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仪三
小三线工程勘察背后的离奇内幕
阮仪三
1965年春中苏关系恶化,上海市委根据中央战备的要求建立小后方军工生产基地,要选择具体的地方,当时按照林彪提出的指示精神,基地要“山、散、洞”,就是“靠山、进山、分散、进洞”,准备打大仗,打核战,做好战略转移的准备。为了此次重要工程,我被抽调去参加一个勘察小分队,先到市里集中,培训了几天,学习中央有关文件,做好思想准备,要求有艰苦奋斗、吃苦耐劳,并做好长期工作的准备,并要求严格保密,不得向家里通信联系等等。
出发了,是两拨人马,一队是市领导和各部门的领导们,我记得有四个副市长和副书记、秘书长,其他都是局长和局的书记,都是市委大领导。他们坐小车和吉普车;一队全是技术人员,是全市各单位临时抽调来的技术骨干人员。几天集中学习,也都认识了,有近30人,有电力、电讯、水利、给排水、机电、建筑、工程、桥梁、隧道等各种工程技术,还有财务、粮食、副食品等方面的管理人员。我们都坐一辆大客车,最后还有一辆警卫人员的军用卡车。车子往哪里开都是保密的,我们也不敢问,经过了一站站看路标才知道是往安徽皖南山区方向前进。
那个年代道路设施还很差,沿途灰尘滚滚,崎岖颠簸,我们三餐都在车上啃面包,停车休息赶快拿茶缸要热水喝,那时没有保暖杯,也没矿泉水,但每人都有经验,带着小挎包,内有毛巾、水杯和笔记本。首长们的小车跑得快,他们在路上也有人事先安排好在沿途小镇里吃饭、休息,我们大车跑得慢,一直不停地开到晚上10时多才到歙县县政府招待所,后几天就以歙县为中心据点四处踏勘几个近郊山沟的地形、地貌,首长们只是到车能开到的山头边上看看就走了,查看能否安置各类厂房及有关设施,具体全由我们这些技术人员确定了。
2004年阮仪三在苏州市吴中区甪直镇留影
到这个时候,我们这些技术人员才切实弄清楚工作的具体任务,就和领导说,要有必要的图纸资料以及进行作业的测量仪器、设备。但是主管的领导来了一个解放军的参谋长,听口气就没有什么文化,他把我们训了一通,说到山区里来搞建设造兵工厂的,这些在你们面前的山山水水就是实际,你们是理论脱离实际,事先告诉你具体的任务,再带上你们所要的仪器设备,就会泄露军事机密,备战就会受影响。还大讲什么他们就是小米加步枪打败了国民党几百万军队,靠的是革命精神,要我们自己克服困难,想办法完成任务。那个时代“左”得厉害,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得现场多跑几次,后来还是我找老关系到歙县建设局弄到地形图才能切实做规划设计。
工作一开展后,任务就很清楚,许多单位抽调来的技术人员一大半是闲着无法插手的,因为这项工作就是技术性很强的厂址选择和小城镇布局规划、专业技术很高的城市规划和建筑总体设计,在这些技术人员中只有同济大学建筑系来的我是城市规划专业的,另一位是同济设计院的建筑设计工程师陆老师,其他水、电、机电、财务、会计全都派不上用场,他们的工作要在规划和建筑设计定下来以后才能进行。当时市里组织部门就是瞎指挥,以为搞建设就会有这些城市工程项目,就招来了这些人员,他们到了现场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只得天天看风景,打扑克牌,说闲话发牢骚。而我和陆工程师则又是画图又是写报告,天天要熬到半夜还来不及。在歙县勘查初步有了成果,是不太适应建厂,又开拔到了贵池县的山沟里进行勘察,才有了比较理想的地盘。
在现场踏勘做规划设计时,我们整天忙碌,天天夜晚工作到深夜,其他技术人员闲得无事做,也是没有办法。而那些首长们白天到现场走马看花地溜一圈就走了,到了晚上隔三差五的有地方政府宴会招待,晚上还开舞会,专门调来了地方的文工团伴舞伴奏,而我们这些工作人员被警卫人员隔得远远的,只听得见蓬嚓嚓的乐声。那时上海是禁止开舞会的,而这些首长们离开了上海就肆无忌惮地违反纪律,过了不久“文革”就开始了,他们也没有好日子过了。
工作结束后大家都回了上海。后来一直到了1973年,我有机会因别的事旧地重游,才知道就是根据当时选的地盘建造了一群兵工厂,有炼钢、轧钢、机械、化工等等的工厂,一个山沟里一个厂,每个厂都由上海同类工厂包建、包生产,产品集合起来是造炮身、炮架、底盘、瞄准具、火药炮弹等等,在上海汽轮机厂、电机厂、机床厂等老厂包建下,山沟里也就开出了一台台炮车。为了建这些“小三线”的厂,上海派出了大批的工人运走了各种设备,也盖了不少的房子,开了马路,建了宿舍等生活设施,但是这些工厂全靠上海赔本供养着,他们说生产的产品不计成本,全是做做样子,当然就开不长。后来整个大形势变了,不久就萎缩萧条了。“文革”以后,工人们都回了上海,工厂也转给了地方政府,我去看过一些废弃的厂房,变成了牛棚、马棚,有整片的厂区全是空壳子,里面的设备全被掏空了,变成了农民的杂物堆场,所谓的“小三线”工程就凭林彪一句话,国家浪费了多少资金和人力。
