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丹青
世纪特稿
谭氏三代与孙中山宋庆龄的情缘
赵丹青
秋日的合肥淠河路上,行人们迎着午后的阳光,一如往日的平淡又匆忙。路口站着一位体态瘦削的老人,就是等待我们的谭保罗先生。今年73岁的谭老伯,不久前刚从一场大病中痊愈,步履有些缓慢。在他朴素温馨的家中,谭老伯展开一页页发黄的相片、明信片,思绪回到了他童年居住过的上海莫里哀路29号(今香山路7号孙中山故居),向我们道出了不为人知的家族历史——谭家三代与孙中山、宋庆龄的情缘。
谭保罗的祖母林耀梅,是孙中山妹妹孙秋绮的长女。孙中山先生有5个兄弟姐妹,成年的只有大哥孙眉、二姐妙茜和妹妹秋绮。孙秋绮约20岁(1889年)时,与在美国旧金山谋生的香山县(今中山市)人林喜智成婚。婚后林喜智重返美国,孙秋绮留在家乡,生下长女林耀梅。林喜智在旧金山经商时期,同孙中山保持着密切联系,并资助过其革命事业。1910年前后,林喜智回到香山,之后次子林镜出生。可惜1912年孙秋绮就因病去世,团聚不久的林家人又陷入了困境。
1917年12月,孙中山大哥孙眉之子孙昌不幸牺牲。正在广州进行护法运动的孙中山和夫人宋庆龄决定,将孙昌的两位遗孤,以及小妹秋绮的孩子们,接到广州大元帅府来亲自抚养和照料。孙秋绮的长女林耀梅生活也并不顺遂。她在大约1908年时,嫁给了香山县南蓢镇(今中山市南蓢镇)人谭某,先后生育了一对儿女。林耀梅跟随着丈夫,为了生计先后去过新加坡和香港。谭某在外学了些手工技能,做过车床工人,林耀梅则居家操持内务。在新加坡时,心灵手巧的林耀梅还学会了配制中、西混合药物给人治疗手癣。[1]但天有不测风云,谭某突然不幸逝世。孤身抚养两个幼子的林耀梅只得黯然返乡,之后又去了广州,靠替人缝补过活。生活的穷困让这位年轻的母亲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将女儿送给了他人。恰在这艰难度日的关口,林耀梅得到了舅父孙中山和舅母宋庆龄的照拂,便领着唯一留下的骨肉谭雅馥,住进了大元帅府。林耀梅平日主管孙府的家务,着重负责的是保证好舅父孙中山的饮食安全。1918年护法运动失败后,孙中山回到上海,6月与先期回沪的宋庆龄迁入了莫里哀路29号寓所(1943年莫里哀路改名为香山路,现为香山路7号),一同入住的,还有林耀梅母子以及弟弟林镜。[2]谭家三代与香山路7号的深厚缘分由此开始谱写。
上海香山路7号孙中山故居外景
林耀梅一直是孙府忠实的“管家人”。1925年孙先生逝世后,她继续留在了舅母宋庆龄身边。1937年底上海沦陷,宋庆龄前往香港,林耀梅仍旧守护着莫里哀路寓所。大约也是在同一年,这位历经坎坷的女性走到了生命尽头。谭保罗没有见过祖母,也未记得内敛平和的父亲提到过多少与祖母相依为命,又在孙中山和宋庆龄身边生活的往事。透过谭老伯的零星回忆,父亲谭雅馥的生平甚至都描述不出一条完整的轨迹。但历史的影影绰绰还是暗含着线索,笔者经过颇费周折的一番查找,渐渐勾勒出了谭雅馥的一生。
谭雅馥(1909年—1972年),曾用名谭洁怀,也被舅婆宋庆龄亲切地称为“阿怀”。成年后他曾从上海返回家乡探望过外祖父,又曾在广州停留,并前往香港找过工作。谭保罗眼中的父亲,一直都是一位谦和善良的医生。虹口区档案馆中尘封泛黄的档案,印证了他的说法。具有高中程度学历的谭雅馥,先是掌握了母亲在新加坡时治疗手癣的方法。1934年至1939年间,他又在上海自学了针灸及中医外科知识,取得了考试院及格证书和卫生部中医师证书。1940年起,谭雅馥开设了自己的“谭雅馥诊所”,渐渐地专注于治疗“灰指甲”与“鹅掌疯”。[3]他的医术在当时具有一定的反响。一名被治愈的患者特地在1945年7 月28日的《申报》上刊登声明,“鸣谢鹅掌疯灰甲专家谭雅馥医师”,文中提及他在总结治疗经验基础上著有《灰指甲与鹅掌疯》一书。[4]据谭保罗回忆,自己在安徽工作后,曾有位在上海做过手术的老干部对自己提及,他的灰指甲病也是经人推荐在“谭雅馥诊所”医治好的。
