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泉先生的编辑人生

2016-10-10 11:54郑晓方
世纪 2016年5期
关键词:青海

郑晓方

故人旧事

范泉先生的编辑人生

郑晓方

2016年是范泉先生诞辰100周年,这位坚强而执着的老人,已离开我们十五年了。他一生痴迷于文学,集作家、翻译家、编辑家于一身。他一生所编辑出版的刊物和书籍已经深深地影响了中国文坛,他一生所交往的作家和提携的作者众多。提起范泉先生,熟悉他的人总会情不自禁地说:“范泉,好人!”

范泉原名徐炜,1916年9月22日出生在上海金山区吕巷镇新东街一个知识分子家庭。祖父是前清举人。先生4岁时,做小学教师的父亲患肺病去世,撇下母亲和姐弟三人。不久姐姐也“永远离开了”,哥哥又生病,幼小的范泉先生从此成为母亲唯一的寄托。好胜的范泉先生也为母亲争了光,从吕巷小学到上海光华附中、光华大学中文系,直至1937年进入复旦大学新闻系。

范泉在青海大草原

出手不凡

范泉先生的一生与编辑事业有着不解之缘。13岁时,在语文老师的帮助下,编成了《世界之最》的小册子,并铅印问世,这是他最初的出版活动。1933年秋季他在上海光华大学附中读书,邢鹏举老师慧眼识人才,大胆放手,让年仅17岁的范泉大刀阔斧地自作主张,第一次编辑《光华附中》半月刊,这就是范泉先生编辑生涯的开始。

早在20世纪30至40年代,范泉先生在编辑出版界便显赫一时,几乎同时在刊物、丛书、报纸以及副刊编辑方面卓有成就。这时期的范泉,他编辑了《作品》半月刊、《学生生活》半月刊、《生活与实践丛刊》《文艺春秋》《文艺春秋副刊》等刊物,以及《辽原文学汇刊》《青年知识文库》《文学新刊》《中原文学丛书》等。但奠定范泉先生在40年代出版界地位和荣誉的是享誉文坛的《文艺春秋》月刊。

1944年夏,复旦大学金通尹教务长介绍范泉进入一家创建于清末的民族资本企业永祥印书馆,在沦陷的上海成立编辑部,筹备出版伸张民族正气的图书。1944年10月10日,由范泉先生主编、永祥印书馆出版的《文艺春秋》在上海创刊。最初以丛刊形式出版5辑,1945年以月刊形式继续出版,到1949年为止,前后共出版44期,是20世纪40年代上海乃至整个国统区持续时间最长、囊括了当时国统区绝大多数作家、进步倾向十分鲜明的一个文艺刊物。范泉先生也因此结识了大批有名的进步作家,茅盾、郭沫若、叶圣陶、巴金等都与他建立了深厚的友谊,好多读者也是从那个时期开始关注范泉先生的。

左图:范泉的散文集《创世纪》;中图:范泉的长篇童话《幸福岛》;右图:范泉的散文集《绿的北国》

中年流放青海

但就是这样一位兢兢业业的编辑人,却得不到公正的对待,在历史的漩涡中饱经风霜。1957年,由于说了一句肺腑之言而被划为“右派”,次年被流放青海。

1958年11月,范泉先生告别了相依为命的母亲,告别了上海温暖的家,丢下妻子儿女独自来到青海省的鲁沙尔山沟。这是一个漫山遍野被白雪覆盖的冰冷世界。他自己说在青海“死去过两次”。一次是初来不久,他患了肺炎,由于省医院没有床位,他从医院出来,边走边找旅社,但旅社全部客满。他在路上走了将近11个小时,终于倒在马路边,冻得失去了知觉。是两位巡夜的警察发现了他,把他背到一家由马戏团承包的旅社,在一间猴子住的灶披间里支起两块板,作为他的床铺,用温水把他救活。还有一次是他挑水走在泥泞的沟坡时,一不小心从两丈多高的坡顶上摔下来,一头撞在井沿的石栏上,满身鲜血,昏死过去。两个桶里的水撒在他的身上,很快结成冰层。幸亏邻居尼玛喇嘛来挑水时发现了他,把他抬回寺院,救活了他。

范泉先生在遥远的青海度过了中年时代。在《青海流放记》里,他写道:“我在青海的主要工作是修房造屋,成天呆在建筑工地上。一间间新房盖起来了,可是乔迁到新房居住的,都是一些不修房屋的干部,真正修房造屋的我,却永远住在破旧的寺院里。”昔日整天与文字打交道的范泉先生,曾是上海市出版印刷专科学校的副校长,在茫茫的西部,在冰冷的青海,面对孤灯,那20多年来的辛酸和泪水如今已随着范泉先生的离去而无人知晓。

