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镇故事

2016-09-28 07:59王泽群
北京文学 2016年8期
关键词:李广花蕊姐姐

花镇为什么叫花镇?因为花镇人都姓花,因为花镇双胞胎多。几十户人家的双胞胎中,李广来和花荣生两家同年同月里生了双胞胎。李广来家是一对龙凤胎,花荣生家是一对玉女儿,四个“小营生”书同窗,行同路,真正是四小无猜,再有一个多月,他们也准备毕业了。突然,风云骤变,李广来被花荣生打了,而且打残了……为什么呢?

1

花镇藏在仰天山山明水秀的褶皱里。

春来了,桃花、杏花、梨花,特别是桐花开得漫山遍野、噗噜噜地遮天盖地,整个小镇都被花堆着,花掩着,花藏着,唯一的一条丁字街也看不见了。虽说桃、杏、梨,红的红,白的白,花簇纷纭,分外娇艳,但都挡不住桐花的蓝。一是这桐树原来就高,占领了山墙高头。二是在春天里它开出了一树蓝色的若云若雾的颜色,蔓延至镇外的山山岭岭,甚至直上了云天;那景色,才叫要多亮有多亮,要多美有多美呢。

所以,花镇叫作花镇,名副其实。

但花镇叫作花镇的原因,却不是因为这些美丽的花,而是因为花镇上的百姓人家绝大多数都姓花。当年,宋代杨妙贞起义失败,手下的将领士兵四处流散,有一家花氏三兄妹并未远走,就近在这大山的褶皱里藏甲为农,繁衍生息,就留下了这样一个村落。因为姓花,就叫作花村。后来,人聚得多了,又有了几间像模像样的商号、豆腐坊、车马店……成了三山五岭、十村八庄里的一个“大集”。花村,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叫成了花镇。

花镇北山的石牙崖上,有一眼泉。此泉澄澈透亮,四季不涸,涌出的水花儿冒着白色的泡泡儿,左左右右摇着、摆着,缓缓地浮到水面上才散了。且雨季不见水浑浊,冬季不见泉结冰,是天下难得的好泉。花家的老祖宗便将此泉叫作“梨花泉”。

“梨花泉”?听名字很美,其实是花氏人家纪念杨妙贞的“梨花枪”呢。

通晓兵器的人都知道,梨花枪是长矛和火器的结合型兵器。采用无缨的普通长枪,在原来的枪缨部位缚一喷火筒,拼战时点燃,用火药烧灼而杀伤敌人,药筒中喷出之药,如梨花四射飘落而得名。药尽,又可用枪头刺杀。此枪是杨妙贞所创,世间称她“二十年来梨花枪,杀遍天下无敌手”就是这个缘由。

所以花氏人家的真传后裔,都使得一杆好枪,且会弄火药。

花镇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双胞胎多。一个镇上生养了双胞胎的,总有几十户人家。花家人生双胞胎也就罢了,连外姓人家来这里落了户,竟也会生双胞胎,这就有些奇了。传说是只要女人有了孕,天天早上喝一大碗“梨花泉”带着泡泡儿的水,就容易生双胞胎。所以每天清早,总有些女人带一只白瓷蓝花的大海碗,在那“梨花泉”边舀水喝,边舀边喝边说说笑笑、你打我闹的,好不热闹!偶尔有些骚情、出格的话,这时候的这些女人听了,脸不红,心不跳,还要嘻嘻哈哈地大笑。

花镇的丁字街一横一竖。横是东西,竖是南北。那道一直竖着的街正北偏东的两户人家,一家叫花荣生,一家叫李广来。花家世代做豆腐,李家专为豆腐户人家做木桶、木台、木案、木勺,生意也算挺好。但那个年代,正是十年“文革”乱腾的时候,谁家的日子说好也好不到哪里,不过是“阶级斗争”间隙里的平和贫穷罢了。

两家邻居在同年同月里都生了双胞胎,这就是缘了。花荣生家是一对玉女儿;李广来家却是一对龙凤胎,比花家大了整半个月。花家的姊妹俩,姐姐叫花芯,妹妹叫花蕊;诚如后来科学家们研究出来的一样,一卵双胎的孩子,她们分别发育成不同的个体。这种分裂产生的孪生子具有相同的遗传特征,因此,性别相同,性格和容貌酷似。但花家这一对玉女儿,她们虽属于性别相同,容貌酷似,性格却绝不相同。花芯身体弱,性子慢,遇事想得多,说得少;花蕊身体好,性子急,张口见心,敢说敢做。而李家的姐弟俩因为是龙凤胎,姐姐李仁,长得像爸爸,细眉大眼,文静清秀;弟弟李义,则是他母亲的翻版,粗壮结实,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侠气。

