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医李卫陵

曾斯彬

李卫陵这个年轻人，老家在芷阳府。他的祖上曾为皇家守过陵墓，母亲在清明节祭扫陵园时生下他，因此父亲为他取名卫陵。卫陵小时候常常有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性格也很怪，做起事来常常让人很费解，四邻八乡的人都知道他。

大概是金帛七年，滇南府衙招纳捕快，卫陵当时正在老家学府读书，还没有考取功名，听说了这个消息非常高兴，就前来应试，没想到初试就考了第一名，就等着上面的人来主持复试了。这个时代的国家招纳捕快共有三关，分别是初试、复试和体检。卫陵所报考的岗位是滇南府衙所属的一个巡捕队，驻地在开南县八桂，距离滇南城还有一百多里（当时卫陵并不清楚）。卫陵初试拿了第一名，非常高兴，在滇南城里到处闲逛，逛到了滇南府衙，正逢人家在办案，他冲到府衙大堂就问：“我的办公室在哪里呢？”有一个人，大概是府衙的师爷，很想知道这个年轻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就问卫陵：“你是谁，从哪里来，为什么要问办公的地方。”卫陵把来由讲清楚了，师爷有点哭笑不得，就和卫陵说：“你真是不懂啊，初试刚过，要等复试、体检都过了，才能提办公的地方，况且你报考的职位是府衙所属的开南，就算是复试、体检都过了，也应当去开南县八桂才对。”李卫陵听了才明白过来，又问：“我听说滇南府衙总捕头木子骏长得很俊朗，且风度翩翩，是当今的十大名捕之一，和国主金帛河都见过面还握过手，我很仰慕他，你看我都到滇南来当捕快了，是否可以安排一下，单独和他吃顿饭？”这个时候，国家的官员共分五品十级，从上到下分别是：一品正国主级、一品从国主级、二品正总督级、二品从总督级、三品正知州级、三品从知州级、四品正知县级、四品从知县级，五品正乡吏级、五品从乡吏级。国主级像金帛河、温良玉这些皇家的人，总督级就像叶稀去、汪倒民这些身居高位的大官。木子骏，仅仅是比总督级低一点的知州级政要，像李卫陵这种一点品级都没有、并且有点神经质的屌丝，居然跑来想和木子骏共进晚餐。“我自己还没机会呢！”师爷觉得很想不通，一生气，就叫人将李卫陵赶出了府衙。

卫陵并没有把这件事（被人赶出来）放在心上，照样去参加复试。过了几个月，复试、体检都过了，他就和一同被录用的新捕到开南报到。在群山里走了大概好几百公里，到了一个类似衙门的地方，从里面走出几个人，原来是前来迎接他们的开南巡捕。这个时候的开南巡捕队成立还不满三年，驻地很荒凉，周围的人家也很少，到（八桂）镇上还要走近十里路。卫陵看队里的房屋，全是用石棉瓦盖的，很简陋的样子，心里面很有想法，虽然没说出来但已经计划离开了。新捕刚刚报到，到了傍晚，队里摆了简单的宴席欢迎他们，大家都到齐了，只是不见了李卫陵。捕头急忙让新捕出去找，但始终找不到卫陵的踪影。这个时候有人悄悄跑来告诉捕头，刚刚有一个年轻人雇了一辆车朝滇南城方向去了。队里的人一个看一个，都觉得很诧异。后来找人打听，李卫陵果然已经回滇南城了，还带话来说：“巡捕队在的地方太艰苦了，像我李卫陵，从小就是有大志向的人，怎么能长期呆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活活受折磨呢？所以我就先回滇南城了。”大家听了卫陵的话，一个个伸长了舌头，说不出话来。后来捕头想出了激将法，对卫陵说：“我曾听说伟大的人在出名之前，总要经历一番折磨，我看卫陵你人长得帅气，搞不好还是李世民这些名人的后人，所以你将来注定是要出名的，只是你应该学学韩信、勾践这些比你差得远的人，先吃点苦，以后才能有更大的作为。”卫陵听了这些话很高兴，答应返回开南，但过了好多天都还留在滇南城。大家又等了好多天，有一个老头自称是卫陵的父亲，叫人带话来，原来卫陵说开南这个地方太荒凉了，美女都没有一个，像他这种风度翩翩的人呆久了，怕是连老婆都找不着，如果巡捕队能帮忙介绍个老婆，又可以考虑返回。捕头听了卫陵的话，急得差点吐血。实在拿卫陵没办法，只有请示滇南府衙。府衙师爷传下话来，让告诉卫陵，如果他不回来，就返还全部费用。原来卫陵入捕籍时，和府衙定了契约，契约上说：新捕快要在开南呆满三年，如果违约，要付高出几倍的违约金。卫陵一听这话，觉得很害怕，就返回了开南。但是从此以后，巡捕队的人都有点看不起他。

