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音
编者按:3月4日,在这个乍暖还寒的春天,那只柔弱却永远热爱春天,那个永远知性而又美丽、被誉为“中国夜莺”的周小燕先生永远离开了我们。周小燕先生是中国美声声乐的教育大师,几十年来,她培养了一大批优秀声乐人才,他们在国内外歌剧舞台上绽放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本刊特组织“纪念”栏目,缅怀这位中国美声声乐教育大师。
3月7日,北京,晴转阴,空气中度污染。听着窗外阵阵呼啸的风声,心里漫过层层忧伤的思绪。雾霭迷蒙、泪眼婆娑,早春阳光竟裹藏着如此深浓的寒意……三天前,一位年近百岁的高寿老人,溘然辞世、驾鹤西去,虽说她此生已经了无遗憾,但我仍无法释怀和表达“祝贺”之情。此刻,我同先生所有亲友和弟子的反应一样:哀、泣……
在音乐记者岗位上,我曾先后采写过约300位中外音乐家,“紫茵笔记”却留下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空白——周小燕教授。所幸的是,这些年有机会和周先生的一些学生相识,早期的罗良琏,后来的魏松、杨小勇,再后来的廖昌永、郭森等。培养出如此众多让国人为之骄傲的优秀学生,上海音乐学院终身教授的荣耀,可谓是名副其实、众望所归;因为中外音乐舞台有了这些闪光的名字,周小燕教授的艺术人生,更加具有了永恒的价值与意义。
3月4日,我在微信上看到廖昌永凌晨发布的消息。从震惊到悲伤,很快朋友圈和各个群里有了持续的连锁反应。我随后赶紧在罗良琏老师的帖子下留言:“您千万节哀啊!”作为周先生的老学生,今年她也年届78岁了。几天内,全国各地声乐界人士纷纷给罗教授打电话、发微信:节哀节哀、珍重珍重!大家都是好心、担心,可她怎能忍得住?周先生与罗教授,早已超越了普通的师生关系,她们两人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3月10日,清晨,最先在微信上看到雷岩从上海发出的照片。看到习近平主席和夫人彭丽嫒共同署名敬献的花圈:沉痛悼念周小燕先生。满眼泪水、心情沉痛,想着罗良琏教授此刻又会是怎样的悲伤?果然,一个电话打过去,高为杰教授说罗教授这几天心脏又出现早搏,今天感觉特别不舒服,起不了床。接着,罗良琏教授微信语音留言表示抱歉:“我没能去上海……”平日里中气十足、清亮甜润的女高音,此时的嗓音竟然唏嘘暗哑、微弱漂浮,数度哽咽、泣不成声。我只能强忍住忧伤,再次劝慰罗教授,请她节哀珍重!可她实在是哀恸难捱,周先生于她来说,既是恩师又是慈母。“喝咖啡还是喝茶?”那句温暖的话语就在她的耳边萦绕盘旋、余音不绝!“唉!真对不起!我忍不住……”一声叹息、无尽悲情。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罗良琏教授开始讲述:“可能就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是,通过小事可以感受到先生人格的高大、伟大。”罗教授说先生留给她最深刻的印象就是实事求是。她举了几个例子:
一、1980年,在全国音乐院校声乐比赛中,周先生做总结报告,当谈及中国声乐教育的发展历程时,她竟然说:“上音的声乐教学,上世纪50年代培养的男高音‘逢g2必破,这个换声点的问题,我们解决得不好。”一个如此权威的大专家,却能“自曝家丑”、毫无隐晦、实事求是,在一个自吹自擂、浮夸成风的社会,这多么的难能可贵!早年留洋的某些前辈,总喜欢把自己的专业水平与成就造诣无限放大,“绝对不会像先生那样实事求是地讲真话、讲实话”。
二、周先生高足张建一,上世纪80年代在国际上屡获大奖,如1984年第三届维也纳国际歌剧歌唱家比赛第一名、1988年帕瓦罗蒂国际声乐比赛大奖、1989年美国音乐家基金会歌唱比赛第一名等。“周先生并未陶醉在荣誉中,而是清醒地意识到,我们和世界声乐艺术相比还有很大的差距,还需努力再努力。”因为我们的学生出去参赛虽获奖,可只会唱几首咏叹调,还不能留在国外演唱整部歌剧。
三、中国音乐学院建立了博士点,声乐学科带头人顺理成章当了博士生导师。上海音乐学院难道不行吗,周先生不行吗?周先生说,不行!因为她已经采用了世界经典歌剧经典唱段作为现在硕士生的实用教材,“她说她无法再制订更高级的教学大纲和教学计划,她不愿徒有虚名,当什么博士生导师”。全国音乐院校顶着硕导、博导头衔的教授何其之多,在周先生面前难道就个个理直气壮,人人问心无愧?一点也不自觉惭愧汗颜?
