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杰雄
诗意照临的少数民族记忆与边地书写
○晏杰雄
纵观迟子建的创作历程,这位来自中国最北的北极村的女作家是黑龙江记忆的文学代言人,思想深入故乡历史文化与现实生活的沉积层,命运楔入故乡大地的流转和迁徙之中。故乡记忆成为作家永不枯竭的活力之源,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她就以丰厚作品直接参与了中国新时期文学发展的进程,新世纪以来,这位尚年轻的“60后”“老作家”依然成果丰硕,接连出版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白雪乌鸦》《群山之巅》等多部长篇小说,还伴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等多部中短篇问世,仍然保持了纯粹的文学品质。我们发现,迟子建的写作与时下流行创作不同,与“浮躁”无涉,一直保持主题的稳态和艺术的高度,也即作为一个边地文学重镇的格局。不管写什么文体,始终执著地书写她邮票般大小的故乡,在一个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写出了一个中国文学的版图,产生广泛的世界文学影响。与湖南作家沈从文类似,这又是一个从边地走向世界的文学案例。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能够从边地走向世界的作家通常需具有两个元素:一个是独特自足的地方性,一个是普适开放的世界性。迟子建创作在两个因素的纯度上似乎都要高于一般作家,因而深邃浓郁,层次丰富,自成一家,带有鲜明的“地方性知识”色彩。人类学家吉尔兹指出,“地方性知识”理解是一种包含双重理解的阐释,第一重理解是当地人对于他们自己的经历的理解,第二重理解则是观察者通过“深度描写”研究当地人的语言和行为,进而理解当地人那一借助其理解而显现出来的意义世界。①迟子建笔下的黑龙江记忆切合吉尔兹所说的“深描”特征,把内部视界和外部视界结合起来,用现代主义意识镀亮了写实传统,在地方生活经验实录中隐显着超越的诗性之光。在基础的面上,迟子建的作品呈现黑龙江的少数民族记忆和地方生活经验,具有地方文化的人类学价值和地方生活的社会文献学价值,具备故乡大地底层生活的质感和个体命运的痛感。与此同时,通观迟子建的作品,可以发现她不只是地方文化和生活的描摹,在字里行间还流淌着一种隐形的诗意,这种诗意不仅表现为通常所说的美好而温暖的诗性情绪,也表现一种形而上的诗性哲学,指向人的本质意义和人类普遍价值。
一、少数民族记忆的叙述者
在迟子建近年创作中,有一个不是直接来自作家实际生活的神奇文本,它就是获得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额尔古纳河右岸》。比照迟子建整体创作,这部长篇小说如同飞来的文本或者上天的赐予,复活了东北少数民族鄂温克族百年历史文化记忆。一个古老部落只会按它自己的逻辑自生自灭,它的子民只会沿着自己的神迹生活下去,不会面对现代文明和现代社会陈述。作为一种活态的文化,可能湮没在森林里。但它却神奇地找到了迟子建这个叙述者,化为文本《额尔古纳河右岸》,简直可看作一种少数民族复活巫术的现代演绎。正如茅盾文学奖授奖辞所言:“迟子建怀着素有的真挚澄澈的心,进入鄂温克族人的生活世界,以温情的抒情方式诗意地讲述了一个少数民族的顽强坚守和文化变迁。”②迟子建是进入了这种文化内部的,在小说中作家成了这个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承载者,作家的言说就是这个民族文化自己的言说。