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宴

2016-09-28 14:07宗利华
啄木鸟 2016年10期
关键词:小草

宗利华

上期内容提要:

警营诗人钟子曰一直在信访处干着替别人灭火的差事,终日鸡零狗碎,口干舌燥。闲来临帖,永和九年东晋名士们避世清谈的生活令他神往。本以为仕途无望,不料时来运转,钟子曰稀里糊涂地成为公安局要害部门的主管,从此,一个令他眼花缭乱的世界向他敞开了大门。从众人眼中的迂腐诗人,到八面玲珑的官场油条,他迅速完成了蜕变,永和九年的那些名士早被他抛到九霄云外。人生的盛宴似乎刚刚开始,可随着作为他升官助力的一系列推手渐次露出峥嵘,盛宴背后若隐若现的危机让他坐卧不安……

十九

次日一早醒来,钟子曰觉得自己那样子,活脱脱是条躺在岸上的鱼。他觉得嗓子里在冒火,起身先倒一杯水喝下,坐在床上,傻子一样回想着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全身心都被悔恨和沮丧的感觉占据,至于悔恨什么,沮丧什么,却不是特别明了。他最近越来越经常出现这种情况——前一天喝多酒,次日就这样子。

这一次,尤为严重。钟子曰开始找手机。床头柜上没有——以前它总是在那儿的,床上没有,裤兜里也没有……半天没找到,钟子曰有些焦躁不安,自己昨晚上到底都去了哪些地方?没了手机是一件大事儿,意味着你跟这个世界一下子失去联系。你找不到别人,别人也找不到你,似乎身体里的很多东西也一并丢失了。寻找过程中,这念头逐渐放大,甚至让钟子曰到了抓狂的程度。张市长找我怎么办?有紧急会议怎么办?

他抓起桌上的固定电话打给佳惠,但她没接。钟子曰这才意识到,她此刻是在上课,上课的时候佳惠是不接手机的。想打给何刚,问昨晚自己是怎么回来的,正要拨号的时候,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没记住何刚的电话号码,只得又沮丧地把话筒撂下。怎么会这样?钟子曰问自己。

面前的座机突然响了,是佳惠。佳惠说:“手机?你还知道问手机?你能回来就不错啦!”

钟子曰问:“我怎么回来的?”

“何刚和肖振鹏一边儿一个,像扶一堆烂泥一样。钟子曰啊钟子曰,你什么年纪啦?还要不要命啊?”

“你没见我手机?”

“你回来后就像个弹簧,摁倒就弹起来,哪里也不坐,也不睡觉,简直让你折腾死!手机跑不远,肯定在屋里,你还打过电话给何刚。”

钟子曰稍稍放心,正要再找,佳惠突然问:“周雪雁是谁?”

“什么周雪雁?”钟子曰顿时浑身冰凉。

佳惠一声冷笑,挂断了电话。钟子曰握着话筒,呆立良久。

手机是在床底下找到的。电池用完了,自动关机。充上电源开机,没有未接电话和短信,钟子曰稍稍心安,但瞬时又焦躁起来。昨晚上我说了些什么?跟谁提到过周雪雁?跟何刚、肖振鹏,还是佳惠?老天!喝成这样,完全断片,这多么可怕?问题是,我到底说什么了?难道把周雪雁的事情一股脑儿全跟佳惠说了?那岂不是找死?

思索片刻,又觉得可能性不大,喝得再高,隐私未必会说出口。钟子曰脑子里回放刚才佳惠的每一句话,再次降低了这种可能。看看时间不早,他胡乱吃了口早饭,准备步行去上班,走到门口,还是觉得恍惚。于是,打电话要司机小王来接。此前,他都是走路上班的,反正不远。今天早上不行,脚底下像踩着棉花。

不一会儿,小王来到楼下,上车后,先递过一杯热奶茶。钟子曰接过来,喝下一大口,觉得舒畅不少。

到办公室处理过几宗业务,钟子曰反复考虑,觉得还是应该给何小草打个电话。总不能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管怎样,人家帮了你,而且不是一般的帮。不管何小草出于什么目的,或者,那个兵团有什么目的,总之人家把你推进了一个圈子,一个你可以舒展身心扬眉吐气的圈子。

将至中午,钟子曰关上房门,坐在沙发上给何小草打电话。何小草的声音略带疲倦:“咦,钟处长怎么想起给我打电话的?你不是连我的电话都不肯接的吗?”

钟子曰故意叹气:“女人都这么记仇……我现在正式向您道歉,包括拒绝何教练邀我共舞。”

何小草嘻嘻一笑:“对呀,你不说,我还忘记这条罪状了。”

“一并记上。我今天打电话,是衷心向你道谢!”

“谢我什么?”

钟子曰斟酌了一下措辞:“丹妮告诉我,你先前帮了我一个大忙。”

何小草不置可否。

钟子曰继续说:“我觉得很内疚,这么久,居然不知道你在帮我。”

“我没帮你什么,是你自己应得的。”

“你别这么说,我心里清楚。只是不明白一件事儿,你为什么帮我?”

“这件事情让你很焦虑吗?”

“对我来说,是的。”

何小草沉吟片刻:“这个嘛,电话里说不清,我更愿意当面说。估计你还没吃午饭,恰好,我也没吃。从你办公室到我家大约半个小时,这段时间还可以烧几个简单的小菜。钟处长肯否赏光,跟我共进午餐?”

半小时后,钟子曰手提两瓶干红,出现在何小草家门前。何小草腰间系着围裙,一身家居打扮,素面朝天,头发随意盘扎在头顶。她莞尔一笑:“欢迎钟先生莅临寒舍!”见钟子曰提了酒,又问,“莫非还想再喝一杯?”

钟子曰说:“我不喝,你喝。”

“有这道理吗?客人不喝主人喝?”何小草接过酒,“你先稍坐片刻,我马上就好。”

钟子曰换上拖鞋,四下打量。客厅兼作书房,一眼望去,两面墙上的书,在整间屋子里占据主体。屋子中央摆着一张巨大的根雕茶桌,茶桌后面是一张古色古香的书桌,书桌上摆了一架古琴。房间另一角,有道旋转楼梯通往楼上。

何小草的声音从厨房传出来:“你自己先倒点儿水喝!”

钟子曰应一声,却悄然走向厨房,想看看在厨房里面忙着的何教练又是什么样子。一进厨房,不由得有点儿眩晕。何小草家的厨房不是一般的大,中间一个高大的橱架,摆满瓶瓶罐罐,看上去气势非凡。钟子曰不禁感叹一句:“天哪!”

何小草正在忙着,听到声音,扭过头来:“你怎么到这里来啦?君子远庖厨,我觉得,客人还是不要进厨房里来,否则,”她指了指那些瓶瓶罐罐,“客人看到这个,心里肯定说,这是个吃货!要不,你先到阳台上转转,我收拾好,咱们去楼上吃。”

于是,钟子曰拾级而上,穿过阁楼,来到阳台上,心里又是哎呀一声。楼顶阳台面积也够大,内容极其丰富。靠墙一边儿,挂满花盆,顶上是竹枝搭成的架子,上面爬满葡萄、丝瓜之类,还有一副仿古样式的铜制秋千。钟子曰坐在秋千架上,半城美景尽收眼底。在那一瞬,他心底有个声音哀叹了一下,对自己说,钟子曰,相比之下,你他妈的真正是活得一点儿品位也没有。

餐桌在葡萄架下,不一会儿,精致的盘装菜花花绿绿地摆上。两人对坐,钟子曰瞧那些菜,原也寻常,不过经何小草之手,色香都有了。钟子曰感慨:“酒不醉人菜醉人啊。”

何小草这才哎呀一声:“对呀,有酒呢。”又噔噔下楼去,不一会儿,举了瓶白兰地上来。

钟子曰说:“我就顺口一说,我不敢喝的,万一下午有会,麻烦大了。”

“不会请假吗?财务处长就没点儿私事?这可是给你接风洗尘的酒。”

“昨晚上不是接过风了?”

“那怎能算?再说,那里跟我这里,有可比性吗?”何小草突然抿嘴儿一笑,“今天你面前这女人不是贵妃,就一个打乒乓球的,哪怕醉了酒,也很彪悍。”

钟子曰顺势把话题扯到打球上:“何教练科班出身,球艺高超,为何每次打球,都不使出全力,仅仅是小胜?”

何小草说:“凡事带上个小字,更好玩儿,比如,小别胜新婚。其实,打球的至高境界就是小胜,我若是打你个落花流水,你心里难道就高兴啊?男人嘛,总得有点儿面子吧?”

钟子曰说:“你不知道,这样才伤一个男人的自尊心。”

何小草把嘴一撇:“现如今的男人身上,最稀罕的就是自尊心。”见钟子曰一愣,随即补上一句,“不过,你身上有,所以我喜欢。”

钟子曰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突然想起自己来的目的,是要寻找一个答案的,便问:“我真的很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何小草眉间微蹙:“其实,我现在也有些拿不准,这样做到底是帮你还是害你,更不知道你现在得到的快乐多些,还是痛苦多些。”

钟子曰心头一震,久久无语。

二十

肖振鹏坐在钟子曰面前,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这还是肖振鹏第一次到他办公室来,让钟子曰稍感意外。钟子曰一边倒茶一边问:“干吗皮笑肉不笑的?”

“我想提前来贺喜。”

钟子曰摇摇头:“不像。贺喜不是这样子,最起码,手里得提着点儿酒啊茶的吧。”

“你俗不俗啊?再说,提前贺喜,哪有带礼品的?”

钟子曰堆上笑容:“那好,进入下一个环节,喜从何来?”

肖振鹏不看他,却环顾四周:“有个缺儿很快就要出现。这意味着,一系列的缺儿要冒出来。”

“肖支队果然已扎根远山,可喜可贺!”

肖振鹏脸上突然严肃起来:“咱们谈谈理想吧。”

钟子曰眨巴下眼睛:“话题很好。这个词儿已经消失好多年了,肖支队有何高见?”

“很奇怪对吧?我这人的理想很模糊。或许原来有,但总是被外界操控,身不由己,慢慢就丢了。比如说,我从来没想到我会当警察。你知道小时候我想干什么?当飞行员。可身体不行,体检没过关。警校毕业后一连好多年,我都没觉得这是一份职业,心思根本不在这儿,可是又别无选择。你呢?”

钟子曰不知道肖振鹏为什么突然扯起这个话题,但他心里隐约觉得,肖振鹏不会是找自己闲聊来的,于是斟酌着措辞:“我一个农村孩子,谈理想太奢侈。所谓的理想,换句话不如说是一种现实渴望。那时候我觉得,不管什么学校,只要能考上大学,转出户口,当一个城里人,再找个城里女人当老婆,一生足矣。很直接,很简单,很现实。”

“你不觉得在农村生活反而是好的?”

钟子曰一声轻笑:“那是你没去试试。”

“我是没有,但我能想象出来。比如,你家有个哥哥,这辈子就只在山里放羊,从来没出过大山。整天的日子就这样,早上温一壶酒,打开羊圈门,赶羊上山。中午饭就在腰上挂着。日落西山,再赶一群羊下山。晚上又一壶酒,酒足饭饱,搂着自己的女人到炕上去。相比城里人,这日子是不是更幸福?”

“听上去不错。可你别忘了,普通人的普通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们根本就感觉不到。你作为一个旁观者,看到的是山区壮丽的日出,可一个我哥哥那样的山民,说不定刚刚跟暴风雪搏斗了一个晚上,房子塌了,牲口死了——你们站的根本不是一个角度。”

肖振鹏点上一支烟:“你说的这些,比如困难甚至灾难,城里人不更多?我们整天吸的是毒气,喝的水是污染的,蔬菜全是反季节、反自然的,西红柿一刀切下去感觉就跟土豆似的。衣食住行,这个食字已毫无保障。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逮着什么吃什么,总不能饿死吧?去年一年我参加了三个葬礼,全是癌症。”

“问题是,人活着,总不能光为了吃吧,或多或少得有点儿精神追求吧?”

“假设你没文化,从不读书,你是不是和你那哥哥一样?你觉得你脑子里会想什么?精神追求?那是外界强加的。原始部落的人就不会这么复杂。”

钟子曰上下打量肖振鹏:“恐怕你不是来跟我谈人类学的吧?”

肖振鹏微微一笑:“聪明人不点也透。那你觉得我想跟你谈点儿什么?”

“当然不是来贺喜的。”

“一部分,一小部分,顺路捎带。”

“你顺路捎带来的这事儿,跟我有什么关系?”

肖振鹏紧盯着钟子曰的眼睛:“哪个地方有缺儿,我不信你不知道。城区分局的李魏还有半年就要到市局来,我猜好多人早就着手准备了,难道你钟子曰无动于衷?”

钟子曰一副无所谓的口气:“对我来说,准备不准备有用吗?我在这位子上刚过两年,资历尚浅。这是硬件。更何况软件方面,我也实在拿不出手。”

肖振鹏慢悠悠来一句:“很多地方把位子空着等人,这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钟子曰眼皮一跳,却说:“如果是等你,我觉得顺理成章。”

肖振鹏摇头:“我来远山,既不摘苹果,也不抢鸡蛋。这个你完全放心。实话说,我当然很希望是你或者何刚,任何一个都行。可何刚呢,现在有点儿难。退一步讲,即便他有机会,也不可能直接任分局一把手,这你比我清楚。”

钟子曰也摇头:“更没可能是我。”

肖振鹏把身子往沙发背上一靠:“你的眼神已经出卖了你。至少,你深思熟虑过。”

钟子曰开起玩笑:“莫非你跟崔亚男在一起,也学会了巫术?”

说到崔亚男,肖振鹏居然脸色稍变,钟子曰不由暗自生疑。肖振鹏问:“你怎么看崔亚男?我是说现在的她。”

“哪方面?”

“就说整体印象。”

“有点儿急功近利,但本性良善。”稍稍沉默,钟子曰压低声音,“你们两个……发生什么事情了?”

“还把握不准。”肖振鹏的这个回答也让人把握不准。

钟子曰轻描淡写:“肖支队住的房子,是局里单独给租的吧?不在支队院子里?”

肖振鹏冷笑:“你这话题完全不按章法。”

钟子曰继续说:“崔大队……现在也还单身。你呢,身份确实比较特殊,老同学,又是上级主管,何况远离老婆孩子,孤身一人。男人嘛,不免把屋子整成猪窝,确实需要个女人帮着打理。”

“你分析得真对。现在崔亚男每天到我那儿至少一次,免费保姆。”

“嗯嗯,改天我去视察下,看看屋子里是不是井井有条,鱼粮满仓。”

肖振鹏说:“这话又对,每隔一段时间,冰箱里就换批粮草。”

钟子曰敏锐地抓住一个细节:“她有你家钥匙?”心里却哀叹一声,这个崔亚男啊,又要重蹈覆辙?

肖振鹏开始反攻:“你这人非常阴险。你是不是觉得,我会按捺不住,跟崔亚男睡到一起?”

钟子曰耸耸肩:“就是睡到一起,我也可以理解。”

肖振鹏突然转了话题:“明白我想跟你说什么了吗?”

“还有点儿困惑。主题太多,我都不知道哪一条是中心思想。”

“那我干脆直说吧,在远山,你、何刚、亚男,是我最好的同学。不管你们这些年发生什么故事,每个人有什么变化,同学关系始终不会改。这是其一。其二,你们每个人,每一次进步,我都会替你们高兴;反之,你们任何一个人出什么问题,我都会很难过。”

钟子曰听他说得如此严肃,心里不由得有些忐忑:“真有什么事儿要发生?”

“暂时还没有,但苗头很不对。”

钟子曰试探着问:“崔亚男?”

“也包括你。”

两人对视良久,钟子曰挪开视线:“是你自己的看法,还是何刚的?”

“完全是我自己判断。不过,我知道的情况跟何刚也差不多。”

钟子曰皱起眉头:“是不是关于一帮女人?”

“这帮女人很厉害,能操纵远山很多领导的任免。而且,极有可能事关命案。”

钟子曰顿时想起宋韬,不禁一阵颤栗。“真有这么严重?”

“何刚不会跟你说这些。知道为什么吗?”

钟子曰摇头,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以前根本没注意过这个问题。何刚不过是旁敲侧击,从来没这样直刺要害。

肖振鹏说:“我能不能确信,今天咱俩说的所有话,仅限于在这间屋子里?”

钟子曰点头:“这还用说?”

“这些年,何刚卧薪尝胆,处心积虑只做一件事儿,或者说,他做的所有事情都围绕一个主题——复仇!如果没有十足把握,以他的性格,是不会跟你说什么的,尽管他也是为你好。我只能说到这个程度,你自己慢慢消化。”

钟子曰猛然醒悟,但觉后背生风。他叹息一声:“已经足够了。我知道该怎么做。”

“抽个机会你跟崔亚男谈谈吧。你对她更了解些,容易把握分寸。当然,最好别提我。”

谈话就此而止,肖振鹏告辞而去。钟子曰坐在那里,心中已经是翻江倒海。他不是没想到这些问题,但绝没想这么深,这么远。至此,他已完全确定,何刚和肖振鹏联手准备撕开宋韬自杀案一角,缺口处极有可能是在丹妮那儿。然后,就是大地震!

听肖振鹏话里的意思,他们的目标居然直指谭瑛。何刚一直不忘复仇,复什么仇?无非是当年那桩公案。其父仕途惨败,在高速路上出车祸离世。想到这儿,钟子曰又是一个激灵,莫非那起车祸跟谭瑛有关?继而他宽慰自己,政坛交手,未必一定要如此残忍,玩玩手腕儿就足够了。可转念又一想,万一何刚的老爷子手头掌握着什么材料,是去省纪委汇报的呢?假如这是事实,再加上一个宋韬,一旦坐实,就真如肖振鹏所说,要出大事儿!他曾听何小草称丹妮为三姐,那么谭瑛呢?大姐还是二姐?这说明里面还有个人物,神龙见首不见尾。想至此处,钟子曰大汗淋漓,几近虚脱。

就在这时,一个多年不见的高中同学突然打来电话。这同学跟钟子曰在高中时经常玩在一起,彼此投缘,只是高中毕业后分道扬镳,一晃竟是二十多年没联系。

“我是你老同学李万成啊!”

电话里一报姓名,音容笑貌俱在,钟子曰眼前顿时闪出一张久违的笑脸。虽说身心俱疲,却只有强打精神,哎呀一声:“万成啊!这些年你都跑到哪儿去了?”

“四处漂泊吧,三句两句也说不清。你知道我是怎么搞到你的号码的?昨天遇见一位居士,叫何小草,闲聊之中,说跟你竟然很熟,可见天下之小。”

居士?什么意思?莫非这个李万成现在信佛了?钟子曰心下狐疑,同学的声音已然陌生,腔调也可疑,让他怀疑是否同一个人。于是问他在哪里,午饭吃过没有,要不忙的话抽空见一面?对方答住在大富豪,午饭也吃过了,然后顺口说出一个名字,说是那人请客。钟子曰又是一惊,那人竟是分管科教的副市长。钟子曰问:“老同学在哪里高就?我们的副市长竟然请你吃饭。”

李万成笑道:“副市长算什么?北京比他官儿大多少倍的,也请我一同吃饭。至于何方高就,你这是抬举我了,闲云野鹤而已。”

“下午我早些时候过去,晚上请你吃个饭。”话虽如此,钟子曰心里对此人已有所戒备,张口就是领导请吃饭的人,没一个不是混子骗子。可毕竟老同学嘛,见一面,吃顿饭,叙叙旧,还是有必要的。

但他忍不住还是给何小草打了个电话,问她认不认识一个叫李万成的男人。何小草回答得很干脆:“不认识。”

钟子曰奇怪:“昨天你跟什么人见过面?”

“昨天?见过好多人,你说的哪个?”

