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表妹将举行订婚仪式。茜尔维娅姑姑小个子,大鼻子,皮肤晒得黝黑,嘴巴总是说个不停。战前她当过银行职员,眼下成了一名园丁。她的未婚夫原先是律师,目前在食品供应办公室当雇员。他在那儿到底干什么我不清楚。不过,父亲向我们保证,聚会时一定会有惊喜,说完还意味深长地咂了咂嘴,惹得弟弟和我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姑姑和我们住在同一营房里。她的屋子小得可怜,一扇小窗向着走廊。屋子太小了,我都想象不出它原本究竟是预备派什么用场的。也许是当贮藏室,放些马蹄铁、马鞭或踢马刺之类的小玩意儿(这里过去是骑兵营房)。小屋里,姑姑有一张床和由两个箱子拼成的一张小桌子。这会儿,她在桌子上铺了块桌布,放上了几个卡纸板做的盘子,里面盛着一些摊开的三明治。这可是地地道道的三明治啊,上面加满了色拉米香肠、沙丁鱼、鸡肝馅饼、生芜菁、黄瓜和货真价实的奶酪。姑姑甚至还准备了一些涂着甜菜酱的小蛋糕。我注意到,弟弟直流口水,不住地发出咂咂声。他还没学会自我控制。他从没上过学。我上过,而且我还一直在读些有关狡猾的尤利西斯和健忘的帕加内尔的书,因此我对众神和人类德行有所了解。
这是我头一回见到姑姑的未婚夫。他年纪轻轻,鬈发,圆脸,脸颊上没有任何战争苦难的痕迹。
就这样我们在那间封上窗的小屋里聚在了一起。我们九人刚一挤进去,空气立马变得浑浊、闷热,充满了汗臭味儿。可我们吃着,狼吞虎咽地吃着那些你连想都想不到的好吃的东西,又用飘着奶香、甜得腻人的代用咖啡消化着肚里的食品。那些吃的显然都是那位未婚夫从食品供应商店里弄来的。这时,父亲用刀子敲了敲杯子,说任何时代都不至于糟糕得连一点好事都不会发生,总会有许许多多意义重大的事件——他只想列举德国军队在塞瓦斯托
波尔的惨败和英国军队在意大利的攻势——现在又加上这一庆祝仪式。父亲希望下个月这对幸福伴侣就能自由自在地外出度蜜月,他祝他们早日获得和平,祝他们相亲相爱、白头到老。父亲还出人意料地引用了一句歌德的名言:拥有爱的悲伤总比缺乏爱的欢乐要好。
接着我们唱了几首歌。由于晚餐已开始发放,我们不得不结束聚会。
当我端着盛满甜菜帮子的铁罐回来时,看见满头白发的画家斯皮诺——人人都叫他斯皮诺大师——正坐在一扇没装玻璃的弓形窗孔旁。他的身边也立着一只铁罐,只不过已经空了,膝上摆着一块铺有画纸的画板。他在写生。我们的走廊里住着好几个艺术家,斯皮诺大师在他们中间年纪最大,名气也最响。他在自己的祖国荷兰设计过奖章、钞票和邮票,据说就连王后也曾让他画过像。这儿虽然严禁画画,但他还是在极小的纸片上画下了不少我们犹太区的场景。他的画太小了,我都觉得这些精致微妙的线条不可能出自那只苍老的手。
有一回,我曾鼓起勇气,用自己所知道的全部德语问赫尔·斯皮诺为何要画这么小的画。
“吞下它们更好一些。”他回答。但也有可能我听错了,他实际上说的是“将它们寄走”,或者甚至是“将它们送人”。
这会儿,我满怀钦佩之情望着他在画纸上填上了一个个正排着队的老年男人和女人,这些人全都挤在了一块儿。他们并不比米粒大多少,可人人都有鼻子,有眼,有嘴巴,而且胸前还挂着大卫之盾。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画纸,仿佛觉得那些小小的形象开始四处走动,蚂蚁似的云集在画面之上,直看得我头晕眼花,不得不闭上了眼睛。
“嘿,你觉得怎么样?”白头发画家问我,但并没有回头。
“漂亮。”我低声说道。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对他承认,我也曾试图用小小的图像让纸片上住满人。在我稍稍快乐一点的时候,在我考虑到有朝一日走出这个森严壁垒的地方的时候,我也曾向往着在某种具有见证意义的职业中一展才华——当一名诗人,一个演员或一位画家。忽然,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脑海中。“我能给您一点汤吗?”
直到这时老人才向我转过身来。“那是什么呀?”他惊讶地问道,“他们已经发完黑面包了?要不就是你病了?”
