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简
玲丫头长我三岁。她家离我姥姥家只隔一户人家,正方形的一个院子,堂屋坐西向东,深深的木屋檐伸出来遮住屋子的光线,我进去过一两次,北面一个大土炕,中间一个方桌而已。
玲丫头的父亲,脖子左侧长了一个大大的疙瘩,他们叫做素袋子。他脊背驼得很厉害,走路脖子歪到一边,身子向前弓成了五六十度,手背在后面,一副很难受的样子。他本来是一个高大魁梧的人,可是他从没直起过腰。
玲丫头是家里姊妹中排行最小的,她有两个哥哥两个姐姐。她的大哥和俩姐姐是他父亲第一个老婆生的,那个老婆死了后,他父亲续了房,又生了她小哥哥和她。
玲丫头有个哑巴姐姐,哑巴有一双深邃的大眼睛,浓密的睫毛,总像是在想什么事情,两条长辫子粗黑粗黑的。哑巴很爱干净,总是把花衬衣领子翻在蓝色的涤卡褂子外面。玲丫头的另一个姐姐叫“熊丫头”。估计她的名字是叫做旭的,被方言发成了“熊”。美丽的“熊”丫头很早就嫁到了城北面的远乡里,此后再也没有见过,亦不知道她的一丁点儿消息。
玲丫头同父异母的大哥绰号叫“俄罗斯”,我猜绰号的来由是他和哑巴一样长得高鼻子深眼窝,因此就被人叫成了“俄罗斯”。他们都像他们去世的母亲。玲丫头和她的小哥哥则截然长成了另一个样子。他们的母亲姓蒋,那个年代好像人们对所有姓蒋的人都没有好感一样,会被骂做“蒋光头”。玲丫头的母亲个头偏矮,她总是穿着比自己身体大几号的灰黑色衣服,袖子挽几道,裤子盖住了黑色条绒布鞋,扫在地上,走路肩膀有一些倾斜,说话总拖着很长的音。玲丫头的五官长得像她父亲,细小的皮泡眼,一个肉乎乎的大鼻子在五官中最显眼,但她皮肤细嫩而白,鼻梁和脸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雀斑。玲丫头是父母心里的宝贝,从未听见她的父母哥哥们责骂过她,她也不用干活,有大把的时间陪我玩。
我和玲丫头总是蹲在她家的院子里,玩吃子或是旮旯骨这样的游戏。吃子是把一大把杏核撒在地上,然后扔起乒乓球,在乒乓球弹起来的瞬间,要抓住地上的三五个杏核并接住球。这个游戏还有很多的细则,比如,一次抓几个,抓的时候不能动旁边紧挨的杏核等等。旮旯骨则是羊的关节骨,四个面不一样的形状,涂成了鲜红色,把乒乓球扔起来的瞬间,把骨头翻成一个面的,然后接住球。我们在地上一蹲就是几个小时,没人打搅。我的手指细,玲丫头的手指粗,胖乎乎的手掌,抓起子来或者用手指夹骨头不是很灵巧,我总是赢家,能把她的一大把杏核都赢来,而且赢到我索然无味。杏核和旮旯骨都是她的,虽每次是赢家,也得在游戏结束后全部还给她。玲丫头虽从头输到尾,但她从不主动来找我玩。过几天,我又想起赢她的趣味,又去找她玩,她也不拒绝。那时候我梦想能有四个旮旯骨,也只是想想而已,要拥有一副旮旯骨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可是我让她把赢的杏核真的给我一些的时候,她断然拒绝了。那时候,学校总要让学生在假期勤工俭学,开学后要交牙膏袋、冰棍棒、杏核等。冰棍棒是可以上街一根一根捡回去的,而姥姥家的新居民点落成后,原来老庄子的大杏树被砍去,那几百个杏核真的很难找。我要玲丫头把她把玩的那捧杏核送给我,大概有三百颗,她断然拒绝。然后我退了一步,要她送一半给我,她也不同意。后来我节节后退,要她送一百、五十、三十给我,但她一颗都没有送给我。我缠着哀求了她几天,她依然拒绝,这可能是对我一直赢她的一种彻底的胜利。而我心里则有一些埋怨。