“他称你为居士。”

何小草哦一声:“他叫李万成啊?我只听说他叫智什么大师。”

当年的小破孩儿,现在是大师?钟子曰更是吃惊:“是个和尚吗?”

“不是,说是俗家弟子。据说很神,但我跟他聊几句,看不出有多少本事。你这一说我想起来了,他说是你同学,说得有鼻子有眼,我就把你的电话号码给他啦。”

钟子曰一声冷笑:“说不定是个混子。刚才电话里没几句,连北京大领导都扯出来,哪是出家人路数?”

何小草说:“我也觉得可疑,只是有人信,请他来做法事。”

钟子曰顿时警觉:“是你哪个姐姐?”

何小草却反问:“你什么意思?我有很多姐姐吗?”

钟子曰没想到她的反应如此强烈,忙说:“随口一问。”

何小草说:“就是那个唱贵妃醉酒的。怎么,意犹未尽?想再听一回?我来安排。”

这个话题很危险,钟子曰赶紧打住:“晚上你陪我一起会会这个大师怎么样?”

“我不想见他,劝你也别见。这人的眼神儿让人很不爽。”

“什么意思?”

何小草说:“目灼灼似贼。”

二十一

钟子曰担心遇见周雪雁,进了大富豪,没敢在大厅停留,急匆匆直奔电梯。来到李万成所说的房间门前轻声叩门,不一会儿房门打开,一张胖脸探出来,长胡须,脑袋后面还扎着一个小辫儿。钟子曰以为搞错了,那人却喊一声老同学,张开双臂给了钟子曰一个熊抱。钟子曰端详着那张泥沙俱下的脸,以前的记忆荡然无存:“你……怎么变成这熊样儿啦?”

李万成哈哈大笑,突然压低声音:“唬人的!有人一见到我这模样就顶礼膜拜,没办法。”边说边把钟子曰让进屋,又张罗沏茶,“还好吧?听说官居公安局财务处长,一方财神啊!”

钟子曰摆手:“马马虎虎混日子。倒是你,这些年不见,成仙啦?”

李万成放下茶具,盯了钟子曰半晌,一对小眼睛竟似真的有了精光:“老兄你不要取笑我。咱老同学,没必要弄虚的,我就是个混子。不过你放心,我不骗老同学,现在专门忽悠大人物,越大的,忽悠起来越过瘾,越有快感。”

钟子曰暗暗称奇,心说这家伙倒也直率。“我该喊你什么?李万成?还是智什么法师?”

李万成呵呵一笑:“少来这套,老规矩,叫我万成就行。”

钟子曰探过头去:“这么多年,你踏雪无痕,想必故事不少吧?”

李万成叹息:“一言难尽。你还记得那年吗?咱俩一起复读,临高考了,突然说往届生不让参加考试。”

钟子曰当然记得:“是啊,一听这消息,学校里顿时乱了套,三个复读班的学生啊!那架势,随时要暴乱。“

李万成说:“有个孩子,我忘记他名字啦,把一个铁桶嗖的一声扔楼顶上去。四层楼吧?我虽然记不住他名字,但我记得,他好像已经复读三年了,也是绝望啦!”

钟子曰递一支烟给李万成,后者接了,轻吸一口,有烟雾从胡须间冒出。钟子曰说:“我还记得,当时学校怕咱们闹事儿,雇了辆车,把人一个个送回家的。我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很晚。那个事儿,一辈子都不想回忆。”

“你知道吗?那晚上我根本就没回家。车送到村口,教英语的那个女老师——她叫李娟,我这辈子都感激她,李老师一定要送我回家,亲手把我交给爹娘,怕出事儿呀!我俩站在路边儿,说了好半天话。李老师说,万成,我对不起你们!我说李老师你说这干吗?不让高考又不是你决定的。李老师说,我还是内疚啊,你们都是好孩子,只要参加考试就有希望,作为老师,我却无能为力……”李万成陷入沉思,好半天方说,“那日子怎么过来的啊!难以想象。我还记得,就在回家前不久,咱俩爬到一座山顶,当时你指着山下说,万成啊,你看,这么大个县城,怎么容不下咱俩?你那句话,我这辈子都不能忘。”

钟子曰问:“你没回家,去了哪里?”

“能去哪儿?老母亲白内障,两只眼睛都看不清。老父亲到山上推石头,车子翻倒,腿瘸了。老钟,要换了你你能回去吗?回去后你敢去看他们的眼神吗?咱们那么大岁数的,在农村,早都找老婆生孩子啦。我呢,还拖累他们。你说,我哪儿敢回家?所以,就背着被子褥子、脸盆儿饭盒,手里提一袋子书,沿着公路往回走,脑子里啥都不想,就只是走啊走,到底走多少路,走到哪里,根本不管。后来钻进一片树林子,打开被子就钻进去,结果被虫子咬得半死,根本睡不着。就是那天晚上,子曰,我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灵存在。我真的很想死你知道吗?我就想,干脆用腰带把自己解决掉算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我把腰带挂在树杈子上,很结实的一根树杈子,只要脑袋往里一伸,一了百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树杈子没断,腰带断啦!你一定会说,那腰带不结实。错!那是新的,你瞧——”说着,李万成站起身,去翻自己的旅行箱,取出一个包,果然从里面拿出两截腰带。“这些年,无论到哪儿,我一直带着它,过得再难,看看这两截腰带,就能活下去。”

钟子曰接过来瞧一眼,两截腰带带了岁月的痕迹,看上去的确是硬生生被扯断的。心说,真是怪人干怪事儿,他就随身带着这根断腰带,一带就是二十多年?随即又怀疑李万成说的真假。

李万成接着说:“后来听说你又去复读了。我没去,家里实在也供不起啦!那时候,我在摆地摊儿,修自行车、修鞋,一辆破三轮车就是全部家当。晚上睡胡同旮旯里,临时搭草棚子,随时挪地方。后来找了个女人,卖水果的。一开始还行,后来那娘们儿过不下去,嫌日子苦。实话说也确实苦。你想,一个老爷们儿,睡在草棚子里,苦日子看都看不到头,谁愿意跟你呀?结果,那女人不卖水果了,他娘的,开始卖身。一开始我还不知道,渐渐才觉得不对,她不大到我那里去了,偶尔去一趟,衣裳越来越花哨,哪儿像卖水果的?再后来,人就彻底消失了。也就那么回事儿吧,互相取暖,解决一下性饥渴,没了也就没了。好多年后,我在南方一座城市的大街上,远远看见个女人,很像是她,但不敢肯定——不管怎样,这事有点儿刺激我,总不能一辈子就是个修自行车的。接下来,真正一言难尽。我什么都干过,黑道白道都走过。曾经遇到个算命的,后来才明白,其实他还兼职小偷儿!他把我引上道儿,领着我满世界瞎逛,火车上偷,城里偷,码头上偷,甚至一路偷到新疆。有时候失手被抓,关上几天,放出来再去偷……”说到这儿,李万成突然意识到钟子曰的警察身份,“子曰,你不会对这很反感吧?”

“也算是一段艰辛往事嘛。”钟子曰嘴上这么说,心里不免已打个折扣。

李万成说:“见到老同学,我就实话实说了。这么多年,还真没机会跟谁念叨这些。那时候什么道德呀、伦理呀、法律呀,统统没有。你没到我那份儿上,根本体会不到,完全是破罐子破摔,活到哪天算哪天。直到有一天,偷钱包失手,人家没报警,几个人把我揍了顿狠的。真是狠的!我趴在马路边儿上,身边是个垃圾桶,除了眼珠子还能转,身子一动也动不了。我能看见自己的血,在马路上沿着一条线慢悠悠地往前淌。师父拖死狗一样把我拖上一辆三轮车……从那以后,我觉得这样子不行,又回到老家闲混一年,跟村里人赌博呀、扒车偷东西呀,后来还办了件丑事儿,把一个小娘们儿上了。人家老公拎着斧子到处找我,我在家也待不住啦,就又往外跑,跟人家做生意,倒腾服装、水果、山货,什么都干,可什么都赚不到钱——胡吃海喝习惯啦,挣得没花得快。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个贵人。这个你得相信,子曰,命中注定啊!这人五十多岁,湖北人,在北京遇上的,绝对的大师,打眼一瞅,你的前世今生没他不知道的。你说怪不怪,连我那年用腰带上吊他都知道……”

听到这儿,钟子曰警惕起来,心说,书归正传。

李万成却突然一摆手:“不说我啦,说说你吧。”

钟子曰摊开手:“我没什么好说,你都瞧见了,就这样子,不如你精彩。”

李万成哈哈一笑,胡须乱抖:“开我玩笑?”说罢,端详钟子曰片刻,突然问,“房事还好吧?”

钟子曰说:“还行。”

李万成摇头:“我看未必。要是换作别的混子,一看你这脸色,会劝你晚上少干活儿。那是因为他们没看透。我一眼就看出来了,一星期几回?”

钟子曰说:“你应该问,几个月一次。”

李万成双手一拍:“果然!怎么回事呀?和老婆关系不好?”

钟子曰说:“都这年纪了,早就不新鲜拉。你呢?还厉害着?”

李万成狡黠一笑:“我不能论星期,得论天。”

钟子曰诧异:“你不是出家人吗?”转念一想,这路混子,还能少得了这个,网上不到处说他们骗财骗色的事嘛。

李万成的手机响了。他接通电话,隐隐听得对方是个女人。李万成嗯嗯几声:“今晚有事,我和老同学一起吃饭……那我问问他,一会儿给你回复。”挂掉电话,他问钟子曰,“晚上和我一起赴个饭局吧?”

钟子曰问:“什么人?”

“刚认识的一个女人,很有魅力。”

“给你们当灯泡吗?我不去。”

李万成说:“我可不是重色轻友的人。她说有个大人物想跟我见面,得给人家一个面子。你也去吧,说不定这大人物对你也有些用处。”

“哪个大人物?”

“你们的政法委书记。”

钟子曰心说,这可真是想不到。遂问:“那个很有魅力的女人叫丹妮吧?”

李万成有些意外:“你们认识?”

钟子曰不置可否:“这顿饭我不能去蹭。你想,这么大个领导,会见一位大师,想必有隐私要谈,怎么希望我一个熟人在场?何况我还是她属下。”

李万成说:“这有什么呀?不要以为大领导多神秘,总归是女人嘛,女人有的弱点她都有。”

钟子曰心说,何小草说得没错,跟李万成没有再交往的必要了,分手后都不想再见。他站起身说:“本想请你吃顿饭,叙叙旧,现在你要去接见政府要员,那咱们就改天吧。”

一出房门,钟子曰就皱起眉头,对此行颇为后悔。前半段叙旧情,多少还靠谱,说着说着就不着调了。出了电梯口,却稍稍一愣,周雪雁坐在大厅沙发上,正打电话呢。两人目光对视,钟子曰知道躲不过,只得走过去。周雪雁迅速挂掉电话站起身来:“啊哟,这不是钟大处长吗?大白天的,怎么有空来我们家小店啊?”

钟子曰说:“来看一个老同学。”

周雪雁悄声问:“不是来开房的?”见钟子曰脸色尴尬,马上说,“跟你开玩笑呢,你别生气呀!”

“我怎么会生气?”说着,钟子曰忍不住悄然打量周雪雁的肚子。

周雪雁抿嘴一笑:“放心,这里面没东西。”

钟子曰自始至终面带微笑。这可是大庭广众,已经快到饭点儿了,随时会有熟人出现。

周雪雁小心翼翼地问:“你……还能再帮我个忙吗?”

钟子曰心里一紧:“怎么说得这么客气?”

周雪雁说:“我爹的诗集已经印出来了。我盘算着张罗几个诗友,给他开个小型发布会,满足一下他的虚荣心嘛。我爹说了,一定要邀你到场。我不敢联系你,就跟他说你很忙,不一定有空。本来也没打算跟你说,没想到这么巧,又碰上了。”

钟子曰心里不想参加,嘴上却问:“都邀请了谁?”

“无非市里写诗的那几个。”周雪雁随即报了几个名字。

钟子曰顿生感慨:“这些家伙,也还在写?”

“有的写,有的心思早就不在了。远山的文学圈儿也没几个人。怎么样?你有时间吗?”

钟子曰反问:“你觉着,我真的还能再见你爹?”

周雪雁压低声音:“除了你我,没人知道咱俩的事儿。我保证什么事儿都不会发生。”

钟子曰知道难以推却,只得答应:“那好,我去。地点就定在大富豪吗?”

“这种事儿,怎好往这里安排?我们换了个老总,很厉害,我都快干不下去啦。”

“这样吧,发布会在文联找个地方,午宴就定在大富豪,我来签字。”

“那怎么行?对啦,上次出书,你给的钱太多,我还想找机会把剩下的钱还给你呢。”

“你又跟我见外。”钟子曰转移话题,“就这么几个人,两桌足够。”沉吟片刻又问,“外市的评论家、诗人有吗?”

“外市?你以为我有多大能耐啊?也就是市里这几个,安慰一下老爷子而已。”

钟子曰说:“既然要做,干脆做得有声势一点儿。这样,我给你邀请几个大家来。”

周雪雁啊呀一声:“还是不要了,人家来了,不是要给红包的吗?”

“从省内邀请三五个熟悉的,每个人给两千块出场费就行,这个你不要管,包括他们的住宿,就安排在你这儿。有这些人,也好邀请市里的记者做做文章。媒体记者有吗?”

“倒是请到两个,日报和晚报的,也都是文友。”

“礼品呢?”

周雪雁说:“你这样一来,搞大了,我都没想到要准备礼品。”

“看看有多少人,一人送个水杯子,高档一点儿的。准备个纸袋,塞上本周老师的诗集。你只管订名单,礼品的事我负责。”

两人正说着,李万成从电梯里走出来:“你还没走?”

钟子曰说:“这不,碰见个朋友。”

李万成瞥一眼周雪雁,眯眼一笑:“这位漂亮女士,我们见过几次。”又转头对钟子曰说,“有车来接我,我先走一步。”

话音没落,门外一辆红色跑车停过来,开车的白净面皮小伙儿下了车,向大厅里张望。钟子曰跟李万成握手道别。

周雪雁看着李万成的背影:“这就是你同学?”

钟子曰忍不住骂一句:“他娘的,二十多年没见,一见面变成个半仙儿!”

周雪雁捂着嘴笑:“不是大师吗?”

“狗屁!就是个混子!”

周雪雁悄声说:“你这个同学是个色鬼。昨晚上打电话,叫小姐到他屋里去。”继而又问,“知道那是谁的车吗?”

钟子曰点头:“当然,这车多有名啊!”说着跟周雪雁摆手告辞。

上了车,钟子曰又后悔起来,心说,真是狗改不了吃屎,又被周雪雁拖住。不过,刚才的整个儿过程,他觉得自己很男人——吃饭、买礼品,一掷千金,张口就来,这感觉真好!

二十二

这日上午,钟子曰让小王开车接上他,去参加周敬堂的新书发布会。上车后,钟子曰问:“东西备得怎么样?”

小王说:“在车后面。到时候我提上去,一人发一袋就行。”

事情办得利索,钟子曰挺满意。小王是从保安服务公司借调过来的,身份是合同制工人。他父亲是交通局办公室主任,私底下跟钟子曰有点儿交情。小王边开车边说:“钟处,没想到您还参加这种活动。”

钟子曰说:“我以前写过诗,你知道吗?”

小王笑:“听周姐说啦。”

钟子曰问:“你笑什么?写诗很丢人吗?”

小王辩解:“不是啊!您当这么大领导,哪像写诗的啊?我觉着那些诗人应该跟画画的差不多,留大胡子,长头发。”

钟子曰立刻想起小王说过那画骆驼的糗事:“你是不是以为诗人一晚上也叫俩小姐啊?”

“诗人恐怕不会。诗人一般都穷,哪有钱找小姐?”

钟子曰心说,这话倒对,嘴上却开玩笑说:“你小屁孩儿这就不懂了,作家诗人这种事都不需要花钱,只要写得好,女粉丝送上门来。”

小王嘿嘿一笑:“我能懂什么呀?高中都没毕业。”走了一段儿,小王小心翼翼地问,“钟处,您觉得我怎么样啊?”

钟子曰歪过头:“今天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小王有点儿吞吞吐吐:“我一直想和您说,但不知怎么开口……钟处,遇到您这样的领导,我觉得真是太幸运,我愿意一直给您服务。”

钟子曰之所以一直用小王开车,也是看这孩子脑袋灵活,而且不乱说话。遂问:“我还是第一次听你说奉承话,有事儿吧?”

“是啊,听到些议论。就局里那几个司机,昨天在院子里凑一块儿聊天,有人说,十有八九,钟处您很快就去分局当局长了。”

钟子曰心里一喜,嘴上却说:“少听那些人胡说八道。”

小王却说得认真:“您别小瞧这些司机呀!给领导们服务多年,也都变成人精了。他们的消息从哪儿来的?还不是从领导那儿?至少领导们议论的时候,他们听到了。”

钟子曰问:“还说什么了?”

小王说:“他们分析,张市长赏识您这是肯定的,出国都让您随行。市里的谭书记也跟您很熟,基本上十拿九稳。钟处,到时候您千万把我也带过去,行不行?”

钟子曰伸过手去,一拨拉他后脑勺:“八字还没一撇,你就动这心思。我跟你爹什么关系,真到那时候,怎么能不带你?”

小王顿时眉开眼笑:“这我就放心啦!”

周雪雁早已等在楼下,身边站着俩小伙儿。车一到,她立刻吩咐两人动手,从台阶上一个箱子里取出些书,一一塞进装水杯的手提袋。小王帮着去提,周雪雁摆手:“你不要动,让他们干。”

“瞧周姐你说的,又不费事。”小王一边说一边帮着两个小伙子提袋子上楼。

门口只剩一男一女。钟子曰见周雪雁身着一袭亚麻长裙,脖子上、手腕上,各有一串紫红色串珠,真有点儿像是超然物外的女诗人了。周雪雁莞尔一笑:“瞧什么呀?不认识似的。”

钟子曰赶紧收回目光,准备往里走。周雪雁却说:“真的很谢谢你。”

“谢什么?应该做的嘛。”

两人上了楼,周敬堂已在屋子里,正跟一个老者说话。钟子曰瞧那人面熟,一时想不起名字,趁人不注意,回身悄声问周雪雁。周雪雁低声说:“咱们远山的作协主席李凯。”

那边两人已经看见了钟子曰。周敬堂上前握住钟子曰的手:“我真没想到你能来。”

“周老师的大事儿,我怎么能不参加?”说话的时候,钟子曰自己也有点儿奇怪,此前一直忐忑不安,不知如何面对周老师,可此时居然能气定神闲。

跟周敬堂寒暄几句,钟子曰马上过去握李凯的手:“李主席,好久不见啊!”

李凯说:“你现在是大领导,也不愿摆弄诗歌,当然见得少。”

“唉,吃人饭,受人管,忙活生计罢了。”说罢,扭头去看另几个人,也有记得起名字的,也有看着面熟叫不上名字的,遂绕着桌子一一握手,不禁感慨万千。许多年前,钟子曰也经常出席这类场合,一进屋子,氛围立时就有。此时,却分明感觉自己是个外人。

招呼完毕他才注意到,坐席上都摆了桌牌的。正寻找自己名字时,突然看到有个桌牌上的名字竟是何小草,心里不由一颤。正疑虑间,周雪雁走过来说:“子曰老师,您坐那儿。”

钟子曰抬眼去看,却是在李凯身边,忙说:“我怎么能坐那里?我多少年都不碰诗了,今天是来学习的。”

李凯招手:“赶紧过来坐吧!你钟子曰也曾经是一面旗帜,不要太谦虚。”

随着省作协创作室主任以及省内几个评论家、诗人陆续到场,屋子里的气氛热闹起来。钟子曰跟大家招呼过后,正琢磨何小草怎么也来参加这个会,一抬头,恰好看见何小草走进来。周雪雁迎上去:“何姐,您能来,我真高兴啊。”

何小草说:“周老师的大喜事,我肯定是要来学习的。”

钟子曰留心听着两个女人对话,心里稍稍紧张。两个女人都聪明无比,今天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吧?正想着,何小草施施然绕着桌子走过来,跟周敬堂、李凯一一握手,随后转向钟子曰:“哎呀,钟处长,能在这里碰到你,可真是不容易!”

