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折不扣之血滋味儿·香娘

2016-09-28 13:38曾哲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一个为理想而殉命的奇特的男人。他穿过千山万水,北疆南疆,就为一个字:美。他一直苦苦追索的美似乎就是香娘,直到他在异乡一家客栈割破血管……

人体是一个奇妙的世界。

我走出塔克拉玛干沙漠,在麦盖提的一处废墟过夜时,认识了他。是个搞历史研究,怪模怪样的广东佛山人。他书读得太多、太杂,走火入了魔。

他说历史是女人的脸,时被宠爱,时被蹂躏。乍看还算娇艳,细读只有一嘴、一眼、一耳朵。其他器官全是虚设。

我觉得挺神的。他要走遍万水千山,寻找传说中的香娘。扬言:执着为血,男女为性,可谓血性。我理解,他不是寻找香姑娘,而是寻找姑娘的香。

他把酒壶攥在手中,只露出壶嘴。油油腻腻长指甲,疙疙瘩瘩大骨节。塌鼻梁顺延到厚唇,鼻孔里撅出两撇花白须。喉结像尖尜尜,在鸡皮脖子里滚动。腮帮子垂懈,如破旧的趿拉板儿;秃脑壳四周,乱茬茬黄毛。皮肤黑红,干枣颜色;面孔,宛如翻扣的鱼盘儿;凹眶,斜眼;嘴巴半张半合,好像系了松,松了系,怎么也系不结实的大裤裆。

他动作轻巧:酒,一小注,一小注,斟酌得小心翼翼。在西域久而久之,把原本宗族丢掉,搅进了少数民族行列。他让我管他叫吉勒泰。

吉勒泰的脸,紫色兴奋。大嘴吧唧着羊肉嘟囔道:你丫对我评价形容,应该算高明实在。他拽出牙缝的筋肉,随便弹掉。再腾出手,给我倒酒。之后杵过一块雪白的羊屁股,抵住我的鼻尖。我大口一张,腥膻被嚼得乱溅。

吃着,说着。吉勒泰的话不停。即便你丫是宋玉相貌,我是张飞的模样,都伤不及自然和天性。你丫信吧!心内无法,样即无法。梧桐月照、杨柳风曳、鱼跃鸢飞,我的臭肚囊里感知深切。正所谓吁嗟色相原非相,天地形骸我形骸。历史乾坤都左肩换来换右肩,我又何须为自己丑相自怜。我身四十,非性四十。爱干啥就干啥,土了就土,俗了就俗。你以为你丫是北京人,就不土不俗?

从兰州到巴丹吉林沙漠的额济纳;翻马鬃山,守公婆泉。整整四年啊,我才进了新疆下马崖。跟了我春秋五载的黄骠马累死,就地掩埋。孤魂野鬼一个人,提着两只臭脚丫子,过三塘湖到了老爷庙。你都走过?那正好,我可以简短截说。住的时间最长的是阿勒泰,我名字是在那儿起的。身份证上要几个汉字,我就顺了手。北疆南疆转悠了十多年,人鸡巴溜瘦,屌鸡巴贼肥。

吉勒泰介绍自己是研究潜史的专家。我说,我是四处流浪的一个傻逼,也干点文字活。他不悦:你丫用这样简历糊弄,我计较,又惭愧。潜史就是野史,野史不野,野史往往更是一部正史。我清楚,长久孤寂,亟需倾吐。

我和吉勒泰是在喀什喀尔的长途汽车站,被个新疆女人拉住的。女人用马马虎虎的汉话,把我俩引到她的店铺。有吃有喝,还有整洁的客房。

喝酒的时候,女老板在一边嗑瓜子。吉勒泰很健谈, 维语、哈语、蒙语、柯尔克孜语、锡伯语。当然,说得更多的是汉语。说兴奋、说痛苦,就用粗硬的大手,抽一下嘴巴。

女老板哆嗦了哆嗦,磨磨蹭蹭拿走两个空酒瓶,按按我的手走了。我假装没在意。一会儿,她又回来了。

吉勒泰指着自己的脸讲:我的原色就是蔫驴鸡巴。扇完嘴巴再讲话,是一个好毛病,人会兴奋。不扇,整个脸发麻发僵,说不出人话。他说他最新异、也是终生的考查研究课题是香娘,也就是香人。

香人,有意思。娓娓道来,我爱听,给予鼓励。

就是香从自身来,从自身的体内洋溢出来,像一块浸泡过馥郁的海绵体。外界给一点柔情、一点压力, 甚至创伤、甚至打击、甚至摧毁,就会香飘四溢。那种香,绝不是一般的香,更不是香水的。