“我姑姑结婚了,”我解释说。
赫尔·斯皮诺从地上拎起铁罐,里面一滴汤也没剩下,我将自己那份甜菜帮子汤倒了一大半给他。他微微躬了躬身说:“谢谢你,非常感谢你的这一片好意。上帝会奖赏你的。”
只不过,上帝在哪里呢?晚上躺在爬满臭虫和虱子的草褥上时我不由得想。他又如何奖赏善事呢?我想象不出他,我想象不出这个世界之外还有什么希望。
而这个世界呢?
每晚我都会在焦急不安中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黑暗中的动静。听走廊里是否响起靴子声,听外面是否有打破寂静的绝望的叫喊,听门是否猛然打开,传令兵是否已经走来,手里捏着一张打上我名字的纸条。我生怕自己会睡着,生怕冷不丁被抓住。因为那样的话,我就无法躲过他了。
我在储存土豆的地窖里为自己选好了一处藏身之地。宵禁时间过后,我会悄悄地从那狭窄的窗户爬出,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土豆堆里,任何党卫队员都不会发现我,任何狗都不会嗅到我的气味。土豆会让我活着。
一个人靠吃生土豆能活多久?我不知道。可是战争还将持续多久呢?是啊,这才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我知道此时此刻,恐惧这个幽灵将从炉旁的角落里溜出。一整天它都躲在那里,在烟道或空煤桶里哆嗦。一旦人们进入了梦乡,它就会打起精神,轻轻向我走来,在我的额上吐出一股股冷气。它那死白的嘴唇就会发出声声细语:咳……大祸就要降临到你头上了……
我悄悄地从草褥上下来,蹑手蹑脚地走到窗前。我十分熟悉外面的景色:古老的欧椴那幽暗的树冠,砖砌的大门那阴森森的空洞,还有壁垒那鲜明的轮廓。我小心翼翼地掀起窗纸的一角,愣住了:有一棵欧椴的树顶发出一道蓝光,像鬼火,阴冷而又刺眼。我凝视了一会儿。我隐隐约约看到了每一片叶,每一根闪烁的枝丫,同时意识到那些枝和叶交错在一起,形成了一张硕大无比、龇牙咧嘴的面孔,正用灼热的目光盯着我哩。
我感到窒息,感到自己即使有胆量,也叫不出声来。我放下窗纸,窗户又一次被黑暗吞没了。我一动不动地在那里站了一会儿,极想再一次掀开窗纸,再看一眼那张面孔。但我没有勇气。再说,这又有什么意义呢?即便我紧闭双眼,我也能看见那张面孔,透过窗纸,在幽暗的天花板上闪现,在我的眼前摇曳。
它意味着什么呢?它究竟属于谁呢?它有什么消息要告诉我吗?但我怎么才能知道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呢?
到了早晨,夜里的欢乐或恐惧消失得无影无踪。我前去领我的那份苦咖啡,我迫不及待地吞下了两片面包和人造黄油。我松了一口气,战争又进行了一晚,那难以想象的和平也就又靠近了一夜。
我到五金店后面玩了会儿排球。午饭前一个小时,我就端着铁罐排起了队,等着领我和弟弟那份八分之一升的牛奶。队伍通向一个低矮、拱状的屋子,极像茜尔维娅姑姑住的那间。里面,在一个铁桶后面,站着一位系着白围裙的姑娘。她从谦恭的排队者手中接过凭证,用一只小量器在桶里舀了一下,然后将一点点脱了脂的牛奶倒进向她伸过来的铁罐里。
我站到她面前时,她望着我,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然后笑了笑。我自然知道她,但并没有真正注意过她。她的头发乌黑乌黑,脸上长着雀斑。她又一次在铁桶旁弯下身来,接过我的铁罐,拿起最大的量器,伸进大桶,倒入我的罐子,又匆匆地加了两勺,然后才把铁罐递给我,重又对我笑了笑。她仿佛想通过微笑向我传达一些意味深长的信息,仿佛想用微笑打动我。她将装得满满当当的铁罐递还给我时,我含含糊糊地道了声“谢谢”。我什么也不明白。我一点也不习惯接受生人的微笑和救助。来到外面走廊上时,我倚着墙,马上喝了起来,仿佛害怕她会追上来,收回她那不合常规的施舍。我至少喝了三分之二的牛奶,心里十分清楚,即便这样,也并不会让弟弟吃亏。
晚上,趁恐惧幽灵还没从角落里钻出,我力图以某种方式挡住它或者拖延它的到来。我想起了那件奇怪的事。也许此事与老画家郑重的感谢有关,因而也就与一种神力的作用有关,我真想这么对自己解释,但转而一想,还是决定不把自己的行为看得如此重要。可昨晚那燃烧的符号意味着什么呢?它唐突地出现在我眼前,那道光令我浑身发冷。那道光会是某种吉兆吗?