钟子曰笑:“我也觉着纳闷儿,何教练这么忙的人,居然也来捧场。来,我给你介绍一下省里来的嘉宾。”

一一认识过了,何小草转身面向周敬堂:“我给您带份贺礼。”说着,取出一个纸筒,从里面抽出一幅国画,名曰《竹林七贤》。

周敬堂执着一角,李凯捏着另一角,一屋子人都去看画。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啧啧称奇:“这是咱们省著名画家文伯韬老先生的墨宝。老爷子近年身体不是特别好,画不动了,这幅画当真难得!”

李凯满脸羡慕:“是啊是啊,文老的画,即便小品一幅,也已经难求……”

周敬堂显然也是懂的,手已有些哆嗦:“小草,你这礼物太重,我承受不起呀。”

何小草说:“周老师千万别这么说。书画嘛,遇上真正懂的才叫有价。落俗人手里,只论一平尺多少钱,真就俗了。您说对不对?”

一屋子人轰然叫好。

研讨会由李主席主持,指定钟子曰第一个发言。钟子曰赶紧推辞,李主席倒也不勉强。钟子曰边翻看诗集边听别人发言,未见多么精彩,隔靴搔痒居多。市里这些人,写了如许年,境界或者视野,依然巴掌大,未尝不是一种悲哀。

轮到何小草发言,钟子曰才格外留意起来。何小草说:“我可算不上诗人,好多年前写过几首,实在拿不出手。这些年混迹商场,浮躁迷离,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今天有幸能在这里谈诗,恍然感觉像参加一场盛宴。刚才诸位从文本出发,阐释周老师大作的文本价值以及延伸意义。在这方面,我是门外汉。我想说的是一个诗人所拥有的诗性或者灵魂,还想进一步强调,这两个词儿都应该加一个前缀——干净的,干净的诗性,干净的灵魂!我想问一下各位,我们真的敢毫不犹豫地说,我们的灵魂是干净的吗?从某种意义上讲,每个人心底都有诗性,扪心自问,我们那些或多或少,或清晰或朦胧的诗性,真是干净的吗?我们的内心真的没有蒙尘?真的没有一丝污垢?”满屋子顿时寂静无声,只有何小草的声音,“可我在周老师的诗里面,强烈感受到这种干净。因为,他是纯真的,他有童心,有爱心。他爱这个世界,所以,他看到的一草一木都有灵性。这是古今中外最原本的发自内心的情感。人类最初就生活在这种观念之中——万物有灵。一棵草,在他眼里是一个生命;一只背着米粒儿的蚂蚁也是一个灵魂。至少,我写不出这样的诗句,哪怕在我的笔下出现同样的句子,我也做不到内心纯净……”

钟子曰几乎是傻傻地看着何小草,她说的每一句话,都感觉像是跟自己说的。他完全没注意到,周雪雁自始至终一直在盯着他。

轮到钟子曰发言,有先前给诗集写的序做底,倒也有板有眼,但自我感觉远不及何小草的发言有力度。最后,省作协创作室主任发言,李主席总结,研讨会圆满结束。

一行人下楼前往大富豪。何小草跟在钟子曰身后。钟子曰扭头悄声说:“今天最好的发言就是你那个。”

何小草说:“承蒙夸奖,中午也一起去吃饭?”

钟子曰早和周雪雁定好,他是要签字的,还要坐主陪,非去不可。此时何小草一问,便觉稍有压力:“一起去吧,怎么?何教练还有要事?”

“你去,那我肯定就去啦。”说着,何小草伸出手来,扯一扯钟子曰有点儿凌乱的衣领。

不料,在他们身后的周雪雁扑哧一乐:“何姐姐真是个细心人!”

钟子曰和何小草一起扭头。何小草笑眯眯地说:“钟处长在政府做事嘛,得保持好形象。”

周雪雁却看着钟子曰:“钟老师你看,这种服务的事儿应该我来做,怎能让何姐操心?我真是不长眼色。”

俩女人似乎在暗中较劲,夹在中间的男人自然难受。钟子曰只得哈哈一笑,自我解嘲:“我好有当明星的感觉啊。”

下楼后,何小草走向她开来的越野车,周雪雁问钟子曰:“你怎么跟何小草认识的?”

钟子曰反问:“你们早就认识?”

周雪雁说:“大富豪的常客嘛,村长的妹妹,我要不认识,还怎么混呀?”

钟子曰哦一声,却没回答她此前的问题。

周雪雁冷笑:“现在,我倒对钟老师越来越崇拜了。”

钟子曰皱眉:“这是什么话?”

周雪雁轻笑:“实话。女人的直觉一向很准。”说着,竟伸手搀住钟子曰的胳膊。

钟子曰顿时一身冷汗,抬头去瞧何小草,却发现后者抱着胳膊,站在车旁边儿,正笑眯眯瞧着他。钟子曰急忙挣脱周雪雁的手,低声说:“好多人看着。”

“看见怎么啦?一个粉丝,掺扶下自己崇拜的老师,难道有错?”

钟子曰无言以对。见周老师和几位诗人、评论家站在前头说话,忙凑上去,趁机摆脱尴尬。

到了大富豪的包间,众人分头落座。钟子曰首先致辞,祝贺发布会成功举办,感谢众位作家、诗人、评论家出席。随后,坐在一侧的周雪雁也代表父亲致谢,特别指出要感谢钟子曰,委婉地说明所有会务所需都离不开钟子曰的大力支持。周雪雁说这话时,钟子曰注意着何小草的表情,何小草却不动声色。

外市的几位嘉宾都没有喝酒,创作室主任说下午还有一个活动要参加,几个人坐了一会儿,就匆匆离席。市里的作家诗人坐在一起,喝酒不用劝,都很主动。钟子曰举杯给周老师敬酒时,不免心情复杂。周老师悄声说:“子曰,除了感谢,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钟子曰说:“您太客气了。我真是应该道歉的。”

周老师奇怪:“道什么歉?”

钟子曰稍稍语迟:“很久前那个夜晚,实在是被逼无奈,登门骚扰,一直内心有愧。”

周老师哈哈一笑:“要不是那事儿,你哪能到香树街上去?咱俩哪能有机会见面?”说着举杯和钟子曰相碰,“现在还好吧?”

钟子曰明白他的言外之意:“能好到哪里去?您又不是不明白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敬堂说:“那就调节内心,别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人这一生,说长很长,说短呢,也没多少个日子,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活法儿。你做了选择,就得适应那种活法。瞧瞧今天到场这些人,半辈子为文,无非也就如此。你觉得他们过得幸福?却也未必。”

两人正说着,李凯端着酒杯晃晃悠悠过来了,脸上一派紫红,显见得喝了不少。逼着钟子曰喝掉半杯酒,李凯这才说:“钟处长,有个事情想求你哩。”

钟子曰说:“主席你千万别这么说,有事只管吩咐。”

“你也别主席主席的,这俩字儿听起来顺耳,实际上狗屁不是。现如今,作协算什么啊?我这主席当得真是惭愧。咱们市搞写作的这拨人里头,也就你出类拔萃,关键是有话语权。你抽个空闲帮着协调一下,我这边组织几个作家诗人到你们警营去采采风,回来写一批稿子,在咱们刊物上、在市里的报纸上发一发。”

“李主席,该惭愧的是我,这事我应该主动。今天你提出来了,我回去就办!”

李主席顿时兴奋起来:“那咱俩喝杯大的,我先替大家谢谢你。”

钟子曰连连摆手:“酒就不喝啦,事情我一定办。”他的目光扫过李凯稀疏的头顶,突然觉得有些悲哀。钟子曰知道,为扶持基层作者、办好内刊,李主席不得已四处化缘,委实不易。

李凯却不肯放下酒杯,先给自己倒满,钟子曰夺扯不过,也被倒了满杯。下午总不能醉醺醺去单位吧,可李主席的面子也不能驳,钟子曰正为难,却见何小草和周雪雁分别从两边儿转来,一起要向李凯敬酒。李凯说:“你俩稍等,这酒我是一定要和子曰喝的。”说着,转向另几个诗人,“你们知道吗?这酒我是替大家喝的。我跟子曰处长已说好,安排时间,请大家到警营去采风。”

几个作家诗人齐声喝彩,说这是好事情,酒必须喝!居然也纷纷倒上酒,一起举杯子。钟子曰知道这杯酒无论如何躲不过了,刚要端杯,何小草的手探过来,把酒杯接过去:“钟处长的酒量我知道的,我替他少喝一点儿,你们看行不行?”不管大家什么反应,先把钟子曰杯中的酒匀了一半到自己杯中。

钟子曰悄声问:“你不是开车吗?”

何小草微微一笑:“我在这里住都不用花钱。”说着,把那半杯白酒一饮而尽。

趁着空隙,周敬堂凑到钟子曰身边:“我看你还是不改本色,还是实在人。”

钟子曰略有酒意:“周老师,今天这日子,这场合,我觉得亲切!我真的很想找回从前那种感觉,可回不去呀。”

“回不去,没必要硬回。只要心底尚有一份善良在,不会有什么大偏差。”

钟子曰突然一阵羞愧,心说,你居然人模狗样,跟周老师说这个?抬头看周雪雁,却见她端起满满一大杯酒,面朝何小草:“何姐姐,我敬你一杯,咱们喝干!”

何小草面带微笑:“咱们俩女人,不能这个喝法儿。”

周雪雁说:“那怎么行?我是真心感谢的。何姐百忙之中来给我爹捧场,还送这么贵重的礼物,必须得谢!”

周围人面面相觑,脑子好使的,兴许隐隐约约感觉哪儿不对了。何小草不再推辞,抓起一个酒瓶给自己倒满:“我看,恭敬不如从命。”

周老师赶忙制止:“你俩别喝太多!”

话音未落,两人杯子一碰,都干了。众人一起拍手叫好。何小草早就脸色红润,但还没有什么大碍,周雪雁却已是醉眼蒙眬。钟子曰心知肚明,别看俩女人脸上挂笑,实际上,几乎等同于刺刀见血。接下去不知要发生什么事情,一旦盖子揭开,必定天下大乱。于是果断提议结束战斗。

大伙儿往外走时,钟子曰悄悄跟何小草说:“让我的司机把你送回家。”

二十三

次日中午,魏春打来电话:“财务处长这阵子很闲?”

钟子曰反问:“何以见得?”

“魏某今天偶尔翻报纸,一则消息说有个叫钟子曰的著名诗人,昨天参加了一场发布会。不会是跟你重名吧?”

钟子曰立时嗅到一股异味,坦白承认是同一个人。

魏春说:“重温旧梦?还是佳人有约?”

钟子曰心道果然来了。遂说:“旧梦已远,拾是拾不回来了。佳人只是偶遇,不是特意约的。那个周敬堂是老朋友,非要找我给《诗集》作序,又诚心诚意邀请我参加发布会,推辞不掉。”

魏春冷笑:“解释什么?故意模糊要点。算了,懒得跟你磨牙。一会儿你过来,咱俩一起吃午饭,有些事儿想和你聊聊。”

“我安排个地方吧?”

“不用。来尝尝我们食堂的菜,刚换个厨师,整得很像样。”

抬头看看时间已差不多,钟子曰喊来小王,说出去一趟。上车后,钟子曰问:“车上还有像样点儿的东西吗?”

小王说:“很贵重的没有。”

“不用贵重,小特色就行。咱们去财政局吃饭,再贵的东西人家也不稀罕。”

“有特色的,就是那个乒乓球拍儿。”

钟子曰一拍脑袋:“真是!你不说我都给忘啦。”

前些日子钟子曰去一个企业家那里吃饭。那人竟也喜欢打球,两人酣战数场,钟子曰占尽上风。企业家一高兴,将一只世界冠军签了名字的球拍送他。

钟子曰腋下夹着球拍,直奔魏春办公室。敲门而入,魏春上下打量他:“气色不错呀。”

“懂得养生之道了。”说着,钟子曰将拍子递过去,“给你的。”

魏春不屑:“我这里还少这个?国家队用什么拍子,我就用什么拍子。”

钟子曰说:“这上头有个名字,有点儿小意思。”

魏春接过,拉开封套,抽出来一瞧,眉眼儿一挑:“还真是!我家那小子就喜欢他。这我得收下。正好,我也有东西送你。”他拉开抽屉,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钟子曰,“一个大师给的,每晚服三粒就行。”又故意压低声音,“绝对管用。”

钟子曰最近就见过一个大师,他眼前立刻浮现出李万成的胖脸。他问:“这个大师没跟你套套近乎?”

“套了,老乡啊,居然一个镇上的。”

钟子曰说:“他还是我高中同学呢。”

“怎么可能?他比我大好多,说是常年清修,所以精神矍铄。”

“听他胡说八道,这人叫李万成,就是个混江湖的。”

魏春摇头:“这人的确有些手段,我见识过的。他给我看相,说了一些事情,竟然全吻合。我以前又不认识他。”

钟子曰说:“一个镇上的,能在市里干财政局长的有几个啊?这种人脑袋瓜子绝对好使,干这个就得耳听八方。”

“可有人很信他。”魏春停顿一下,又叮嘱,“这个只是咱俩说说,遇到外人可别提。”

钟子曰问:“是不是村长啊?”

魏春笑而不答。

钟子曰又问:“村长碰到什么需要化解的事儿啦?”

“不光村长。”但魏春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说,“不说这些了,先去吃饭。我让人包了水饺,你猜什么馅儿的?”

两人去了餐厅的包间,一张大桌子,就他俩。不一会儿,水饺端上来。钟子曰夹起一个,咬一口,顿时满口清香。

魏春问:“吃出什么味儿来?”

钟子曰摇头。

“小时候咱们都吃过这东西,白杨芒子,就是开春白杨树上生出的小花穗儿。”

钟子曰说:“这个稀罕。已是深秋了,哪来的这东西?”

“人在吃东西这方面想象力无穷。其实很简单,开春的时候洗净、晾干,保鲜袋包好,放进冰柜。”

钟子曰狼吞虎咽,抽个空说:“好久没吃到这么好吃的饺子了。”

“所以,并不是山珍海味才好吃。你觉得这顿饭该称作什么?”

钟子曰拍拍肚子:“忆苦思甜?”

“有点儿。但我觉得还得加上一重——居安思危。”

“怎么解?”

“山雨欲来风满楼啊。你不注意时政吗?前阵子,别处轰轰烈烈打黑,你们警方就没想法?”

钟子曰说:“我一个管钱的,操那么多心干吗?”

“世事难料,有些事情,提前预判很关键。”

钟子曰哦一声:“愿闻其详。”

魏春小声说:“经常洗裤头——时代日新月异,网络这么发达,别以为裤头穿在里面别人看不见。你当警察的还不懂吗?现如今,哪个人有本事能把隐私部位牢牢捂住?哪怕不穿了要扔垃圾桶,也要处理干净再扔。”

钟子曰连连点头:“有什么风声吗?”

“暂时没什么,所以才要居安思危。咱俩都是管钱的,更要保持足够的警惕。难道你不希望,再过二十年、三十年,咱们到山上去盖间屋子,对着头,再来一次野菜水饺盛宴?”

钟子曰说:“我脑子不够使,你得经常给我上课。”

魏春摇头:“现在你已经修炼成仙,我怕是教不了你了。”

钟子曰说:“你这是话里有话啊。”

魏春叹息一声:“明白什么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吗?”

钟子曰不语。

魏春看他半天:“记住我的话,勤洗裤头。”

回去的路上,钟子曰暗忖,魏春是不是意识到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他话里的意思,跟那天肖振鹏对他说过的话,其间有无联系?

小王突然问:“钟处,你相信算卦看相这事儿吗?”

钟子曰说:“半信半疑吧。怎么啦?”

“魏局的司机小马说,最近远山来了个大师,很厉害,算卦看相都很准,连小马的老娘什么时候去世都能算出来,还说小马的后妈比他年龄还小。大师还算出来魏局家里有一件东西摆放位置不对,是个青花瓷瓶儿,在客厅博古架上。”

钟子曰回忆一下,确实有那么一个东西。“有什么不对?”

小王说:“据说是个古董,真东西。不过,是从墓里挖出来的,阴气重。你想想,棺材里的东西,天长日久,阴森森的多吓人啊!魏局当晚就把那玩意儿收起来了。”

钟子曰稍稍惊讶,不为大师的水平,而是魏春家里的古董。他家既然有这个,恐怕别的私藏也不会少。嘴上却说:“这有什么,有些人还专门在家里放个小棺材模型,升官发财嘛!”

车开进公安局大院,猛不丁儿见崔亚男从大楼里出来。钟子曰推开车门问:“崔大队到局里来干什么?”

崔亚男脸上紧绷绷的:“公安局是你家开的啊?”

钟子曰咦一声:“中午吃的什么,这么大火气?”

“原子弹。”

“真是腐败!我们见都没见过,你都敢吃?”

崔亚男这才露出笑容:“反正也来了,正好你也在,干脆去看看你那儿有什么好茶,打个小劫!”

进了钟子曰办公室,崔亚男一屁股坐在钟子曰的座位上,抱着胳膊:“我自己动手,还是你给我拿出来?我怕翻出什么少儿不宜的东西来。”

“整个儿屋子里你随便翻,愿意拿什么就拿什么。”说着,钟子曰去给崔亚男泡茶,“这个点儿,你到局里来干什么?”

崔亚男果真去翻箱倒柜:“汇报一个案子。”

“你直接汇报,肖振鹏不吃醋?”

崔亚男哧的一声笑:“他吃什么醋?他乐得清闲。”见钟子曰脸上笑容暧昧,崔亚男突然警惕起来,“你什么意思?有话直说,有屁快放。”

钟子曰说:“跟领导跟得很紧啊。”

崔亚男呸的一声:“这年头儿,难啊!跟不上,是麻烦。跟紧了,也是个麻烦。奶奶的,老娘我就不是人啊?”嘴里说着,手底下也不闲着,翻出一盒茶叶,端详片刻,扬扬手,“这个收啦。”

那是一个老板送的,小小一盒,说是两千多元。钟子曰说:“妹妹你真有眼力。”

崔亚男今天明显气不顺,她是不轻易来市局的,好不容易来一趟,脸色这么难看,八成是有事。有心问一下,又觉得不好开口。不过,崔亚男的脾气他是了解的,自己不问,她怕是也憋不住。果然,崔亚男说:“刚才你不是还问我吃什么吗?吃他娘一肚子气。”

钟子曰问:“姓彭的?他敢对你发火?”

崔亚男嗓门儿高起来:“那是个什么鸟玩意儿,你还不知道?你们男人,个顶个不是好东西!”说着,脸色竟起了变化,眼睛一红,泪珠儿马上滚落出来。

钟子曰已经意识到是什么事了,这是他绝对意外的。愣了片刻,赶紧拿毛巾递过去。崔亚男擦一下眼睛:“我跟他汇报案子,说着说着,居然想对老娘动手脚,我扇了他一巴掌!”

钟子曰大惊:“真打啦?”

“我怕他干吗?大不了鱼死网破。姓彭的早就起坏心眼儿了,就他那癞蛤蟆样,我会搭理他?平日里当他是上司,敬着他罢了。”

钟子曰想起那晚唱歌的时候,崔亚男还是对彭长天一心巴结的样子,现在怎么闹成这样?但这事不好细问,于是转移话题:“我刚才说跟领导跟得紧,是指肖振鹏。”

崔亚男擦擦眼睛:“你呀,顾好你自己就行。”

话里有话,钟子曰不由得抬抬眉毛:“什么意思?”