3月10日,在周小燕告别仪式现场,廖昌永那张熟悉的面孔有些浮肿。他几度掩面、痛哭失声……从听到他的名字那天起,他传奇般的故事便始终如影随形。我记得,2006年春节期间,这位舞台上、荧屏里的大忙人,终于答应我在元宵节晚会结束后接受我的采访。那晚,在长安街东延线的一家酒店大堂内廖昌永老远就伸出手来,他那样笑,两眼眯缝着,像孩子般天真率性。
从未接受过正规系统专业训练的廖昌永,带着舒伯特歌曲《土拨鼠》和莫扎特歌剧《费加罗的婚礼》选曲“再不要去做情郎”闯进了上海音乐学院1988年的考场。他先后被两所音乐学院拒之门外,竟绝处逢生接到了上海音乐学院的录取通知书。新生入学,小廖的声部却迟迟定不下来,教授们为此争论不休。从二年级开始,廖昌永被幸运地转至周小燕教授门下,“她教我的时间最长,我从她那里受益最大”。从发声技术、音乐表现,到艺术审美、人格塑造,以及心智完善等方面,廖昌永的全面发展和提高得益于这位恩师。而周小燕慧眼识才,早就看好廖昌永难得的天赋条件和资质人品。她相信,这块璞玉一经雕琢打磨,定会光彩照人。周先生让廖昌永不仅学到了更科学先进、更适合自己个性的演唱技艺,而且还学会了纯正的法语,最重要的是克服了语言障碍,为他日后向歌剧领域进一步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许多年以后,廖昌永功成名就,仍然不忘恩师惠泽。在获得荣誉之后,先生总会第一个鼓励他、提示他,并告诉他怎样保持平常心,怎样做事为人。
这位“中国制造”的歌唱家曾接到过美国大都会歌剧院发来的邀请,一个月3000美元的生活费,提供一套住房还可以带太太随行。一边自修深造,一边有家人相互照料,这是多少大歌唱家梦寐以求的生活。但廖昌永始终未曾忘记先生的嘱托,先生曾慨叹:国家培养的优秀人才,一个跟一个、一拨接一拨都走了,好苗子移植到异国土壤上,成活率究竟有多高?小廖深解先生心思,最终选择留在上海、留在祖国。大量的舞台实践机会,使其迅速成长、成熟为中外歌剧舞台上一位大放异彩的艺术家。
3月4日,凌晨。最早回应廖昌永微信的大概就是远在欧洲的女高音歌唱家郭森,2013年9月,国家大剧院纪念威尔第诞辰200周年的压轴大戏《假面舞会》中,国际组里有两张中国面孔备受关注。一个是阿梅莉亚的扮演者和慧,一个是国王侍童奥斯卡的扮演者郭森。后者在欧洲歌剧舞台以唱《魔笛》中的夜后、《弄臣》中的吉尔达而闻名遐迩,签约苏黎世歌剧院十余年,目前仍旧保持该院唯一华人大牌独唱演员的身份。因为时差关系,她应该比我们更早获悉周先生去世的噩耗。
郭森说,在考取上海音乐学院之前,她一首外国歌都不会唱,中国作品的程度也很低。大三唱过一些咏叹调,大四演过《茶花女》片段……但是本科毕业却被顺利保送读研,在周小燕教授门下继续学习。“在周老师那儿,我的声音变化特别大,很多人听了都说,郭森像换了一个人。”苏黎世歌剧院艺术总监第一次听郭森的《魔笛》夜后咏叹调,她只用“啊…哈”唱了个无词版。那几个High F是鉴定一个优秀花腔女高音是否达到艺术标准的“试金石”。习B位总监说如果郭森把“夜后”唱下来,他敢保证欧洲至少有15家以上的歌剧院会和她签约,而他就是第一个。从此,郭森就开始在欧洲的歌剧舞台上崭露头角,第一年就成功拿下德累斯顿歌剧院的《魔笛》夜后。再后来,她和世界头牌里格莱多里奥·努奇在《弄臣》里领衔饰演父女。郭森永远感恩周先生,因为先生为她奠定了走向歌剧艺术高台的重要基石。