我不由得从草褥上起身,屏住呼吸,掀起了窗纸的一角。
窗外依然是一片黑暗,欧椴那幽暗的树冠在阵阵风中摇荡,云朵从天空掠过,夏日的闪电草草点燃了它们的边缘。
第二天,我怀着极大的耐心,紧紧抓着那只洗得干干净净的铁罐,排在队伍之中。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壮起胆,望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又大又长,像两只杏仁,差不多像代用咖啡一般黑。她对我笑了笑,也许还冲我使了使眼色,就像一个同谋,但我不敢肯定。她往我的罐子里倒了满满三勺牛奶后递还给我,仿佛一切都很正常。一出门,我就端起自己那特殊的一份,喝掉了四分之三,然后,望着其他人提着铁罐走了出来,他们分到的牛奶勉勉强强盖住了罐底。我依然什么也不明白。我用另一只手遮住铁罐,在长长的走廊里游荡。即便在我喝过之后,铁罐里还剩下不少牛奶,这真让我窘迫。而且她又对我笑了两次。
我的心中开始充满了一种撩人而又幸福的兴奋之情。
晚上,我刚刚合上眼,就又一次看见了那道燃烧的符号,那张闪光的面孔,不过,这一回,它不再那么吓人,而是迅速变成了一个熟悉的形象。我隐隐约约看见了嘴唇上方那些细小的雀斑。我认出了那在微笑中稍稍张开的嘴巴。那双杏仁般的眼睛如此古怪地望着我,直望得我心口怦怦乱跳。她那凝视着我的目光里充满了爱意。
我蓦然明白了那道燃烧的符号的含义,明白了正在发生的事情的含义。
我被爱上了。
一只老鼠在角落里发出细碎的响声,楼下某个地方,一扇门砰地关上,然而整个世界已悄然退去,我望着那张甜美的面孔,感到自己的面孔得到了松弛,自己的嘴唇露出了微笑。
我该怎样才能见到你呢,见到活生生的你,就在此地,就在此时,而不是隔着一张摆着大桶的木桌子?
可要是我们真的见面的话,我又该如何呢?
第二天,当我接过满满当当的一罐牛奶时,当一缕柔和而又生动的微笑证实我并没有弄错时,我再也无法掩饰自己的感情了。至少我得向所有我认识的人说起她,而每一次谈论她都进一步激发了我的感情。此外,听朋友们说她叫米丽亚姆·多伊奇,和我住同一层楼,只不过是在另一头。我甚至查到了她的房号:二O三。我们还琢磨了一番她的年龄——一些人认为她十六,另一些人觉得她已十八了。还有人说曾两次见她和弗雷德在一起,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
这当然不能说明什么。我敢说没有任何一个弗雷德每天都能拎着满满一罐牛奶离开。再说,我亲爱的米丽亚姆到哪儿去弄这么多牛奶呢?
现在,我几乎了解到了她的一切,我甚至可以在白天的任何时候去见她并对她说……那么,我该对她说些什么呢?我能以什么理由去打扰她呢?总得有个借口。我也许可以带上那本破烂不堪的《特洛伊战争的故事》。
给你这本书,谢谢你给我的牛奶!
不过,我可不能在别人面前这么说呀。我或许可以请她出来一下,到走廊上说几句话。可假如她说没空呢?假如提及牛奶之事惹她生气呢?我似乎觉得捅破窗纸不太合适。
但假如我完全误会了呢?这么一个可爱的姑娘凭什么要爱我这样一个骨瘦如柴、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脏小孩子呢?我就连胡子还没开始长哩。
就在箱子底下有一件我在特殊场合才穿的衬衫,鲜黄色,不像我的其他衬衫,袖口和领子还没有穿破。我穿上了它。不错,只是领子稍稍紧了一点儿,但我愿意受这份罪。我在箱子里还有一套西服,可惜已太小了。母亲曾试着将裤腿加长,可即便这样,也只够着我的踝关节,而且再要加长衣袖就一点儿料也没有了。我犹豫了一会儿,可实在是别无选择。我脱下衬衫,往脸盆里倒了点水,好好洗了洗。就连脖子也擦得干干净净。穿上节日盛装后,我将头发打湿,煞费苦心地分了条极标准的头缝,随后半推开窗户,再在后面托着窗纸,在镜子里审视了一番自己的形象。在一阵忽然涌上心头的自恋中,我似乎觉得自己这身打扮很好看。
然后,我沿着长长的走廊朝营房的另一侧走去。我走过了几十道门,铰链上端的数字逐渐减小。二一八,二一七,二一五……我开始感到自己激烈的心跳。
米丽亚姆。我仿佛觉得自己从没有听过比这更甜的名字。这个名字适合于她。二〇七。我还不知道自己究竟打算做什么。如果她爱我—二〇六,上帝啊,那边就是她的门了,我已经看到了——如果她像我爱她一样爱我的话,她就会走出房门,同我相会—二〇五,我放慢了脚步,好给她更多的时间。门将打开,她会站在门口,微笑着问我: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哦,我刚好路过这儿。同小伙伴们在壁垒上见面时,我通常走院子。
我停住脚步,说出一句蠢话。我为什么就不能说得更聪明些呢?