那个文革时代,连豆腐也不让随便做,得公社的生产部里的豆腐社才能做。花荣生的手艺好,被安排在豆腐社里做豆腐,但也只能隔三岔五地去上班,平时也得参加大田里的劳动,拿的仍然是工分。他的老婆、李广来夫妇俩,都是农田整劳力,天天上山下地锄草扬粪割麦收豆子。但是四个“小营生”们却不懂得这个,两张杂面煎饼裹上野菜小豆腐,填饱了肚子就满山满野地疯跑。人民公社不准个人养羊,他们四个就跟着老憨爷,赶着生产队的十几只瘦羊当“羊司令”。李义和花蕊野,敢骑着公羊赛跑;李仁和花芯静,只能远远地看着她们的弟弟妹妹疯着闹着拍手笑……渴了喝口清泉水,饿了就不管是野果、野菜地找了塞进嘴里当粮食。那时候公社管得严,大人们不敢乱摘乱偷搞“小秋收”。他们却不管,两个姐姐放风,一弟一妹就下手偷了。青杏酸桃涩梨,进了这些“小营生”的嘴里都是王母娘娘的蟠桃,香甜得很呢。

不知不觉间,这四个“小营生”在远离都市、远离“文革”的深山僻野的青山绿水里,就长到虚着九岁了。也正是九岁这年,粉碎“四人帮”的锣鼓敲响了。他们哪懂得什么“四人帮”几人帮的,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变化。但花家的姊妹知道,爹妈敢做豆腐了,而且卖得不错;李家的姐弟知道,爹常常一出门就十天半个月的,回家来也带着些他们不曾见过的稀罕物儿,让他们娘儿仨大开眼界。而且,爹说,现在不是光做豆腐坊里使的家什了,人家外面,都找了我去打大立柜、五斗橱了。什么叫大立柜?什么叫五斗橱?李义瞪大了眼问爹。爹却只是笑了笑,摸着他的头说,过几天,爹买了料来,做给你们看。

过了没几天,李广来就用老牛车从山外拉来了一车木料,那是上好的水曲柳,都已开好了板、拉好了条;他在院子里搭了个雨棚,支起了木案,放好了条凳,就刨、拉、锯、凿地干了起来。在上个世纪70年代,僻野山乡的一个木匠敢在自家院子里做城里人才能用的大立柜、五斗橱,不啻于在花镇爆了一颗原子弹,全村的人上上下下都窝在李广来家的墙头上,看李木匠如何做大立柜。李广来人长得清秀,心也灵巧,他光着膀子,露着一身精瘦的腱子肉,边刨板、修条、开榫、对缝,边满头满脸大汗地和乡邻们说笑。他毕竟是手艺人,又走乡串镇地见过些世面,就告诉乡邻们,这大立柜可是一改咱乡下的习惯,做好后,不用涂红漆,更不描龙画凤,只用清漆漆上三遍,就要的是这原木原色,特别好看,精神!冬的棉,夏的单,全都装进里面去,取用方便。

乡亲们便哄笑了:那能算个什么东西?不喜庆。太不喜庆了。

李广来并不解释,只一句:做好了恁看么。

果然,那大立柜没有几天便立了起来,李广来用清漆漆了三遍,那水曲柳的花纹木色,就显出高贵来了。李广来手巧,那大立柜的柜檐、门角,都清丽别致;四个腿脚又直立稳重。在院子里铺上一张草席,将这大立柜一放,满院子光彩,陡添了几分亮色。

花镇人不能不服:这真是城里人才用的“家伙”了!

于是,花镇风卷残云似的,家家买料,户户攒钱,都要请李广来做大立柜、五斗橱。

2

1981年,花镇的人家娶媳妇、嫁闺女,最亮眼的嫁妆就是大立柜加五斗橱,而且必须是李广来木匠铺的。

一年多的时间里,李广来就发了财。他在花镇挂出了“广来木器厂”的牌子。买了电锯、电刨,收了三个徒弟,这日子就有模有样地滋润了。而花镇做豆腐的人家也多了,生意更不好做。农村么,生意都在集上,花镇的集走二、七,十天里只有这两天才有些生意。丁字街大集上一溜儿十几家豆腐摊子,你想想能有多大的收益。这花荣生也不是个吃素的,他先是推起“牛头车”走乡串村地推销豆腐,稍稍有了积攒,便买了个带拖斗的手扶拖拉机,拖斗里装着老豆腐、嫩豆腐、豆腐干,还有一口缸,装着热豆花,天天就突突突地到处跑,到处吆喝着做生意,起五更,忙半夜,风餐露宿地打拼。真挺不容易呢。