不过,对范泉先生来说,“文化大革命”期间,青海倒成了他的避风港。他在小学念书时学到的一点美术本领,在那个特殊年代却发挥了作用。原来,由于宣传需要,当地找不到画毛主席像的人。造反派找到了他,让他画毛主席像,不必参加学习,不必参加劳动。范泉先生不负“头头”希望,竟然在近10米高的屏风上画了毛主席全身油画像,他还画了许许多多毛主席像语录牌。这小小的一技之长成了范泉在十年浩劫中的救命稻草,甚至还让他回了一趟上海。

1979年,苦尽甘来的范泉先生终于接到了上海市出版局寄到青海的平反改正通知书。孤身一人的范泉先生面对着母亲的骨灰盒,一字一句地把通知书读给母亲听。平反后,他在青海师大带了两批研究生。20世纪80年代,范泉先生成了青海省第一个有教授职称的人,并加入中国共产党。

左图:范泉、吴峤夫妇祝贺巴金九旬华诞合影(摄于1993年11月26日);右图:范泉、吴峤夫妇看望贾植芳夫妇时在贾府合影(1995年)

晚年硕果累累

青海的岁月增添了范泉先生的年龄,但并没有磨灭他的意志。似乎经过这场“洗礼”,范泉先生对人生、对事业有着更加坚韧不拔的追求,或许是要追回中年的年华。1986年,范泉先生历尽坎坷,总算回到了久别的上海,回到了心爱的出版阵地。

范泉先生选择了在出版界并不显眼的上海书店出版社。事实证明,他的选择是明智的。上海书店出版社给范泉先生创造了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工作环境,他如鱼得水。范泉先生一到出版社就提议搞大型出版工程,但因种种缘故,都没有成功。最后,他提出编辑出版一套大型丛书《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的设想。近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一直是一个空白,从事古代文学的只研究到1840年鸦片战争,从事现代文学的则从1919年“五四”运动开始,而在这两者之间的80年近代文学成了断裂的桥梁。长达80年的近代文学资料繁、杂、散、乱,既浩如烟海,又隐蔽错乱,不少资料已经面临散失,要寻找100年前的原著初版本,更是难上加难,而且找到以后,还要衡量取舍、点校、整理,任务繁重,工程巨大。但是范泉先生却心中有数,决不知难而退。他充分利用自身的有利条件:由于自己三四十年代已经从事编辑出版工作,和大批老一辈的作家、教授有过来往,建立了一定的信誉,只要自己亲自去恭请他们,妥善组织,适当引导,充分发挥集体智慧,小社肯定能够编好大书。于是范泉先生从上海、北京、开封、苏州、广州等地先后聘请了老一辈近代文学研究者以及知名的近代文学学者陈子展、季镇淮、施蛰存、王元化等,组成25人的《大系》编委会,并且经过讨论和调整,确定12专集的主编和副主编。

由于各专集的主编和编辑成员散处各地,不可能经常集合,召开会议。为了集思广益,充分发挥编委、主编、编辑成员乃至国内其他专家学者的集体智慧,加强沟通,及时联络,统一思想认识,提高编纂质量,从1987年12月起,范泉先生编辑了一份打印的16开本、每期数千字到近2万字、装订成册的《简报》。这份不定期的《简报》,每月出版2到3期,发表各位编委、各集主编、编辑成员、有关专家学者以及《大系》编辑室的书简、短文、编辑设想、选目、导言、情况介绍、访问记、通知等等,包罗万象。这份《简报》成了《大系》编辑室与各地人员联系的一座桥梁。范泉先生包揽了每一期的编、校工作,而他对于装订的要求也特别高,每份《简报》都必须严格装订整齐,不许马马虎虎。据当年与范泉先生共事的一位老师介绍:在20世纪50年代初,他任上海市出版印刷专科学校副校长时,也编了一份学校的简报,坚持每周一期,自己排版,办得相当出色。

在庞大繁琐的编辑过程中,范泉先生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几十年前的编辑经验早已使他形成了独立的编辑风格。从组稿到审稿、从排版到校对、从纸张到印刷、从宣传到销售,他几乎包罗万象,样样操劳。他像一匹老马,整天不知疲倦地投入到工作之中。他跑外地排版厂,在排字车间里当校对,确定字号、格式,为了达到满意效果,有时要反复琢磨、多方比较,最后才能确定。在他的日程表里,从来没有“休息”二字。因为家里离单位路程较远,为避免上班高峰期,他每天五点多钟起床,吃好早饭就到单位,当大多数人赶到办公室时,范泉先生早已埋头工作好久了。读者和作者往往会成为范泉的好朋友,上门看望作者是他工作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他会辗转好几部公交车到远处看望一个素不相识的作者;他会一大清早在青年作者家门口等着拿稿件。一次,他被自行车撞伤了脚,为了不影响工作便让木匠做一张小台子放在床上。他对身边的助手严格要求又关怀备至。范泉先生就是这样一个毫无私心、不计报酬的好人。

