巍松『近』道

2016-09-28 07:39李巍松何家英
读者欣赏 2016年8期
关键词:绘画

李巍松+何家英

乙未羊年央视春晚直播大厅环座嘉宾中有多位著名画家,这老几位一露脸,屏幕上便打出3个字:“美术家”。这很对,画画,说到底是手艺活儿,最需要一手好技术,有了技术之后产生的作品好看,可称为美之术,画画的人具备了创造美的技术,又多少要在格调上超凡脱俗,方无愧“美术家”称号。不必标榜什么“推陈出新”,我不喜欢“出新”,浪言“出新”者皆因底气不足,“推陈”乏力。陈即古,古格古法,习古思圣,步武前贤,很难很难,以毕生精力付之,恐亦难望古人之项背,知难而退,才要“出新”,借以欺世盗名。

启功先生做中国书法家协会主席时,逢道友相见聊天,聊到当时书坛已有人做推陈出新的春秋大梦,启功先生的评论可谓一针见血,我能记住的大概意思是:写书法,别说出新,当今之世能够准确模仿古人笔道的书法家我看都难找,继承之后才有发展,先继承好了再说吧。

大匠诲人尽在寻常话语中。启功先生虽然谈的是书法,但书画同源,我是画画的,三句话不离本行是敬业,那么于画一艺可以出新否?有人捧吴冠中笔下的粉壁黛瓦,说是中国画千年来唯一的出新,乃因未曾见古人这般画来,而正法眼藏之的收藏家以为此非传统意义上的中国画,随他怎么画都行。不是画得也很美吗?不辱美之术也!我是画人物画的,总想把我笔下的当代仕女画好看了,画美了,再用心表现出她们的精神世界。前者是形的问题,当代许多人物画家先自败在形上。少时求学于天津美院,美术教育家孙其峰老师见到谁要是画人物时把人画得过于夸张变形,便循循善诱谆谆告诫:“别光顾着自己过瘾,把仕女的脸画得比冬瓜还长,眼睛都长到太阳穴上了,长成这样的媳妇,你愿意把她娶回家吗?”恕我浅见,若为突出意韵,人物变形有些夸张,我只能接受到明代陈老莲的程度,其所变不逾矩,是文而化之的变化,品就高了,这个品,我更侧重于是画家本真的人品。

这些年,我格外喜欢收藏明朝人的书画,近日山居琼岛蓬屋,读明朝成化进士书法家张弼书札,喜其书法更服其书论—“姜尧章论书云:一须人品高,真确论也。人品不高者,虽童习而白纷,徒富绳墨,何有于神妙耶?”“童习”当然指的是传统意义上的书法练习,这就要一丝不苟、一笔不爽,一以贯之、贯彻到老。清代王铎成名后,写字倘以10天计,是9天临古人帖,1天写自家字。此中道理很是深刻警人,不少当代书家年少习书时墨守成规,到了中年一味求新求变求成自家面貌,不再用功临帖,笔道荒废了,未成书家,实为输家。此亦不足为奇,若是写字的人全都越写越好,那便人人可为“羲献”了。山阴道上回首千年,还是填沟壑的人多。

身为散文家、收藏家的老友张兄传伦每有新作不忘传给我看,正月里我读了他那篇海内外报刊杂志竞相转载、写他师傅董桥大师的《养字的奥妙》一文,其中有一段文字借写米芾,强调传统之不可撼动,纵然是千古高士如米芾也未能外,不妨原文抄下,佐我为序:“……遥承晋唐法乳的真髓之所,在难脱右军老子习气,唯此习气,实乃书坛正气耳。墨守成规是成语,于书法一艺更是千古不易之成法。八百多年前,实是大宋第一书家的米芾,宋徽宗诏此南宫先生进殿,设御制屏风请他刷字,芾解衣磅礴,作草作狂,须臾刷成周制诰,掷笔大呼:一扫二王恶札,耀我大宋皇明。属他这一把‘振迅天真的格外厉害,然而,看穿了说穿了,米芾书艺终是难脱二王窠臼,‘从这里来又能到哪里去呢?只是米芾的字里行间,洋溢着只属于他的风发才情罢了。一不小心,人们往往忽略了其书幽隐于烟岚深处的二王根基。明代李日华《味水轩日记》‘卷二,记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四日李日华携子亨过访高如晦,得观米芾大字《天马赋》。回府后当日记米书高逸,然则实出入于晋唐,非止袭羲献,亦于褚遂良颜真卿多有借鉴,‘《天马赋》字径三寸,雄逸震荡,笔无定姿,大略妍媚则剽褚之腴,沈耸则峙颜之骨,而一出一入,法度森然,则山阴父子的派也。”

传伦的这篇文章不长不短,还是看得有点儿累我眼,好在不烦我心,有时真烦他“熟不讲理”,找我写这题那,怵他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执着与热情,只好放下我的“傲慢与偏见”,感念老友做事向来循规蹈矩,于是一一遂其所愿。

不曾想大过年的日子里,这人偏要没事找事,打电话来竟是让我干活儿,说是请我给一位画家的画集写序,我不善更不喜为画家作序,这“抬轿子”的营生之于我真正受累不讨好,序之以真言,或恐伤人,求你赐序是人家看得起你,无奈闻过则喜的古风早已随雾霾远去。