谭雅馥的诊所在上海曾辗转多地,先后在石门二路、瑞金一路、南京东路、四川北路开设。1944年,他还被原思南路123号的佛光疗养院聘为特约外科中医师。1947年10月,谭雅馥将诊所迁到了自家在虹口区嘉兴路59弄10号住宅的一楼,这里也成为了“谭雅馥诊所”停留时间最长也是最后的地点。[5]对于这个早已在城市化改造中荡然无存的家,谭保罗的印象完整又深刻。
谭家的诊所每周二固定休假,其余的日子里,谭雅馥都是朝九晚五在一楼出诊。海宁路开设分所后,他每日下午便改去那里出诊。平均下来,每月有三百余病患来看鹅掌疯与灰指甲症。谭保罗清晰地记得,来治疗的患者们会把手或脚浸泡在药水中坐在楼下。对于慢性病人,谭雅馥都要求每周挂号一次,如果病情开始好转,之后的治疗就会免费。
新中国成立后,谭雅馥申请了中医师临时开业许可证,参加了上海市卫生工作者协会,1954年还在上海市第九中医院进修班学习。但1964年虹口区卫生局在谭雅馥申请中医外科行医证书时,对其资质提出质疑,令他非常气郁。最终,卫生局以他从学、经历、实际执行业务方面为依据,做出了颁发“对治疗某些疾病有专长的四类人员”适用的“行医证明书”的批复。[6]不久,“文化大革命”爆发,“谭雅馥诊所”被迫停业,随之谭家又经历了抄家之厄。谭雅馥的身体因此每况愈下,1972年终因肝病辞世。
谭雅馥虽久居上海,却仍旧保持着家乡翠亨的习俗。1939年左右,他与同在上海的香山翠亨人陈艳雄成婚,和翠亨的亲戚也始终有联络,50年代还曾两度回乡探望。这个操着粤语的上海家庭,一共孕育了六个孩子,其中长女和次子夭折,只有保罗、保康和保宁三子长大。令人惋惜的是次女敏清不幸患有先天性脑部疾病,终生都由父母照料。
左图:青年谭雅馥;右图:1945年11月—1947年5月谭保罗在香山路7号
“谭雅馥诊所”的收入,长期维系着一大家人的生计。1955年时,嘉兴路这座二层小楼里,同时还住着谭雅馥的岳母,以及离异后带着女儿的妻妹。平日诊所开业时,由谭雅馥主治,陈艳雄和妹妹做助手,平均下来每月能获得150—200元的收入。[7]谭保罗印象里,虽然家里负担不轻,但日子过得并不特别拮据。直到“谭雅馥诊所”因“文革”开始被迫关闭,失去唯一固定经济来源的谭家人才真正陷入了生存的窘迫。当时,身为长子的谭保罗已经去了安徽工作,为了接济父母和弟妹们,此后长达几十年时间里,他每月都拿出四分之三的工资汇到上海。父母相继去世后也是由谭保罗安葬在了合肥,继续永久的守候。
历史总是充满令人惊奇的巧合,谭保罗也未曾料到,3岁的自己也循着祖母和父亲的足迹,住进了香山路7号。确切的往事是,抗战胜利后,在宋庆龄的关怀下,谭雅馥携全家于1945年11月至1947年5月,暂住于香山路7号孙中山故居,并在这期间放弃行医,当起了故居的保管员。[8]此时,宋庆龄居住在上海靖江路45号。
重回儿时的居所,一景一物仍旧那般熟悉,却再没有了母亲林耀梅的叮咛,不知当时的谭雅馥心中曾反复过怎样的波澜。年过古稀的谭保罗幸运地保留着四张在香山路7号嬉戏的留影,这些经历过几多历史跌宕的珍贵影像,是他童年欢乐的真实写照。在更加努力的回忆后,他记得大宅院里还住着“何伯”(曾任宋庆龄寓所厨师的何元光)一家人。[9]因为4岁的小保罗没有同龄玩伴,有时候他就骑着大白狗在院子里玩,或者逗一逗妈妈养的几只小鸡。很可惜他心爱的小鸡们还是被像鹰一样的大鸟捉走了好几只。