等到我不玩游戏的时候,也就和玲丫头彻底地没有了来往,玲丫头初中毕业后再没有上学。再有了她的消息,就是听说她结婚了,嫁给了周边农村的一户人家。后来又听母亲说,她就在我家附近的那个大市场贩菜,而且生意做得越来越大。
有一次我在那个菜市场周围见到了玲丫头,她坐在一辆三轮摩托车上。她和别的菜贩子不一样,烫着个爆炸头,头发染成了黄色,一双洁白的花边短袜翻在黑色紧身裤上,原本白皙的皮肤上扑了很多粉。玲丫头看着过上了不错的生活。
后来姥姥家的村庄被强行拆迁,村子里的人作鸟兽散,都到城里谋生去了。听说玲丫头的小哥哥也在贩菜,那个“俄罗斯”干什么则不得而知。可是,听说她的父母在捡垃圾。我想,那俩老人注定是在土地上才能生活的,那个村里的人熟悉了他们,从来不会觉得他们有啥不一样。在城里他们是不能融入生活的,他们从来不知道什么样的衣服漂亮,什么样的生活享受。他们只会忙碌和土地有关的事情,然后就是吃饭睡觉,闲着的时候搭着烟袋子蹲在门前的树沟边抽烟,失去了土地的他们选择了一种在城乡结合部流浪的生活方式,他们对城市是永远拒绝而又陌生的。
兵葫芦
他的名字叫建兵,她妈经常喊他兵娃子,现在也还是这样叫他。而在姥姥家那个村庄里,大家都喊他兵葫芦,也不知道这个绰号是怎么来的。
兵葫芦比我大三岁,论辈分我得叫他叔叔。那时候我是城里的孩子,每次回到乡下都有一种优越感,这样的叔叔有好几个,常会和他们一起玩。兵葫芦大脑袋、方脸盘,眼睛和嘴巴都很大。他的瞳孔是发黄的,那双大眼睛总是瞌睡的样子,即使平时也空洞而没有光彩,偶尔吊着两道长长的鼻涕。他经常站在他家院门口一天到晚咧个大嘴笑。
小时候,我既不会叫他叔叔,也不会叫他兵葫芦,我只是直接说:你,怎么怎么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是,有一年,他的满脸都结上了黑色的血痂,这才看到他的两个眼睛灵活起来了,在黑色的壳里骨碌转动着。他说是让骆驼踏了一蹄子。我问他,那为什么骆驼要踏你呢?一定是你惹恼它了。他虽详细地讲了被骆驼踢的过程,但我还是没听明白,总之是他惹恼人家。
家里人都说,她母亲打他非常厉害,总是在头上猛敲,所以兵娃子就被母亲打愣了,在大人们的眼里,他愣得很。后来我知道了他有一个特别的强项。夏天,伙伴们一块去村里的沟沟坎坎玩,有几次兵娃子也去了,他竟然在杂草丛生的水沟里发现了一棵杏树苗,他小心翼翼地挖出来捧在手里,仔细一看,那个苗的确和别的不一样,嫩绿的叶子,长得有力量有形状,像是要长成一棵树的样子。我真是特别惊讶他的这种发现能力。此前,姥姥家的老庄子门口有两棵大杏树,夏天我睡在树叶飒飒、清风摇曳的杏树下,老庄子被拆去以后,杏树也被砍去了,那是一件很令人伤心的事,我非常想念那两棵大杏树。兵葫芦从地埂上发现野杏树的苗儿后,我就特别也想发现几棵,把它种在新房子的后面,新的居民点除了一排排白杨外,没有一户人家的房子后面有能开花结果的树。兵葫芦如获至宝,把那棵杏树捧在手里拿回家去了。就在那一瞬间我开始崇拜他,央求他教我认杏树苗,我也好挖一棵回去。那个夏天,我跑了很多的沟沟坎坎,但是一无所获。
多年后偶尔去他家,看到院子中间有个花池,里面种着一棵树,长得半死不活,一点儿也不旺盛。我想,是那时候我们一起发现的那棵苗儿吗?