啪——吉勒泰扇了嘴巴,打开话匣子。

不要脸,我是个不要脸的男人。老祖宗给了我血骨,给了我头脑,给了我读尽天下书籍的条件。可一部《二十五史》,阴文改阳文。3749卷读完,愣让我从历史所跑了出来。跑进荒凉的西北,跑进迷茫的山野。跑进来,我才知道,我的色相这么丑陋。当然也有人夸我,长得深刻。

上古到大清,混混沌沌几千年。殿本之前史书也不老少,全称为正史。《旧唐书》《旧五代史》《十七史》《二十一史》《明史》,以及《永乐大典》百衲本、标点本等等,更甭说那些“新”什么的鸡巴书了。我丑,害臊没价码儿,其实全是官刻“监本”。篇首衔御,像皇上赐的一块墓碑。讹、舛、衍、脱,何人又能精审校勘?

就说你的姓吧,也不是善茬。那“曾”字,一笔不差是个“兽”字。你丫情欲上腰,如狼似虎,所向披靡。你丫模样凑成道貌岸然、五官六正,脑门还贴上“体验生命”。体验个鸡巴你!

我急了:你小子,碰见沙漠的鬼啦,鸡巴不离嘴。

吉勒泰的脸,红若火炭。他摸过白酒,含进大嘴。腮帮子纹丝不动,瓶盖轻松地吐出。

我的酒碗被满上。

姑且不说潜史,单从汉高祖算起,到死于1908年的光绪。归置归置208个皇帝。这其中只有五个是香人,都活过80岁。像南北朝的梁武帝、南宋高宗和元世祖、武则天。乾隆爷命最香,活到88,他是双香合一。为啥?因为他的女人伊帕尔汗也是香人,香妃嘛。

据说人体内的香气单传,男传乾,女传坤。所以我课题的最关键的一步,是寻找。我思谋,香妃母系一定有后,逮到便是香娘。欢娱是小,佐证为大。但香妃家的线索,犹如蚕茧腰斩,忒多。如今,我只查出香妃祖父来自中亚,是在明末清初作为传教士到的喀什。这个家族,到香妃的父亲阿巴霍加时代,已显赫于喀什及南疆一带。

人体中并没香气,你不是白忙活吗?我提出疑问。

错! 错! 看来非得给你丫举出些实例。古有西施你丫定是知晓,此人便是香女。春秋时期有关她的文字,我已收集899个。其实,300字足以证实。越王勾践卧薪尝胆,乃送西施娱吴王夫差,以毁其志。为何与西施风流一夜,吴王夫差便离她不得?不光光是西施貌美,那宫中漂亮的女子多了去了!历史只记其表不叙其里,正史怕羞。因为西施从阴道、汗孔分泌香液,弥漫皇帏寝帐,吴王夫差欲罢不能。此香不是粉黛胭脂之气,史上对这一现象称为肌香配薰。他们每每行完房事,西施都要沐浴, 把一池清泉搅香。以致众多女子藏匿附近,待西施离去抢取浴水。白日擦身肌肤胜雪,夜洒床榻男性张狂。

啪、啪、啪,像三声响鞭。吉勒泰抽完嘴巴接着说。

前汉有飞燕、合德,后汉末年有貂蝉,唐朝有瑶英,清朝有香妃,都是香娘。老话说,男人被女人迷住被妖惑,那是外显,是视觉感官。史记忽略不齿提到的嗅觉,更重要。气息超魅力,直奔生理。即便男女有距离,即便隔帘未见,即便黑夜遮蔽。气息都会穿透阻碍,穿越时空,穿梭编织男女情欲的锦绣。貌美加之肌体香郁,你说哪个男人不迷?传说她们是肚脐眼儿塞进“息肌丸”,化于体内。纯粹妄言!

女老板跨在门槛,冲我摆手说,求你点事儿!

吉勒泰推出大手掌,挡在我的脸前说:老板娘,离睡觉还早着哪,着哪门子急?他见我揉眼睛,问:你怎么啦?想家了?光顾自己喝 ,来!干一碗!喝完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个受过大磨大难的人,但坷坎,应该造就坚毅。算球,还是说说我的寻觅故事吧!