“北京春夏之交的气候十分干燥。2005年6月5日傍晚时分,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把许多原本打算出门去听杨小勇独唱音乐会的北京人堵在了家里。但是,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厅当晚的上座率仍然保持七八成以上。”
这是我听了上海歌剧院这位男中音歌唱家北京演唱会后写下的文字。在国内最高音乐学府,这一特殊的“客场”,如不具备足够的勇气和过硬的实力,恐怕谁也不敢冒这个险。周先生的这位学生在挑战中却显示出超凡的勇气与实力。从容淡定的琴音,引动平和疏淡的歌声,“天上飘着些微云……”,第一次听杨小勇演绎艺术歌曲,感觉有些异样。他声色不动、用心致意,“燕子你说些什么话?”相当口语化、情感化且富于层次的表达。“教我如何——不想她”,最后冲顶稳稳站住。“歌剧男中音”的本色,在威尔第作品中真正得到充分展现。杨小勇的声音造型和表情能力发挥出色,将伊阿古复杂缜密的内心活动,刻画得生动自然、真实可信,情绪变化中的层次感、逻辑感准确而清晰。
在中国音乐和歌剧舞台上,“三大男高音”名声很响亮,魏松是“三大”中的大哥,经常发挥着带头人和主心骨的作用。他像“空中飞人”一般行踪飘忽,简直就“逮”不着。终于在2014年北京举办APEC会议前夕,魏松应邀参加欢迎晚会演出,大忙人百忙之中挤出空当接受采访。“在特殊的年代以特殊的身份,从‘牛棚走进课堂的周小燕教授,第一次见到这个英俊壮实、戎装在身的学员。一个标准的军礼、一副憨实的笑容,温暖着一颗慈爱的心。”魏松一亮嗓,先生一愣神,原来他入学招考时被定为男中音,周小燕听后认定这是一个有潜质、有前途的大号男高音,而且是相当难得的戏剧男高音。“这句话彻底改变了魏松的艺术道路,因为,声部定性对一个歌者来说至关重要。周小燕先生是他终生感恩铭记的人。”
国家大剧院开业后制作的第一部经典歌剧《图兰朵》在2008年3月全球首演,“中国队”卡拉夫的魏松和戴玉强平分秋色。魏松是最令人信服的卡拉夫,其优势不仅限于纯金属般辉煌的英雄式高音,还在于全剧中自然而准确的角色感。资深乐评人刘雪枫感叹;“简直不可思议,这个中国男高音好像是多明戈、帕瓦罗蒂和卡雷拉斯三位一体,而这三大男高其实个性迥异,神了!”
在世界歌剧舞台上,《奥赛罗》绝非演出频率最高的威尔第作品,究其原因,一个字:“难”。男主角足以令所有男高音望而生畏,有自信、有实力驾驭“摩尔人”的更是寥若晨星。2004年,上海歌剧院时任院长、指挥家张国勇和副院长魏松商议,是否可以排演这部经典歌剧。张国勇认为,摩尔将军这个角色就像专门给魏松准备的。他正处于艺术的黄金阶段,声音条件和专业储备最适合饰演奥赛罗。那一年,魏松正好50岁,从决定挑战这个角色起,魏松“闭关”似的一天做十几个小时的“功课”。“摩尔将军”一进排练场,人物的感觉一下就来了,感觉像被奥赛罗附体了。他越唱越好,越演越像奥赛罗,表演性、戏剧性越来越强。在中国男高音歌唱家里,魏松是第一位也是目前唯一一位演过全本舞台版《奥赛罗》的特例、范例。国家大剧院歌剧制作顾问朱塞佩·库恰说,全世界唱奥赛罗的男高音挑出前五个,魏松一定算一个。2014年,60岁的魏松已经唱了三轮《奥赛罗》,“我怎么感觉我60岁迎来了歌剧艺术第二春,我,越来越能唱了!”