荣格说:“谁讲到了原始意象,谁就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声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为之倾倒。与此同时,他把他正在表达的思想从偶然和短暂提升到永恒的王国之中。他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人类的命运,并在我们身上唤起那些时时激励着人类摆脱危险,熬过漫漫长夜的亲切的力量。”③《额尔古纳河右岸》可类比荣格所说的原型写作,迟子建成了少数民族记忆的代言人。在我看来,小说中鄂温克族最后一个酋长的女人作为叙述者,不是什么部落人物,正是作家自身。通过“我”的自述,描写了额尔古纳河右岸的鄂温克族人的日常生活、风俗习惯、民族习性在现代文明冲击下的艰难延续直至最后消失,充分显示了少数民族记忆的神性光辉以及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生存观念,饱含对已逝少数民族印记的深情追悼,展示了一个弱小民族的生存状态以及民族文化的沧桑巨变。
在小说中,萨满教维系了鄂温克族人共同的精神信仰以及部族的存在与发展。鄂温克族人认为万物有灵生命有声,在自然生活中处处闪耀着神性的光辉。栖居在大兴安岭这片充满神话与传说的土地,鄂温克族的神性文化也渗透到迟子建的写作中。她曾说:“也许是因为神话的滋养,我记忆中的房屋、牛栏、猪舍、菜园、坟茔、山川河流、日月星辰等等,他们无一不沾染了神话色彩和气韵,我笔下的人物也无法逃脱他们的笼罩。”④迟子建笔下的民族,不再是按规律生活的庸常的民族,而是顶着神性光环的民族。萨满跳神与萨满神歌贯穿了整部小说,通过萨满这个角色向我们展示了这个民族的神性光辉。跳神和神歌是人与神沟通的主要方式,尼都萨满跳神让吉田伤痕飞快消失,马匹倒地而死;妮浩跳神挽救了偷鹿汉人的生命,平息了山神的怒火而降暴雨。在现代人看来跳神是迷信,但迟子建要展示的是这种仪式的神秘性以及对原始民族精神支撑的重要作用,这种神秘性维持了整个民族的安宁生活,加深了宗教信仰的庄严感。如果说跳神是族人面对生命规律无能为力时的超脱,那么神歌就是对鄂温克族人现实生存境遇的写照。或凄凉或婉转的神歌使病人的病痛得以去除,逝者的亡灵得以告慰,这不仅表达了鄂温克族人对现实生活的感慨与叹息,也流露了他们对生活意义的探求与思考,这也正是作者写作的意义所在。跳神与神歌不仅是鄂温克族人对不可知的神秘力量的渴望与探索,同时也表达了他们对神的最高崇拜。作者笔下的动物在与人的神秘置换中也被神化,动物都是有灵性的。在伊万的葬礼上出现了两个白衣女子,结束后又消失不见,有人猜测是伊万打猎放生的两只狐狸幻化成人形来道别,这不仅表现了狐狸的灵性,伊万的手下留情与狐狸的知恩图报,也凸显出作家的人道主义情怀。这种自然的神性在现代已然稀缺,不由引发作家对民族文化记忆消逝的悲痛之感。
作为自然之女,迟子建以一种和谐观观照鄂温克族人的生存状态,她说:“我向往‘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⑤《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呈现的正是一种“天人合一”的生活图景,是一首歌唱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神曲。鄂温克族人的衣食住行完全依赖于大自然的馈赠,所以他们尊重自然、顺应自然和膜拜自然。