去年秋天,我正在伊犁河下游的巴尔喀什湖一带,寻找香娘,但一无所获。正准备回来时,碰到一位哈萨克流浪老艺人。我俩席地湖畔,听他弹奏萨摩亚。唱歌前他先说上一句特棒的话:“当你降生时,歌声为你打开博大的门户;当你死亡时,歌声伴你进入深沉的坟墓。”

告诉他,我在寻找香娘。老艺人说:你要寻找到,就会失去很多,甚至你自己的性命。再告诉他:我要著书立说。老艺人摇头:著书立说为什么?没等我回答,他把十二姆卡穆中的一段,弹奏得跟刮风一样。戛然止住后,他给了指示:克里雅河流域有。

临别,老艺人告诫:寻找的过程是杀自己,寻找到了之后是自杀。即便鲜血流淌盛开芬芳,但一结疤,任你怎么浇灌,也不会疼痛,更不会馨香。

我还是去了南疆。克里雅,是从昆仑山流下的小河,极其神奇。据说河水能让人变异,男的变女,女的变男。河水穿过于阗的新城和旧城之间,继续下淌,很快就消失在塔克拉玛干大漠,比所有河的生命都短暂。但你休要小看短暂,短暂的往往惊心动魄。短暂的往往在开始,神秘诡诈。

我知道那条小河,小得几乎在地图上都找不见,但我还是去了。我翻过慕士山来到克里雅大坂,是炎热的八月。我从源头,沿着克里雅河直下。傍晚,来到一个石头小村。村人的服饰接近维吾尔,可语言令我费解。

深夜,我被一泡尿憋醒跑出屋。轻松了之后,才注意到街巷里飘荡着一种黑色的异香。我惊喜不已,披上皮氅,在巷子里站到天明,闻到天明。我为我的发现而冲动,可它飘逸得寻找不到出处。当朦胧的清晨中,女人们顶着高高的瓦罐去河里汲水时,香气才随着河面上的晨雾消失。若不是太阳升起,以为我在世外。我第一次看到黛色的阳光,整个山谷中的村舍和我,像沐浴在浓郁的玫瑰酒中。

我醉醺醺回到房中大睡。醒来,开始酝酿阴谋。

阴谋了一个白天,夜深人静,我蹑手蹑脚,悄悄地来到巷子里。虽然是盛夏,但昆仑雪峰的冷气滚成团,向这小山村扑来。子夜近丑,我已抖成筛糠,期待的还没出现。

无奈我大胆破釜。所谓的大胆,是我的心理阴暗,我承认。可为了理想,什么都可以牺牲。

我挨着窗子,一扇扇扒着向里偷窥。石头窗子,只有半张报纸那么大。框子的颜色,像西藏的绿松石。里边悬挂着羊皮子,白天酷热撩起,晚上冷清再放下。

我在的日子里,山谷从未刮过二级以上的风,气温和煦,很是宜人。一个个小石窗里,传出的都是沉美的鼾声。

没香气,没有那股香气。村子小,只有七八户。转来转去,我转回到自己的房前。乏累、失落,感到从没有过的一种无聊。寒冷得打战,心劲儿都没了。

我要推开房门时,邻屋透亮的小窗,把我吸引过去。

贼眼儿,瞄进窗帘缝。墙角油灯照清炕上,一个全裸丰满的酣睡女人,团抱着白羊皮。光洁的肤色,令我后脑壳嘣嘣乱跳。我抽完自己的嘴巴,试了试,窗户太小。真想拿脑袋撞大,钻进去。回就回去!我沮丧到极点。

像是老天在提示,我突然想起,这里家家是夜不闭户的,房门从来不锁。简短截说,我进去了。

吉勒泰放下酒杯,连续地扇着自己的面颊。

我想听,催促着:后来呢?

吉勒泰的表情,享受又痛苦,以致风采楚楚。

后来我俩干完该干的一切。好家伙,干得惊天动地,干得天光放亮。放浪的呻吟,惊动了村庄里的娘儿们。大木门,咣当被撞开。她们的健壮,个个像这炕上的女人。把我堵在屋里,按在炕头,翻来覆去,足足收拾了我三个时辰。然后把我扔进浮着冰凌子的克里雅河。

我疑问:村庄上的男人没揍你?

所有的爷们儿都去和田送玉石了,大雪封山前才回来。

吉勒泰吧唧了几下嘴:要说我也真不是东西。咱是哥们儿,不瞒你! 结果,我现在连个骡子都不如。河水忒凉,从此锤子变成了蔫黄瓜。现在我连母狗都不敢瞧,你说我这肏性。按说钢刀越磨越快,淬火更锋利!