尽管四个“小营生”上学晚,这一年也都上六年级了,就在花镇小学。李仁当班长,花芯当副班长,两个小姐姐都是学习认真、遵守纪律、听话向上、心气儿很高的好学生。李义和花蕊就不同了,他们俩原来就是好玩好闹、心浮气躁的个性。小时候,大野青山小溪花丛里玩惯了,上学之后,让两个姐姐天天看着、日日教着——人家是班长、副班长么——倒也没出什么大娄子,就是学习不好。每次考试那分儿都在最后边站着,气得李仁、花芯天天拿他们训话、点卯。他们俩根本就不在乎。该玩就玩,该闹就闹,想疯就疯,想造就造。用他们班主任张老师的话说,“这真是双胞胎的两极分化啊!”

说是两极分化,也不全对。李仁和李义,真是两极分化;而花蕊不同,她稍一用心,一下子就能考个全班第一,把两个姐姐都比下去了呢。四个“小营生”斗嘴的时候,也没有哪个能够说过花蕊的。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我不稀罕。我要是真稀罕了,别说你们这两个班长,就是校长,我也能当,敢当呢!”她这话一出口,四个孩子笑倒了一对半。只有她不笑,瞪着一双丹凤眼,咬住薄薄的红嘴唇:

“不信?……不信,总有一天叫你们信!”

六年级,十三岁。女孩子长得旺,花芯、花蕊、李仁,风吹柳叶儿似的都开始出落了,只有那个李义,更剽、更傻了。一个姐姐、两个妹妹,都长得比他高了;再加上男孩子心窍儿开得晚,他竟然就好像是这三个女孩子的小弟弟,连放了学的书包,都有人给他背着。

日子过得好好的,四个“小营生”书同窗,行同路,真正是四小无猜,再有一个多月,他们也准备毕业了。突然,风云骤变!李广来让花荣生打了,而且打残了……

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倒不是李家姐弟,而是花芯。花芯那心上的一片蓝蓝的天,立时就塌了!但花芯是那种能装下事儿的孩子。十三岁了,虽然没人教,倒也是开了些心窍,知道这种“丑事”儿,自己是不能张扬的;但她心里闷得厉害,却又无人诉说,无处发泄,便独自跑到小时候他们放羊走得最远的那梨花泉后面的大山里,默默地坐了一个下午。她把她不明白的那些事儿想了又想,仍然没想明白。但没想明白也得想,也得活呀。

农历十四,月儿已经浑圆,高高地耀在黄昏的蓝天上,她看着那月亮,真想自己能飘到那轮月亮里去,不想这些红尘人世的烦心事儿。可那月儿也忒高了,她仰头看得脖梗子发酸,千呼万唤,那月儿对她仍是不睬不顾。天也渐渐地黑了下来,大山野岭亮归亮,风却在呼呼地叫,她有些怕了,便只得踩着月光朝家里走。

但这一件没让花芯想明白的事儿,却从此改变了她的命运。

第二个知道这件事的是李仁。李仁的表现却不同。她到家,看见母亲拉着个脸,独自坐在院子屋门外的小板凳上,眉宇间全是恨和怨,粥不熬,饼不摊,也不搭理她。她便悄悄地洗了米,架上火,熬了一大锅粥;又支起鏊子,和了面,一个人独自摊起了煎饼。这原来就是她驾轻就熟的活计,所以,她也就干得有板有眼。直到李义疯完了,满头大汗、灰头土脸地进了门,她的粥也好了,煎饼也成了厚厚的一摞,才从饭橱里 [汇]出咸菜,又打了一盆水,让弟弟洗干净了,招呼他们吃饭。

娘说:吃什么?光这气我也饱了。

李仁说:气要真能饱了人,我还不做饭了呢。娘,咱没吃亏。

娘说:腿都断了,你还说没吃亏?

李义正塞了满口的煎饼,听了一愣,问:腿断了?谁的腿断了?

李仁瞪弟弟一眼,怒声呵斥道:这么香的煎饼也堵不住你的嘴!你快吃吧,吃饱了做作业!