卫陵的专业，古代叫仵作，今天又叫法医。法医，就是专门从事验尸这个职业的人，检验死者的死因，查看死者的致命之伤，古时候就有个叫宋慈的人，专门从事验尸，很刚正，很厉害，专门写了本《洗冤集录》专著，名气很大。这年十月，开南出了命案，上级命令卫陵去验尸，等到要出发了，只见卫陵还站在院子里不动。大家很奇怪，就问他为什么不走，只听他长叹一声说：“今天天狗食日，不合黄历，我看实在不是个适合验尸的日子啊！”卫陵的专业就是检验尸体，上级叫他验尸，他居然说黄历不合，抗命不去，大家都很奇怪。这个时候正是秋热时节，尸体不能久放，巡捕队再三命令卫陵去，他就是不去。巡捕队没办法，只有请示上级换人。过了约半个月，开南辖地又出了命案，捕头故意问卫陵：“今天又有命案了，李卫陵啊，你帮我们看看黄历合不合？”卫陵义正言辞地说：“今天的黄历倒是合了，但是我觉得摸尸体是件不吉利的事，不想去。”捕头诧异地问：“你本来就是专职验尸的，怎么能说摸尸体是件不吉利的事？”卫陵反问捕头：“谁说法医就一定要摸尸体？”捕头说：“法医不碰尸体，招你们进来干嘛？”卫陵停了一会儿，才说：“我这辈子最大的梦想，其实是整天什么事情都不用干，但却有用不完的钱，你看我这个理想能不能实现？”捕头听了卫陵的话，嘴巴张了好半天合不拢来。后来有人怀疑卫陵应试出具的身份、证件是假的，托人去他求学的学府打听，但是没什么结果。只是（验尸要看黄历）这件事传开后，从此大家就以“神医”之名称呼李卫陵了。“医”，指的是李卫陵的法医职业；“神”，是滇南人的方言，专指一个人神神经经，莫名其妙。“神医李卫陵”的大名从此传遍了整个滇南巡捕界。

金帛八年三月，按惯例，头年新招进的捕快要到滇北府校场集训。当时，上级叫捕快们在滇南府衙集合，等到快要出发的时候，卫陵又不见了。负责集训的府衙师爷急忙叫人联系他（卫陵），卫陵已经自己雇车往省城昆阳去了（去滇北府校场要绕道昆阳），还传话来说：“你们太慢了，我已经到平阳镇了。”师爷骂卫陵：“你简直是胆大包天，一点法纪都不讲，赶快在平阳停下等我们。”卫陵不听，还嘲笑师爷：“要是有本事追的话，我就在昆阳等你们，要是没本事，就只能在滇北等了。”师爷生气了，叫车队拼命的赶，终于在滇中府米勒县赶上了卫陵，卫陵笑着说：“你们也不蠢嘛，居然还追得上，哈哈！”有几个捕快有晕车的习惯，由于车跑得很快，一路上颠去颠来，上吐下泻，狼狈不堪，见着卫陵就要揍他。师爷阻止了新捕快，只问卫陵为什么要先走。卫陵说：“我带的行李多，所以就先来了。”说完打开所雇车的后舱，大家一看，都目瞪口呆，只见卫陵居然把自己的桌子、几大箱书，还有无数的衣服、细软都带上了。师爷看了长叹一声：“只是训练而已，干嘛要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卫陵说：“你别小看这些东西，他们可都是我的传家宝，况且我听说开南的人很穷苦，人一穷就喜欢偷东西，你说这几个月一过，我的这些宝贝还会在吗？”卫陵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两个捕快就是开南人，越听越受不了，冲上前就揍他（卫陵）。师爷急忙阻止了他们，只叫卫陵将东西寄放在米勒，然后才出发。