电话那边的传伦感觉到我不情愿写,马上说:“画家是咱哥们儿杨广泰知根知底的朋友,画好人也好,你先看看东西好坏再做决定不迟。”

京都名士、篆刻大师、收藏大家、出版巨擘杨广泰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交情始自20世纪的90年代。1998年,“文雅堂”的掌门人杨广泰邀集香港“荣宝斋”的潘先生、天津“摩石精舍”的张传伦“共襄盛举”,为我在香港举办了第一个人物画展。

时光荏苒,十多年前的往事历历在目,我们差不多各忙各的,见面机缘虽少,然无一日不在念中。

没过几天,广泰托传伦携两大册画集到我海河公寓,橘红色封面竖排题字“古质今妍”、“丹青供养”、“李巍松佛释绘画”,蓝灰色封面同样竖排题字“古质今妍”、“广大精微”、“李巍松山水花鸟小品”,由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发行。李巍松我早有耳闻却不曾相识,广泰高逸且贵为信士,其友自必一流人物。传伦语我李巍松乃杨广泰同门师弟、王福厂的再传弟子、刻国玺的顿立夫的高徒。那册橘红画集扉页上手写两行铅笔字:“此为彩打书样,色差较大,仅供参考”。未及展卷细赏,写序的活儿我就接了。何以只是看了这三句话就应了呢?一言以概之:“巍松此人讲究。”

一个“究”字可穷尽吾华文化形而上、形而下的学问,所谓“究天人之际”,“道器之辨”辩了两千多年,哲学家也没辨清楚弄明白,管它呢,依我看来中国画至少是“道”之载体。“道”很玄妙,“道可道非常道”,非常之人必有非常之举。李巍松幼年学书,早学大字,经“史晨”、“礼器”诸汉隶,历“神策军碑”、“勤礼碑”,近年画作落款,题画名常以涵濡明人笔意的隶书出之,跋文一笔地道的倪陈小楷,何以然曰“倪陈小楷”?乃因元代高士倪云林小楷行世至五百年后继之而深雅者,唯当代天才画家陈少梅先生。少梅写云林一如大千画石涛,大为拓展开来两位元明高士笔底的好处,有人说大千画石涛把石涛送进理发店,窃以为洗去蓬头垢面,还之于本色,无甚不好。“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亦如是”。

至若少梅写倪体不唯是搔到痒处,结体精严,笔画峭劲,或有出蓝之誉,亦非谀辞,要在不爽倪迂古意天真之趣味,一任秋水不染尘。知堂老人最解趣味:“这所谓趣味里包含着好些东西,如雅、拙、朴、涩、重厚、清朗、通达、中庸。”50年代,少梅寓津门,际世不辰,犹自潜心书斋,钟情古艺。一日有绿衣人送达邮包,少梅毛笔签回执,绿衣人骑车未远,少梅觉有一二字未臻佳妙,遂呼之而返,要过回执,铺案上重新写好,看看称心,方才交件。

讲究,甚是讲究!敢问今世者谁欤?巍松其人哉!

李巍松画集,我亦不必矻矻然为之序,实乃巍松痴迷丹青多年,笔墨温文典雅,画境沉静脱俗,成就斐然,声名鹊起中州,歆华远播海澨。

李巍松,号敬之,室名敬之斋,1970年生于河南郑州,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华诗词学会会员。绘画传统功力深厚,山水、人物、花鸟皆有精品问世,精研“六法”,知能者无所不能,其于历代画论诗赋文辞研习至深,且能精擅古代书画金石鉴藏,先后出版有《李巍松画集》《中国画名家作品精选·李巍松作品》《相佛·李巍松佛教人物》《中国古代佛释绘画浅析》《三千大千·张大千佛释绘画研究》《妙相梵容·李巍松佛释绘画》《两宋画院探究》。

两汉晋唐邈远,“烟波浩渺信难求”,两宋院体画派花鸟真迹世所多传,巍松善悟,妙法传神,所作工笔花鸟灵翮飞动,翩翩出入于两宋宫苑徽宗、李迪、崔白冰纨蚕素间,轻翾下旋于近代雪翁、非闇花间竹篱,寓新于古,是其功也。

李巍松佛释人物绘画,开脸法相庄严,而衣纹之飘逸灵秀,一语“吴带当风”不能尽其妙诣高致。丁亥年,巍松举家迁居加拿大,喜加国异域地广人稀,尘嚣远绝,无人叨扰。数年间,恍若与世隔离,每日足不出户,专事佛释人物绘画。身在西方,敏悟西人油画与敦煌壁画有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之妙,吸取西画构图透视色彩之法,琢磨中国矿物颜料配以西画绘画材料,经营结构,始为佛释人物绘画,别开一生面。

李巍松山水一艺,远宗刘李马夏,近入岚岫深处,得窥那一尊神精百代、思接千载、艺传万古之烟霞真人,巍松梦寐所欲见之者,必是云彰陈少梅先生。少梅擘山染水,笔掀波澜,20世纪40年代即已倾倒启元伯,以为是先辈大家所作。巍松惓惓倾心于少梅,实乃居敬之功,功在习古知古格古,心摹手追,兼程卅载,高华毕现。

序次,敢请巍松解语以为本文之要旨:“学画绝不能离弃先贤之森严法度,而从近世笔墨之戏。”

是为序乎?是非序乎?唯敬之先生知之最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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