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伸之间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赞的是汉代名将李广。广的孙子李陵,世运就没那么好。陵血战匈奴一场,孤军无援、弹尽粮绝,遂降敌以图别策;继闻汉帝刘彻杀其母、弟及妻,便死心塌地,断了归汉的念想。1100年后,北宋名将杨业征辽被掳,绝食而亡。后人为显其忠烈,演义成一头撞在了李陵碑上。其实杨令公早年也是由北汉降了宋的,但因为是皇上先降了,所以也没失“忠君”的大节,不再纠缠他的历史问题了。苏武在贝加尔湖畔放了19年羊,直到汉胡和亲交好,才回了家。李陵为苏武饯行,悔恨、羞愧交织。19年的光阴,两个人都是熬过来的。一个熬筋骨,一个熬心。但凡良知尚存,屈身于敌的日子都不好过。
最爱讲“骨气”的是文人。但在朝代频繁更迭,各民族相互侵扰、又不断融合的历史缝隙中,有时文人之屈伸却颇显暧昧。清兵入关,明朝灭亡,许多士人、旧臣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与大明共存亡的必死决心。曾写出《长物志》的文震亨,投河自尽未遂,又绝食六日,终于沤血而亡。遗书写道:“保一发,以觐祖宗。”誓不剃发入清,不然怎能去见地下的祖宗?历史也在发展。如今56个民族早就一家亲;满清时甩着大辫子的父老,也都是咱的“祖宗”了。当年康熙为造盛世,煞费了苦心;以种种优厚待遇,张开了“招贤纳士”的大网。起先,文人们是誓死不从的。大儒李颙的骨头最硬,被“绑架”到省城后,他绝食六日,还想拔刀自刎;送回家后闭门谢客,从此不见世人。康熙老谋深算,深知骨头再硬也经不住时间的磨损。他放下皇上的身段,一丝丝温暖着这些“硬骨头”。到头来铁杵还真让他磨成了针。黄宗羲、顾炎武都送儿子或外甥去了京城的修史馆;李颙被康熙召见派儿子去了,还赠了自己的两部书。大势已去不可逆转,他们要为后代着想了。连抗清英雄史可法都说:“我为我国而亡,子为我家成。”
读过多少志士仁人的风骨篇章,但读史读至此,脑子竟有些飘忽了。从李陵扭曲的家国情怀,到明末士人的无奈,究竟孰是孰非?谁在推动社会前行,谁又在历史的呼啸声中持节垂首?我无意苛责先贤,更应该脸红的是我们自己。如果说旧式文人的面目有些失焦,那么现时某些得意的“识时务者”早已显露出清晰的嘴脸。他们醉心于金钱与权势,在政商、学术、传媒、娱乐各圈子里打转,谄媚、钻营、密告……个个“为俊杰”。史大人悲愤之语,更为他们培养“贪二代”拿来遮羞。
让我们读一则别样的故事,那也是有关生与死、屈与伸。《赛德克·巴莱》,一部伟大的台湾影片,记录了日据时期有名的雾社事件。原住民赛德克族人与日本官员在台山发生了激烈冲突。日方失利,撕下了“亲善”的面具,调集大军围堵,族人三百对抗日军三千。事发台湾被日殖民35年之后。勿庸讳言,殖民文化携来了现代文明的治理,公路、邮局、学校都有了,连双方的子女都成了上下铺的“兄弟”。但平静的火山底下,岩浆始终奔突。被奴役民族的伤痛长在,一个鄙视的眼神都会点燃他们的怒火。以猎枪、柴刀、木棍对抗机枪、飞机、大炮,这是场必败的豪赌。赛德克人决心赴死,甚至押上了最终的赌注:大不了族群灭绝。决战前夜,女人们为免丈夫后顾之忧,在丛林里集体上吊自杀。这是一群“野蛮人”,不会讲什么气节与风骨;不过是蜷缩太久,想把身子伸直一点。为了尊严,他们太过决绝。
起义被绞杀了。影片风靡台湾,在大陆却和声寥寥——我们都在只争朝夕,埋头于自己的生计。不过我想,躬身久了总该舒展一下。你不妨直直腰,想想那荡气回肠的故事;在历史的回声里,听内心一声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