在魏松担任上海歌剧院院长期间,该院组织创排演出歌剧《燕子之歌》。该剧自2013年3月在上海预演以来,引起业界高度关注,2014年5月10日、11日在国家大剧院的演出,笔者连续听了两遍。女一号第一首咏叹调《窗外燕子在欢唱》和最后一首咏叹调《幸运是什么?》及第三幕《黑白的琴键上,闪烁着炽热的光》,优美而抒情、温润又柔韧,表现出先生丰富而细腻的内心世界,蕴含着富于强度与宽度的戏剧性张力。
《燕子之歌》还有一个大亮点:第四幕的戏中戏,表现周小燕教授积极推进创排“心愿之作”歌剧《一江春水》的事迹。舞台场景为该剧的排演现场。这场戏,男中音歌唱家杨小勇跃升为绝对主角。“江中有断肠人,岸上有负心人……”,这是剧中男主人公张忠良的人生咏叹。在高度浓缩的十分钟里,一个在乱世中理想破灭、灵魂堕落、道德沦丧,面对因绝望与悲哀而跳江自杀的亡妻,无比悔恨、无限感慨、仰天长叹的“曾经的爱国热血知识分子”,呼之欲出、栩栩如生,这场戏带给了观众异乎寻常的强烈震撼。
全世界的声乐教学与舞台实践,无不都从唱练声曲通向艺术之路,开启艺术之门。在《燕子之歌》的尾声中,作曲家奚其明大量采用声乐课堂教学常规练声曲为基本素材。“从单调的练声曲演化而成丰富的合唱曲,异常精彩、相当感人。燕子和她的学生,声乐教师和声乐学生,第一堂课和无数堂课,无不始于练声曲,躲不掉、绕不开,这是学习声乐的始发起点。”这首高手独创的合唱练声曲,形象生动,带给听众无限遐思、无尽想象。“燕子的艺术人生、职业修为、终身成就,深层内涵不言而喻。还有什么比这首《练声曲》作为全剧结语终曲,更为恰当妥帖、更富于说服力感染力?”这部歌剧已超越为一位专家教授树碑立传的原初动机,成功实现在艺术语言表达层面上,向“人类灵魂工程师”这个伟大职业群体的礼赞与致敬。
毫无疑问,周小燕教授是幸福的,先生的学生出类拔萃。魏松、廖昌永不仅歌艺超群而且人品出众,在有能力、有作为时就会尽心竭力帮助先生实现人生的梦想。在《燕子之歌》中出现“动机”的歌剧《一江春水》,终于,从舞台上的周小燕教授回到现实,亲任由郝维亚作曲的这部歌剧的艺术总监,上海音乐学院副院长廖昌永担任总策划并在首演中领衔男一号张忠良。2014年10月,该剧在上海国际艺术节全球首演成功。2016年1月,该剧在天津大剧院再度公演,2016年5月,该剧又将在国家大剧院三度梅开。笔者曾听了《一江春水》在天津的演出,全剧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张忠良结发妻子于素芬的扮演者,女高音歌唱家李秀英。
关于先生这位高徒的故事与成就,本文不再赘述。我想强调的是,可能出于剧作家与作曲家对这个人物的偏爱,素芬在剧中演唱的分量很充足,这个角色的咏叹调完整而流畅。最难能可贵的是,已经在国外歌剧舞台闯出一片自由天地的女高音歌唱家,且不论她演唱中国歌剧在声音上、音乐上的优势,重要的是李秀英的行腔吐字是所有演员里最突出的一个,可以说,从头听到尾,唯有素芬演唱的中文剧词,根本无需去看字幕,字字句句清晰精确、悦耳入心。听着李秀英的演唱,我不由自主想到2008年2月间,在国家大剧院听上海歌剧院演出莫凡的《雷雨》,舞台上,高曼华饰演的繁漪和魏松饰演的周萍,也绝对是中文唱得最棒的角色。
周先生的教学理念中有一条:中国人演唱中国作品,一定要让中国观众听得懂,否则那就是声乐教学的失败。
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因为先生在课上不断强化这一教学理念,罗良琏教授当时演唱的钢琴伴唱《红灯记》、钢琴弦乐五重奏《海港》和交响音乐《沙家浜》,用西方传统发声方法,结合中国传统戏曲吐字归韵,深受业界好评。男中音歌唱家一般容易出现“重声音”“轻吐字”的偏差,而周先生的学生杨小勇、廖昌永等,基本不会出现这个问题。先生岂能放过学生中文吐字含混的毛病而不予纠正?
在闻悉先生去世的这几日,我反复聆听她原版原唱的《夜莺》等经典,要什么字幕?绝对一字一句都听得真切,且绝对不影响声线的通透圆润、灵活流丽。再听廖昌永演唱的中国艺术歌曲《叫我如何不想她》,同样也有这样的艺术效果,高妙机巧、行腔独特、极富魅力。
悲乎?哀哉!中国近现代声乐界“四大名旦”,周小燕最后一位谢幕。黄友葵(1908-1990,年82岁)、喻宜萱(1909-2008,年99岁)、郎毓秀(1918-2012,年94岁)先于周小燕相继去世。在“四大名旦”中,周小燕教授的优秀弟子,从数量到质量、从艺术成就到社会影响,可谓首屈一指、堪称翘楚。她这一生离不开学生,学生又怎能离得开她!
这篇祭文收笔当天正值周小燕教授告别仪式,全国各地音乐界人士自发自愿赶往上海市龙华殡仪馆大厅,同社会各界群众一起为先生送行,人群中,今年89岁的郭淑珍教授,她满头银发、一脸肃然。同日,上海《解放日报》刊登赵兰英文章,有一句话道明了所有人的心声——先生,真希望您没有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