1972年阮仪三(一排右二)与同济大学城市规划教研室同仁
我参加的第二次踏察是在1968年。当时正是红卫兵运动高潮,城市里被小将们闹翻了天,毛泽东发表了指示,就是要学生们上山下乡到农村广阔天地去。千百万的学生下农村,但下到哪里去?当时领导干部们有一个主意是办农场,以容纳这些青年学生。于是上海市委就组织了勘察小分队,我被市委征调由同济大学推荐入队,当时我记得马天水是总负责,下设十几个分队,都有具体的地点和方向。我去的这个小分队的地点是江西彭泽县,据说那里有大片湖滩地可以开垦成万顷良田。小分队由军宣队派出的解放军干部任分队长,我被任命为技术组长,技术组还调来了上海民用设计院、工业设计院、规划设计院的工程师们和市建委的干部,象征性的基本队伍是12个红卫兵,都是中学生,有男有女,都是所谓的根正苗红的骨干分子。要去的地方是皖、赣边界几个湖泊周围的荒滩地,据说那里是各种罪犯逃匿的场所,是土匪窝,为了保证我们这些考察队员的安全,专门配了一个班的解放军士兵,荷枪实弹地负责保护我们。
我们先是坐火车到九江,当地派车接到彭泽县,再到目的地,没有路了,都要步行。进到现场确是一片未开垦的湖滩,芦苇杂草看不到边,湖里远远地有几条小船,但发现沿途有小的村落都是破落不堪,走了一段发现沿路的村落都是空无一人,荒草杂树,死寂无声,一些宅户像是逃难似的走空了,房子里遗留下带不走的硬家具,床架上挂着破衣烂衫,地上垃圾破烂,还有死猫、死狗的骨骸,一阵风吹来门板、窗户乒乓作响。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种情景,那些中学生们都吓呆了,我脑子里冒出了毛主席《送瘟神》的诗句:“千村薜荔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这就是这种情景的写照。
这时随队的医生发现有的人家散落着治血吸虫病的药品的纸盒,他又带着大家仔细地观察,又发现了河里插着木牌,是画着骷髅头的有关防治血吸虫的警戒标志,他就告诫大家绝对不要去接近水面,先赶快撤离。回县后问了当地政府,他们说是的,这里是重点血吸虫防治区。我们就发急电给上海市革委会要求派有关医务人员来核查,上海很快派了上海血吸虫防治所的五个医生并带来了仪器设备和必备的药品,经查果然是血吸虫的严重污染区,血吸虫的存在率是98%,也就是说凡是有水的地方都有血吸虫的传染源毛蚴存在,他们做了采样,连路边小草上的露珠都能沾上毛蚴。这时当地领导才告诉我们这些村子都是因为严重污染,大部分人都遭受严重感染急性发作死了,其他的人不能用水,也无法生活,只得四处逃散,那些村落大多至少荒废了五六年了。当地领导早已知道这个情况,但想隐瞒它的严重性,借助上海的力量来开发,他们预先不说,是很荒唐的。
我们向上海方面请示,得到的回复是要求小分队进入现场调查,以作出处置方案。我们遴选了身强力壮,身体上没有任何伤口(因为血吸虫可以从体表伤口和软组织入侵),然后再穿上长筒靴,戴橡皮手套、套头帽子,穿细帆布防护服,进入重灾区查看。中途不吃东西、不喝水,没有走多少路,里面衣服都汗湿了,重灾区里表面看还是山清水秀,但田园荒芜了,茂密的杂树野草丛生,路径都难找寻,不闻鸡犬之声,连小鸟也很少,笼罩着寂静的恐怖气氛。据说所有动物血吸虫都会染上,然后钻满肝脏而死亡。河里游鱼成群,但不能食用。我们很艰难地走了近20里地,再也走不动了,回来后和血防所专家们一起研究后,向市委报告是:此地不宜开发,并希望今后有关方面组织力量先做好血防措施,落实确实对人畜无害后才能开发利用。
当年彭泽地方政府提出推荐名单,要知青去办农场是完全不负责任、不人道的行为。同时联想到毛主席当年喜闻余江县消灭了血吸虫而写了《送瘟神》的诗,也是地方虚报成风,听血防所说那时血吸虫还很猖獗,哪来的消灭干净的欢唱?领导上当受骗了。当地政府知道了自己“谎报军情”来赔礼道歉,安排了宴请、礼品。当时带队的军宣队解放军老郑,非常正直有头脑,危险事身先士卒,对工作认真负责,奉公守法,宴请礼品全都拒绝,并要我们如实写报告,技术性规划不要做,却要标明是血吸虫污染区的地带,实事求是地汇报。他对待队员是爱护有加,不让这些学生跟着去,说你们细皮嫩肉,一旦感染上是一辈子的事,学生们不懂,争着要去,被他善意地劝阻。这些跟我们一起考察的青年学生都是天真、可爱、淳朴的好学生,后来听说全部去了黑龙江,那一代人的青春年华全给“文革”糟蹋了。
(作者为同济大学教授、上海市文史研究馆馆员)
责任编辑 杨之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