作为一个对神灵有着坚定信仰的民族,他们相信任何生命都有灵性,把人与动植物的生命置于同等地位,在与自然物生命相互交感中代代延续。迟子建再现了这种人与自然的共融状态。萨满牺牲小驯鹿召回了列娜的“乌麦”,但列娜最终还是死于驯鹿背上;妮浩祈雨熄灭了山火,但自己也因此倒下。在这种神秘的交换中,生命真正意义上实现了平等与和谐。迁徙游猎生活培养了和动物独特的感情,不无故伤害生命,对作为吃食的动物他们也会举行重大的仪式。他们不轻易触碰自然的禁忌,遵守自然发展规律,通过调整人自身的生活状态达到生存与自然的平衡。鄂温克族人不能离开驯鹿而独立生存,在看不见星星听不见驯鹿铃声的环境里,他们几乎无法安睡。这些描写突出了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观念,同时也为现代社会的自然危机提供了精神启迪。然而,面对历史大潮的冲击,鄂温克族文明在劫难逃,即使是作为主宰历史的人也无能为力。兰德曼说:“(人)作为一种文化的存在,也是一种历史的存在,这一点也具有双重意义,他们对历史既有控制权,又依赖于历史。他们决定历史,又为历史所决定。”⑥他们也曾反抗,但历史决定了他们失败的结局。晚清政府对金矿的贪婪开发使狩猎越来越艰难,“伪满洲国”的压制使物物交换变成克扣与暗夺,日本人入侵让部族出现生存危机,伐木事业的开展打破了他们宁静的生活,文革的侵害加深了他们对社会文明的恐惧。生存家园的破坏直接导致了鄂温克族的民族精神与文化的消失。小说整体上强调了历史发展对人的强大反作用力,历史大潮的冲击决定了现代文明终将取代原始文明、鄂温克族最终走向消亡的宿命。
《额尔古纳河右岸》围绕着两条线索追忆了鄂温克族的发展历程,一条按时间顺序叙述部族发展到衰落的过程,写一个个人物的出生、成长直至死亡的过程及死亡原因。另一条是围绕着“火”来写的,“火”在暗中联结了整部小说的故事发展。“火”在鄂温克族中是光明与温暖的象征,这是一个民族对光明与温暖的向往与期待,在小说中“火”也被赋予了“存在”的意义。每一次迁徙,族人都会尽力保护火种,但最后一次迁徙却把火种丢弃了,小说中被丢弃的“火种”象征了这个民族生命的终结。“火”是民族存在的印记,众多族人都丢下火种而去,单纯靠几个人怎能守护住这民族最后的印记?到小说最后,虽然达玛拉送给“我”的那团火虽然还没有灭,但是也不会继续传递下去了,族人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环境,他们已不再在意,不再需要这团火了,这个民族就此消失。在这里,作家认为文化的传承不是几个人抵死坚守就可以做到,而需要整个民族的共同努力。把人物死亡、丢弃火种这样的事件上升到民族文化消亡的高度,很大程度上提升了作品的文化价值与审美价值。不管是从人物命运还是整个民族命运发展来看,整部小说都充满了悲剧感,这也是鄂温克族最深的记忆。迟子建再现了弱小的鄂温克族文化传承最终断裂的悲惨境遇,族人搬出“希楞柱”,部落离散,新的萨满不再产生,民族独特文化渐渐消失,鄂温克族就此失去了精神支柱,最后走向消失的命运。正是通过这种悲剧,叙述了对一个曾经存在的少数民族的独特记忆,表达了作家对已逝民族的深情追悼与惋惜。
二、边地生活世界的建构者
