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涛
有关“核心素养”的“喧嚣”,由来已久,近年更有升温之势。透过纷纭之众说,暂时抛离整体系统且面面俱到式的解构分析,若静观核心素养的实质,其内核在于底线与高标的融通。对于“底线”而言,“核心素养”当属人之为人的 “基本素养”或“基础素养”,无此素养,人的品质、尊严,人对动物性的超越,就无从谈起。从这个角度而言,无论是“做人”,还是“成人”,核心素养都是无法绕开的根基性素养,无此根基,人的形象就会模糊不清。但核心素养不能止于“基本”和“基础”,不然,直接称为“基础性素养”即可。之所以将核心作为“素养”的界定,要义还在于“核心”,它是一种高标要求。
基于“基本素养”的眼光,所谓“核心”,无非是“人之为人”的核心,不过是足以称之为“人”的基本要求。它的要义在于:是“人”,就需要“倾听”。学会倾听,是对人性的一种奠基。尚处在胚胎状态的人类,就开始“倾听”了,“胎教”的基础条件,就在于“倾听”。通过倾听,前婴儿状态的人与母亲展开了隐秘幽微的对话。而“胎教”之“教”,只有借助于倾听,才可能实现,“教”从“听”开始。从母与子的对话开始,倾听就渗入其中了,探讨“对话”,包括“教育中的对话”,无法脱离“倾听”,它是“对话”的前提,没有真实有效的倾听,就没有真实有效的对话。
动物之间、人与动物之间也会相互倾听。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中的《狼图腾》,既展现出了狼与狼的倾听,也铺陈了人与狼的相互倾听,里面同样有喜与悲,罪与罚,同样有温情和残忍。
人类的倾听,特别是人与人的倾听,超越于动物倾听之处,在于伦理道德,它是维系人伦日常、人际关系的纽带。所谓尊重、宽容,还有平等、公正,甚至自由、民主,这些人类的基本价值准则,无一不与倾听有关,无时无处不需要“我与你”的相互倾听,在静心、耐心、细心和专心的倾听之后,做出恰当及时的应答,这是人类共同的道德责任。哈代所言的“呼唤人的与被呼唤的,往往不能相互应答”,症结不在于呼唤和应答,在于“倾听”的缺失与遗忘。相互呼唤与相互应答之中,内含了相互倾听的期许与恳求。呼唤与应答的相互遗漏和错位,症结乃是倾听的延迟或者不在场。
凭借什么去倾听?倾听的器官不局限于耳朵,聋人也有倾听的权利和能力,只不过,他们用眼睛替代了耳朵,用心灵主宰了所有的感官,要求它们以倾听的姿态,朝向周遭的世界,转向自我的世界。由于用心灵,甚至是全部身心,而不是某一外在的专用感官去倾听世界,相比听觉正常者,聋者对于世界的感知,可能反而更加敏感和细腻。
最具人性意义的倾听,不是倾听自然或者倾听他者,而是倾听自我。倾听自然的能力,动物远甚于人类,倾听他者,动物也有诸多优势,尽管他们没有人类那么复杂多变的语言,但其倾听的生理机制中微妙的复杂和复杂的微妙,往往也令人叹为观止。人类的独特优势,恰恰是在反观自我中倾听自我,这是人性的内在构成,也可能为通向神性的世界敞开了隐秘的通道。
由此,敞现了我对于“核心素养”之“高标”的理解。所谓“高标”,具有三个层面的含义。一是三类倾听,即倾听自然、倾听他人和倾听自我,各自都有从低层次向高层次的演进和发展,都有自我提升的能级和台阶性指标。二是三类倾听之间,存在从低到高的递进关系,至少在我看来,倾听自我的能力,是一种从外界走向自我的转向,它标志着一个人的自我意识和生命自觉,进入到了一个很高的层次。不止一个哲学家,有类似张岱年先生的习惯,每日傍晚,日落黄昏之际,端坐在书房里,静默中反观自身,倾听自我生命中最真实细微的脉动。这样的“三省吾身”,绝非哲学家的专利,任何有对自我生命的觉知、觉悟,把对外界的惊异、应对,转向对内在真实自我的直面和静思之人,都站在了人性的高端之处。三是主动实现三类倾听之间的交互生成与融通转化,在倾听自然与倾听人之间,可以知晓人之原初的状态,感受人在自然中的渺小,可以戒除盲目地对他人的仰视崇拜和自我膨胀,也能促使我们在与他人、与自我的交往中,回归真实的本我,在顺其自然中迈向生命本有的澄明自然之境。在倾听他人与倾听自我之间,既可以把他人视为自身的镜子,照出自我生命的局限与软弱,也能够由己推人,感受他人生命的苦痛与自我生命的苦痛之间的共振回响。
如上种种关联,在今天的时代,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这是一个外在华丽视觉和喧嚣音响此起彼伏的时代,是一个特别引发躁动和灵魂不安的时代,是一个外在信息喷涌不绝,吸附甚至吸干了内在精神能力,进而导致倾听能力丧失的时代,因而是一个特别需要把所有对外在的倾听与对自我的倾听建构起有机关联的时代,这样的关联意味着:一个人精神能力的生长,可以通过这种倾听意义上的连接转换,得以绵绵不绝。
这可能就是人类最需要的“核心素养”,自我生长的能力,以及,在自我生长与他人生长之间的融通转化能力,它们的源头在于:在不同倾听之间穿梭转换,实现创造性转化生成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