隽三姐任心一允许是不能进入此园的。任鸿隽在小花园内向周恩来介绍了几种珍稀植物,周恩来饶有兴趣道:“你们家培育的这些奇异花木真从未见过。”
说笑中四人登上二楼客厅。家中人端出了两盘可算得上是任家私房的南瓜蒸饺,这蒸饺的独特之处是它的饺子皮,是用花园自种的老南瓜经蒸熟后,趁热加入面粉中擀制成饺子皮。一盘是白菜猪肉馅,一盘是花园中香嫩扑鼻的野菜(俗名为“弟弟菜”)作馅,用猛火蒸熟而成。周恩来边吃边称赞道:真不错!好吃!并请出了做此蒸饺的任鸿隽二嫂任鸿泽夫人出来当面道谢。
晚年的陈衡哲亦向笔者谈起过这段往事,她还提到了另外的细节。周恩来到任家花园做客前,曾请她去红岩村一叙。彼时由侄儿任百鹏开辆吉普车将她送到化龙桥,然后乘“滑杆”到红岩村大楼前。还未下“滑杆”,已等候在此的周恩来就迎上前来连声说道:“欢迎陈先生光临!我读过你的书,听过你的课,看过你写的文章……”与周恩来这初次见面给陈衡哲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陈衡哲还与笔者谈到:她一生中遇到的两个最平易近人的人,一个是你的三爷爷(任鸿隽),另一个就是周恩来。
抗战期间的任家花园显然成为了一个文人喜爱的聚会点,众多的抗日演讲团、文艺募捐演出团体经常在此进行活动。冯玉祥将军站在“献金台”上用宏亮的声音进行激动人心的演讲,博得台下同仇敌忾的民众热烈响应;余上沅、吴祖光、曹禺、白杨、张瑞芳等演艺界人士组织的文艺演出及夜色降临后举办的联谊舞会都成了募捐的平台。花园及新建的竹林新村中间也逐渐形成了一个小型集市,人们将多余的衣服、用具、古玩字画等等物品摆在街边的地上吆喝着进行义卖。董桥先生在其散文中提到他年轻时曾读到过一本名为《七七夜花园》的书,内容即描写任家花园的这个小集市从早到晚的为抗日而生的喧嚣熙攘之场景。
笔者印象中依稀记得曾放置于“怡耕山庄”石刻大门旁会客室桌上摆着几大本来客签名簿,密密麻麻签满访客名字,上世纪五十年代初,刚上初小的我识字不多,有事无事地去乱翻一通。有些简单的名字倒是好认,如“李四光”。“竺可桢”三字则只识中间一个可字。记得有一次太孃孃(任心一)教我辨认了几个人名后又指着郭沫若签名说,他来了许多回,有时你三爷爷不在家时,我就陪他到花园中四处看看,都说的四川话,交谈也容易。还有画画的徐悲鸿因是常客,且有时会在任百鹏为其安排的房屋中留宿,一般就不用在来客簿上签名了。他自由地在花园中或坐或立,静静地绘画。笔者听母亲(高达琇)谈过,父亲(任百鹏)在重庆帮徐悲鸿举办过三次画展或义卖,徐先生为感谢任百鹏的支持,以多幅题款“任先生赏玩”的画作相赠。
每到清晨,寂静的山庄内都会被破晓的百灵鸟般的清脆歌声唤醒,那是上海银行家周沧白之女周晓燕小姐站在池塘边练声了。我的八孃孃任锡玖那时未满十岁,可算得上是她的第一个忠诚“粉丝”了,她一早就围着周晓燕的歌声转。直到如今,已八十多岁成都某重点中学退休英语教师的她,唱歌仍然是她最爱的活动,她还将自己的二儿子培养成了中学音乐教师。
1954年底,任氏家族被彻底“清场”,尽数离开了任家花园。前些年,年迈的周晓燕女士重返山城江北任家花园竹林新村,寻访这片曾伴着她成长和度过了那段激情岁月的故地。然而旧景不再,唯有那两株由任鸿隽同二哥于1919年亲手栽植的百年银杏树摇曳着闪亮的叶片,高大挺拔,不离不弃地坚守在故园里,她抬头默默地注视了一眼后,轻步转身离去。
任心一(站立者右四)与家人合影,1929年摄于任家花园
沿怡耕山庄四根大石柱山门顺石梯而下,穿过草地和沙地,乘小木船划过清澈碧绿的嘉陵江,船停靠岸边拾级数十步即至生生花园。其主人高显鉴是近代中国爱国知识分子典型。他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自幼聪慧,18岁从四川法政学堂(四川大学前身)毕业即留校讲授国际公法、法语等课程。此后,曾任四川善后督办公署(即省政府)政务处长(下辖教育、建设、财政三厅)。他坚信“民为邦本、本固邦宁”的古训,认为要彻底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现状,必先从教育入手,以提高全民的整体素质,特地在四川教育学院开设职业教育培训。实业救国亦是高显鉴的另一追求目标。他先后创办合众轮船公司、肇明印刷厂、中国百货公司、宝元通、生生酿造、罐头厂等诸多实业。