迟子建的创作是从故乡出发的。从20世纪80年代《北极村童话》完成对出生地的书写开始,迟子建的笔尖即游弋于一个个东北边地村镇里,装绘边地神奇壮美的自然景观,深入边地人们的日常生活及沉默的灵魂,用丰富的作品一点点扩大生活疆域和深描地理线条,在当代文学坐标中建构起她的东北边地文学世界。作家始终以北疆奔腾的河水、巍峨的群山和漫天的冰雪为背景,以对边地生活的温情浸润和全景式叙述,构建独见独知的北疆世界。这和沈从文在湘西建构安放淳朴人性、富有原始活力的化外之境,艾芜在滇缅边地经历充满蛮野气息、异域情调与混血特征的神奇之地,张承志“走进大西北”勾勒悲壮的自然景观与人文景观一样,在远离喧闹与骚动的东北边地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归宿。自新时期以来,迟子建始终站在“地方性”经验的立场上,深入描绘边地地域生活,精心营构典型边地意象,百科全书式地呈现东北边地的原生态镜像及百姓生存样态,塑造了一片半传说半封闭的神奇世界。这个边地文学世界由冰雪、黑暗和极光交错组成,人们置身其中悲欣哀乐生老病死,代表中国北疆一种独特的生活形式,具有外在自足性和内在有机性。生活自身成为主角,在迟子建的文学世界站立起来,以致于故事、人物、细节都退后为次要的元素,作家和读者都沉迷在整体的生活世界里,感受边地人生的底层意蕴和精神气质。
文化是故事生长的土壤,不同的地方产生不同的人物和不同的故事。地域文化和成长环境给了迟子建充分的文学滋养。她曾坦言:“如果没有从小在故乡见到的景物,没有那里的风雪的捶打,就没有我和我的写作世界。”⑦《群山之巅》是迟子建对童年经验和边地文化的深情书写,东北山脉特有的景观、植被、河流,边陲小镇特有的民族风情、习俗传统,勾起的是无法释怀的乡土情结。在苍茫的龙山之翼,她以均衡的笔墨、“环形链式”的结构,将龙盏镇芸芸众生的原生态生活进行了“清明上河图”般的细描。小说没有贯穿全篇的故事主线,没有鲜明的故事主角,只有普通的日常琐事、卑微的人物和独特的地方性知识。叙述语言和人物语言诗性,纯粹,带有朴素的北疆农民口语的地气和热力。迟子建将微妙的生活细节与开合大气的地域文化融合,展现出浓郁的风情、浑厚的历史和多姿多彩的现实,她笔下呈现的“地域性”,接通了人类共通的情感,万物具有了生命。在屠夫辛七杂眼里,“屠刀也得吃喝,也要睡觉。它们最爱吃牲畜的油脂,所以屠刀越使越锋利,而放置久了,就会饿出锈来。屠刀睡觉时呢,跟人一样得盖被子,被子要轻便、隔潮、透气,不然它们会喘不过气来”。在独特民族文化的浸染下,龙盏镇人仍然具有传统农耕文明的古朴善良,他们淳朴的日常生活充满原始性。辛七杂不用手表计时,把太阳、月亮、牲畜当表使,王秀满说太阳月亮是天上的表,牲畜是地上的表。这种利用自然物计算时间的生活方式,只存在于那边陲的、封闭的乡村,它们象征着边地农民淳朴的野性和原始的智慧。
如果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是一首少数民族史诗,那么《群山之巅》就是一幅东北地方现实风俗画。“风俗总是关乎着一个地域的道德伦理观念,人也总是在伦理关系中呈现出其人格的伟大或者卑微。”⑧龙盏镇的斗羊节和旧货节代表着原始的乡土风俗节日。旧货节以物易物,与现代的商品经济迥然不同。“旧货节哪天开始,取决于辛开溜”,旧货节的期限,取决于交换旧货的品种、天气以及人们交换货物的热情。这种古老的交易形式,只会出现在没有契约精神的乡村,乡村文明的规则都是以人的认定为准则为条例的,其映现是龙盏镇原始的朴素人性。他们滑稽可笑犹如闹剧的交易纠纷,既显现出龙盏镇人蛮憨、朴实、简单的性格,又揭开了北疆地区与现代文明格格不入的风俗。乡土社会的现代化就意味着理性化、理智化,为曾经充满神秘魅力的世界除魅。迟子建眷顾着神秘主义的魅力,在《群山之巅》中借助神秘主义文化反抗理性化、机械化的现代主义。小镇生活失去太平,人们将其归咎于修路、建亭破坏了风水。唐镇长将一切恢复原貌后,“镇子不仅恢复了宁静,还比以往兴旺”。安雪儿天生具有未卜先知,预测生死的特异功能,被乡民视作“小仙”,是龙盏镇的神话。正是这种诡秘的力量为乡村的传统文化镀上了一层神秘色调,折射出乡民对生命的敬畏、对死亡的恐惧。他们心中那来自原始社会对神异之事自然崇拜的本能意识,赋予了乡村生活世界更多的隐秘诗意。