李义还想问,一双筷子已敲到了他头上。

别看是只差了五分钟从娘肚子里出来的姐和弟,李义天生就听李仁的。在学校里是她管他;在家里也从来是姐说了算。何况,他心窍开得晚,仍然混沌懵懂,见从不黑脸的姐姐今天黑了脸子这样呵斥,还动了筷子,翻了个白眼,便不再说话,只管吃饭……

李仁却再加一句:从明天起,上学下学跟着我走。不准理花芯、花蕊。

李义愣了愣,想问问,却见姐姐一双眼睛像两只锥子,直直地扎过来,便没话了。他知道,姐姐永远“对”,便吭也没吭声,喝粥咬煎饼。

原来晚炊起时,一墙之隔的两家邻居你吆我喝、你应我答的欢乐气氛一下子消失了。

两个院落,都静得吓人。人的情感神经,一下子就阻断了。这是农历十四的一个初夏夜,几乎浑圆了的月亮,镀亮了花镇的山山岭岭,也把那两棵高大的桐树阴影,严严实实地盖在了山墙墙头,盖住了两家的院子。

3

李广来是外姓,又出了这桩“丑事”儿,知道这邻居是不能做了。好在他的木器厂做得不错,腿刚刚能站在了地上,就支使几个徒弟,帮师娘把家挪到了村南的木器厂里。原来,他是天天离家去厂里上班,人一忙,家都不回;现在是家在厂里,他又被那五大三粗的老婆看得紧,便闷头发家创业了。

花荣生打断了人家的腿,见人家没告官,原来怯着的心也就安了。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个“好东西”,便牛一样地使唤她,起早摸黑都不算,只要逢集串村卖豆腐,都让老婆跟着掌秤,但每一分钱都是自己攥着,从不让她染指。原来晚上做的那事儿,现在也不做了。从来不做,他要靠死她,让她再骚!

农民,有农民的活法呢。

一家村北,一家村南,学校在中间。

两对双胞胎,四个小伙伴,因了大人的纠葛,从此绝了缘。虽然还在一个班上,李仁当班长,花芯当副班长,却从来不说话。有什么事儿,都是直接找张老师请示汇报。张老师也算是通情达理,心知肚明这“潜规矩”,从不为难她们。小学一毕业,李广来的钱比较富裕了,就把李仁、李义送进了县一中住了校;而花荣生始终没有大发起来,花芯、花蕊,也就凑合着在镇中学就读。人隔两地,又有旧恨,六年里从小玩大的伙伴,竟再也无从见面,更别说有什么联系与消息了。

一晃整整六年,这四个小玩伴再见面,却是在1987年县一中高考的考场上了。

再见面,四个人全都一愣。谁看见谁都新鲜。

李义早已长成一个一米八三的小汉子,膀阔腰圆,看来,他母亲的基因在他的身上得到了很好的遗传与发挥。李仁则随了父亲,眉眼山清水秀,一看就给人深刻印象。花芯、花蕊也都出落得要腰有腰,要腚有腚,亭亭玉立,风拂杨柳似的婀娜可人。

时间毕竟是个淡化剂,远去的风景里儿时的那些美丽又都浮上心头。可那件“丑事”并不能忘却,正是那件事让他们从此隔膜了。李仁、花芯淡淡地似笑非笑的一笑,擦肩而过;李义和花蕊却不同,他们一下子就站住了。李义看着花蕊,越看越不认识她了。他不知道自己的变化,只是感觉花蕊变化得忒大了,忍不住就说:

你,花蕊吗?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儿啦?

花蕊听了,却笑了,她媚他一眼,也就回他:

你没看看你,你变成个什么样儿啦?

两个大少年,不是少年,是青年了,心里就全都是心花怒放!

你也来高考?在一中考?

是呀。你呢?

俺也是。但俺肯定考不上。俺姐行。

我也考不上。但芯芯肯定能考上。

那咱俩一样。

啊呸。谁和你一样?你现在都成了棵青杨树啦……

可、可你长得……真、真是……

他们还想说,但是,远处,两个姐姐都有了动静,不知在喊着什么。他们忽然知道,六年来,他们真的没有什么交往了;这六年,是一段空白,水远山高;这六年,一镇相居,却是陌路人生。可是此刻,他和她,多想好好说说话呀!但不能,暂时不能。他们有些尴尬,却又无奈。李义准备转身了,突然问:

我上哪儿找你?

花蕊想也没想,就说:

考完了后一天。我在老憨爷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咱小时候玩“娶媳妇”的那地儿。起早,天亮了就到。

当李义抿住嘴,压抑着心头的甜蜜走到李仁面前的时候,李仁狠狠地白了他一眼,说:“都什么时候了,就要进考场了……”

李义便笑了,说:“姐,我是陪姐你来考试的。你不想想,我能考上吗?”