崔亚男压低声音:“理论上讲,咱俩是一条绳上的。我怎么当上的大队长,你怎么坐到这把椅子上,哑巴吃馄饨,心里有数。”

钟子曰说:“这就是我喊你上来坐坐的原因。”

“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个忌讳?你见过哪个圈子里的人像蚂蚁那样凑群的?私底下关系可以很好,表面上却不怎么走动,就是怕有人瞎联系。再者说,寡妇门前是非多,这道理你不懂?背地里嚼舌根子的无非说两件事,我跟你钟子曰不清不楚,再就是,我是冲你保险柜里的钱来的。”

钟子曰说:“你想多啦!老同学嘛。”

“我想的可能比较多,但绝对不会错。至于肖振鹏,你说,难道那不是棵大树吗?我不论做什么,底线还不是为了自保?再说,肖振鹏不是那号人。”

钟子曰说:“他胸有大志。”

崔亚男连连点头:“很对。我们以前都看走眼啦,我现在开始怀疑,他下来另有目的。”

钟子曰不动声色:“当然,要不下来干什么?”

“你没明白我的意思。我是说,这是省厅特意安排的。有些案子,仅凭远山的力量是进行不下去的。”

钟子曰问:“比如宋韬?”

崔亚男轻笑:“那不过是个小卒子。”

钟子曰小心翼翼地问:“那些钱,你觉得会在哪里?”

崔亚男看着他的眼睛:“你这么聪明,还问我?”

钟子曰惊出一身冷汗,微微点头,瞧着窗外不语。崔亚男掏出烟来,递一支给钟子曰:“跟我说实话,你坐在这把椅子上之前,有没有拿大砖头去砸人?”

钟子曰说:“我要说没有,你信吗?”

崔亚男说:“最好没有。如果没有,那我就换一种方式去理解。”

“什么方式?”

“走桃花运了呗。”崔亚男歪着脑袋端详钟子曰,“我就纳闷儿,你这人的魅力究竟在哪里呢?”

钟子曰说:“一叶障目,不见森林。我的内涵,你看不懂。”

崔亚男突然问:“老钟,假如当年我不追何刚,而是去追你,你觉得咱俩能成吗?”

“从技术上讲,这个更具有可操作性。我一个农村孩子,别人不嫌弃就谢天谢地了,何况送上门来的。”。

崔亚男一声叹息:“唉,要是咱俩成了,都不是这个命,我绝对不是这样子。本来,我也不是好高骛远的人,也不想去争什么,可不知怎么,一步步就走成这样了,现在变得像个怪物,好人都躲我远远的。”

钟子曰说:“难道我不是好人?”

“你……勉勉强强吧,你以为自己没变化吗?我都不想说你。”

钟子曰知道崔亚男没说错,自己变成什么样子,自己最清楚。他不想跟崔亚男讨论自己,把话题又扯回来:“我觉得,现在是非常时期,一举一动,必须当心。”

崔亚男叹息一声:“你以为当心就能躲过去?树倒猢狲散,最大的希望是大树不倒,否则,再当心也没用。”

钟子曰想到一个问题:“你说肖振鹏是有备而来,他是要做大动作?”

“现在还不敢确定他是来之前还是来之后做这个决定的。总之,现在他跟何刚联手,貌似已经找到突破口。”

钟子曰皱起眉头,当年的老同学,现如今已经站在两条线上。他又想起两次去度假村的情景,何刚和肖振鹏十有八九早就结成同盟。钟子曰问:“肖振鹏来远山,有没有何刚的因素?”

崔亚男说:“老钟,你问了个很有技术含量的问题。你知道何刚为什么抓住这案子不放?”

钟子曰试探着说:“跟许多年前高速路上发生的一起车祸有关?”

“跟车祸本身有没有关系我不好说,能肯定的一点是,跟车祸中死了的那个人有关。可笑的是,你和我成了漩涡里的两只小虾米。我呢,毫不讳言,是往里冲的。你钟子曰呢,到现在我还是觉得有些稀里糊涂。你知道我曾做过一个什么猜想吗?”虽是问句,但崔亚男并不需要钟子曰回答,她继续说,“何小草近些年已经萌生退意。她跟我说过好多次,要去周游世界,趁着年轻出去看看。自从开了乒乓球馆,心思都放在那一块儿。或许你的出现,恰好是村长跟她做的一笔交易。”

“交易?”

“何小草可是一员得力干将,手头有一大批资源。她若隐退,对某个利益集团是很大的损失。”

钟子曰有些懂了:“你的意思是,村长把我的事情解决,她就继续留在这个阵营?”

“猜测而已,否则村长和老大不会这么费心思。”

钟子曰一声长叹:“可悲啊!”

“你可悲什么?比我强多啦。我是没人管的。开弓没有回头箭,只有向前冲,冲到哪儿算哪儿。”见钟子曰欲言又止,崔亚男说,“都说到这份儿上了,还顾忌什么呀?”

钟子曰说:“亚男,我真的担心你。”

崔亚男又点上一支烟,烟头微抖:“有什么办法?都这样啦……你知道我去给彭长天汇报什么案子?村长养了个小白脸,你见过吗?”钟子曰想起给丹妮开跑车的那个小伙子。“那孩子叫小涛,被何刚抓了,因为贩毒。”

“果然开始动手啦。”钟子曰问,“老彭什么意思?”

“捞人呗!”

“那你也是捞人的?”

“不捞能行啊?这时候,捞别人就等于捞自己。”

钟子曰问:“以前,下雨的时候,你也给她打过伞?”

崔亚男哼了一声:“老钟啊,你这问题问得有点儿弱智。”

钟子曰点点头:“我懂啦。”

“我说过,开弓没有回头箭。理论上讲,只要你走上这条路,就是走钢丝。目前是个坎儿,走过去柳暗花明,走不过去,一脚踩空,摔死拉倒!”

钟子曰长叹一声:“这钢丝……我实在是不想走。”

“不可能的。有人会推着扶着你走。为什么有人传言你要到分局去干一把手?那个位置手上权力有多大,你知道吗?那可是把好伞!“

钟子曰惨然一笑:“那你呢?接下来什么位置?”

“不出意外,我会直接到市局来。至于干什么,暂时保密。”

钟子曰盯着崔亚男:“出意外呢?”

崔亚男沉默半晌,突然冷笑:“所以,现在只有赌!”

钟子曰突然醒悟:“你今天跟我上楼,另有目的吧?”

“老钟,你已经具备当局长的潜质了。我就是来给你鼓劲儿的。有时候,人的精神状态也决定命运,缺口往往会在意志薄弱的人身上打开。这是老大的话。老大说,这话应该在合适的时候,让钟子曰听到。行了,今天就说到这儿。”崔亚男一拍巴掌,“看在我这么坦诚的份儿上,今晚安排一场吧?你当上财务处长以后,还真没在你妹妹身上出过血,你是想当廉政典型吗?”

“好,你定地方,顺便喊上何小草。”

崔亚男又是一阵冷笑:“我就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那就去薰衣草吧?那里的红酒很吸引何小草。”

钟子曰嘴里直吸溜:“真打算宰我一顿?”

“人家为博美人一笑,都敢点烽火。花几个钱你就心疼啊?又不是掏自己腰包。”

所谓薰衣草,是远山城北半山腰上的一家酒庄,老板是个英文名字叫杰瑞的南方人。他在远山做房地产生意,在城东城西各建一座楼盘,整体设计理念很洋派,卖得很火。两座楼盘很快售罄,杰瑞却没撤退,据说是要在远山城北一处空地打造仿南方风格的园林,目的自然是为了捎带建造别墅区。

薰衣草酒庄格局不大,却是远山精英出入之地。钟子曰先到,崔亚男事先打了招呼,还要带个伴儿,否则给钟子曰和何小草当灯泡太没意思。不一会儿,两女一男赶到,驾车的果然是个姓刘的小伙子,身体健壮,钟子曰和他一握手,顿时觉得对方手上颇有力度。

进了大厅,一个面皮白嫩的小伙子迎上来招呼:“崔姐、何姐。”又看着钟子曰说,“钟处长是稀客。”原来,这就是杰瑞。

崔亚男说:“瑞老板,安排好没有?”

杰瑞一笑:“还是那个房间,早给你们留着了。”

一进房间,钟子曰稍稍吃惊,这房间也确实大了点儿,倒像是一间小型舞厅,一张大桌子就摆在屋子中央,桌上的西式餐具闪着银光。四人入座,杰瑞并没坐下,凑到崔亚男耳边嘀咕几句。崔亚男说:“那你先去忙。”

杰瑞向众人表示歉意,然后两手轻轻一拍,屋子里顿时响起音乐,一个身着燕尾服的黑人老头儿托着红酒,彬彬有礼地走过来,身后还跟着几位花枝招展的女服务员。崔亚男说:“哥,今天是你请客,整两句吧?”

钟子曰眨巴着眼睛,看看何小草,又看看身后一行美女:“这个阵势太吓人了,农村孩子没见过世面,一害怕没话说了。”

何小草呵呵一笑,回身一摆手:“你们都去吧,有事情喊你们。”

为首一个女服务员笑着说:“何姐,我们就在外面,随叫随到。”

钟子曰举起高脚杯:“莫使金樽空对月……”接着就没词儿了。这两天的信息量太大,太集中,他有点儿接收不过来。而且刚刚还沮丧着,转眼又跑到这么奢华的场合,情绪一时也跟不上。

崔亚男瞧着他:“平时挺能说的,怎么哑了?”

钟子曰的目光却飘向崔亚男身边的男士:“你还没给介绍,人家小刘是做什么的。”

小刘说:“钟哥,我是健美教练。”

钟子曰连连点头:“看上去就像。”

小刘还算健谈,很专业地向两位女士介绍女性健身需要注意的问题。钟子曰心说,何小草曾经是专业乒乓球运动员,这个还能不懂?倒是崔亚男,空顶着一个刑警队长的名头,毕业后估计极少锻炼。

四人边说边聊,均是家长里短。趁着对面两人私聊的间隙,何小草低声对钟子曰说:“最近出了点儿小事儿,听说了吗?”

钟子曰问:“你是指丹妮那边?”

何小草不置可否:“记住,尽量不要牵扯进去,保护自己很重要。”

钟子曰心里一热:“我知道。”

“说不定,我是害了你……我自己都在想方设法跳出来,没想到,又把你扯进来。”何小草举起酒杯跟钟子曰一碰,“你如果一直写下去,一定是个好诗人。”

钟子曰无语。

何小草突然一声轻笑:“看来崔丫头真打算狠狠宰你。你知道这酒多少钱一瓶?”

“这么美好的夜晚,谈钱多俗啊?”说着,钟子曰伸出手,“能请小草女士跳个舞吗?”

何小草莞尔:“你不怕踩我的脚了?”

二十四

收到崔亚男的短信,已是两天过后。就四个字儿:“人被捞走”。

钟子曰看着那几个字良久,然后摁下删除键。他不知道是应该松一口气,还是应该更加担心。这时,市长秘书打来电话,说张市长有请。

张坤办公室里没有别人,示意钟子曰落座,他直奔主题:“李魏到市局已成定局,近期就要报到。”

钟子曰的心怦怦乱跳,脱口问:“这么快?我以为要过了春节。”

“速战速决吧,夜长了,梦就多。”

钟子曰知道这话里内容复杂,不敢接腔。

张坤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你心里得有个数。”

钟子曰小心翼翼,故意绕开主题:“我的任职期还没到。”

“不拘一格降人才嘛!剩几个月而已,让那边的政委先顶一阵子。这个,也不是没有先例。不过,那是个重要岗位,考验人啊。”停顿片刻,张坤似有意似无意地说,“财务这边的事,要抓紧处理妥当,别拖泥带水。”

接下来,张坤把这事暂时撇在一边,和钟子曰闲聊了几句,最后话题竟然落到李万成身上。张坤问:“最近城里来了个大师,你听说过没有?”

钟子曰坦言:“倒是听说过一个,不知您说的是不是他。”

“那人你了解吗?”

钟子曰不明白张坤的意思:“您说的是修为,还是背景?”

张坤微微一笑:“什么都行。”

“修为嘛,不好判断,但此人来历我倒略知一二,那是我高中的同学。”

张坤哦一声,似乎饶有兴趣:“你同学里头还有这号能人?”

钟子曰稍作犹豫,说:“据我侧面了解,这个人差不多就是个骗子。”

张坤眯起眼睛:“骗术很高明啊,一些看上去挺精明的人都被他忽悠了。”

钟子曰内心一紧,不知该如何接话,只好沉默。

张坤又问:“既然是你同学,最近有联系没有?”

钟子曰说:“他刚来的时候见过一面,不知现在走没走。”

张坤突然笑了:“他在远山的女弟子那么多,怎么舍得走?我看他是要在远山扎根,听人说,要置办房产呢。你用点儿心思,打听下这人到底有多大能耐。”

钟子曰点头:“找个机会,我探他一下。”

张坤放低声音:“听说,他跟京城好些人有关系。”

回到办公室,钟子曰拨通李万成的手机:“这几天我一直忙,今天才突然记起,想问一下大师,是否已离开远山?”

李万成说:“大师今天不在远山,但明天要回那儿。大师发现,跟远山很有缘,得住一阵子。”

钟子曰嘿嘿一笑:“跟一个富婆有缘吧?我发现,万成你确实是大师!”

李万成哈哈大笑:“人有多大胆,地有多大产。这种事儿,要先看胆量,后看能力。”

“大师到远山,总得吃同学一顿饭吧?也别老是跟那些大腕儿混,明天你回来,我给你接风。”

李万成一口答应:“好,回去后跟你联系。”

钟子曰顺口问:“大师在京城里?”

“非也。不过,邀我游山玩水的客人,却是皇城根的人。”

放下电话不久,吴菲拿着一份单据进来请他签字,是订购何小草运动服的那笔钱。

钟子曰问:“发票谁送来的?”

吴菲说:“李主席。”

“他怎么不自己来?”

“他说有急事,放下单据就走了。”

钟子曰思索片刻:“这钱由你直接转,还是李主席先领走?”

“李主席说由他来转。”

钟子曰说:“先放我这儿,他要是问起,就让他来找我。”

等吴菲离开,钟子曰打电话给何小草。听上去,何小草气喘吁吁:“钟局有何吩咐?”

钟子曰故作惊诧:“我打错电话啦?”

何小草呵呵笑道:“没打错,我就是何教练。”

“可我不是钟局呀。”

“我先练习一下,省得以后不好改口。”

虽然接近事实,但钟子曰还是觉得话题太敏感,不好继续开这样的玩笑,赶紧言归正传:“你跟我们局那笔生意,大约多少银子?”

何小草反问:“是不是发票交到你那里了?”

“是啊,我总得有个数吧。”

何小草说:“非得那么认真吗?我第一次跟李主席打交道,得给人点儿面子。里面弹性不大,你完全可以睁只眼闭只眼。”

钟子曰说:“字我肯定签。我感兴趣的是,弹性有多大?”

“这是商业秘密。做事儿要讲规矩,尺度我自己掌握,人家也没多要。”

“我就是觉得这老头儿很有意思,把单据留给内勤就走人啦。本来想治他一下,看你面子上,放过他了。”

何小草却说:“你放过他,我却不能放过你。这两天,我翻来覆去琢磨,觉得还是有必要跟你好好谈谈。”

“谈什么?”

“谈什么暂时保密。你什么时候有空?这天儿眼看着要下雪,要不就一起赏个雪?”

放下电话,钟子曰心想,饱暖思淫欲这话看来是对的。此时,那个小凶险似乎已擦肩而过,局势稍稳,你就心里一松,又开始跟女人打情骂俏了。

不一会儿,老婆佳惠打电话来,说晚上要跟子怡一家吃饭。钟子曰问:“怎么突然想起一块儿吃饭了?”

佳惠说:“姓钟的,我都不知道你整天忙什么?一个小小的财务处长,芝麻粒大的官儿,放北京去,一脚捻死一片。要让你当上市委书记,还能搞成神经衰弱吗?这几天有个重要日子你还记得吗?”

“老婆的话生猛。人能量有大有小,你老公只能干到这一步。”边说着话,钟子曰边看日历,终于醒悟,“老婆,我错啦!明天是宝贝的生日。”

佳惠冷笑:“总算能想起来。听着,下一个事儿尤其重要,今晚上学校开家长会,马老师说了,必须当爸爸的去!”

钟子曰抬头看墙上的挂钟,时间完全来得及。“好,我去,我去!”

“你也该体验一次啦。这辈子不参加一次自己孩子的家长会,也是个人生缺憾。开完会直接去酒店,我们等你。”

来到学校,正在楼道里寻找女儿乐乐所在的班级,恰好见她迎头走来。乐乐一愣:“爸,真是你?我不是跟妈妈说让她来的吗?”

钟子曰顿时觉得里面有内容:“我来怎么啦?”

乐乐眨巴几下大眼睛,忽然脸上堆笑,走过来挽住他胳膊:“老爸你来当然更好啦!你说,你是不是我亲爹?”

钟子曰歪着脑袋,瞧女儿半天:“难道是鸿门宴?”

“不至于,我保证你没生命危险。但是,我必须提醒你一下,你要有心理准备。马老师最近更年期综合症发作,脸色难看,话可能也不好听,你忍着点儿。”

钟子曰说:“闺女,你是不是惹祸啦?”

“爹啊,你还不知道你闺女?哪是个惹事的人?马老师对我可能有点儿小误解,你得允许人家发表不同意见,对不对?”

钟子曰不由得重新审视自己的女儿,心说小丫头变化怎么这么大?我平日还真是忽略了她。

女儿领他进了教室,指给他要坐的位置,自己收拾书包先走了。不一会儿,班主任马老师走进来,将手里一摞试卷往桌上一放,举目四顾。钟子曰觉得她气色还不错,不是闺女所说的样子,而且也不到更年期的年龄,只是表情严肃,稍见刀光剑影。这么想着,正好与马老师对视,定格三五秒,后者微笑:“今天多了几张新面孔啊。钟乐乐的爸,第一次来开家长会吧?难得啊难得。”

钟子曰连连点头。马老师不动声色,又扫视一圈儿,开始进入正题。尽管钟子曰早有心理准备,还是越听越不安。马老师上来先通报刚刚进行的一次考试成绩,每个孩子各门课程的分数、总分、班内排名、年级排名,都在大屏幕上一目了然。钟子曰寻找乐乐的名字,居然排在中后。刚进初中时,女儿的成绩还靠前,怎么变成这样了?他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不希望自己来。又想,你已经好久不关注孩子的学习啦。

老师开始评点,真叫口若悬河,一讲就是一个多钟头。终于演讲结束,马老师点到几个名字,让几位家长暂留片刻,其中就包括钟乐乐的家长。钟子曰忐忑不安,知道下一个环节必定是分别训话。第一个是位皮球状的男子。马老师问:“王总是吧?”

王总摆摆胖手,以示谦虚。

“是不是已给孩子规划好蓝图?将来越过大洋,直飞美利坚?”

王总笑着说:“确实有这个想法儿。”

马老师也笑眯眯的:“家里攒下很多钱吧?”

钟子曰顿时嗅到硝烟。王总微笑不语,神情略显尴尬。

马老师说:“李嘉诚的钱也不少,可人家不这么教育孩子。你知道你儿子都干了些什么吗?上周刚给外班一女孩儿买了部手机,两千多!”

姓王的勃然大怒:“小兔崽子,看我回去不收拾他!”

马老师抱起胳膊:“我就奇怪了,一个孩子,你给他那么多钱干什么呀?”