卫陵进了滇北府校场，学习连弩。这种弩箭杀伤力很大，性能还不够稳定，有时发生故障，其他新捕都知道先把箭头朝下，才请教头过来排除。只有卫陵，一发生故障，立马将箭头倒转过来对准教头，喊：“过来帮我排除一下。”每到这个时候，教头和一群新捕都吓得趴在地上不敢起身，这样来了几次，大家都不敢和卫陵在一起训练。早晨出操的时候，卫陵总是跑几步就站着不动了，教头拿他没办法，连路过的三岁小孩都露出鄙夷的神色，卫陵却不在乎。这样没有几天，滇北府的妇孺都知道卫陵了。校场有个姓杨的教头，五十来岁了，臂力很强，专门负责教授新捕快抓捕盗贼的武术技艺。每一次上课，大家都很专心习练技艺，只有卫陵，要么站着不动，要么乱比划一通，搞得教学秩序混乱不堪，大家对他都咬牙切齿。有一天正碰上校场总教头来观摩新捕演练技艺，卫陵还是这样，杨教头好言劝他跟着练，卫陵竟说：“我没兴趣。”杨教头生气了，大声苛责卫陵：“不把技艺练好，你就不怕将来去抓贼的时候，贼没抓到，反而被贼打伤？”卫陵嘲笑说：“我不是不想学，主要是觉得你功夫太差，才没兴趣。”当时校场总教头就在一边站着，杨教头觉得很下不了台，就对卫陵说：“如果真像你所说的，我功夫技艺差，那么不如来比试一场，看看你是不是比我更好一些，你意下如何呢？”卫陵说：“我才不想欺负你这个老家伙呢！”教头更下不了台了，再次邀请卫陵比试，但卫陵只是嘴上功夫了得，却不敢真的动手。教头拿他没办法，只有忍气吞声，转身继续授艺。这个时候卫陵突然发飙，从后面跳起来一脚就踹在杨教头背上。杨教头没有防备，滚倒在地上好半天没爬起来。大家都没料到卫陵会突施偷袭，只见他还站在那里沾沾自喜，指着教头说：“说你技艺差，你还不承认，刚才我只是轻轻一脚，你就滚在地上，像狗一样爬不起来了，哈哈！”所有新捕快看到卫陵的行为都崩溃了，纷纷冲上前去打他，卫陵抱着头慌忙逃窜。这时总教将杨教头扶起来，叫大家住手。教头忍住腰腹的剧痛，只对卫陵说：“再这样混账下去，我怕你（在校场）呆不了多久了，你好自为之吧！”

事情果然像杨教头说的那样，过了一个月，有一天早上集合时，卫陵忽然不见了。教头问带队新捕卫陵哪儿去了，小队长说，卫陵正在东边上如厕。教头信了，就没继续理会。过了一会儿又集合，还是不见卫陵，教头又问，小队长回答，卫陵正在西边上厕所。教头有些怀疑了，悄悄到西边的厕所里查看，哪里有卫陵的影子？原来卫陵假装对小队长说上厕所，人却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教头连忙将这件事报告校场的总教头，总教头先让人在校场周边找了两个时辰，没有发现（卫陵），城郊多野坟，多有狐妖出没，总教头担心卫陵被妖物勾连，连忙将新捕快（卫陵）失踪一事上报了滇北府衙。滇北府衙立刻按法令通报了滇南府衙，同时命令全城寻找卫陵。于是滇北府大大小小的捕快在街头巷尾甚至荒郊野外仔细寻找卫陵，像大海捞针一样。到了很晚的时候，才有人在城西酒馆发现了卫陵。原来卫陵新近勾连了一个妓女，并不知道她是狐妖所化，正一起在酒馆里饮酒作乐呢！众捕围而击之，赶走妖物，将卫陵带回了校场。经查实，卫陵没有经过批准私自外出，加上招妓败坏法令风气，按规定是要被校场退训的。卫陵有些害怕了，晚上像老鼠一样偷偷溜进杨教头的家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自己如何被引诱，如何悔恨，如何痛改前非。杨教头心软了，答应以自己的名义向校场作担保，给卫陵一次机会。三天后的晚上，杨教头巡查校场，忽然发现一棵大树后面藏有异物，见到教头就朝远处跑去，杨教头怀疑是进来偷东西的贼，立刻在后面紧追不舍，这时异物躲进了深草消失了。杨教头搜了好半天，突然发现有人爬上了墙头，杨教头大喊，站住，其中一人转过头来，竟然是卫陵。另一物裙裾飘飘，毛尾修然，赫然乃是一只狐妖。教头跳上前去阻拦，妖物不耐击打，浑身战栗，缩成一团。正要伸手捉住，忽然就被卫陵推下了墙头。教头问：“你小子想要干嘛？”卫陵回答说：“我很想她（狐妖）啊，实在是不能控制自己了，你就让我们出去会会吧！”教头突然有种想哭的冲动，很想劝住这个年轻人及时回头，就说：“你能听我说说知心话吗？我以我的声名给你作保，留了一次改过的机会，你这样胡来，就不怕被退训吗？”卫陵不耐烦听，摆手示意教头闭嘴，喊了一声“拜拜”，就和狐妖跳下墙去了。杨教头大吼：“你这个混账东西，你完蛋了，等你回来，就知道一切都晚了。”但卫陵已经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教头心灰意冷，悲苦地回了家中，愧疚自己的辛苦全部白费了。再说卫陵，这次不会再有人满城去找他了，等他再回校场的时候，已经确凿被退训了。卫陵又像上次那样趁夜溜进杨教头家中，想找他求情，但听说杨教头生了很严重的病，拒绝见任何外人。于是卫陵终于被校场退训，乖乖收起行李，回了滇南。