李仁便真的火了,骂道:“你就一辈子这么没出息?”

李义一点儿也不在乎,仍笑着说:“咱爹说来,人各有命,不能强勉。有出息,没出息,也不是姐姐你能说了算的……”

李仁被弟弟这话给噎住了。她想了想,狠狠地说:“哼,考场上见!”

其实她也明白,这句话不是冲着李义说的。是她心里想对花家那一对双胞胎姊妹说的。

她知道县一中与花镇中学相较而言有教学优势。何况,十二年的学习生涯里,李仁是很少掉下前三名的。对于“丑事”里花荣生打断了父亲的腿,她一直耿耿于怀,誓要拿出好成绩,考上好大学,一路要和花家竞争着朝上走的。

人要憋了气,会执拗着一根筋地走到底的。李仁,就是这样的一个人。这一年,他们都是十九岁了。而李仁的十九岁,比李义的十九岁,成熟得多。

4

“丑事”在农村是传得很快的。所以才有那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而李广来和花荣生的老婆荣生媳妇的“丑事”却包藏了若干年。盖因他们两家一是邻居,二也是一个做豆腐,一个做做豆腐的工具,业务上总有些来往,所以,也就把这丑事儿藏得很深。这是他俩的“秘密”。

丑事儿其实是美事儿,是这世上绝大多数饮食男女在心底深处的一种欲望,抑或是一种罪恶的欲望之花。花李两家的这件丑事儿,真若是说有个缘由,那还是荣生媳妇被李广来所吸引。

李广来从小就学的是木匠手艺,这是一种需要出大力的职业。出方木、破板、出条子,那是要拉大锯,使笨力气的;至于刨花、开榫,是既要用大力气,还要用巧力气的事儿。李广来本来就长得眉眼周正,个头也好,干了这样一件出力气的活儿,练出了一身的腱子肉。胳膊、胸脯,都是紧绷绷的。特别是夏天,贪凉,他基本都是只围一个木匠围裙,裸着上身,又是锯,又是刨,又是凿,又是弹墨线,又是开榫合缝的……那沁出晶晶的汗珠粒子,凹凸结实的一块一块的肌肉,就入了荣生媳妇的眼。她有事无事地就端个针线笸箩,踅进邻家的院子,好似找广来媳妇闲话针线活儿似的,有一眼无一眼地在李广来身上瞄。

荣生媳妇闲话似的说:“嫂子,还是你家大哥这活儿好。不用出门,就把钱挣上了。”

广来媳妇便把那一双眼瞪大了:“不用出门?啧啧。他接了营生,十天半月地不回家。在人家主儿那里管吃管住管睡呢。家里两个孩子,自留地,还有队上的工分,就靠我一个人忙活!”

荣生媳妇说:“人家李师傅这干的是个技术活儿,强似俺家的,天天卖豆腐。”

广来媳妇说:“卖豆腐好耶。你家的荣生可是天天回来住呢。这可好,遇上打雷打闪下暴雨,我一个人守两个孩子,不够那怕的。”

荣生媳妇便接了茬:“你不早说,再有这日子嫂子你就喊我,我过来和你就伴儿。”

广来媳妇便笑了:“那倒不用,没事儿。若真有了事,我隔着墙头一喊,你们不就来救了急吗?”

“那可是。”荣生媳妇又看了李广来一眼,对广来媳妇说:“你看看大哥那身上的汗,真是出大力气的。”

广来媳妇不屑地说:“那是头驴。白天出了这么大的力,一点儿不耽误他晚上折腾人。”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荣生媳妇便哈哈哈地笑了,说:“那嫂子你福气大么。”

广来媳妇这一次听懂了,她剜了荣生媳妇一眼:“什么福气,我才不稀罕呢!”

荣生媳妇一听,便把话头引了开去,聊些鸡毛蒜皮的闲话……

李广来是什么人?他虽然忙着活计,头不抬,眼不搭,但两个女人的话他都听进去了。听进去了,他也就明白了。

是初夏,近收麦了。豆腐生意显然要比春上好多了。

收麦是个出大力的活计,要吃得好才有力气鼓着劲头干,饭食自然要比平日里好一些,最好是多点儿肉。但这农家里谁舍得整天吃肉?自家的鸡蛋和低价的豆腐最受欢迎了。花荣生起早贪黑地和老婆忙活着,泡豆子,磨浆子,点卤子,蒸盒子;一架一架的豆腐趁热就装了车——真要收麦他就不能出门卖豆腐了。他也要抢割他那三亩六分地里的麦子呢——所以,早上“牛头车”一推,他就对老婆说:“赶紧,让李义他爹过来,把这些豆腐家什拾掇拾掇。手巧还得家什妙呢,最近可是来钱的时候……”

这正中荣生媳妇下怀,她一迭声地应了:“你就放心吧。这么近便的邻舍,他能不帮衬咱啊!”花荣生前脚出了门,她后脚就站在隔墙上冲广来媳妇喊:“嫂子,芯儿他爹说了,让俺大哥过来帮俺整整豆腐盒子。中午,俺留他在这边吃了,你就不用忙了!”