高显鉴(前排右二坐者)与家人(前排右一为任尔宁)1950年于重庆合影
为了激励民众的斗志,稳定民心,1940年6月9日重庆举办了第一届水上运动会。身为总指挥的宋美龄在孔祥熙等政要的注目下,站在“高公馆”顶层的露台上,向江中整装待发的各式龙舟发出号令,一时百舸争流,嘉陵江两岸十余万民众的助威呐喊声响彻云霄。当日的重庆《大公报》配发一文——《关于屈原》,从龙舟文化出发,号召民众众志成城,坚定抗日信念,共度难关。1941年8月底,蒋介石和夫人又在生生花园为来华访问的印度国大党领袖尼赫鲁举办盛大宴会,感谢近几年印度对中国对日战争的支持和帮助。
高显鉴对于纷至沓来的内迁机构尽全力给予安置,房屋日趋紧张,他又将三栋自住屋让出两栋。与此同时,应中央大学迁渝之需求,作为四川省立教育学院院长的他,还将该校实验基地提供给中央大学。为此,罗家伦致函高显鉴,称赞他为救国而慷慨相助各方的义举。
任鸿隽同他的团队——中央研究院和中国科学社也想入驻“高公馆”,高显鉴十分乐意。二人已有十多年的交情,尤其是1935年任、高分别任四川大学校长和四川省立教育学院(现西南大学前身)院长,相似的性格及教育理念让二人越走越近,可谓志同道合。任氏家族第二代任百鹏彼时担任高显鉴的得力助手,为中研院和中国科学社的入驻内外张罗。因生生花园早已是一房难求,高显鉴说服了最早(1937年12月)入驻于此的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和中央监察委员会等党团机构移居他处,才使得后来者中央研究院、中国科学社入驻于此。随着多家文化、教育机构的入驻,生生花园逐渐成为了战时国内科教界人士聚焦之地。《竺可桢日记》及多位名人的日记或回忆录中提及战时大后方的科教文化事业时,重庆牛角沱“生生花园”的名字不时显现其中。
随着任鸿隽、高显鉴交往日益频繁,隔江相望的两家人走动亦越来越多,最终还促成一段姻缘。1939底,在生生花园大餐厅内,任鸿隽、高显鉴代表双方的家长,主持任家排行老大的任百鹏、高家长女高达琇俩人的婚礼,数百位科学教育及工商各界人士出席,证婚人乃四川教育界名流、任百鹏的好友聂荣藻先生(聂荣臻堂弟)。
因生生花园学者云集,郭沫若先生还在生生花园“举办过一场小型发掘成果展”。有一天,没有展览预告,没有邀请观众,郭沫若悄悄在高公馆的底楼墙角乘人不备时放置了一些他前些日子在重庆江北董家溪发掘出的陶器、汉砖等。在楼上办公、开会的人到底楼休息,一见之下立即引起他们的兴趣。郭沫若此时现身向众人解说展览物的来历。可以说,这是他走上科学舞台的序幕之作。上世纪80年代,《考古》杂志有这么一段记述:郭沫若陪同任鸿隽等科学界同仁,来到距任家花园数百米、江北董家溪已发掘出的汉墓前,郭沫若向任鸿隽等讲解此汉墓发掘出土情况。大家对他的这番工作成就予以了肯定。
生生花园在战时的重庆城里有着显赫的地位,国共双方要人频现此地,被誉为“公众花园”。国民党方面蒋介石夫妇、林森(与高显鉴共建沙磁文化区、歌乐山实验区)及居住附近的宋子文、吴敬恒、于右任等也经常光顾生生花园及高公馆,而祖籍广西桂林的高显鉴被推举为广西同乡会会长,李宗仁、白崇禧、李济深等同乡自然常成座上客。据现居广州的任念曾(高显鉴大外孙,76岁)回忆:张澜、黄炎培、梁漱溟、陶行知、马寅初等经常聚于“高公馆”谈论教育及世事,他们外出一般是乘坐高显鉴的小车。有时为安全起见,比如到红岩村等地就由任百鹏开吉普车,高显鉴坐前面,怀抱任念曾,车后对排而坐的几位教育界前辈,一路谈笑风生,不绝于耳。蒋介石为拉拢高显鉴,委其为国防最高委员会专员,并赠其中正剑,但高不为所动。一次,蒋介石又邀请高显鉴与陶行知到其住所面晤,意将此两位有影响的中间人士拉入国民党,然也是不欢而散。高显鉴回来后站在房门中间,对家人说:“我就像一个门神,进出都不得为之。”
(作者为任鸿隽侄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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