卫陵是滇南府衙历史有记载的第一个被校场退训的捕快，等他回到滇南，府衙总捕头大怒，要开除他的捕籍，开南巡捕队的人都觉得很丢脸，因此卫陵回到巡捕队，自捕头到扫地的小役，没有一个拿正眼瞧他的。卫陵住了几天，才知道世道的艰难，和人情的冷暖，终于后悔了，晚上偷偷跑去找捕头，哭诉自己愿意改过。然而捕头询问了其他人的意见，大家都一致认为，宁愿相信能把一截烂木头雕成工艺品，也不相信卫陵有变好的一天。卫陵求了几天，实在想不出任何办法，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像生了大病一样。只有一个姓刘的老捕快可怜这个年轻人，跑去告诉捕头卫陵已有悔意，自己愿意监督他改过。捕头想卫陵整天像废物一样睡在床上也不是办法，不如让刘姓老捕一试，兴许还真能把卫陵改造过来，于是一面请示上级再留卫陵观察一阵，一面命令刘姓老捕放手去做。见有了转机，卫陵眼泪鼻涕齐下，坦诚愿好好检讨自己的过失。不想这小子空有改过的意图，坚持不了几天，却又现出原形来，整天都见不着踪影，一查，原来又跑去酒馆、教坊司去了。刘姓老捕非常心痛，大声呵斥卫陵：“我是在用全力帮你啊，你这个奸诈的人，整天反复无常，是不是想把我折磨死啊！”卫陵嬉皮笑脸地说：“实不相瞒，我其实是个不愿受束缚的人，你整天叫我规规矩矩的，我怎么能受得了呢！”刘姓老捕长叹一声：“如果沧海可以填满，我宁愿去填沧海，也不愿帮助卫陵了。”于是放弃了监督卫陵。从此以后，卫陵越来越放肆，没过多久，终于被滇南府衙除去了捕籍。

滇南向云子自述说：我从刘姓老捕那里听说了李卫陵的生平，滇北府校场集训杨教头又给我们讲述了卫陵的许多事迹，有感而发，因此将之记录下来，以警示后入新捕。后来我又打听到李卫陵这个人其实很聪明，本质也不坏，当初应聘时还考了第一名，并非神经病或蠢货类的人物。然而我于金帛八年九月入的开南巡捕队，卫陵已于当年七月离开了开南，我终究和这个谜一样的人物擦肩而过，遗憾啊！后来我又听说，李卫陵这个人临走前只对姓刘的老捕快说了一番话，大意是你当初对我真诚的帮助我李卫陵是不会忘记的，然而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在三年之内一定会腰缠万贯，赶着像乌骓、赤兔一样的好马来见你，让别人羡慕。于是就离开了开南，到现在已经有一两年了。有些曾经和他熟悉的人打听了他的状况，他正在给一个有钱人家看守院子，每月的收入很微薄，赶着乌骓、赤兔马回来看我们是暂时不可能的了，而且家道衰落，连基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因为先前我曾听说李卫陵的父亲开了一间叫“宝芝堂”的药铺，间杂治病救人和生计两用，就算不十分富有，也不会使爱子沦落到给人家看守院子的地步。后来我进一步打听，事情大致是这样的，原来李卫陵的老父亲突然过世了，李卫陵很快跑到药铺里，对里面被雇佣的医者很愤慨地说，你们这些人，我看一点本事都没有，一个月怎么能拿这么高的薪水！立刻按我说的去办，从此以后，你们每天都要用加班来弥补你们的无能，薪水嘛，暂时就减少一半。药铺的医者听了少东家的这番话，一个个脸色变得都很难看，没过几天，纷纷辞职，卫陵好玩乐，又不屑经营药铺这种“小生意”，不到一年，把薄薄的家产耗尽，药铺也垮了。李卫陵很潦倒，为了生计，终于应招变成了一个大户人家的护院，但他并不甘心，每天都望着苍天想啊想，我李卫陵是一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啊，我应该是沈千山、李国诚这样的富人才合天理，怎么至于沦落到这个境地呢？不对不对，我应该换个地方干番大事业才对。想了半天，发现自己一点本钱都没有，又托人来问滇南府衙，你们那里要打杂的吗？我愿意来试试。等了一个月左右，没任何消息。于是卫陵就打点好行装，自己往东南沿海去了，再也没有任何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