广来媳妇应了。正是农活紧的时候,李广来又是个吃百家饭的手艺人,她落得少点儿劳累呢。她笑答:“这可省下我的事儿了。孩子都上了学,我带上点儿干粮,中午就在山上吃了。他婶子,你今天就费点儿心思伺候李义他爹吧……”

“那是一定的。”荣生媳妇应得也痛快。

待李广来挎着木匠家什进了门,荣生媳妇早把一锅绿豆汤熬好了,还特意加了点儿平时也舍不得用的冰糖。自己也重新梳洗打扮了,不但抹了友谊牌雪花膏,还换了一件粉色的对襟短衫,有意地把上面两个纽扣儿解开了,露出了一片有山有岭的雪白的肌肤。她是有意要在今天勾引了这个浑身腱子肉的木匠大哥。能想的招数,她都想了。

李广来看她这般收拾,心里一清二明。他放下家什,笑着说:“俺今天干这活儿,你得打个下手。”

荣生媳妇便说:“大哥放心,你叫俺干什么,俺就干什么,保证听你指挥。”

豆腐坊在西厢房,挤挤仄仄的又是磨子又是锅的,不好修理东西。李广来便把一张条凳搬在院子的桐树下,边上铺了一张席子,把几个要修的豆腐盒子也全搬了出来,一一开拆。

荣生媳妇见了,便问:“大哥,俺把院门关上?”

李广来说:“行。清静,活路快。”

于是,荣生媳妇便把那院门关上,闩了门杠,一心看他干活。她真的很欣赏李广来的手艺,看他把一些木板、木条的三弄两弄,就弄出了可心的家什,她甚至有些好奇。她也知道,豆腐家什,一个铁钉都不能沾,沾了铁器的豆腐,就有了异味,不好吃了。但她对李广来开榫对榫,丝毫不差,插起来的家什没见水就结实坚固非常赞叹。其实,她也懂,木匠吃的正是这碗饭。没这本事如何当得了木匠。但她明知故问:

大哥,你怎么能算得这么精细,丝毫不差呢?

这得严丝合缝。

俺知道严丝合缝。可是,合得这么紧,这么好使,大哥你真是个本事。

荣生媳妇正蹲在席子边上,帮李广来扶正一块盒子边框,让他将另一块边框插起来。

他高她低,李广来便看见了她的那一片雪白的微垂的丰满胸脯。他的身子一下子热起来,感觉到命根处硬硬地鼓胀起来——他说:

你把那板子先放一边,倒出这席子来。

她并不解,但顺从地把板子放到了一边。

李广来就势把她放倒在席子上,三下两下就把她剥了个精光,两只长满了硬茧的手粗糙使劲地揉搓着她的一对丰满的胸脯,一下子就进入了她的身体。

盖着天,铺着地,树上的知了“知了,知了”唱得正欢……

荣生媳妇魂飞魄散地感觉到一种狂喜。她想他想了很久了,却没想到他这样粗暴、强悍地占有了她。他一边干着她一边说:这就是严丝合缝!这就叫严丝合缝!严丝……合缝……严丝……合缝!

荣生媳妇觉得自己软得像一片水,溶了;轻得像一片云,飞了。结婚十几年了,孩子也有了。但她不知道……这事儿可以是这样的。这样地野性,这样地狂放,这样地缭乱……这一刻,她觉得她的心,她的身,她的命,都可以交给这个叫李广来的木匠。如果他愿意,带她走到天涯,走到海角,她都愿意,她心甘情愿。

中午,荣生媳妇用尽心思给李广来做了几个菜,擀了长面,还给他烫了一壶酒。伺候了花荣生一辈子,她也没这么上过心。

炕上。矮几。他们相对而坐。她给他斟了酒,说:“大哥,你就好好地喝点儿酒,歇一歇……”

李广来笑了,他举起酒盅,敬她,说:“你也喝一盅。”