王总说:“我真是不清楚。我哪有时间管这个?都是他爷爷奶奶惯着,压岁钱都几万几万地给。”

马老师不住点头:“我知道。你是大老板嘛,整天在天上飞。不过呢,这也有坏处,不接地气呀。抽点儿空,了解一下地面儿上的情况。”

王总抹一把脸上的汗,嘴巴翕动几下,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马老师挨个儿训话,钟子曰越来越心惊胆战。那些被训之人,里面不乏有头有脸的,在外面呼风唤雨惯了,却一个个低头耷脸地离开教室。最后,剩下个钟子曰。他暗自庆幸,这样子好,不必让众人围观自己的惨状。见马老师的目光转到自己身上,钟子曰急忙满脸堆笑,主动问:“是不是乐乐给您添麻烦啦?”

马老师半天不语,突然问:“最近几年,远山市社会治安形势怎么样?”

“还行,还行。”

“你白天黑夜的都要靠案子吗?”

“没那么忙。我不在一线。”

“那你了解乐乐那个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吗?”

钟子曰有点儿心慌:“我确实不知道。”

“你也不在地面上走?”说着,马老师慢慢走近,站到钟子曰跟前。钟子曰立刻压力倍增,不知接下来是不是一场暴风骤雨。不料,马老师却问:“现在你还写诗吗?”

钟子曰抬起头来:“不写啦。”

“你知道我教什么吗?”

钟子曰大窘。他还真不知道。

马老师说:“我教语文。”

钟子曰急忙道歉:“对不起,我应该多跟老师交流。”

“我还没教乐乐的时候,曾经把你的一首诗作为阅读分析题,放到学生的模拟试卷里。”

钟子曰没想到马老师还曾经是自己的粉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更不知马老师提这件事到底什么意思。

马老师继续说:“我第一次读你的诗是在大一,那还是全民写诗全民读诗的年代。我学中文,也写点儿东西,当然很关注家乡的作家。实话说,当时市里那么多诗人,我就记住你一个。”

“这个……我倒真没想到。那是很久以前的事啦。”

“是啊,你们那个年代的诗人,全国范围的,我感觉现在都差不多集体失声了。有的屈从现实,无可奈何,不愿发声;有的,早就寻找别的门路,或做官,或经商,或安于现状,安安稳稳过小日子,没有声音可发。你或许是后一种吧?听说,你的官做得也不小?不过,事儿做得再大,孩子也需要关注。”

钟子曰说:“乐乐成绩下滑这么厉害,我真没想到。”

“我之所以叫你来,主要是因为这个。她妈妈当老师,我俩还很熟。当老师的,对别人家的孩子有很多办法,但对自己的孩子往往束手无策。”

“乐乐是什么问题?”

“早恋。”

钟子曰有点儿头晕目眩。

却听马老师说:“那男孩儿在另一个班上,叫何小西。”

钟子曰脱口而出:“小西?”

“看来你认识?”

钟子曰觉得有点儿好笑。何小西是何刚的儿子。多年前,李子怡经常开玩笑,要乐乐给她当儿媳妇。接着,他意识到问题严重。这俩孩子青梅竹马,恐怕比别的孩子更不容易拆开。“我跟何小西的爹是同学,乐乐的妈跟小西的妈是同学。这俩孩子从小就认识,有没有这种可能,他俩只是很熟,不是那意思?”

马老师的语气不容置疑:“俩孩子在小树林里接吻,我亲眼所见。大诗人,你给我分析下,他俩这是几分熟?”

钟子曰大窘。

马老师也没继续让他难堪:“这个确实有些麻烦,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但你也看见了,乐乐的成绩一落千丈。初一的时候,她还是班级前三名呢。明年就中考了,这样下去很危险。你们两家大人都熟,倒是好事儿,你跟何小西的家长多交流下,这时候不能捂着藏着,大家一起面对。”

钟子曰连连称谢,突然记起一件事:“乐乐她妈知道吗?”

“我没告诉许老师。你的老婆你还不了解?平时不温不火,真生起气来,跟炮仗一样。再说,女孩子嘛,跟爸爸更容易沟通。切记,别发火,别来硬的,对这俩孩子更不能。”

跟马老师告辞,钟子曰正要出教室,马老师突然在身后问:“你以后还写诗吗?”

钟子曰苦笑:“你看我现在还像个诗人吗?”

马老师轻轻摇头:“可惜,可惜……”

二十五

赶到酒店的时候,大家已经聚齐。李子怡问:“头一回去开家长会,感觉如何啊?”

钟子曰明知乐乐正在注视自己,却没去看她。“感觉很好,班主任也没训话,就说了一下考试情况,没针对个人。今晚上咱们两家聚会,不谈学习,不聊工作,免得乐乐和小西不高兴,对吧?”

说着,钟子曰去看小西,那孩子躲着他的目光。钟子曰心说,这俩小东西,我还真小瞧了你们!

李子怡笑问:“不聊学习,不聊工作,那聊什么?”

钟子曰说:“喝酒,拉呱儿。”

李子怡说:“你忘记主题啦,今晚咱们两家提前给闺女过生日。”

佳惠说:“小孩子家的,过什么生日?”

乐乐急了:“怎么不能过?我今晚上就开始收生日礼物啦。”

何刚扭头看儿子:“小西,你给乐乐准备礼物没有?”

乐乐一摆手:“我不要他礼物。我们俩就跟哥们儿一样,礼物不礼物的,无所谓。到时候还得费心思给他挑,免了吧。”

李子怡笑:“看我们家乐乐多会过日子。”

钟子曰端详着女儿,眉头稍皱。这孩子还真是长大啦,开始耍滑头了。没过一会儿,钟子曰突然发现氛围有些不对。以往这种聚会,大人小孩儿分别捉对,各有各的话题,说个不亦乐乎。可今晚,似乎突然之间变得生疏了,每个人都仿佛心事重重。何刚和他之间果然不再说工作,可除了工作,其他的话却成了温吞水。李子怡不时引起些话题调节气氛,但钟子曰感觉得到,她是没话找话。至于那俩小家伙,如果不是钟子曰已经知情,倒觉得他们的表现实属正常。小西自小就不善言语,乐乐是话多的,小时候俩人在一起,像是女孩儿在欺负男孩儿。钟子曰冷眼旁观,发现俩孩子都小心翼翼,遮遮掩掩,大部分时间都在低头摆弄手机。

这饭吃的,有些别扭。钟子曰想打破僵局,低声问何刚:“怎么啦?情绪不佳啊。”

何刚却反问:“难道你不知道原因?”

“这话奇怪,我能知道什么?你又不跟我汇报。”

何刚说:“逮住个小崽子,贩毒的,却被人横插一杠子,撬走啦。”

钟子曰自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但不能表露出来:“为这点儿屁事儿不高兴?”

“你们大领导,当然不屑一顾。我们在基层,好不容易坐实一桩案子,却鸡飞蛋打,你说能高兴得了?”

钟子曰举起酒杯跟他一碰:“年岁也不小啦,还整天为案子上火。”

喝了一口酒,又是半天无话。别别扭扭,总算把饭吃到尾声,钟子曰和何刚分头打电话,要各自的司机来接。下楼时钟子曰注意到,小西和乐乐走在最后。

来到院子里,钟子曰把何刚拉到一边儿:“老何,这两天找个时间咱俩单独见个面儿,有个事儿得认真谈谈。”

何刚一笑:“有必要吗?”

钟子曰知道他还在为放人的事心存芥蒂。

果然,何刚说:“小崽子怎么被人捞出去,你心知肚明。”

钟子曰实话实说:“我的确知道这事儿。不就是丹妮养的那个小白脸吗?”

“知道还跟我弄虚的?”

两人的话越来越拧,钟子曰只好说:“明天吧,你要有空,我去你那里。”

何刚奇怪:“你要谈的事情很重要吗?先透个底儿?”

钟子曰问:“你儿子最近学习成绩怎样?”

“略有下滑。”

钟子曰捅他一拳,几乎咬牙切齿:“你儿子跟我闺女在谈恋爱,你知道吗?”

何刚一愣:“怎么可能?”

钟子曰指着何刚的鼻子:“所以我要单独跟你谈,必须谈!”

何刚嘿地一笑:“现在就要彩礼,有点儿早吧?”

钟子曰气急败坏:“正经一点儿好不好?我闺女的学习现在都到中游以下了,明年中考,你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这事情很严重。好吧,明天找个地方,边喝边聊。”

两家人各自上各自的车。钟子曰一家,一路上几乎无话。到家后,乐乐迅速闪进自己的屋子里,半天不出来。钟子曰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佳惠收拾停当,过来悄声问:“开家长会说些什么了?”

钟子曰反问:“上次她成绩怎样?”

“不算很好,中游以上吧。我觉得正常,上次的题确实有些难。”

钟子曰说:“这次快倒数啦。”

许佳惠腾地一下子火了,扭头要去乐乐的屋。钟子曰急忙制止:“你等等!先不要去,我有话跟你说。”

两人进了卧室,钟子曰关紧房门,悄声说:“知道为什么成绩下滑吗?我跟你说了,你千万别跟个炮仗似的,一下子就炸。”

佳惠问:“真让马老师留下了?”

钟子曰点头:“头一回遇见那么厉害的女人。”

许佳惠冷笑:“觉得当官儿了不起是吧?我们当老师的,还真没把你们放眼里。”说着一摆手,“让你给搅和乱啦,你说怎么回事儿?”

钟子曰双手一摊:“早恋了……”

许佳惠转身又要走。钟子曰喊住她:“你看看,又要炸。你不想听听她跟谁谈恋爱吗?”许佳惠忽悠一下转回来,钟子曰说,“小西。”

“这怎么可能呀?小西?那孩子跟个闷瓜一样。”许佳惠抱起胳膊,咬着嘴唇,“怎么这个样子呢?才初三的孩子。都怨李子怡,干闺女干闺女的,越走越近。我当年就跟你说,咱们不要这种关系,你不是和稀泥吗?”

钟子曰一脸无辜:“那时候哪想得到会这样?”

佳惠一屁股坐在床边上:“现在不一样啦。我有点儿烦李子怡。”

钟子曰回想刚刚吃饭的情景:“对呀,你俩今晚情绪也不对,怎么回事儿?”

“还不是为职称?我评上副高,她没评上。我评上怎么啦?我连续好几年全市优秀教师,不应该吗?别人冷嘲热讽,我可以当屁放,李子怡也给我脸子看!还跟别的老师说,人家老公认识市里大领导……”

钟子曰只有好言相劝:“别跟她计较。”

许佳惠问:“你跟何刚是不是也有事儿?”

钟子曰说:“我跟你说件事儿,你知道就行。很有可能,我会到分局去,给何刚当一把手。”

“那你不就成何刚的直接领导了?”许佳惠貌似解了恨,“让李子怡念叨去……”稍顿片刻,又问,“我怎么觉着,你这些年也太顺利了。怎么就选中你了?你能当财务处长,我已经觉得意外,莫非,天上又掉馅饼?你干着管钱的差事,可千万别出什么差错。子曰,我没什么奢求,只求全家人安安稳稳。”

钟子曰说:“放心,你老公胆子很小。”

许佳惠长舒一口气:“现在解决乐乐的事。你什么意见?”

钟子曰说:“今晚下楼时,我跟何刚说了,要和他认真谈谈。”

“他什么意思?”

“他说,现在就谈彩礼的事儿有点儿早。”

“做梦吧!看小西那个歪瓜裂枣的样儿!我就奇怪,乐乐什么眼神儿,一点儿都不随我。”

钟子曰哭笑不得:“这都哪儿跟哪儿呀?不是眼神儿的事。这个时候,就不该考虑这种事儿。”

“是啊,可事情摆在眼前,他们两口子绝对有责任!你跟何刚说,让他管好儿子!”

钟子曰说:“这肯定要说的。不过,万一是乐乐主动的呢?”

许佳惠瞪大眼睛:“怎么可能?我跟你说,都是李子怡给哄的,老早她就说什么要乐乐给她当儿媳妇。你看看,人家得逞了吧?”

钟子曰说:“你先消消火。这个时候千万别跟闺女谈,一谈就崩。这么大的孩子都有叛逆心理,这你还不懂?”

许佳惠叹口气:“教书这么多年,看见一对一对早恋的孩子,现在轮到自己闺女了。”

“所以,你先别去招惹孩子。”

许佳惠点点头:“现在我确实不能去,你去看一眼吧。我这才反应过来,刚才俩人磨磨唧唧走在后面,肯定何小西给她买什么礼物了。”

钟子曰站起身:“你这反应不够快的吗?我去瞧瞧。”

来到乐乐门前,钟子曰先敲门,问一句:“乐乐,你在干什么?”

乐乐说:“写作业呢。”

钟子曰推门而入,乐乐回头瞧他,不说话。钟子曰见桌上一字排开一些小东西,手串儿、挂饰、布娃娃之类,笑问:“收这么多礼物?”

乐乐抿嘴一乐:“互相倒腾呗!别人过生日,说不定挑一件就送出去。”

钟子曰说:“知道我为什么过来吗?”

“知道。考砸了呗。”

钟子曰神情严肃:“你老爹,大小也是个官儿。头一回开家长会,被训得跟孙子一样。”

乐乐低头不说话。钟子曰以为她在反思,仔细一瞧,原来是硬憋着,不让自己笑出声。钟子曰问:“妮儿,这事儿很好笑吗?”

“所以我让妈妈去嘛!还官儿呢,就这一点儿抗打击能力?”

“你的意思是,你还算考得好的?”

乐乐换上严肃的表情:“我已经意识到这次考试非常差,应该深刻反思,总结教训。”

“这几句话跟谁学的?考成这样,还有脸油嘴滑舌?”

乐乐抬起头来:“老爸,我想问问你,你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我的学习来啦?从小学到现在,我记得你就参加过这一次家长会。”

钟子曰下意识辩解:“小学的时候,我参加过好几次。”

“呵呵,那初中呢?”

钟子曰说:“你不要转移话题,我在跟你讨论成绩问题。”

“我的成绩我自己清楚,我知道问题在哪里,你不要管行吗?这次成绩单发下来,我哭了半晚上,那时候你在哪里?”

钟子曰突然意识到一个很可怕的现实——他无法跟乐乐交流。

二十六

次日一早,接到省厅通知,要各地财务处长下午到厅里开会,而且点名要钟子曰重点发言。钟子曰知道,这是每年必开的例会。年底了,总结过往,谋划未来。材料是现成的,稍作修改即可,但钟子曰不能不先把把关。这样一来,上午的时间转瞬即逝。

其间,分别接了佳惠和何刚的电话,但钟子曰此时已顾不得这些事情。提前吃过午饭,小王开车,载着钟子曰上了高速路。半路上接到李万成的电话,说已经回到远山。钟子曰也只能先把这事放在一边。

下午会议开完,时间已经不早。车拐出省厅大院儿,正赶上堵车,动不了窝。钟子曰突然冒出个念头,对小王说:“先找个地方吃饭,吃完饭,去串个门儿。”

走出一截,小王将车拐进一家饭店的院子。钟子曰下车给肖振鹏打电话。肖振鹏问:“钟局有什么吩咐?”

钟子曰呸一声:“少阴阳怪气。问你个事,你老婆孩子现在跟你父母住一起吗?”

“什么意思?”

钟子曰说:“我在省城开会,离你家不远,顺便进去看望下老人。”

肖振鹏沉默片刻:“不必了吧?路其实并不顺。我们已经搬家了,你找不到。”

“所以我才给你打电话嘛。”

肖振鹏说:“真的不用。”

钟子曰急了:“咱俩还是不是老同学?”

“正因为是老同学,我才说不必。”说完,肖振鹏竟挂了电话。

钟子曰看着手机发了一会儿呆,突然记起手机上存着华娜的号码,于是打了过去。

接通电话,华娜问:“子曰啊,你怎么突然打电话来了?”

钟子曰说:“我来省厅开会,没回去。想晚上顺道去拜访下伯父伯母,振鹏跟我说过地址,我记在纸条上,却找不到了。”

华娜稍稍犹豫,还是把地址告诉了他。钟子曰对小王说:“饭先不吃,去商场。”

两人直奔就近一家大型商场。至于买什么,颇费了一番心思。最后决定,主要给一老一小购物,肖振鹏的母亲和他儿子,分别是两块玉石挂件,另给老爷子买干红一盒。走到半路,肖振鹏的电话打进来:“老钟你什么意思啊?说谎说到我家去了?”

钟子曰呵呵一笑:“我是真心实意。”

肖振鹏说:“估计你不了解老爷子的脾气。他要知道这事儿,会骂我的。”

钟子曰说:“只是个同学间的普通拜访,你没必要这么大压力。”

肖振鹏叹息一声:“我估计你快到了,要是不让给你开门,你会很尴尬。实话告诉你,比较幸运,老爷子最近不在家,出国啦。但我提醒你,别整乱七八糟的,买篮子水果去看看你小侄子就行了。你要整复杂的,到时候我还给你捎回来。”

挂掉电话,钟子曰对小王说:“沿途碰见水果店,买篮子水果。”

到了地方,钟子曰让小王在外面等,自己提着东西去敲门。开门的是华娜:“你这是干吗,大老远的还要跑一趟。”

钟子曰说:“我来开会,顺路。”

华娜跟钟子曰见过多次面,私下交流却并不多,算不上熟。肖振鹏的母亲站在客厅里迎接,也怪他跑远路。肖振鹏的儿子上小学五年级,已经像个大孩子了,钟子曰进屋的时候,他在看电视,一转眼就不见影子了。尽管今非昔比,但钟子曰还是觉得稍有尴尬,他跟肖振鹏的母亲及华娜,都存在交流上的障碍。因此,谈话都是浮在表面上,听起来觉得热络,实际上都是应酬。

说过几句,扯到肖振鹏,钟子曰觉得话题来了:“振鹏在那边儿干得很好,生活上有我们这些老同学,您和伯父不必挂念。”

振鹏母亲说:“我们挂念什么?这孩子从小到大,我们管得都不多。现在都当爸爸了,还用我们操心?”

华娜问:“分管毒品这一块儿,会不会自己去搞案子?”

钟子曰说:“他管的都是大要案,指挥就行,没什么危险。”

华娜一撇嘴:“他还指挥?又没在一线待过。”

正说着,电话响了,华娜去接,钟子曰清晰地听到一声“谭书记啊”。又听华娜说:“没别人,就振鹏一个老同学在这里,您来吧。”

钟子曰顿时心慌意乱,谭瑛来了?只听华娜嗯嗯几声,放下电话,回来却没说什么。钟子曰闲扯几句,赶紧起身告辞,两位女主人并没刻意挽留。走到门口,却听门铃响。华娜跑到前面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果真是谭瑛。

华娜笑着说:“这么快呀谭书记。”

谭瑛微笑:“刚才已经到家门口啦。”转脸瞧着钟子曰,“子曰,我一来,你就要走吗?”

钟子曰赶紧说:“我已经坐了一会儿,先回去啦。”

谭瑛笑眯眯的,并不说话。华娜说:“你们熟啊?子曰,那你再坐一会儿,陪谭书记聊聊天。”

钟子曰知道华娜是好意,但他实在不想留下,于是匆匆离去。在电梯里,钟子曰想,肖振鹏父亲出国,谭瑛必定知道。此时前来,最好的解释是,她经常来。到楼下钻进车里,小王说:“我刚才看见谭书记进楼,你碰到没有?”

钟子曰说:“我们去的是同一家。今天的事儿知道就行,别对任何人讲。还有,这地方怎么走你也要记住,说不定什么时候咱还要来。”

回到远山已是深夜,佳惠居然还没睡,靠在床上捧着一本书看。见钟子曰回来,破天荒没抱怨他回得晚,显见情绪不错。收拾停当准备休息了,佳惠才微笑着说:“我这一整天都在琢磨乐乐的事儿,今儿晚上终于让我给套出来啦。这事儿刚开始是何小西主动,不过,现在倒是乐乐更主动了。”

钟子曰问:“没说到什么程度了?”