这种对边地生活世界的建构意向还体现在一批中短篇小说,如《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白银那》《清水洗尘》等等。我们发现,迟子建的中短篇创作并无推进故事、展开矛盾的急迫感,而是具有长篇小说的从容节奏,不急不忙地展开原初的生活画面。哪怕是设置故事悬念,作家重心也不是靠生动的情节吸引人,而是在揭示隐秘的路途上不断加进生活描述,消除戏剧性,使小说呈现日常生活的自然形态。所以,她的中短篇呈现给我们的形态不是一条曲折的故事线,总是血肉饱满的,由一团团生活的原料组成,如浓墨重彩的国画,产生深邃感和丰富性。中篇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写一个女助理研究员去三山湖旅游途中经停乌塘这个地方的所见所闻。故事设了两条线,一条是女主角寻求与车祸去世的魔术师丈夫灵魂相遇的爱情线,另一条是乌塘蒋百嫂丈夫矿井出事失踪的社会线,后者是作家设在小说中的悬念线。可谓线索缠绕、故事包孕,层次复杂,具有很好的故事开发潜力和社会重大主题提升潜质。但作家并未在这些通常小说创作的脸面上下功夫,哪怕是蒋百失踪的悬念,也并未激起读者侦探小说般的神秘和紧张感,我们所感受到是缓缓铺开的乌塘全方位的地方生活画面,扑面而来的是立体的混沌一团的原生态生活气息。一部不长的中篇小说包含众多市井普通人物,有车站拉客的周二嫂、卖豆腐的周二、含怨的矿工妻子蒋百嫂、民间画家陈绍纯、寿衣店主顾婆婆、讲鬼故事的史三婆、婚介所经理肖开媚、辍学小男孩云领,每个人物都写得鲜活有神。生活的各个侧面相继展开,如农家旅馆、小酒馆、乌塘街巷、说鬼的集市、三山湖温泉、地方食物、民歌、嫁死、鬼故事、魔术,富有世俗生活的况味。这些生活原料汇集起来形成一座东北小城的独有气质:“天色越来越暗,这座小城就像被泼了一杯隔夜茶,透出一种陈旧感。”作家画出了乌塘这个小城的灵魂,树起了一个东北地方生活的微型标本。值得一提的是,小说标题本身就富有意味,暗喻了作家的整体生活描绘趋向,要写出具“世界”广度的、包含各个方面的“所有的”沉积晦暗的生活。
三、人类诗意梦想的营造者
批评家鲁枢元说:“对于一个文学家、艺术家的生长发育来说,早期经验更具有重大意义,它可以持久地影响到文学艺术家的审美兴趣、审美情致、审美影响。而如此重要的早期经验正是一个文学艺术童年时代所处的‘生境’中获取的。”⑨迟子建出生于北极村,在那里可以看到绚烂的极光,遗世而独立,如同人类梦想在天地尽头闪耀。就是这一片充满神秘色彩的黑土地上,孕育美好与希望,产生诗意一般的生活与情怀,催生了迟子建那样具备诗性气质的创作主体。我们发现,这位黑龙江女子似乎具有神奇天生的诗化能力和诗性哲学思维,一方面,无论写什么题材,她都能在事象和物象的繁复交织中赋予诗意的烛照,使平凡乃至残酷的故事都能蒙上一层明净而温暖的光辉。另一方面,她具备由诗意直接通达人类终极意义的禀赋,如同真理的直觉者和预言者,由东北地方生活经验表达结晶出人类普遍精神命题,这给她的创作带来世界意义和人类意识,由边地具体历史现实描摹上升为人类生活的寓言。如她以鼠疫为题材创作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再次把目光聚焦于广袤的东北大地,在大量搜集素材写实的基础上,融入对生命的理解和生活的热爱,赋予残酷的死亡背景以生机与诗意,把人置于困境中揭示人性的本来面目,并慢慢呈现人的终级存在意义。