习惯对往事沉默的父亲从不主动向儿女们提及孙中山、宋庆龄与自己的关系,他们保持着通信,或是自己前去探望的事情也少有人知,[10]唯有谭保罗在偶然的几次机会中见证了这段沉静厚重的情谊。为新中国儿童教育事业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宋庆龄,打心底里喜爱小朋友。谭保罗也记不清是在几岁,他由爸爸带领着,前往淮海路宋宅参加了宋庆龄为孩子们举办的联欢活动。后来,爸爸又几次吩咐他把东西送到淮海路寓所。有一次他还专门去“凯司令”买了宋庆龄喜爱的蛋糕。一般情况下,谭保罗都是在门卫允许后,直接把东西放在接待室。偶尔,宋庆龄也叫谭保罗进屋,跟这个已长成大人的小伙子聊上几句,让他转达对家人的问候。谭保罗到安徽工作后有次回家探亲,还听妈妈讲起,有一天正下着雨,“夫人”宋庆龄还乘车来到嘉兴路看望他们一家。
在合肥谭保罗的家中,珍藏着宋庆龄写给谭家的一些书信与明信片,经笔者整理,这批资料可分为6封完整的书信、2张便笺、4张明信片和5张贺卡。谭保罗从历次抄家和拆迁的劫难中“抢救”下来的珍稀资料,传承着家族历史中的情谊,也铭记了宋庆龄对谭家的关心与爱护。
谭雅馥、陈艳雄夫妇与长子谭保罗
这些亲切、生动、质朴的文字,流露出的是一个伟大女性对至亲家人的爱意,他们相伴多年,彼此是那样的熟悉。最早的两张明信片是1936年宋庆龄分别于庐山牯岭和杭州寄出的,嘱咐谭雅馥转交给母亲林耀梅,因此使用了中文。如果单独致信谭雅馥,宋庆龄多数就依自己的习惯写英文,用“Ah Wai(阿怀)”或者“Alfred”称呼他。
这些资料中很突出的一类是节日祝福。1964-1966年宋庆龄寄给谭雅馥一家的新年贺卡被幸运地完整保留了下来。1957年宋庆龄在苏联访问时恰逢“十月革命节”,还特意从莫斯科寄给谭雅馥一套纪念信封。每逢新年或节日,通过贺卡给亲友们送去诚挚的祝福,应该是宋庆龄长期保持的习惯。
左图:1936年宋庆龄自杭州西湖寄给林耀梅的明信片;右图:宋庆龄1936年自庐山牯岭寄给林耀梅的明信片背面笔迹
另外,从交流日常生活的信件中可以体味到,宋庆龄对于长期共同生活的晚辈林耀梅和谭雅馥,是了解和疼爱的。像无数个家庭一样,他们也分享着属于三代人之间的生活琐碎和默契,蕴含淡淡的温馨。其中最年幼又懂英文的谭雅馥,经常担任宋庆龄与母亲之间的“信息传递员”。在1936年的一封英文信中宋庆龄这样写道:
亲爱的阿怀:
请告诉你的母亲在8月31日前将家中收拾停当。我将在不久后回去,于8月31日或者9月1日到家。乘车还是坐船,不论怎样,我随后会告诉她的。
这里的天气是不错,但我有工作要完成,非常期待早点回家。
希望你们都好!
致以我最诚挚的祝福!
你的
罗莎蒙德
1936-8-24
渐渐地“阿怀”长成了大人,虽然工作繁忙,宋庆龄仍旧惦念着谭雅馥生活和工作的动向。在他回翠亨探亲,并打算在广东和香港谋职的时候,宋庆龄很关切他在外的生活,予以了物资的支援,也为他的未来做着盘算。展读这份泛黄的信纸,一个慈爱长辈的形象立刻跃然纸上。
亲爱的阿怀:
随信附400美元。其中的100美元,你在广州时,可以给外祖父,或者替我买些礼物送给家里人。剩余的钱作为我给你的礼物,资助你这次出行,以及在香港工作安居。
如果在这期间内我找到适合你做的,并且比你香港的工作更好,我会写信告知。
记得回信告诉我你何时到达,收到了多少钱,有些什么计划。
祝你旅行愉快!