“俩小屁孩儿,能到什么程度?”

“马老师说,她亲眼见俩孩子在小树林接吻。”

佳惠直起身子:“真的?”

“不管怎样,事儿是真的,得让他们打住。”

佳惠说:“我做了一晚上工作,给她举了好几个例子,然后分析她的成绩。她问我,妈,你觉得我还能赶上去?我说当然能!初一时你在班里是前三名,现在不过稍微下降而已。我觉得,这孩子还是听话的。”

钟子曰搂主佳惠的肩膀:“还是老婆有主意。”

佳惠叹气:“有什么办法?你又指望不上。从今天起,我要全力以赴盯紧她。跟马老师联手,乐乐的一举一动都要掌握。”

钟子曰真心替佳惠觉得累,心说,当妈的也真不容易。

二十七

次日,钟子曰起得有些迟。走出楼道,才觉得天是阴的,风吹到脸上,竟如针刺一般,看来是要下雪。车走一段路,何小草打进电话:“还记得那个约定吗?”

钟子曰明知故问:“什么约定?”

“贵人多忘事啊。不是要和我一起赏雪吗?”

钟子曰看着窗外:“这雪怕是一时半会儿也下不来。”正说着,居然见车窗上真的落下一片雪花。

何小草说:“我的窗外,可是已经飘起来了。”

钟子曰怦然心动:“有好去处吗?”

“有,就是稍有点儿远。”

这个点儿没接到任何通知,钟子曰估计今天应该不会有什么重要会议。他让小王把车直接开进何小草所住小区。到楼下,钟子曰对他说:“我去看个老领导,你到班上去。有人问,就说我感冒了。”

不一会儿,何小草下楼,头上戴一顶暗红色无檐线帽,脖子上绕一块大大的羊绒产暗红披肩,一袭咖啡色长裙,脚上是手工缝制的红花蓝底小棉靴。钟子曰问:“你这样子,能开车?”

何小草说:“光着脚也能开。”

两人说着话,越野车出城向南部山区开去。雪花越来越密集,车前稍显模糊,何小草却把车开得飞快。钟子曰心说,这女人果然不一样。何小草问:“坐我的车,会不会害怕?”

钟子曰不想否认:“有一点儿。”

“不用担心,这点儿雪,不会打滑的。”

钟子曰说:“进山去,雪下大了,出不来怎么办?”

何小草抿嘴一笑:“还能怎么办?住在山上啊。你不愿意?”

走出大约一个钟头,车子拐进山里。地上已有薄薄一层雪,但尚能清晰地看到一条山路,弯弯曲曲伸向山的深处。又向前走一段,眼前出现一个分岔,何小草没有犹豫,一打方向盘拐向右边。钟子曰说:“很熟啊。”

何小草笑:“这条路上,每一道弯,每一个坎,我都熟悉。你信不信,我闭着眼也能开上去?”

钟子曰投降:“别,我胆小。”

何小草目视前方,淡淡地说:“我看你一点儿也不胆小。”

这话似乎意有所指,钟子曰不敢接,两人间出现短暂的沉默。车子再前行一段,眼前是一块平地。何小草将车停下:“到了。”

钟子曰问:“就在这里赏雪?会不会冻死?”

何小草说:“你这人,还诗人呢。”

下车打开后备厢,何小草指着两个大包:“提上这个。”

钟子曰伸手去提,觉得沉甸甸的:“里面是什么?”

“柴米油盐。”

钟子曰笑问:“真打算在这里过日子?”

“就怕万一。”说着,何小草拎起另几个包,“走吧,上山。”

顺着何小草的目光看过去,半山腰上居然有几间屋子,隐约有烟雾缭绕。原来,这里是有人家的。钟子曰跟在何小草身后,沿着一条山间小道爬上山去。他好久不干体力活,拎着两个大包,走一段上坡路,累得气喘吁吁。终于,爬上一道台阶,走上一块平地,却见一个尼姑笑眯眯站在那里。

钟子曰一呆,原来是一座尼姑庵。细瞧那尼姑,年龄并不大,面色白净,身穿蓝粗布棉袍,脚上是黑色布棉鞋,有一股脱俗之气。尼姑问:“何施主,今日天气不好,怎么还要上山来?”

何小草说:“正是赏雪的日子啊。”

尼姑笑道:“何施主还是脾性未改。”说着,伸手接钟子曰手里的包。

钟子曰说:“还是我来吧,告诉我放在哪里就行。”

尼姑淡淡地说:“我来吧。”

何小草说:“你给她吧。”

怪的是,钟子曰居然不敢多说话,随手递过去,心想何小草怎么也不介绍一下。尼姑接过两个大包,拎在手里,轻若无物。又说:“后面屋子已经打扫好,你们上去吧。”

何小草招呼钟子曰,尼姑却径直去了旁边一间屋子。向后面走时,何小草嘱咐:“不要多说话,不要提问题。她那间屋子,男人不许进的。这师父有洁癖。再给你说个秘密,这小师父学过柔道,非常厉害,能抓起你直接扔到咱们停车的地方。你要不信就去试。”

钟子曰说:“我不要试。刚才她拎那两个包,就知道是练过的。你还没给我介绍,我该称她什么?”

“她不喜欢别人打听她名号,你管她叫小师父就好。”

说着话,他们已来到一间茅草屋前。屋外寒风刺骨,里面却是一派暖意,屋子中央早已生了一盆炉火。火炉旁边是一张长条木桌,桌上还有一个小火炉,炉上架一个砂罐,盖子上的小孔正向外冒着热气。桌上另有陶制茶具一套。地面上铺苇席,苇席上有三个手编蒲团。从外面看,屋顶是茅草盖成,里面却是木板架构,三面墙上各有窗户,均是落地玻璃,玻璃外面另有一重草帘子,已被高高拉起。因此,屋里甚是亮堂,外面雪景尽收眼底。若是晚上,草帘子一放,即便里面开着灯,外面也瞧不见。

钟子曰一声感慨:“果然是好地方!”

片刻,刚才那小师父悄然从下面上来,手上托一个盘子,盘子上是一个陶制罐子,另有酒杯以及花生、松子之类。小师父进屋,将托盘放下。钟子曰立刻闻到那陶罐子里浓郁的酒香。小师父说:“何施主好久也不来,我忍不住尝了尝,感觉这次酿得更好。”

何小草拿起一柄木质勺子,伸进罐里舀出半勺,放到嘴边喝一小口,嗯一声:“妹妹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

小师父说:“钟先生也尝一下。”

钟子曰心道,原来她是知道我的。于是拿起一个酒杯,何小草给他倒了一点儿,钟子曰一口喝下,顿觉嘴里一股奇香,还有股松子味儿。小师父说:“这次做的是松香味的。”

何小草说:“我这妹妹会酿制各种各样的米酒,一般人是没福气喝到的。”

小师父淡淡一笑:“何施主取笑了。”一边说着,一边沏茶。

在这小师父面前,钟子曰突然自惭形秽,不敢多话,只有静静地瞧。何小草冲他微微一笑,拿勺子给他添酒,又给自己加一点儿,却不去让那小师父。钟子曰想,出家人定是不沾酒的。不喝酒,却酿酒,这也叫怪。小师父为他们沏好茶,站起身:“你们聊着,我去了。”

何小草说:“陪我们坐一会儿嘛。”

小师父看一眼钟子曰:“先生会有压力。”说着,转身出门,先探出一只手,去接一片雪花。钟子曰不由看呆了。却见那小师父扭回头说,“何施主,你来一下。”

何小草跟出去,两人走得稍远些,站在一棵松树下说了小半天。钟子曰无事可做,隔着玻璃观雪,外面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已是莽莽苍苍一片,一时间感慨万分,忍不住回想自己着半生的经历,却不像那次站在道边儿盯着一树干枯的蔷薇。眼前,莫名闪过一尊雕像,是一位国外雕刻家的作品——一件洁白的西式斗篷,斗篷里面却空无一物。有人说,这斗篷象征着我们这个地球历尽沧桑之后得以幸存的东西。钟子曰暗问自己,你历尽沧桑之后,能幸存下什么呢?

正想着心事儿,听见何小草的脚步声,隔着玻璃,见那小师父已飘然而去。何小草问:“你在想什么?”

钟子曰说:“在想我这辈子还能剩下什么。”

“我们注定什么都剩不下。”说着,何小草盘腿坐在蒲团上,给钟子曰添酒。

钟子曰问:“这小师父什么来历?”

何小草说:“说了不让你问的。”

钟子曰说:“我是真好奇。”

何小草叹息一声:“好奇会害死人。好吧,跟你说说也无妨。她是我体校里的同学,不在一个班。看破红尘,到此避世,跟神仙一样。你不知道我有多羡慕她。她其实很能说笑,只是跟男人一般不说话。一年四季就生活在这带山里,山上的每一种草,每一种树,每一种动物,她都能叫得出名字。遇到一种不认识的东西,她就到处找资料。她那间屋子里有大堆日记本,是宣纸做的,古色古香的那种,详细记录着这一切。”

钟子曰感叹:“这才是真正的出世。”想起自己曾那么羡慕永和九年东晋名士们避世清谈的生活,突然觉得那时候好肤浅。实际上,那些个名士们在朝廷里都是当着官的,还是不小的官,按现在的级别,大多是省部级干部或军区首长,有的还高。那么多身负重任官员,不好好工作,总想着跑到山清水秀的地方躲清闲,高官厚禄却又舍不得丢掉,难怪东晋朝廷一直偏安江南一隅,毫无进取之心。

天色渐暗,小师父没再出现。钟子曰一点儿也没有急于离开的意思,相反,他真的想把这样的时光永远继续下去。屋外一片漆黑,屋里炉内的炭火映照得两人脸上一片通红。何小草摸过手机,想要看时间,却见有许多个未接电话和短信,不由得皱起眉头。钟子曰问:“怎么啦?有急事?”

何小草不说话,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钟子曰估计出事儿了,于是起身说:“那咱往回赶。”

整理一下走出屋子,四处黑漆一片,看不见脚下的路。钟子曰的脚步有些踯躅,何小草伸出手说:“跟我来。”

两人手拉着手,一前一后,摸索着走一会儿,瞧见小师父屋子里的灯光。再走几步,却见小师父从屋子里出来了,手里提一盏粉红灯笼。何小草说:“妹妹,我要走啦。”

小师父说:“带上这盏灯吧。”

钟子曰跟她道谢。小师父对何小草说:“你稍等,我单独跟钟先生说句话。”

两人站在暗处。何小草离得稍远,笼在灯笼的光晕里。小师父说:“你是小草姐姐信任的男人,所以,我不跟你客套。世外之人,本来不能关注红尘间的事儿,也不能求人什么。但我今天要拜托你一件事儿——不管什么时候,不管她做什么事情,你都要理解她,都要尽力保护她。”说罢,小师父冲他挥挥手,“走吧,最好你来开车。”说着,转身回屋。

借着那盏灯笼,两人到车旁还算顺利,但也花去不少时间。何小草要上车时,钟子曰说:“我来开。”

何小草默默把钥匙递给他,从另一边上了车。钟子曰发动汽车的时候,手机响了,拿过来一瞧,居然是李万成。他并不去接,把手机放到一边儿,专心开车。钟子曰驾龄很长,但好久没动过车,加之这个夜晚路况特殊,两边什么也看不见,不由得有些心慌,只慢慢往前蹭。何小草稍稍蜷缩着身子,似乎什么都不管不顾。走了一段,钟子曰忍不住问:“出了什么事情?“

何小草目视前方:“现在局面还不明朗。“

“是丹妮那边儿?“

“小涛失踪了。”

“小涛是谁?”话刚出口,钟子曰就就反应过来,是丹妮身边那个小白脸。“不是刚被放出来吗?”

“所以,问题很严重。”

钟子曰突然意识到一个可怕的问题:“有可能跟宋韬一样吗?”

何小草面无表情:“我担心的就是这个。”

听着她冷冷的声音,钟子曰发现,坐在身边的仿佛又是一个截然不同的何小草了。离身后那间茅草屋渐远,他和何小草之间,又变得微妙起来。钟子曰小心翼翼地问:“和你会有牵扯吗?”

何小草反问:“你担心我吗?”

“刚才小师父跟我说,不管什么时候都要保护你。我答应过她,我会的!”

何小草咬咬嘴唇,半天才说:“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不过,你保护不了我的。我还是那句话,你千万记住,别趟这浑水。关于我为你做的一切,我有充足理由,也做得悄无声息,你是不会被牵扯进去的。顶多,一旦多米诺骨牌倒下,你的仕途可能会受影响。”

钟子曰说:“我不在乎。”

“真的揭开盖子,会很可怕!那时候,在你眼里,我可能完全是另一个何小草。”

钟子曰说:“你做什么我都能理解。”

电话再次响起,又是李万成打来的,这会儿钟子曰不想接他的电话。不料,走出一段,手机又响了。何小草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钟子曰说:“是那个狗屁大师,这么急,不知什么事情。”

何小草说:“兴许和丹妮有关呢?”

钟子曰按下通话键。李万成先问:“老钟,怎么不接电话?”

“在外面,不方便。”

李万成说:“今晚有时间吗?我想跟你见个面。”

“什么事情这么急?”

“你身边没别人吧?我现在很危险。你想想办法,让我住到你们市局里去好吗?”

钟子曰大吃一惊:“为什么?”

“唉,见面再详细说吧。”

“等我回城里再和你联系吧。”挂断电话,钟子曰说,“情况果然不妙。”

“我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现在才来,都有点儿迟了。”何小草突然直起身子,语气郑重,“有一件事,我一定要和你谈谈,关于周雪雁。”

钟子曰心里一阵惊慌。

“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不管是不是她对你紧追不舍,你都不要再招惹这样的女人。她随时可能给你带来麻烦。你想想,发布会那天她惹出多少乱子?人这一生,路很漫长,一身漂亮的羽毛生长出来,也很漫长,但要被毁掉却非常容易,就在一瞬间。你接下来要走马上任分局局长。这期间,任何乱子都不能出!”

二十八

回到城里,钟子曰没给李万成回话,直接回家。次日清晨到办公室再打电话,却被告知已关机。先是小涛失踪,紧接着,李万成发出一个耐人寻味的信号后又失去联系,这里面有什么关联?关于小涛,钟子曰推测无非以下几种:丹妮成功捞人之后,将其秘密转移;或者,那孩子又一次落到何刚手上;还有一种可能比较可怕,那就是跟宋韬一样,说不定什么时候,在荒郊野岭的某棵树上又挂上那么一位。

一整天,钟子曰度日如年,希望尽快有个答案。可直到下午下班,没有任何人给他提供任何消息。小王开车送他回家,快到家门口了,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接起来一听,竟是李万成!

钟子曰问:“怎么回事儿?”

李万成语气急促:“你能不能马上来接我?”

钟子曰眉头一皱:“你在哪儿?”

李万成说了一个地址,居然在城郊接合部的一座大桥下面。“这手机是借别人的。你赶紧来,我等你。”

再次见到李万成的时候,钟子曰简直认不出他了,头发剪短了,胡子也不见了。钟子曰笑着说:“你这样子哪还像大师?”

李万成迅速拉开车门钻进去:“赶紧走!离开这里。”

小王问去哪里,钟子曰说:“先回公安局。”

车进市局,钟子曰让小王在楼下等,他和李万成一前一后去了办公室。钟子曰给李万成泡上一杯茶,这才问:“到底什么情况啊?”

李万成双手捧着杯子:“演砸了。有人要害我。”

“什么演砸了?”

李万成神情沮丧:“你还是不要问了。”

钟子曰说:“那我帮你分析下?你无意中卷入了一个麻烦事。”

李万成愣愣地看他,重重地点点头。

钟子曰继续说:“有个女人非同寻常,你看到或者听到了她本不想让你知道的一些事情。那个秘密非常可怕,牵扯一条人命,你怕她杀人灭口!”

李万成大惊:“你……怎么知道的?我不能再在这里玩儿了,再玩儿恐怕真没命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现在旅馆也不敢回……只能求你了。”

钟子曰说:“我也没办法安排你。你总不能住我办公室。”

李万成忙说:“我就睡这张沙发。”

“那怎么行?我这里每天赶大集一样,人来人往。”

“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但绝对不能是看守所。”

钟子曰狠下心来:“我藏着你也有风险。”

“你是警察,有什么风险?”

“就凭你几句话,我怎么相信你?万一你身上真有大事儿,我摆脱不掉窝藏的嫌疑。一旦事发,你想我会怎样?”

李万成傻眼:“那怎么办?”

钟子曰一字一顿:“告诉我,事态到底有多严重?”

李万成嗫嚅:“你不都已经知道了吗?”

“我只是猜测。”

“其实……我也只是猜测。我给她用了催眠术,可实际上,我也拿不准是不是真管用……”李万城犹豫一阵,终于下了决心,“我跟你说的话,你绝对不要跟任何人讲。”

钟子曰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状。

“从头说起吧,是一个朋友把我介绍给丹妮的。她邀我来远山,住在大富豪,这你知道。然后,我去温泉度假村跟她见面。当然,为了让她相信,我耍了些花招。她极力挽留我,还答应给我买套房子。有一天晚上,她问我还有什么新鲜玩艺儿,我顺口说我能催眠。她不信,说自己的抵抗力非常强。我们就做试验,刚才我跟你说过,这东西是不是有效,我真的拿不准,因人而异。没想到,不一会儿,她真的跟我一问一答,说到了一个叫宋韬的人,说那人不是自杀。我问她,不是自杀,是怎么死的?她冷笑一声,说有个人一直跟着宋韬,直到看见他自己把脑袋伸进绳子里,挂在一棵松树上。但这女人的自控能力真的很强,很快就缓过来了,问我刚才她到底说了些什么。我当然不傻,说她什么也没说。那一刻,她的眼神变得很可怕,但只是很短暂的一瞬间。此后她就不再提这事了,但我知道,她肯定不会忘。我越想越怕,想找机会离开,可有人寸步不离地看着我,我根本出不了度假村……直到昨天,有个叫小涛的孩子失踪,我才趁乱逃出来。”

钟子曰问:“为什么不报警?”

“报警?我傻吗?那女人那么大能量,公安局里保不齐就有人,我一报警,岂不是自投罗网?”

钟子曰说:“我也是警察。”

“你不一样,就算不帮我,也不至于出卖我。”

钟子曰走到窗前,看着空荡荡的公安局大院,脑子里纷乱如麻。这事确实棘手。把李万成藏起来,以后十有八九是个麻烦;如果不管他,万一他落到何刚手里,顺藤摸瓜查到丹妮,那就是塌方,自己的日子怕是也不会好过。可那毕竟是一条人命,是好多老百姓的血汗钱!难道你钟子曰已经麻木到对此无动于衷,甚至为了一己之利,要帮丹妮遮掩过去?当年在警校,甚至在信访处,你那些正义感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转念又想,一旦事发,小草肯定会被牵扯进去。你不是答应要保护她的吗?

思来想去,至少一点是肯定的——李万成不能留在身边。他回转身:“老李,恐怕我无能为力。”

李万成一脸绝望:“你不救我,我只有死路一条。”

钟子曰说:“这事情一旦暴露,整座远山都要地震。我把你藏起来,就是自寻死路。”

“那你想把我送进看守所?”

钟子曰故作轻松:“你不必太紧张。你想想,或许是你太多疑,你听到的,看到的,还不足以作为证据。那为什么要去看守所?但我这里你确实不能留。你自己走吧,近期也不要再跟我联系。”

李万成沉默半晌,起身要往外走,却又转回来:“能不能让你的司机送送我?”

钟子曰沉吟片刻:“好吧。”

两人下楼,钟子曰把李万成送到车上。李万成说:“能不能麻烦小王先送我到大富豪去,把我的箱子拿出来。”

“箱子里有很重要的东西?”