诗性意象是小说诗化的路标,引领作品走向诗意的堂奥,在迟子建小说中,经常嵌有一些具有浓缩象征义的意象。《白雪乌鸦》里最常出现的意象是白雪及乌鸦,外在上反差极大的黑白两色,内里也是毫无二致。北方的皑皑大雪与南方的绵绵小雪风格相去甚远,冬季的东北大地雪花纯白,却冰冷无情。“而昨夜的雪却是大动干戈,把哈尔滨杀的白茫茫的。”白色的雪花成为令人颤栗的杀手,这里体现了逝去生命的空白,漫天大雪仿佛在为死亡奏响悲鸣曲。傅家甸的死亡基本都伴随着大雪,最后,灾难的结束是以春回大地而告终。与此相反的是曾令人憎恶的乌鸦,反倒成为了生命的象征,他们在人们的心中是污秽之物,却从不曾造成任何伤害,那粗哑的叫声有人间的色彩,有那么一股子人情味。尽管傅家甸因为鼠疫死了这么多人,乌鸦还是在它的上空盘旋,相当于这片黑土地上的守护者,为这片濒临死亡的区域带来生机。白雪和乌鸦蕴含着迟子建对于生和死的理解。到底何为生,何为死?生死绝非白雪乌鸦的表象那般界限明晰。除了白雪和乌鸦这两个意象,月光也扮演了一个静默永恒的角色。“那个夜晚,翟芳桂除了憎恨张二郎,还憎恨身前身后的月光,因为它们只顾着舞蹈,没有搭把手救下她。在她的意识里,月光是有这个能力的。”月光经常出现在迟子建的作品里,在传统的文学作品当中,月亮是一个和谐美好的象征,而在这部小说里,月亮是没有人情味的,它更多的是一个旁观者,冷清如同白雪。
经历过灾难和死亡,人性还是保有温存。《白雪乌鸦》中,迟子建以其较高的视野和超然的心态包容世间的善恶,怜悯众生,表现了作家浓郁的人文情怀。人性本善,哪怕在灾难当中,在极“恶”的环境下,“善”都不会毁灭,也正是“善”才让人们拾起信心重建家园。在当代,不乏作家以犀利冷峻的笔锋批判人性的丑陋不堪,一览无余地展示现实的残酷无情,但迟子建却另辟蹊径,透过心酸无奈的生活表象,看到人性温情的本质。困难的前面不乏失望,却不绝望。王春申、翟芳桂、陈雪卿、秦八碗、喜岁这一些平凡而普通的人们,都在这艰难的世道里活出了自己的光芒。“迟子建在他们的人生图景中植入了‘生’的琐碎本质,让他们在死亡面前凸显出一种整体意义上的生命尊严。”⑩再小的人物为了生存所作出的努力都是伟大的,生命的顽强不屈在他们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他们仍然承担着生活给他们的重压,虽然死亡是他们的终点,但此刻活着,那便是值得珍惜的。人类就是历经了一代代的死亡,又一代代的繁衍,生生不息,没有死,何谈生的珍贵。活泼聪慧的喜岁被鼠疫无情地夺去生命,但他的生命并没有因此而终结,失去祖孙三代的周家还是重添了一个新生命,又一个小喜岁的诞生让故事重拾了希望。既然生命绵延不断,那么生就是有意义的,生命的宝贵使得维持生命所做出的一切琐碎之事都变得有意义。《白雪乌鸦》描述的虽然是哈尔滨百年前发生的一场鼠疫,这是人类所不能违抗的大自然的毁灭性力量,死亡看似异常绝望,在它面前无论男女老少,贫穷富有,穷善极恶皆为平等,但人们在死亡恐惧的笼罩下依然顽强地生存,这才是人性的光辉。
在对灾难极大的恐惧中,亲朋好友相继离世,生存条件每况愈下,人们不得不进一步寻求生命的本质意义。此时,他们对生命的思考就不仅仅是停留在维持自己生活的层面,更多的是关注他人,甚至是整个人类的命运。生活的苦难也成为调节剂,人们不再那么的惧怕死亡的到来,依旧有人喝酒吃肉,还料理起了自己的后事,看似卑微渺小的生命此刻也不再平凡。他们直面死亡,与瘟疫做着顽强的抵抗。傅百川主动抵制物价上涨,生产发放口罩;周济一家三代还将点心铺改为伙房,冒着被传染的风险为隔离区的人送饭;王春申用自己拉客的黑马拉起了死人,送别逝者。正是在“死亡”这样一种极端的压迫下,生命的意义才会更加永恒。与其说这是一首苦难的诗,倒不如说这是一部人性的交响乐。爱和梦想从来都不是宏大遥远而空洞的主题,它们就贯穿于生活的点滴。迟子建对生命的思考具有人类意识和普遍的形而上学意义,使小说具有一种渗透始终的诗性气质和诗性光辉,如同一个人类历史生活的寓言。迟子建笔下的“死亡”恰恰是求生欲望的反向表达,“死亡的界生形态是新时期作家追求死亡传达认识教育意义与价值功利目的的一种感性书写”(11)。她以“死亡”作为人性的镜子,这面镜子里的脸庞有丑陋也有美好,预示着人性的两面,即冰冷残酷和纯洁美好。以“死”为镜,也是逝者对生者的一种告诫,活在当下,活出价值。