酒馆里静静的,我和吉勒泰守着一桌残羹剩菜。一个身影闪过,老板娘的卧室,关了灯。

女老板,竭尽好吃好喝伺候我俩。她也不失时机,向我一次次提出乞求。其实人挺不错,要求也不过分。可我成心,假装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等等,走前一准儿满足你。

喝得太多,吉勒泰的脸色,定格在灰白。他想去内蒙古草原,寻找最后线索。说:再寻不到,我必死无疑。他又抽嘴巴,左右开弓,力量大,连续性,手不停。

拉住疯狂绝望的吉勒泰。一股黑黑的鼻血,流到裤裆上。龇咧的厚唇,暴露着排列无序的黄色大牙。

我把劝解的话咽到肚里。拿羊腿棒骨,为他擦血。

一股怪香飞扬出来,像一面金光的旗帜,呼啦啦在我眼前飘荡。我惊叫:闻到了!你没闻到?

什么?吉勒泰问。

我忙不迭地说:香味儿!你体内,血里边的香气。

没有哇!没有闻到啊!他摇晃地站起身,干掉一碗酒,啪、啪、啪,抽得不痛快,抢过我手中的棒骨砸脸。鼻孔血流如注,香气弥漫。我赶紧夺下,扔到墙旮旯儿。他一边把血胡乱涂抹,一边歇斯底里地喊道:没有!没有!臭鸡巴香味儿,你到底在哪儿啊?我闻不到!我一点儿也闻不到!

箴言:花儿不知香。人不仅应该自己认识自己,还需要别人来帮助认识,甚至是宇宙人。

吉勒泰像小孩子,沮丧地扑倒酒瓶,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血在桌面漫流,芬芳滚落。在地板上徜徉,屋中宛若百花盛开。最后凝固了,香气倏地消逝。

好久好久,吉勒泰停止了哭泣,像在熟睡。好久好久,他慢吞吞地抬起血泪的脸说:你去吧,老板娘还在等你。我闻到了,真的我闻到了。

我实在帮不了什么,让他慢慢反省吧。我站直尚存知觉的双腿,告诉吉勒泰,别再扇自己了,这世界该扇的太多。

我回到卧室,悉心听着他的哭泣。东窗泛白,才睡着。

老板娘摇醒我,喊叫着:吉勒泰疯了,要自杀!

吉勒泰疯了,我一点不惊讶,可说他要自杀,真急了。

我跑出旅馆, 跑到大街。大街的十字路中央, 被围得水泄不通。随着一个吆五喝六的警察,才挤进去。

吉勒泰倒在血泊中,动脉被割开,血流已经缓慢。随着凝固,香气消失殆尽。正是上班时间,人们渐渐散去。散去者,会很快忘掉。不是他想象的那样,让天下知道他是香人,让所有的观众记住热血的芬芳。的确不是,的确,记忆的血痂很快就会脱落。

我真的不该告诉他。在自责中,我的嗅觉失灵。从此惧怕鲜血,以致一摊红色的墨水,都会让我歇斯底里地咒骂。吉勒泰身上的臭毛病,全都传染到我身上了。

按照吉勒泰身份证的民族成分,按照当地的习俗,清洗后的身体白布裹严,用移尸木匣子,抬到东郊墓地入葬。

老板娘张罗,为吉勒泰举办了一个类似悼念会的活动。后堂来了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念经开始,韵律极清宁,极安抚,像一首长长的充满哀怨的挽歌。吉勒泰的灵魂,也随之环绕几圈,远去。留下一道嘤嘤的回响……

仪式后,人都散去。我和吉勒泰喝酒的桌子边,一个老人弹着萨摩亚在歌唱:

当你降生时,歌声为你打开博大的门户

当你死亡时,歌声伴你进入深沉的坟墓

……

我昏睡两天,缓过精神准备出发。上昆仑,进西藏。晚上,我满足了老板娘的要求。给她的店铺,留下了两个字:羴鱻。写完一抡手,甩掉毛笔,背包上肩,走出店门。

老板娘跟在后边说:都十一月啦,昆仑山上下大雪了!天这么黑,明天走吧,再求你一次。

走路的人自由,不管风雪,不管白天黑夜。

作者简介

曾哲,男,1956年4月生于北京。北京作协驻会专业作家(国家一级),中国作家协会全国委员会委员。在城市写作10年后,曾数十次往返西南西北,全身心投入漂泊文学的写作实践。出版的主要书籍:长篇小说《呼吸明天》《身体里的西部》《峡谷囚徒》;中短篇小说集《一年级二年级》《藏北草原,我的羊皮袄》《一米二米三》;散文集《西路无碑》《离别北京的天》《转场·帕米尔高原的消息》;纪实报告文学《徒步·加德满都到拉萨》《觉建筑》;诗集《远去的天》等20余部。曾获第二届、第三届老舍文学奖;第三届、第五届、第六届北京市政府文学艺术奖;新世纪首届《北京文学》奖;首届《红岩》文学奖;首届《长江文艺》奖;《十月》文学奖等20余种奖励。

责任编辑 黑 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