她也就顺从地自己给自己斟了,举起酒盅,和李广来碰了一下,轻轻一啜。

李广来看了,说:“第一盅,干了。”并不等她,自己仰着脖子,一饮而尽。她也就再顺着他,也一饮而尽。

没吃什么菜却连干了三盅,李广来看荣生媳妇面色绯红,一脸春光,眼色却迷离了,他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跨过矮几,再一次把她放平了。这一次他没有那么着急,借着酒的微醺和已经的轻车熟路,他好好地细细地把荣生媳妇揉搓、捋顺了一遍,让她再一次心花怒放。情浓兴至时,李广来揉着她一对丰满的胸脯说:真是一对好鸽子。真是好鸽子。

荣生媳妇却羞涩了,悄声说:大哥,俺在娘家有个小名,就叫“鸽子”。现在这鸽子,都归了你了……

5

李义起了个清早,蹑手蹑脚地出了门,一转过山墙,就撂开大步朝镇后面的青山上跑。

高考考了个什么样儿,李义一直稀里糊涂的。李仁一直在训他,他也就一直听着,不吭声,不反驳。别看他现在高出李仁一个头,正儿八经地像个大男人了,他仍然是个弟弟,且是让大5分钟的姐姐管得服服帖帖的小弟弟。但这高考一考完,他就觉得自己解放了,卸下了锁手铐脚的“锁链”,成了个自由的人。因为他知道,他作为“学生”的“任务”从此可以结束了。他将用另一种方式,开始他另一种人生;把握这一种人生,他自以为,他要比他的姐姐强十倍。而现在,他最想见到的,就是六年里一无来往的、曾经做游戏时当过他媳妇的花蕊。

那真是个如梦的童话呀……

李义戴一个草扎的花圈——那是礼帽;花蕊戴一个花编的花圈——那是凤冠。两个姐姐联手搭一个花轿,花蕊坐上去,李义折一根艾蒿当马鞭,他在前面走,“花轿”后面跟,四个小伙伴一起唱:呜哩哇,呜哩哇,娶个媳妇带回家。

两个姐姐会把“轿”停住——

花芯会问:李义,小义子,你娶了媳妇高兴不高兴?

高兴,高兴,一百个高兴。

李仁会问:花蕊,蕊子,你做了新媳妇啦,愿意不愿意啊?

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

于是他们再摇着轿子,抬着花蕊,唱着:呜哩哇,呜哩哇,娶个媳妇带回家……

娶个媳妇带回家……那时候,他们连小学还没上呢,人事未省,世事懵懂,但他们把这个游戏做了有一百遍了……转眼间,小学读过,他们又都参加高考了……六年无来往。六年初省事。六年里竟然他都没好好地想过花蕊呢。可是这一见,他才知道,这花蕊从来就没在他心里离开过!

转过山弯,薄雾里,李义看见花蕊已经站在那青山石崖下。小小的一个身影,在清早的微寒里有些瑟缩似的。他心里大喜,但却没敢喊,只是蹽开大步走了过去,满脸都是阳光一样灿烂的笑。

花蕊一见他,劈头就问:你考得怎么样?

我不知道。李义笑着答,反正我知道是考不上的。我不像我姐,她行。你呢?

我就没好好考。我不愿意读这劳什子的什么书的。我若是愿意读,我姐也考不过我。

这我信。李义说,咱四个人里头,顶数你啦。

顶数我什么啦?

顶数你精呗。咱小时候一块儿玩,什么主意还不都是你出的。

花蕊听了,笑得咯咯的。她说:这可是。连偷桃子,偷棒子,我都偷得比你大,比你多。现在,你更偷不成了。

李义没听懂这句话,问:现在?现在还偷什么?

你现在成了一棵大杨树了,你还能偷?躲猫猫你也没处躲了呢。

花蕊说完了,又笑得咯咯的了。李义也就跟着笑了。他发现,花蕊笑起来更好看,那秀眉俊眼就不用说了,单那已经出条了的身材,夏季小衫遮不住的胸部,因为她的笑,便显得花枝乱颤,分外动人。十八岁的李义心上,突然就有了一种温暖的波浪涌动……

因这温暖,他反而无话了。只会呆呆地看着她,眼珠儿都瓷了。

花蕊发现了,睃了他一眼,嗔道:你还真成了块木头啦?