迟子建的作品总给人一种宁静和谐的美,有自然独特的韵律,就像一首娓娓道来的抒情诗。如《白雪乌鸦》中,月光、白雪这样纯净的意象为黑色的氛围带来了些许安宁,中和了整部作品的沉郁色调。朱光潜说过:“第一流小说家不尽是会讲故事的人,第一流小说家中的故事大半只像枯树搭成的花架,用处只在支撑住一园锦绣灿烂、生气蓬勃的葛藤花卉。这些故事以外的东西就是小说中的诗。”(12)扎根在黑土地上的迟子建,她的文字具有一种灵性,任何一个细微的事物在她的笔下都具有生命,不仅仅是人类,哪怕是动物或是植物都具有感情。在黑土地上世世代代生活的人们,用他们的善良、质朴、勤劳和勇敢谱写了一首首生命的诗曲。迟子建敏锐地捕捉到他们的生活气息,以诗意的哲学化语言游走于现实生活和艺术创作之间,使二者有机并存,这也是她诗人艺术气质的完美体现。
(作者单位:中南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①张琪《双重理解下的阐释——读吉尔兹〈地方性知识:事实与法律的比较透视〉》[Z],见http://book.douban.com/ subject/1017452/discussion/44403640/
②仲余《第七届茅盾文学奖授奖辞及获奖作家感言》[J],《中学语文》,2008年11月15日。
③叶舒宪编译《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
范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1页。
④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J],《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⑤迟子建、胡殷红《人类文明进程的尴尬、悲哀与无奈——与迟子建谈长篇新作《额尔古纳河右岸》[N],《文艺报》,2009年3月9日。
⑥兰德曼《哲学人类学》[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8年版,第22页。
⑦徐建《埋藏在人性深处的文学之光——作家迟子建访谈》[N],《文艺报》,2013年3月25日。
⑧唐诗人《风俗、道德与小说——论迟子建〈群山之巅〉》[J],《文艺评论》,2015年第5期。
⑨鲁枢元《生态文艺学》[M],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10页。
⑩任瑜《爱比恶更强大——读迟子建的长篇小说〈白雪乌鸦〉》[J],《文艺评论》,2012年第11期。
(11)张文红《未知死,焉知生——新时期小说死亡界生形态论》[J],《广播电视大学学报》哲社版,2002年第4期。
(12)朱光潜《朱光潜美学文学论文选集》[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6页。
[基金项目:湖南省教育厅优秀青年项目“新世纪长篇小说健康发展理论研究”(13B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