罗莎蒙德
(此信日期不详——笔者注)
于宋庆龄而言,“阿怀”不仅是被叮嘱的晚辈,也是可以分享乐趣的朋友。她欣赏了有意思的美国电影,[11]也会想到让“阿怀”去看看。
亲爱的阿怀:
南京正上映一部非常棒的电影,叫做“旧金山”,讲述的是1906年大地震的故事。今天是最后的观赏机会了,去看看吧。电影在3点或5点30分开始。
罗莎蒙德
(此信日期不详)
谭保罗还记得家里有“夫人”送来的东西。从信件来看,宋庆龄先后给谭家寄过奶粉、糖果、衣物和苹果等营养品。1966年得知阿怀生病了,年事已高的宋庆龄心里也很焦急。
亲爱的Alfred:
获悉你生病了我很难过,希望你能试着更加冷静看待,这样能够快些痊愈。
向你及全家致以深切的爱意。
宋庆龄
1966年是孙中山先生百年诞辰,宋庆龄特意将两枚珍贵的纪念章,以及精装版和平装版两套《孙中山文集》送给了阿怀。这是亲人间难以言传的情感和思念。
亲爱的阿怀:
随信寄去我送你的纪念徽章,望你家妥善收藏。这个徽章来之不易,是非常难得的。尽管北京天气很寒冷,还是要保证清扫卫生。我真希望自己是在上海。
向你家人表达我的爱意。
宋庆龄
1966年1月23日
附:收信后要告诉我,记得使用信封上的名字,不要写我的本名。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也许是宋庆龄出于保护亲友的目的没有通信,也许是谭家不慎遗失,这期间宋庆龄想对阿怀说的话已不存世间。1972年谭雅馥病逝的消息传来,这位看他长大的老人,心中的悲痛可想而知。当时,宋庆龄没有亲笔回复,只在秘书拟就的文字上签下了自己晚年的别名“林泰”。这封送到嘉兴路59号的唁电,就是宋庆龄寄给谭家的最后一封信。
陈艳雄同志:
接到八月廿五日来信,得悉阿怀同志病重逝世,深为哀悼。现请人送上伍拾圆,表示悼意并向你们慰问,望节哀和保重。祝
好。
林泰
一九七二年八月廿七日
世间熙攘聚散无定,当年那个攀爬过香山路7号屋顶的天真孩童谭保罗,如今也步入古稀之年。在16岁离开上海,为江淮地区的化工事业奉献了大半生后,他和家人在合肥安稳恬淡地生活。虽然半生与父母聚少离多,祖辈的往事只遗留在脑海中星星点点,但是谭保罗仍旧不忘朴实正直、自强自立的家传信念。这份最珍贵的家产源自生活在孙中山身边的祖母林耀梅,传自受教于母亲林耀梅,又被宋庆龄关怀指导的父亲谭雅馥。当我们问到为什么父亲会选择做一名医师,谭保罗坚定地回答:“祖母林耀梅在孙中山、宋庆龄身边看过各类政治人物,厌恶官场黑暗、国民党的腐败,就要求儿子远离政治,做正直善良的人。”不为良相,即为良医,孙中山悬壶济世的初心就这样影响着这个家庭,余缕不断。
(本文在2015年10月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业务处朱玖琳、赵丹青对谭保罗采访的基础上完成。)
(作者单位为上海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业务处)
责任编辑 周峥嵘
注释:
[1][3][6]上海市虹口区档案馆藏《本局关于开业医务人员的登记、鉴定、管理工作的计划、总结情况(1963 年1月12日—1963年11月8日)》00177《关于本区开业中医谭雅馥的审查处理意见的请示报告》。
[2]参见林莲芳口述、孙娟娟整理:《回忆孙中山宋庆龄对我家的关怀》,《孙中山宋庆龄文献与研究》第四辑,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3年,第130—133页。
[4]《郭顺鸣谢鹅掌疯灰甲专家谭雅馥医师》,《申报》1945年7月28日,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8年影印本,第387册,第513页。
[5][7][8]上海市虹口区档案馆藏《上海市医师情况调查表(1955年6月)》038“谭雅馥”页。上海市虹口区档案馆藏《1960年中医师情况调查表》0011“谭雅馥”页。
[9]参见周和康:《我所知道的宋庆龄的保姆李燕娥》,《孙中山宋庆龄文献与研究》第二辑,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184页。
[10]实际上宋庆龄和谭雅馥关系非常亲密。参见周和康:《我所知道的宋庆龄的保姆李燕娥》,《孙中山宋庆龄文献与研究》第二辑,上海市孙中山宋庆龄文物管理委员会编,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11年,第172页。
[11]笔者推测该片为1936年公映的美国电影《火烧旧金山》,因此该信时间也在193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