兵葫芦有一个弟弟,长得高大英俊,叫强娃子。等我们都长大的时候,村庄周围慢慢地建起了高楼大厦,低矮的居民点成了破败的城中村。土地已经无法养活那些村里的年轻人,强娃子和兵葫芦都到城里上班了,兵葫芦在一家家具公司做油漆工,强娃子在酒厂酿造车间酿酒。有一年,我在市里的街上碰见了多年未见的兵葫芦,没想到他竟然更愣了。他本来是我的叔叔辈的,可是那天见面,他竟然叫我姐,他应该把我母亲叫姐的。那条街正好是市中心的食街,我请他一块吃午饭。吃饭间,他说车间里油漆味很重,他的眼睛经常很疼。我想,他的脑子可能是被油漆味熏坏了吧?回家对母亲提起这事,她也无语。
兵葫芦家接二连三传来坏消息,他的弟弟得了急病。那年冬天,媒体报道是近三十年来最寒冷的冬天,可他弟弟从酒厂下班后天天都玩得很晚才回家。有天说是头痛,就当感冒吃了几粒药,结果头剧痛,到了医院说是脑结核,住进了感染病房。几个月过去,命算是保住了,可坐上了轮椅,且永远也无法站立。那时候,强娃子已经有了女朋友,他瘫了后,女朋友看过几次后就再也没有去过。瘫了几年后,又因胰腺炎去世。这件事让我想起小时候的一个同学,他是双胞胎,哥哥有点儿弱智,他在我们班体育各方面都很出色,人也勤快。可是五年级的一天中午我们去上学的时候,传来消息说,中午他去水库游泳被淹死了。那时候,老师或者所有熟悉他的人都有一个想法:老天不长眼,干嘛不要了他有点傻的哥哥的命?但想法是憋在肚子里的,没有人敢说出来。
城中村拆迁后,兵葫芦家的房子立在了那里,成了最后的钉子户。兵葫芦的弟弟一病数年且刚去世,他们家成了村里的贫困户。那个组里的人虽然都不想搬离,但是他们又不乐意和兵葫芦家的破房子一起显眼地摆在路边,成为最后的钉子户,贫困毕竟是这个时代的一道伤疤。
最终,兵葫芦一家也搬迁了,被安置在城里的经济适用房小区。母亲只要去看望姥姥就时常能够带回各种各样的消息。兵葫芦的父亲成了一名清洁工,兵葫芦也分了一套经济适用房结婚了,听说他媳妇长得不赖,是一家商场的售货员。两三年后的一天,母亲从姥姥家回来又说,兵葫芦的父亲病了,肠癌。因为没有钱,兵葫芦的父亲纠结在到底要不要化疗和手术,住了几天医院就回家了。亲戚们给他打听了土方子,用蒲公英的花煮了水喝,去湿毒。又到后来,一次全家人清明扫墓时见到他,患癌一年后他精神还好。后来又有医生说是痔疮,又有医生说是癌症晚期,他也没有好好医治过,听母亲说只是越来越虚弱,每天疼痛难忍时就趴在一个棉垫子上。
春天,姥姥摔坏腿住院,我在病房里见到了兵葫芦的妈和女儿,女儿乖巧伶俐。兵葫芦也去了,他穿着一身保安制服,没戴帽子,风风张张地推了门进来,扯嗓子喊着说:“哎呀!我以为是三楼,走错了病房了。”一边说一边还是像以前那样“嘿嘿嘿”笑着。竟然说话间背对着我姥姥坐在了病床边上,而我姥姥正非常痛苦地躺在病床上。我们都熟悉他,也都并不见怪。
他的母亲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男人的病,似乎已经确定是癌症了,她说的很多话里都一个字,就是看病需要“钱”,他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
这一次见到兵葫芦,已经时隔十多年了。他已经离婚,自己带着孩子。而让我非常惊讶的是,他竟然没有一点儿苍老和疲惫的迹象,大概一天什么也不想吧。其实,很多人在别人眼中过得挺不幸的,可是,他自己没什么高要求,不知所痛,也就并不觉得自己有多不幸。反之,在别人眼中过得很精彩的人,反倒是痛楚很多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