你好,米丽亚姆!你知道我的名字?
我必须查出你的名字。这样就可以更好地想你了。你想我?
从早到晚,米丽亚姆!夜里也想。差不多整夜整夜地想。
我也想你啊。可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其实也不知道。我就这么突然想到不走院子而走这边的。
这听上去还差不多。二〇四。
你瞧,我也住在这一层。
这么说,我们真可算是邻居喽。你可以一直走这边。我会的。我会的。
二〇三。我吸了口气。我凝望着这扇门,目光如此专注,定会深深地触动它那木质的灵魂。而她,如果爱我的话,就该站起身来,走出门外。
她显然不在屋里,这么美好的下午,她干嘛要呆在家里呢?也许她会从外面回来,我只要耐心等她就行了。二〇二。我已经离那条连接营房两座纵向边房的横向通道不远了。我听见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从通道上传来。
万能的上帝啊!我停住脚步,屏住呼吸,等待着。
一个穿着木底鞋的老太太出现在拐角处。她的手里端着一只小盘子,里面盛着几个脏兮兮的土豆。显然,分发晚餐的时候到了。
第二天,我又一次看见米丽亚姆坐在那张摆着装满牛奶的铁桶的矮桌后面。她接过我的罐子,对我笑了笑,一勺,两勺,三勺,又笑了笑,将罐子递给我。我多么爱你,米丽亚姆!谁也不曾体验过这种感觉。我倚着墙,喝下了三分之二的爱情信息,然后返回梦幻王国。
我久久地沉浸在梦幻王国之中,直到晚上女人们干完活回到家的时候。我洗了洗,理了一下头缝,穿上那套特别的西服,可总觉得还不够。我缺少身穿节日盛装的借口,缺少见面的借口,更缺少让她对我有所了解的借口。
就在这时,我想起了一件得意之作,一件能显示我技能的东西。我已将它仔细包好,藏在床铺下那只稍小一点的箱子里。那就是我做的木偶剧院。我用一只旧盒子做成了剧院,在学校省下的图画纸上画上布景,再用在壁垒下捡来的木片、石子和小树枝做成了各式各样的道具,而木偶则是用我从母亲和其他人那里搜刮来的栗子、棉纱卷和破布条制作的。
我从箱子里取出那只盒子。它用纸带系着。舞台拱门,舞台两侧,舞台布景,道具和木偶——它们全在里面。
你好,米丽亚姆!
你好,你是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正要去见一个朋友。我们准备演一出戏。
你们演戏?
暂时只演木偶戏。
你说“暂时”是什么意思?
总有一天我会当上演员或作家。我还要写戏。
你会吗?
当然。我拿起木偶,表演了起来。但我并不知道如何收场。
你们对观众演吗?
越多越好。我不紧张。
你哪来的剧院?
自己做的.
布景也自己做吗?
当然。我画。要是我有足够的图画纸的话。我刚画完了我们的营房、五金店和正有一辆车通过的大门……
我重新用纸带系好了盒子。它看上去极普通,似乎什么东西都能装,就连脏衣服也不例外。我再一次解开纸带,推了一下盒子里的两个木偶,它们那穿着木底鞋的小脚和国王戴着王冠的脑袋立刻从盖子下面冒了出来,接着我又一次将盒子系好。随后,我便踏上了那条熟悉的走廊。
我还写过不少诗哩,我向她透露。
你还写诗?写些什么?
哦,各种各样的事。爱情,自杀。
你自杀过?
不,不是我。二一〇。我的呼吸急促起来。人不该自杀。
为什么?
这是一种罪。
你信那种事?
哪种事?
上帝!
二〇七。主啊,你要是真的存在的话,就让她出来吧。让她露面吧。她甚至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微笑就就行。
你信上帝?