李万成说:“腰带在那儿。”

钟子曰忍不住想笑:“你真的认为还有必要去那里?”

李万成摇摇头:“算了吧。不带啦!”

次日清晨,钟子曰按点下楼,小王早已把车停在楼下。他问小王:“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小王眼圈儿有点儿红:“我一晚上没睡觉。”

钟子曰暗骂一声,这狗日的,逃得够远。没再问送到哪里,心说知道得越少越好。“你把我送到单位就回家休息,今天不用来了。”

可小王还是说:“下午我到班上接您。”

到了办公室,钟子曰实在忍不住,还是给崔亚男打了电话,对方没接。过了片刻,却用另一部手机回过来,声音里带着疲惫:“什么事啊老钟?”

钟子曰说:“有个人失踪,你知道吗?”

“你消息很灵通。”

钟子曰抬头看看房门,见紧闭着,遂起身站到窗前:“估计什么情况?”

“不好估计,但肯定是坏事。”

两人半晌无语。钟子曰说:“亚男,我很担心你。”

崔亚男声音低沉:“我知道……”

“你可要好好的。我知道你不笨。”

崔亚男惨然一笑:“多米诺骨牌倒下第一块以后,会怎样?”

钟子曰知道她情绪差到了极点,刚要劝慰两句,有人敲门,只得匆匆结束谈话,回身说:“请进!”

不料,推门进来的竟是周雪雁。钟子曰呆愣片刻,迅速反应过来:“是你呀雪雁,今天怎么有空?”

周雪雁说:“以后空闲多的是啦。”

钟子曰歪着脑袋:“什么意思?”

“我不在大富豪啦,转一大圈儿,又回了香树街,毛巾厂也进不去了。”

钟子曰不知她跟自己说这些干什么,哦一声,并不回应。

周雪雁抿嘴一笑:“所以,以后我有充足的时间来向钟老师讨教怎么写诗了。今天嘛,只是顺路。”

钟子曰问:“周老师身体可好?还在写诗吗?”

“他很好。诗倒是不写啦。养花养草,养狗养鸟。“

钟子曰哈的一声:“这日子很自在。”

周雪雁却哀怨地盯着他:“可我很不自在。”

钟子曰不敢接话,两人沉默良久。见她两眼水汪汪的,钟子曰稍有心动,但转瞬即逝。

周雪雁说:“有些事,我一辈子不会忘。”

钟子曰不看她,看着窗外:“最好忘掉!”

周雪雁的眼里顿时有了泪珠儿:“果然绝情!我真是恨你!”

钟子曰叹口气:“你不要恨我。不值得。”

周雪雁擦一下眼睛,咬咬嘴唇:“好吧,你再帮我最后一次忙,我保证从此不再纠缠你。”

如果这样真能解决问题,钟子曰倒是求之不得。“只要我力所能及,我一定帮。”

“帮我找一份工作,最好是正式工作。”

钟子曰皱起眉头:“这不是说办就办的事儿。”

“对你来说,办法总会有的,不用使劲想,我也不急。我把简历拷到你电脑上,也许能用到。”周雪雁站起身,从口袋里掏出一个U盘。

钟子曰只好起身站在一边儿。周雪雁并不坐在椅子上,弯下腰,背对钟子曰,摆弄了一阵子,将一个文件夹复制到电脑桌面上,转身说:“你抽空看看就行。不过,千万别让别人看到,我怕别人多想。”说着,拿起沙发上的羽绒服就往外走。

钟子曰没有挽留,也没有动步子。即将带门而出,周雪雁又转回身:“忘了跟你说,我快要结婚了,知道我要嫁给谁吗?”

钟子曰瞧着她,不说话。

周雪雁说:“就那个马三儿,小痞子,我想嫁给他啦!反正,我就这个命!”说完,扭头走了。

钟子曰呆愣片刻,坐回办公桌后,顺手点开那个文件夹。里面还有两个文件夹,一个是简历,一个是照片。钟子曰先打开照片,一看之下,顿时呼吸急促——几张照片上都是一男一女,女的是周雪雁,男的是钟子曰。两人赤身裸体,并着脑袋睡在床上。只是照片上的钟子曰都闭着眼睛,显然已睡熟。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钟子曰摇摇晃晃站起身。刚想给周雪雁打电话,突然醒悟,这女人,完全已是另一个人,可怕的人!你的一举一动都有可能被她记录。于是打消念头,字斟句酌发了一条短信:“雪雁,简历收悉,我会尽力。”

没多久,周雪雁回复:“不急,你记着就好。”

二十九

一连数日,远山城内波澜不惊,没人向钟子曰透露任何消息,他自然也不好主动去问。跟何小草通过几次话,依然开开玩笑,从语气里揣测,她情绪尚稳。而钟子曰却情绪极差。一想到那几张裸照在周雪雁那里保存,他就忍不住浑身战栗。没别的办法,只有尽快解决这丫头的工作问题。

一转眼,已是农历小年。钟子曰没回老家,前几天已让小王将父母接到市里。这天,母亲一大早就去菜市场,说是晚上要包水饺。当晚,祖孙三辈围坐一起,其乐融融。吃过饭,乐乐跟爷爷奶奶缠到一起,佳惠进厨房收拾碗筷。钟子曰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崔亚男打过电话来,声音有气无力:“老钟,我活得太累,想休息啦!”

钟子曰心里一沉:“什么意思?有情况吗?”

崔亚男说出四个字:“大势已去。”

钟子曰马上意识到,崔亚男要出事儿!随即慌慌张张一边抓起羽绒服一边问:“你在家里吗?”

“你不要管。现在我要跟你说,你要好好的,以后心思放开点儿,别琢磨当什么破官儿啦。你想想,没根没基的,当个小官儿,整天如履薄冰。和老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多好!”

许佳惠见他正穿鞋子,从厨房里出来问:“怎么啦?”

钟子曰顾不上回答,拉开门下楼:“亚男,你等着我!”

崔亚男呵呵一笑:“你不要来。等你过来,我可能不在啦!我就想在临走之前跟你说几句话。”

“事情未必那么严重,你不要胡思乱想……”

钟子曰话还没说完,那边已经挂断了。再打过去,关机。他快速跑出小区,半天不见出租车。好不容易拦下一辆,上车后才记起给肖振鹏打电话:“你知道崔亚男家吗?她要出事儿!你离得近,赶紧去!我已在出租车上。”

赶到崔亚男家楼下,正好看见肖振鹏抱着浑身是血的崔亚男踉踉跄跄下楼,一见他就喊:“快!拿我的钥匙去开车!”

崔亚男被推进急救室,肖振鹏和钟子曰坐在走廊的椅子上,半天没说话。肖振鹏先开口:“你不想问点儿什么?”

钟子曰瞧着急救室门口:“还问什么啊……没想到,咱们几个老同学变成这样。”

肖振鹏掏出手机拨号,接通后说:“你到医院来一趟吧,崔亚男出了点儿事。”

钟子曰问:“何刚?”

肖振鹏点头。

钟子曰说:“你俩其实都不了解崔亚男。她心里很苦。”

肖振鹏淡淡地说:“这世上的人,哪个不苦?”

“屁话!你们根本不明白农村孩子是什么心态。你们责怪她为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可你有没有想过,你一伸手就能抓住的东西,我们使劲跳也够不着。”

“够不着,就使用卑鄙手段?你们,我们,你按什么划分的?出身?地位?”

钟子曰冷笑:“你否认这个吗?”

“我当然否认。你以为何刚这些年就不苦?”肖振鹏越说越激动,“你不要以为是我害她这个样子。恰恰相反,是她在害我!”

钟子曰愣怔片刻:“发生什么事了?”

“以后你会知道。”

两人重又陷入沉默。不一会儿,何刚急匆匆赶到,一见他俩就问:“什么情况?”

肖振鹏说:“用刀片割了手腕儿。”

“有危险吗?”

“但愿送得及时。”

钟子曰马上意识到,这两人知道详情。至于详情是什么,不用问,必定牵扯丹妮的案子。何刚在钟子曰身边坐下,三人一时无语。好一会儿,何刚打破沉寂,问钟子曰:“最近忙什么?感觉好多天没见啦。”

“是啊。”

一问一答后,又没了话。钟子曰再一次强烈感觉到,三个老同学之间的关系已经彻底改变了。

半晌,何刚突然说:“我找小西谈过。”

钟子曰哦一声:“效果怎么样?”

何刚叹气:“都尽力吧。我也不想这样子……抽个时间吧,我跟你汇报一下。“

钟子曰微微诧异:“汇报?”

“你马上就是我上司了,不是汇报是什么?”

钟子曰冷笑一声。肖振鹏忍不住插话:“老同学嘛,说得这么生分。”

正说着,一个护士推门而出,问谁是崔亚男的家属。三人面面相觑。何刚问崔亚男情况怎么样,护士说暂时没什么危险。何刚和肖振鹏一起看钟子曰。钟子曰说:“看我干什么?我是家属啊?”说归说,还是去签了字,然后拿着单据去办住院手续。

肖振鹏跟着他:“钱我来出。”

钟子曰扭过头:“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当家属?”

肖振鹏一瞪眼:“我一脚踢死你!”

正是年关,医院没什么人,手续很快办理完毕。肖振鹏说:“你俩先在这儿顶一会儿,我去换衣服。”他指了指自己的一身血迹,“一会儿回来替你们。”

何刚说:“今晚我在这儿,你俩回去。”

钟子曰说:“还是我吧,你现在多忙啊。”

何刚白他一眼,钟子曰只当没看见,把他俩往外推:“走吧,明天一早找个人来替我。”

肖振鹏叮嘱:“这个事情不能再让其他人知道,暂时就我们仨。明天一早我就来。”

何刚走了几步又转回身:“老钟……”却欲言又止。

钟子曰冲他摆摆手:“不用说了,我会看好她,不会让她今晚上消失。”

病房里,崔亚男依旧昏迷不醒。钟子曰坐在一边儿,盯看那张毫无血色的面孔,猛一瞬间,似乎第一次意识到崔亚男的衰老,也隐隐约约看到了死神的影子。这个崔亚男啊,到底陷得多深,才出此下策?

半夜,钟子曰昏昏欲睡,却突然听到崔亚男说:“是你吗,老钟?”

钟子曰立刻坐起来:“你醒啦?”

崔亚男气若游丝:“我觉得,像是做了好长一个梦……”

钟子曰凑过脸去,悄声说:“亚男,你看着挺精明的,怎么这么傻啊!”

“你们不该救我。”泪水从崔亚男眼角滚落下来,“子曰,我想回家,真的想回家!现在,简直后悔死啦!干吗要到城里来?就跟我娘那样,在农村找个男人,种几亩地,生个孩子,安安稳稳一辈子,不也很好吗?”崔亚男看上去还很虚弱,长时间说话耗费体力,钟子曰想制止她,但她却坚持要把心里话都说出来,“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钟子曰轻轻摇头。

“你去过看守所吗?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我在看守所待过一阵子。我知道那是什么滋味,真的是度日如年啊!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多米诺骨牌吗?第一块已经倒下,就是那个小涛。他想跑,但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何刚的人又把他截住啦……还有个人你也熟悉,你那老同学,狗屁大师,也已经被何刚控制住了。”

钟子曰一惊:“他怎么被抓到的?”

“主动投案,还是在外地。何刚派人悄悄把他带回来了。”

钟子曰心想,果然要地震啦!稍一琢磨,又问:“就这两只小虾米,真能折腾出事儿来?”

崔亚男轻笑一声:“你不明白倒也好。”

钟子曰担心崔亚男体力不支:“现在你感觉怎么样?”

“咱们都学过法医,只要能醒过来,暂时就死不了,你不用担心我。不过,明天一早他们来人之后,我再见你,就难啦!”

钟子曰心情沉重:“不会吧……”

“何刚走的时候,就没叮嘱你,让你看住我?呵呵,好笑,当年的老同学,现在是冤家对头。我估计,何刚现在连我的手机都在监听。他们的前期工作已经做足,现在准备收网啦。地震即将开始,下一个是丹妮,再下一个就是谭瑛,捎带着还有一筐小鱼小虾。子曰,我此刻已经在那个筐里了。”

钟子曰一阵头晕目眩。

崔亚男继续说:“小涛那个王八蛋,知道的事情太多,光我捞他就好几次。我早就跟丹妮说,那孩子很让人不放心,他居然吸毒。可那个脑残女人觉得小涛就是自己养的小宠物,会一心一意对她好,老是护着。按我的想法,早该把那孩子关进监狱里。”

钟子曰问:“丹妮在贩毒?”

“比那个还厉害。所谓度假村,其实就是个制毒窝点。”

钟子曰的脑袋又是嗡的一声。

崔亚男说:“还有件事更可怕……”

钟子曰接话:“宋韬的死?”

“也对,也不对。相比较而言,死个人倒不是主要的。貌似是个谜,其实很简单,我能推测出她们是怎么做的。真正可怕的是那笔钱。”沉默片刻,崔亚男继续说,“子曰,有些话,我可能永远都没法跟肖振鹏说。其实,我也是被逼无奈。你代我转达一下,请他原谅。”

钟子曰想起肖振鹏说过崔亚男害他的话:“你对他做了什么?”

“我一个女人,还能做什么啊?我知道,是我不择手段,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有些事儿我确实做了。有一天晚上,我假装喝醉酒,骗肖振鹏到我家,故意脱光了衣服给他看。肖振鹏这人,咱们真的是低估了他,完全不为所动,我还真没见过这样的男人。尽管如此,我还是留下了一些视频和照片……我知道我很卑鄙,很龌龊,可我没办法。我本来想死,你干吗要救我?子曰,我求你,你别在这里守着,让我自己死掉算啦!难道你忍心眼睁睁地看着我被戴上手铐,被审判,被投进监狱?”

钟子曰说:“亚男,死很简单,活着很难。人死了就能解决问题?既然事已至此,那就面对吧!”

“你他妈真不是一个会安慰人的人。怎么去面对?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何刚来审讯我,那是什么画面?”崔亚男喘息片刻,看上去十分疲惫。“其实,你刚才说错了,死,其实也挺难。肖振鹏进屋之前,有段时间我看着自己手腕上的血往外冒,在地面上流淌,我觉得很绝望!很恐怖!我盯着那扇门,多么希望有人来救我啊!那时候我才发现,我原来真的不想死。”崔亚男泪如雨下“我该怎么办啊……”

钟子曰找不出话来安慰她。哭吧,除了哭,还能做什么呢?还能说什么呢?崔亚男哭泣半天,似乎累了。再次开口,吓了钟子曰一跳,她的声音完全变了,那么沙哑,像来自遥远的地方:“哥,你要保护好你自己……”

“我知道。”一旦塌方,自己会因为什么事受到牵连,这个问题钟子曰也反复想过,可想不清楚。不过,他已经意识到,赴任分局局长的路,一下子变得有些漫长,有点儿渺茫。

崔亚男说:“何小草也会有问题的。乒乓球俱乐部那块地,就会把她牵连进去。”

尽管有心理准备,钟子曰还是不免吃惊:“那地怎么啦?”

“你也不想想,一个卖运动服开乒乓球馆的,怎么有能力置下那么大一片地?据我所知,是谭瑛在背后给你说话,你才当上财务处长的。她如果一倒,你会怎样?你瞧瞧我,如果不是突遭变故,春节过后,你腾出来的那位子就是我的。”

钟子曰轻轻摇头:“原来都已经安排好了。”

背后一阵冷风袭来,病房门被推开,何刚走了进来。钟子曰扭头看一眼,便转过脸去:“都结束啦!”

何刚走近,悄声问:“亚男醒啦?”

钟子曰点头。

崔亚男说:“何大队,都这时候啦,还虚情假意干什么呀?门外头的人,都叫进来吧。其实,你完全没必要这么担心,我不会死,也不会跑啦……”

何刚默然不语。

钟子曰觉得压抑,悄声说:“我是不是该走啦?”何刚仍然不语。钟子曰默默起身,忍不住,又去看一眼崔亚男,“亚男,我走啦。”

崔亚男面带微笑:“走吧,哥。”

钟子曰走出病房,见走廊里果然还坐着两个人。此时已是凌晨,医院走廊内悄无声息。有一瞬间,钟子曰突然感觉脚下一阵空虚,似乎踩在棉花上。他扶着墙壁定了定神,这才向楼下走去。外面寒风刺骨,钟子曰抬头看天,天空乌蒙蒙的,雪花还在不停地飘落。

三十

那个夜晚,钟子曰穿行大半个城市。好几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都摁一下喇叭,他置之不理,机械地往前走。雪花落在钟子曰的头发上、眉毛上,钻进他的脖子里,他却似乎毫无知觉。

他只是不停地走啊走,仿佛做了一个痛苦而又漫长的梦。梦中的画面只有两种颜色,黑,或者白。周雪雁的身体是白的。崔亚男手腕上的血是黑的。何小草的脸色是白的。城市里的街道一片黑……他找不到路,分不清方向。费了好半天的劲儿,他才从一片白中寻到自己。接下来,他听到了电话铃声。是何小草的声音:“赶紧离开!以后也永远不要到那里去!”

钟子曰猛然醒来,恍然不知身在何处。他问:“你在哪儿?”

何小草说:“不要问,赶紧走!”说完,手机里传来忙音。

钟子曰环顾四周,吃了一惊,自己竟然来到了何小草住的小区里,就站在何小草家楼下。他打一个响亮的喷嚏,突然觉得寒冷彻骨。走到大街上,他给小王打电话。小王把车开过来的时候,钟子曰正站在一棵树下,蜷缩着身子,瑟瑟发抖。

小王担心钟子曰生病,要送他去医院,钟子曰却坚持要回家。父母看见他被小王搀着回来,一脸憔悴的样子,齐齐地问:“这是怎么啦?”

小王说:“伯父伯母,钟处长怕是有点儿发烧。”

钟子曰的父母手忙脚乱去找体温表,钟子曰说:“小王你先回去吧,班上有什么事给我打电话。”

小王迟疑片刻,转身往外走。钟子曰突然叫住他:“小王,你说实话,跟我这么久,你觉得我是个坏人吗?”

小王有点儿摸不着头脑:“钟处,你怎么问这个?”

钟子曰再问:“我是个坏人吗?”

“你怎么会是坏人?你对我这么好!”

钟子曰惨然一笑,冲小王摆摆手:“去吧。”

本想好好睡一觉,可钟子曰的脑子却异常清醒,根本睡不着。只要一闭上眼,许多人物、许多画面就裹挟而来。钟子曰将手机关闭,至中午才昏昏睡去。待醒过来,天色已经暗了。踱到客厅,佳惠还没回来,母亲在厨房里洗菜,老父亲坐在沙发上正看电视里一个伪娘在唱什么《新贵妃醉酒》,恰好唱到那句“爱恨就在一瞬间,举杯对月情似天”。钟子曰眼前一下闪出丹妮的脸。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好些啦?”

钟子曰点头。

“你是不是心里有事儿?跟佳惠闹矛盾了?”

钟子曰不耐烦地摆摆手:“你都想哪儿去了?”

“你再烦我也要絮叨。我们在乡下受苦那么多年,就你一个希望。你到城里来的路也不是好走的,受过多少苦,你都忘啦?早瞅出你们两口子哪里不对付。我不管你们什么情况,我只说你,别以为自己当个小官就了不起了,学外面那些人做乌七八糟的事儿。佳惠是好孩子,你不能对不起人家。”

钟子曰说:“您别说了,真的跟佳惠没关系。”

母亲说:“不是家里的事,别的算个啥?”

“你不懂。”

“外头的事儿我是不懂。但道理我懂。只要做人端正,在哪里都不会出偏差。身正不怕影子斜,走遍天下都是这理儿……”

母亲说起来没完没了,钟子曰只好又躲进卧室里。打开手机,看见一大堆未接电话,有何刚的,肖振鹏的,魏春的。钟子曰盯着那些号码,一时间又是心乱如麻。想了半天,先打给何刚。何刚问:“你这一整天都干什么去啦?”

