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秀英
周小燕先生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但是,我还有太多的话想要跟您说。
记得那是1990年,山东歌剧院上演歌剧《原野》(周小燕歌剧中心制作)。那是当时本科二年级学生的我生平第一次看歌剧,心情无比激动兴奋,我还央求在山东歌剧院工作的朋友把我“藏”在剧院的角落里偷看演员们排练。最让我感到幸福的是,我有幸第一次见到了您。记忆中的您非常清瘦但激情澎湃——您站在剧院的8排中央,挥舞着您那两只富于表现力的修长的手,一会儿一只手高举在头顶上,一会儿右拇指指到后颈椎,一会儿挺胸收下巴,一会儿拉后背抬上腭,如一位气功大师在给台上的每个演员发功发力,又像一位大将军一般指点着千军万马。我躲在剧院的角落里大气不敢喘,眼睛不舍得眨,一是怕被管理人员发现将我赶出剧院,更重要的是我想要清晰地听到每位演员的演唱以及您说的每一句话,我希望自己也能感受到您的气场。记得看到最后一幕金子与仇虎生死离别的感人二重唱时,我在剧院的角落里感动得痛哭流涕。那次看歌剧使我与歌剧结缘,成为一名歌剧演员并且拜在您门下,成了我努力的方向和目标。
1994年春天,我已是山东师大艺术系的一名年轻声乐老师。那年,有幸被通知到上海参加上海音乐学院周小燕歌剧中心的复试面试。怀揣着对歌剧的执着梦想,24岁的我背着行囊来到了举目无亲的大上海,为了这次面试,我错过了弟弟的婚礼,但弟弟并未因此而责怪我,因为能成为周先生的学生,不仅是我的梦想,更是我们全家人的梦想。准备面试时,我到周先生家求教。当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叩响您家的大门时,您那温暖得像花儿一样的笑容以及充满亲和力的语言融化了我僵持的身体,舒缓了我紧张的心情:“来来来,山东大妞唱给我听听!”第一次零距离与您面对面,我使出了浑身解数,努力将自己迅速调整到最佳的歌唱状态。最终,我得偿所愿正式成为了您的门徒。
第一次演唱几首法国艺术歌曲,我们俩坐在沙发上,您先认真地教我法语的国际音标和基本发声规则,然后我用“小砖头”磁带录音机录下您逐字逐句念的歌词,遇到难发音的音节时,您总是不厌其烦地多念几遍,并要求我跟着您一起念,直到念得准确为止。您还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单词都详细地翻译、解释给我听,帮助我从文学上真正理解每一首歌。
还记得第一次排演歌剧重唱的情景,当时我和宋颂(现任教于上海戏剧学院)一起排练莫扎特歌剧《女人心》的女声二重唱,当我们演唱到曲子中间“Amore…”的长音加华彩乐段时,因我们两个人的华彩部分总是对不齐而导致我总是笑场,以至于始终唱不下去。当时您给了我一个非常严厉的眼神,并说:“做一位好的歌剧演员,要学会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任何时候都不能笑场,要学会与其他演员合作,达到自然的默契很重要。我们再来!”就这样,在您的指挥下我们无数遍地排练这一句,直到我们唱得毫无顾虑,无论舞台调度如何千变万化,我们俩都能准确感受到彼此。后来,歌剧中心请来的美国导演在听完我们的二重唱后,给予了我们高度的赞扬和肯定。我想这都应该归功于您。
1997年至1999年,我住在您家,与您一起生活了整整两年,那是我人生中最为宝贵而快乐的一段时光。我记得您带我去过一家高档的西餐厅,吃了我人生中的第一道西式大餐。那晚我们吃的是牛排,在没有上餐之前,您开始教我西餐餐具如何摆设,如何使用刀叉。当香喷喷的牛排放在餐桌上,我看到您安静从容、颇有章法地静静切割着牛排,而坐在您对面的我手忙脚乱,恨不得把刀叉摁弯,简直窘态百出。我苦笑着说:“老师,感觉今晚我是女张飞呀!”您大笑着说:“能吃到嘴里就是胜利,学习西洋声乐也要学会并理解西方的礼仪和风俗文化,需要从点滴和细节做起。”
1998年,我赴匈牙利布达佩斯参加国际声乐比赛,临行前您见我囊中羞涩,给了我2000元钱,让我购置一件漂亮的演出服去参赛。在布达佩斯。我买到了自己心仪的白色礼服,这件特殊意义的礼服给了我自信,它让我第一次在国际比赛中赢得了荣誉;这礼服不仅是我登台亮相的行头,后来还成为了我的嫁衣,现在我一直将它珍藏在身边。