不知道。他们都说要是他存在的话,就不会允许这一切发生了。
可你并不这么认为吗?
也许这是某种惩罚,米丽亚姆。
惩罚什么?
只有上帝知道。二〇四。我停住脚步,将盒子从左手换到了右手。假如我一放手,东西全都撒在地上呢?那会发出一阵响声,我就可以假装捡东西。我就可以在那儿蹲上半个小时,一件一件地将东西捡起。
米丽亚姆,快快出来吧,快快让我看到你的微笑吧。我发誓,除此之外,我别无所求。
第二天,她接过我的罐子,但我不敢肯定她的微笑是否还像前一天那样热情。我感到一阵惊恐。假如她不再爱我呢?我一点行动的勇气都没有,她凭什么还要爱我?她在这里反反复复地向我表露心迹,而我都在做些什么呀?
—下,两下,三下,最后一缕微笑,罐子回到我手中—我多么地爱你,米丽亚姆!我神圣的阿佛洛狄忒啊,我只是太腼腆了,无法对你说出没有任何人会像我这样爱你。因为我至死都会爱你,我的米丽亚姆!
晚上,他们开始发放逐通知单。之后每天都发。前所未有的厄运降临到了我们犹太区。成千上万的人胸口别着小小的通知单,拖着沉重的脚步向火车站走去。
与此同时,每天下午,我依然会得到三勺诺言,三勺爱意,三勺希望。我回到房间,开始祈祷,虔诚地,为所有的人,不论远近,尤其为她,米丽亚姆。请求上帝对她仁慈一些,千万不要夺去她的生命。我所有的朋友以及绝大多数我面熟的人都被带走了,其中包括食堂里做饭和发面包的伙计。走廊和院子里一片寂静,街市空空荡荡,整个镇子死气沉沉。最后,父亲的表妹,矮小的茜尔维娅姑姑,连同她那曾在食品供应办公室工作的丈夫也被带走了。他们共同生活还不到三个星期。这就是他们自由自在的蜜月旅行。也许,我又一次想起父亲的话语:拥有爱的苦难,总比缺乏爱的欢乐要好。我刚刚开始懂得这句他所引用的诗人名言的含义。我在焦虑不安中又熬过了好几天,生怕传令兵会再次出现,但他们没来。我们两个人留了下来。现在,我再也不会迟疑了,现在,我终于鼓起了勇气。恐怖笼罩,我不能谈论爱情,那样做也不合时宜,可现在我可以而且必须直面爱情了。我再也不要到她门口等待了。就在此时,当她将罐子递还给我时,我要当场和她约定。
今晚六点,后门下,请你一定来,米丽亚姆。
不!
你会来的,米丽亚姆,对吗?
不!
我什么时候能见见你吗,米丽亚姆?今晚六点,后门下,怎么样?你会来的,对吗?
队伍渐渐缩短,这会儿差不多所有人都领走了那一口牛奶。
我的腿都快站不住了。希望在这最后关头不要退缩。她抓住我的罐子,我张开嘴,一勺,并不是那把大勺,而是那把最小的勺。她望着我时,脸上没有一丝微笑。兴许她没认出我来?我强忍着,最后她终于笑了笑,有点哀伤,差不多带着歉意,将罐子递还给我,一层稀薄得令人作呕的微微发蓝的液体刚刚溅满了罐底。米丽亚姆,是我呀,我……
我从她手中接过铁罐,回到长廊。长廊尽头,一扇拱形窗前,那位著名的荷兰画家又手执画板坐着。
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依然走着,但我发现实际上我并没有在动,并没有走近那位著名的画家一步—相反,我周围的一切动了起来。我看见那位老人在椅子里不住地摇晃,仿佛受到了浪涛的冲击,我看见他变成了自己的画,看见那画在翻腾的水面上漂浮。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已不再爱我。一股令人恶心的甜味在我口中扩展,我的脸颊和双手正在疾速地衰弱。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自己就连那几乎空荡荡的轻罐也握不住了,并听见那器皿在走廊的石头地面上发出了哐当的响声。
苏醒之后,我看到了斯皮诺大师那张苍老的面孔。他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背,另一只手用一块凉湿布擦拭着我的额头。“怎么样,孩子?”他问。
我费了好大一会儿工夫才完全回到了无情的现实。可我又怎能道出我悲哀的真实缘由呢?
“他们抓走了我姑姑,”我低声说,“她不得不加入了被放逐的队伍。就是刚刚结婚的那位。”
斯皮诺先生摇了摇那白发苍苍的头。“愿上帝保佑她,”他轻轻说道,“并保佑我们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