钟子曰说:“头快炸了,关机睡觉。崔亚男怎么样?”

“还好。”何刚停顿片刻,“你怎么样?”

钟子曰呵呵一笑:“我能怎样?”

“抽个时间,咱两家子再坐坐,把孩子们的亲事定一定。”

“我呸!有男方这么跟女方亲家说话的吗?”

何刚嗤笑:“我想通啦,咱们不能棒打鸳鸯,最好亲上加亲。你马上来给我们当一把手了,管着我的,我儿子要是娶了你闺女,那我以后的小日子还能不滋润?”

“你弄错了吧?要那样,你爷儿俩都没好日子过。我看你家小西是斗不过乐乐的。”

“当然当然,老子英雄,闺女好汉。”

钟子曰不再玩笑:“你有什么屁,现在可以放啦!”

何刚说:“老同学就是老同学。其实我是想跟你打听个事儿,我联系不到我妹妹了。”

钟子曰顿时心里雪亮,回答说:“我最近没联系她,不知道她的任何消息。”

佳惠回来了,问钟子曰:“昨天崔亚男怎么啦?”

钟子曰转身微笑:“你好奇心这么强?”

佳惠歪着脑袋,仔仔细细打量他。钟子曰说:“这么看我做什么?”

“不会和你有关系吧?”

钟子曰苦笑:“你一个理科生,想象力也这么好?”

“问题是,你有过前科。而且半夜三更的,她为什么给你打电话?”

钟子曰叹口气:“本来我不该说的,为了不让你怀疑,我破个戒。千万记住,不要跟任何人说。崔亚男陷进一个案子里了,她跟制毒贩毒的人有牵扯。”

佳惠很吃惊:“她不是抓那些人的吗?”

“所以嘛!”

“那她这官儿,当不成啦?”

钟子曰说:“你还真是理工科的。人都要自杀啦,还谈什么官不官?”

佳惠张大嘴巴。

钟子曰问:“知道办案的是谁?何刚。”

佳惠不住摇头:“真想不到,太可怕啦!”

电话响了,是魏春。魏春上来便问跟何刚一样的问题,钟子曰答得却不一样:“手机没电,在外面没法充。”

魏春说:“对做官的人来说这是个大忌,最好以后少出现。有时候,一个电话、一条信息,会影响人一辈子。现在在哪里?我去接你。找个地方吃饭。”

钟子曰迟疑:“今天有点儿感冒。”

“喝点儿高度的,杀杀病毒。”

在楼下站了不一会儿,一辆车嗤嗤啦啦碾着雪开过来,停在钟子曰身边。钟子曰对这车不熟,以为是邻居。不料,车窗慢慢下落,魏春的脑袋探出来:“上车!”

钟子曰没料到是他亲自驾车,赶紧绕过车头,坐在副驾位置。“咱们去哪里?”

魏春说:“我也不知道。你有没有比较隐蔽的点儿?”

“这时候哪有隐蔽的地方?”

魏春扭头端详他片刻,却没说什么,一脚油门,车子出了小区,向高速方向驶去。钟子曰索性也不问。魏春今晚这架势,已经说明许多问题。

魏春没有将车开上高速路,而是穿过路下一个桥洞,走了一段,拐上一条土路。再往里走五六百米,又拐一个弯儿,停进一个小院子。其间,钟子曰一直没说话,魏春似乎也没有交谈欲望。

下车后,钟子曰四下打量,似乎是一个农家小院儿。一男一女两人站在一排平房门口的灯光下,男的迎过来:“魏春呀,这么晚,你怎么来啦?”

魏春说:“你们看还有谁来啦?”

男的凑近一瞧:“子曰啊!”

钟子曰这才认出,原来是魏春的姐夫,忙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的?”

魏春的姐姐也走过来:“我寻思是谁呢,原来是你俩!”

钟子曰赶紧打招呼,又埋怨魏春:“姐姐来了,怎么不早告诉我?”

魏春说:“你整天忙得团团转,告诉你干什么?他们也刚来。这块地我早就租下了,原来雇个人看园子,姐姐和姐夫在家里没事,就喊他们过来了。”

进屋,姐夫问:“你俩吃了没?”

魏春说:“吃了还来找你?”

姐夫憨憨一笑,搓着双手:“那我去收拾。你没早打个电话,我好去买些菜呀。”

魏春说:“你们吃什么,我们就吃什么。”扭头去看炉上,正炖着一锅白菜。“这个好!就吃这个,行不行子曰?”

钟子曰也说:“我就喜欢这个。”

姐姐笑:“都当这么大官儿,还吃这个?”

姐夫问:“喝点儿白酒吧?”说着从里屋搬出一箱来,“还是你上次带来的,我没舍得喝。”

魏春说:“干吗不喝?”

姐夫咂咂舌头:“你这箱酒,顶我和你姐一年收成。我没这口福。”

魏春喉头动一下,却没做声。钟子曰想,魏春叫他出来,许是想说些什么。但魏春不说,他也不好问。就故作轻松,一边喝酒,一边跟姐夫聊些闲话。喝着喝着,钟子曰便意识到事态有些严重。

这个夜晚,魏春似乎不想说任何官场话,也不想跟钟子曰探讨为官为人之道,话题主要在小时候,在山里,在槐树林里,在小村子里,在村后那个荒原上。钟子曰不是傻瓜,知道魏春早已察觉到了什么。

魏春突然说:“姐,我想吃你包的水饺。”

姐姐说:“这个好说,改天过来,我早去买些新鲜韭菜给你们包。”

魏春却说:“我现在就想吃。”

“现在家里只有白菜。那我去包白菜馅的?只是家里没肉。我炸了些猪油,还有些肉渣,剁上点儿吗?”

魏春说:“对对,就那样的。”

姐姐站起身来:“你们等着,我去包,一会儿就好。”

姐夫话少,可酒量奇大。等姐姐端来热腾腾的水饺,三人都有了些醉意。魏春咂着嘴,夹一只放进嘴里,却烫出了眼泪。姐姐说:“慢点儿呀,没跟你抢……”

吃喝完毕,魏春坚持要走。钟子曰还算清醒:“喝这么多酒,怎么开车呀?”

魏春说:“现在路上恐怕连个人影子都没有。再说,有你这警察在,我怕什么?”

姐姐和姐夫也劝,让他们将就着睡一晚,可魏春一再坚持。钟子曰也觉得留宿不方便,遂说:“那我来开车。”

魏春没跟他争,乖乖把车钥匙递给钟子曰。

有酒做底,车就开得十分小心。拐上大路,钟子曰要从高速路下那个桥洞钻过去。魏春突然说:“子曰,我不想回家。”

钟子曰心里一沉:“不回家,去哪里?”

“哪里都行。”

钟子曰将车缓缓驶入一条小路,往里走了一段,停下车。魏春好一段时间没说话,钟子曰以为他睡着了,不料一扭头,借着仪表盘微弱的光,看见他的眼中有泪光闪烁。魏春突然推门下车,站在路边,仰面冲天,嚎啕大哭。静静的夜晚,魏春的哭声像是小时候钟子曰听到过的狼嚎。钟子曰没有劝,他推开车门,点上支烟,静静地站在一旁。

等他吸掉第三支,魏春回过身:“走吧……”

车子在魏春家楼下停住时,魏春长叹一声:“以后,怕是吃不到我姐包的水饺啦!”他伸过手,拨拉一下钟子曰的后脑勺,“兄弟,我就这一个姐姐……”

钟子曰已是泪眼蒙眬:“那也是我姐。”

“那我就什么都不说啦。”说着,他拉开车门,跌跌撞撞向楼道口走去。

钟子曰借着车灯目送那个熟悉的背影,就在这时,停在楼道口一辆车的四扇车门同时打开,四个男子瞬时就把魏春围住。魏春停下脚步,转回身,迎着车灯,冲着钟子曰,笑了。

三十一

还没到班上,钟子曰接到通知,上午科级以上人员开会。到办公室,先去门后照一下镜子,发现自己脸色难看得要命,眼睛也红红的。他洗了把脸,换上警服。看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打起精神向小礼堂走去。

半路上,遇见政治处马开主任。钟子曰问:“什么内容?”

马开悄声说:“纪委的会。”

会议看上去跟平时无异。年底这时候会议频频,无非总结与展望。纪委的会更重要些,因为春节期间是个重要关口,此时送礼,不好分辨行贿与受贿,掺杂着人情。钟子曰一进会场,看到主席台上坐着市纪委书记,就意识到这次会议非同寻常。往年公安局的这种会议,市纪委书记是不会出席的。更耐人寻味的是,主席台上没见到分管纪委的彭长天副局长。按说,会议该由他来主持才对,而今天的主持却是欧阳副局长。

张坤先讲话,倒还算风平浪静。市纪委书记讲话时,风云突变!他说:“有个别同志,在当前高压态势下,仍然不惜铤而走险!现在我给大家看几样东西。”说着一摆手,有人将一个托盘端上来。书记站起身,先拿起托盘上的几张银行卡,“都认识这是什么东西吧?还有这个。”又打开一个盒子,两手各取出一根金条,轻轻一碰,“声音好不好听?”接着拿起一个小盒子,打开来,用右手食指挑起一块手表。“你们别小瞧这表,是瑞士产的,一块就是十几万!同志们,你们知道我展示这些是什么意思?”

整个儿会场鸦雀无声!钟子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纪委书记说:“这些都是你们的局党委成员收到的礼品。因种种原因没法退还,所以在第一时间主动上缴。首先,我强调一点,我不知道这是谁上缴的,也不知道是谁送的。当然,送这些东西的人,极有可能就在下面坐着。我再奉劝这些人一句,不要拉拢腐蚀我们的领导干部,也不要白费精力财力。你们都瞧见啦,这些东西会一一备案,最后上缴国库。”

钟子曰觉得腹部微微绞痛。自己的仕途已接近尾声,别说到分局去任职,就是目前财务处长这位子恐怕也保不住了。他心底一声长叹。不过,悲凉过后,居然莫名其妙感觉到一丝轻松。这样也好,终于不用再受煎熬了。

接下来两三天,钟子曰忍不住拨了何小草的手机,依旧无法接通。他努力压抑自己,不要再去想这件事儿。何刚、肖振鹏,还是不碰为妙。崔亚男呢,更不能再联系——恐怕,再也联系不上了。至于魏春,现在还不知被关在什么地方。钟子曰站在窗前,一阵孤独感袭上心头。看着窗外,一树法桐树叶儿已所剩无几,唯树枝在寒风中簌簌抖动。

盛宴过后,泪流满面。钟子曰眼里却不再有泪,似已干涸。上班,下班,形同行尸走肉。隔着窗玻璃,外面传来零星的鞭炮声。小时候,这是一年中最快乐的几天。兜里揣着几枚鞭炮,能兴奋地把整个儿小村子都转遍。

离春节还剩四天,周雪雁的电话来了。钟子曰不愿接。周雪雁一遍又一遍打,无奈,钟子曰硬着头皮按下通话键。周雪雁上来便问:“你没事儿吧?”

钟子曰轻声一笑:“我有什么事儿?”

“出这么大的事,整个儿远山都传得沸沸扬扬,你肯定知道,是吧?”

钟子曰淡淡地说:“我两耳不闻窗外事,什么都不知道。”

停顿片刻,周雪雁说:“丹妮被抓了。何小草不知去向。最近,那个谭瑛书记也不在电视上出现了,传说已经被‘双规。大家都说这一次要天崩地裂,你不会受影响吧?”

“只要你不给我惹乱子,我应该暂时不会。”

周雪雁啜泣起来:“我错啦子曰,我不是故意的……”

这话让钟子曰不由得心头火起:“拍照片还不是故意?算了,也无所谓了,想看我笑话,准备落井下石的也不多你一个。”

“我就是不想让你离开我……”

钟子曰一声冷笑:“所以你就拿照片敲诈我?好了,这回如你所愿,接下来,你会看到出人命的!”

说完,钟子曰狠狠扣掉电话。周雪雁再打,他死活不接。过了一会儿,周雪雁发来一条短信:“我对不起你啊子曰,那些照片,有可能被马三儿看到了。”

愣怔良久,钟子曰叹了口气,该来的,总归要来。

没想到,这种时候周敬堂会给自己打电话:“钟先生吗?我很想见你一面,你有没有时间?”

钟子曰迟疑:“我现在正忙,要不咱们改天?”

“就今天吧,你忙完事情就过来,我等着你。实在不行,我去你办公室等。”

钟子曰心头一阵慌乱:“我一会儿过去。您在哪儿?”

“城西北角有座垃圾山,你知道吗?”

那个地方钟子曰知道,但不明白周敬堂为什么要选在那个地方见面。“好,我这就去。”

周敬堂又说:“一定带上我那本诗集,给你签名的那本。”

钟子曰一愣,带那本书干什么?大冷天的,不可能在垃圾山上开诗歌朗诵会,听周敬堂的语气也不像。那么,他必定知道自己跟周雪雁的事情了。约自己见面,他打算干什么?思前想后,钟子曰对自己说,是祸躲不过。目前这种局面,周雪雁的事已经不算什么大事了。再说,欠债总要还的。说不定,站在那座垃圾山上,把所有事情都向周敬堂说出来,内心能踏实些。忏悔也好,赎罪也罢,这道坎儿是必须要过的。

远山城西北角,远远地便能看到一座小山丘,山周围有零零落落的小树林。不知道的都以为那山丘是自然形成的,其实,这是多年来城内的垃圾堆积而成的。

钟子曰开车直奔山顶,一路上忐忑不安。本以为山上还有别人,比如马三儿,上去后,却发现只周敬堂一人,身边停着辆三轮车。钟子曰拿着那本诗集走近时,周敬堂并没回头,坐在地上抽烟。再走近些,钟子曰心里咯噔一下。原来,周敬堂面前的低洼处,放着一堆尚未拆封的书。钟子曰呆立原地。

周敬堂好半天不说话,等他转回头来,钟子曰见他一脸泪水。周敬堂站起来,慢慢走近钟子曰,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那本书,翻看一下,抬头说:“钟先生,我本来以为,我这辈子再也不会掉眼泪。现在,我一看到这本书就想哭。”

钟子曰无言以对。

周敬堂一招手:“来,你过来坐下。”

钟子曰像个木偶,身不由己向前挪动几步,却没坐下去。周敬堂将那本诗集轻飘飘地扔进书堆里。“钟先生,两年前咱们俩一番对话,至今历历在目。没想到,我给你看的面相如此之准。只是,老头子绝对没想到,你钟子曰貌似憨厚老实的外表下,藏着的东西实在太多太多。可笑的是,我还一直以为,你仍然是个诗人。”

天阴沉沉的,小山丘上寒风刺骨,钟子曰却感觉额角有汗珠。

“钟先生,你瞧,书都在这里,印得不错,纸张我也满意。诗写得不好,我知道。但变成书,我还是喜欢。这是我半辈子的心血。半辈子啊,就写这点儿东西……当然,比不上你。我还记得你的诗,多么铿锵有力啊,钟先生,我想问你,你现在还有那时候的底气吗?你的灵魂呢钟子曰?都哪里去啦?”他突然站起身,手指发抖,指着那堆书,“我女儿!我的心血!在你眼里,就值五万块钱?”

钟子曰噗通一声跪在周敬堂面前:“你打我吧周老师!”

周敬堂的眼睛里射出火焰,举起右手挥舞几下,最后,还是打在自己脸上:“我怕回去使劲洗手也洗不干净!”

风已止歇,天空中有零星的雪花飘落。周敬堂跌跌撞撞,走到三轮车边儿,伸手把一个大塑料桶拎起来,拧开盖子。钟子曰跪在那里,稍微张张嘴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周敬堂一手提着桶,另一只手托着桶底,绕着圈儿,仔仔细细把桶里的液体倾倒在那堆书上。钟子曰闻到一股刺鼻的汽油味,突然想起小时候过年时家族里面请家堂送家堂的场景。每年那个时刻,家族里的人都会把死去的人请到一起,欢度春节。最年长的男人负责祭祀仪式,也会像这样子,在一堆堆烧纸上浇洒酒水。

周敬堂将一桶汽油全都洒在那堆书上,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蹲下身去。雪花变得密集起来,在苍茫混沌的白色里,那黑影伸出一只手,颤抖着,啪嗒啪嗒连摁几下,弹出一簇火苗。

顿时,火焰漫天!周敬堂退后几步,他的脸在跳动的火苗映照下,时明时暗。钟子曰跪在那里,眼睁睁看着那堆书,还有自己的人生,在熊熊的火焰中灰飞烟灭。最后,一簇火苗弹跳几下,终于熄灭。

周敬堂俯下身子,一只手探到钟子曰的面前,手里是五摞钞票。他将它们一摞一摞摆在地上,然后直起身,盯着钟子曰的眼睛:“你的眼泪呢,钟先生?”说完,转身离去。

钟子曰听到三轮车的声音渐行渐远……

三十二

天已经黑下来,楼道口的灯光映衬着漫天飞雪。钟子曰下车的时候,仰头瞧瞧天空,雪花落在他脸上,让他有片刻的清醒。就在这时,他看到楼道里闪出一个光头男人的身影。他不认识这个男人,更想不到这个男人跟自己有什么关系。直到光头男人走近,他才注意到对方目光中的敌意。

男人停在他面前:“你是钟子曰吗?”

钟子曰点头:“是我。你是谁?”

“我叫马三儿。”

一个站在对面阳台上的老太太非常清晰地看到了接下来所有的细节。光头男子突然从腰间抽出半截棍子,劈头盖脸向另一个男人打去,男人没发出任何声响就倒在地上。光头男子把棍子扔到一边儿,开始用脚,他的脚每往倒地男人身上踢一下,老太太就发出一声尖叫。地上的男人用双手护住脑袋,丝毫没有还手之力。

那栋楼的另一侧,有个中年女子和一个女孩儿正在走近。看到眼前这一幕,她们突然停住脚步,一动不动,似乎被吓傻了。片刻后,女孩儿发出一声尖叫,跑向倒地的男人,中年女人也跟着跑过来。光头男子抬起头,瞧一眼女人和女孩儿,似乎有片刻迷茫,接着,从裤兜里掏出几张照片,一挥手扔到地上躺着的男人身上,然后快速离去。

钟子曰听到钟乐乐的叫喊。他想睁开眼,但眼睛被粘稠的液体糊住了,眼前的一切都朦朦胧胧。他只知道,佳惠正在看那几张照片,钟乐乐在哭,在喊!钟子曰想跟乐乐说,闺女,你不要怕。但是,他的嘴唇在动,喉结在动,嗓子里却发不出声音。他看到佳惠的双手垂下来,几张照片掉落在地。钟子曰想说,佳惠,对不起!可是同样发不出声音。他看到佳惠像慢动作一般,俯下身子,拉扯乐乐的胳膊。乐乐在叫:“妈,叫救护车呀!”

佳惠不发一语,将乐乐扯离钟子曰的身体。钟子曰想叫喊,佳惠你别走!别离开我!可他只听到自己嗓子里一阵含混不清的声响。

过了好久,又有两个人来到他的身边。钟子曰费了好大劲儿才认出,左边儿是父亲,右边儿是母亲。父亲抓住他的左手,母亲抓住他的右手,他躺在雪地里,面冲苍天。雪花儿洋洋洒洒,远处有鞭炮声,一道道烟花在半空绽放。

母亲在哭喊:“子曰,你要活着!你要活着啊!”

这次,奇迹一般,他居然发出了声音。钟子曰问:“妈,为什么,所有的花我都养不活?”

(全文完)

策划/杨桂峰

责任编辑/季 伟

绘图/芥 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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