1999年3月8日,我启程去美国纽约演出学习,出发前您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并告诉我要“大胆去唱,去学习!老师会想着你,老师等你的好消息!,,我哭着说:“老师,我会想您,也会记住您的教诲,您放心吧,记得不要太累,要多保重身体!”我们俩都哭了,我们似乎都感应到这一去意味着我在歌剧中心五年的学习生活将告一段落,我不知要离开您多久,真的很不舍得离开您。我带着您教给我的所有本领去看世界,那时的我感觉自己有了充足的底气和信心,为了更好地报答您,我准备好了去美国打拼。在美国求学工作的那些年中,无论面对怎样的困难,还是取得了哪些成绩,我都会第一时间向您报告和分享,当电话那头响起您爽朗的笑声和殷切的鼓励时,我的心头涌现出难以言表的幸福和喜悦。
2002年9月,离开您三年后,我在香港文化中心歌剧厅主演歌剧《蝴蝶夫人》,我怀着激动的心情去机场迎接您。看到您依然那么美丽朝气,那么红光满面,我心里甭提有多高兴。记得演出前您穿了一件漂亮的外套,到了后台化妆间坐在我的旁边,仔细看着化妆师给我扮着巧巧桑的造型,您笑着说:“太像日本人啦,今晚就要看看这么高大的你如何演绎15岁的小蝴蝶噢?”演出结束后,您在大家的簇拥下到后台。您摸着我汗泪交加的脸说:“很棒!我被你感动啦,想不到你在台上真的会缩会放,第一幕与男高音的爱情二重唱你缩小了自己,就像15岁的小巧巧桑。最后谢幕时,你‘原形毕露啊!”您总是会在幽默和轻松的情景中让人感到欢乐和惬意。
2005年6月,我以我艺术生涯中的第一场独唱音乐会作为对您的感恩,献给您88岁生日。为了这场音乐会,我提前一个星期从美国飞到上海,将音乐会的曲目逐一让您审听指正。我清楚地记得您在听到我演唱歌剧《原野》中的《啊,我的虎子哥》时,您说:“在演唱金子时,你唱得太像伯爵夫人了,音乐与声音的连线非常到位,但金子的率真以及略带野性的个性,要通过中文特有的语气语调及内在的情绪变化表达出来,这是我们中国歌剧的特点和风格。”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感悟深刻。我的首场独唱音乐会在母校获得圆满成功,莅临音乐会的院系领导及师生给予了充分的肯定与赞扬,您更是高兴得合不拢嘴,在后台频频拍着我的手说:“唱得好,唱得好!”老师,您知道吗,您欢乐的笑脸和温馨鼓励的语言像蜜糖一样滋润着我的心田。
那场音乐会之后,声歌系为我组织了一次与师生们交流的公开课,您坐在小音乐厅的第一排中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一举一动。从下午1点到5点,88岁高龄的您一直保持着这个状态,我看在眼里,既高兴又心疼。讲课结束后,同学们热情地呼喊着让我献歌一首,见我盛情难却却有些力不从心的样子,您起身面带着满脸笑容向大家说:“秀英又是说又是唱,四个小时下来太辛苦啦,这次你们就饶了她吧!”那一刻,我的眼眶湿润了。
您曾多次提起您的父亲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一位好演员,当晚的观众会享受到你的艺术;可是当一名好教师,你所影响的可能是几代人,意义非凡啊!”这次的声乐公开课,是我艺术生涯中的第一次,这次课的良好反响,让我真切地体悟到了这句话的深刻内涵。师生们的鼓励,特别是您对我的充分肯定,令我对声乐教学工作充满了自信和热情,应该说半年后我作出返回母校、从事教学工作的决定,与这次音乐会及声乐公开课的反响不无关系。
回国任教的这些年,一方面是我作为一名教师的工作经历,另一方面又让我再一次做回您的学生。与之前不同的是,作为学生的老师,作为您的学生的我,您的教导和指引更为直接地作用到了我的实际教学工作中。我经常带我的学生一起来聆听您的教诲和指导,每每都满载而归,记得带我的研究生男高音郁永钊(现学习工作于美国休斯顿歌剧院)去唱给您听时,您夸他声音非常漂亮,但如何加强内心的情感与音乐语言的结合还可以做得更好些。您不断地用语言用手势去启发他,直到他自己相信了自己的音乐,并进入到角色中歌唱后,您才会心地点了点头。
老师,您走了,在我眼里,您是这样的一个人:是“母亲”,对学生视如己出,倾注着全身心的慈爱;是“闺密”,不分彼此,无话不谈;是“顽童”,风趣幽默,像一个天真调皮的小孩;是严师,对学生要求一丝不苟,认真而苛刻;是“保护神”,视艺术如同眼睛,容不进半点沙子。
老师,真舍不得您离开,我会继续努力,好好工作。“山东大妞”永远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