正是有范泉先生这样的精神和毅力,在出版社领导的大力支持下,通过各个部门共同努力,一部12专集、30大卷、2000万字的巨型套书《中国近代文学大系》,终于历经10年辛勤劳动而于1996年全部出齐。在全书出版座谈会上,来自全国各地的专家、学者对该书赞誉有加,“填补空白、功德无量”是对这套大书的最高评价。1993年,范泉先生享受国务院颁发的特殊津贴。1996年,范泉先生被评为上海市新闻出版系统优秀党员。1997年,《中国近代文学大系》荣获第三届国家图书奖最高奖——荣誉奖。

编辑不是编辑老爷

在回顾范泉先生的编辑历程中,想起他的一句话:“编辑不是编辑老爷。”这句话贯穿了他一生的编辑生涯,在他眼里,编辑就应该勤勤恳恳、任劳任怨为出版物服务,为作者服务,他是这么讲的,也是这样做的,也因此形成了他独特的编辑风格。

一、为出版物服务。范泉先生具有强烈的编辑大家意识,一生忘我地投入到出版物。他所从事的每个阶段的编辑工作,他经手的每一本书,都是全身心地投入。

二、为作者服务。范泉先生永远是作者的朋友,为作者服务,广结作者这一主线贯穿在他一生中。早年编辑《作品》时就拥有郭沫若、郑振铎、许广平、田汉、叶紫等作者,他以自己的真诚去感动作者,不分辈分,靠两条腿跑作者家,他是作者家的常客,与作者写信是他编辑工作中很重要的一个部分。

三、办《简报》特色。范泉先生每每编辑大套丛书或作者分布在全国各地时,为了与作者及时沟通,办一份《简报》是一大特色。在编纂《中国近代文学大系》《文化老人话人生》等时就是这样操作的,为了向大家汇总编辑进度,听取各方意见,范泉先生的《简报》特色在当时无网络时代起到了桥梁的作用。

四、综合性大家风范。范泉先生既是编者又是作者,他写作、翻译、撰写出版说明,以记者或编辑室名义写《简报》稿件或回答作者读者提问。晚年在他的写作中,他自己撰写的许多编辑手记,为后人留下宝贵的经验。

这是一个耿直倔强、不阳奉阴违、有个性、书面表达胜于口头表达的老前辈。今生有幸成为他的助手,真是因缘具足。感恩范泉先生把我领入编辑这一行当,感恩范先生手把手地指导我。二十多年过去了,与范先生相处的那些岁月却越来越清晰地出现在我的眼前,他视作者为上苍,他带着我第一次去拜访施蛰存先生、贾植芳先生、柯灵先生;巴金老先生九十诞辰,范先生事先定制一个花篮,他和吴峤师母带着我向巴老祝寿,行前嘱咐我带上《记巴金》图书,向巴老介绍我是这本书的责编;我去北京出差前夕,他向季镇淮、端木蕻良老前辈推荐我,种种经历,仿佛又在眼前,终身难忘。

晚年的范泉先生是幸福的,他撰写怀念老友的文字,在上海的报纸杂志上发表;1980年在青海师范大学编《中小学语文教学》。1983年在青海师范大学率领研究生编辑《中国现代文学社团流派辞典》,1992年编辑出版《文化老人话人生》,他把几十年来与著名作家来往的信件全部捐献给上海图书馆;他出版了记录他与文坛名人往来的散文集《文海硝烟》。他说过,他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他要把青海的岁月写下来,大家看了都会哭的。虽然我们一直等待着读这本会让我们哭的回忆录,但是已不可能。1998年春,他被确诊为舌癌。以后的一年多里,范泉一直被病魔折磨着。2000年1月12日,备受痛苦的范泉别离了人间,终年84岁。

范泉先生走了,带着没有写出的回忆录。他为出版界所作的贡献是有目共睹的,他一生编辑的作品与他的名字同样永存。

(作者为中国中福会出版社图书编辑部主任)

责任编辑 张 鑫

猜你喜欢
青海
青海乐都:“红洋芋”带来“红日子”
全民阅读擦亮“书香青海”品牌
青海行
国家公园省 大美青海情
大美青海
“丹青献礼”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和青海解放70周年美术展
图解:如何把学习教育贯穿全过程?青海这样做!
青海:畅享冰清世界新“年味”
青海行七首(录二)
青海取缔23个非法广播电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