李义听了,有些急,便答:没、没……没成……不是木头……

花蕊一听他这言不及义的话,一下子就笑得弯下了腰,喘不动气了。边笑边说:哎呀妈呀,哎呀妈呀!李义,李义,你不是块木头是什么?人长得比树都高了,心眼还是和木头一样的……

李义看花蕊笑成了一团花,心里懵懂一片。他不知道花蕊为什么会这样笑,是笑他吗?是,又不全是。但他看她笑得很高兴,很快乐,甚至……很美。他心里一动,上去一下子把她抱了起来。花蕊一愣,就手一个耳刮子打在李义脸上:

傻木头,你想干什么?

李义却巍然不动,只一颠,就把她横了过来,像抱个小孩子一样地抱着她说:你打吧,一点儿也不痛。俺、俺就是想抱你。俺看见你的第一眼,俺、俺就想抱你……

花蕊听了,便不再说话,任由他抱着。长到十八岁,她从来没想过有个人会这样抱着她,抱得很结实,也抱得很温暖。也不是她从电影、电视剧里看到的那种面对面的拥抱。他抱着她,像抱着一床被;抑或是抱着一捆庄稼棵子。她感到了他结实的手臂、结实的胸脯,和他微微有些喘息的呼吸……

她的心上便有了一股温柔的清清小溪流淌,还带着叮叮咚咚的金音,美妙极了……花蕊不由得用一只手勾住了李义的脖子——那年青的雄马一样结实的脖子——另一只手也绕上去,也勾住了李义的脖子。

雾,从山口子那儿沿着石崖子弥漫了过来……

6

李仁是第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的。她考中了第一志愿: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

消息风一样地传遍了花镇,家家户户都在感叹从小就是个好孩子的李仁终于一跃登“龙门”。最高兴的莫过于李广来了,这几年他的工厂顺风顺水,发展得不错,女儿又一下子考取了她自己的第一志愿。这个三代都是抡锤使刨子、挨门挨户干木匠活的家里终于要改换门风,要出“圣人”了,他如何能不高兴。

他看过了李仁的录取通知书,兴奋地朝桌上一拍,说:“好!大喜事儿,摆宴,请客!”

李仁却白他一眼,说:“请什么客?”

李广来说:“请大客。咱老李家在花镇是‘少数民族,仁子你可给你爹争了大气啦。咱在‘二门楼大酒店,摆个大席,把镇委镇政府的张书记、花镇长全请上,好好地露上他一脸!”

李仁再白他一眼,说:“爹,你就少嘚瑟吧,考上个大学算个什么事儿。毛主席讲话,万里长征第一步,到延安还早着哪!你有摆宴的那些钱,不如包几个红包,给张书记、花镇长他们送去。就说是喜帖子,感谢他们这些年对咱家的照顾。这样,事也办了,人家情也领了。你这工厂在花镇,也就更扎实了。”

李广来听了,拍手叫好,说:“真是我的闺女。想得周到,想得远。顺便也包一个大点儿的,给你的班主任送去。没有他,哪有你的今天啊……”

李仁再白她爹一眼,说:“这个,就省了吧。我上了大学,他还能帮我什么?高中这三年,哪年咱也没少孝敬他,足够。”

他们爷儿俩这些话,全是背着李义和她娘说的。这几年里,李广来早就把李仁高看了好几眼,他觉得这闺女有智慧,能掌大事儿,他愿意听闺女的。他再问:

“那小义子呢?”

李仁说:“他考不上。连个专科他也上不了。”

“那怎么办?”

李仁接着说:“跟你干呗,你还能老当这个厂长?人家党中央都兴培养接班人呢。”

“对对对。这小子管个人,倒是人模狗样地很有主意。我这厂子,四十多人了呢,是得让他帮我看着。你这想法不错,嗯,就这么定了。”

李仁看她的爹事事听她的主意,心里高兴;考上第一志愿,这才叫如愿以偿。她想了想说:“爹,咱还是得庆祝庆祝。在咱自己家里,我给您做饭,炒几个好菜,孝敬孝敬老爹。咱一家四口,谁也不请,吃个独食……”

李广来又是连连叫好。他知道,这几年,这女儿虽然上学住了六年校,可是回到家里,锅碗瓢盆,样样在行。她炒的菜,可比她娘炒得好吃多了……

花芯听说李仁考上了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心里一惊,且又一颤。她非常诧异,李仁怎么会和她报的是一个志愿?她更心惊的是,李仁收到了录取通知书,全花镇都传遍了,李家正得意洋洋;而她,不但没有收到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的通知书,就连第二、第三志愿的通知也没收到,她觉得自己考得不错啊。可怎么会和这李仁有了天差地别的高下?

这些天里,她特别盼着邮递员的车铃声,又特别害怕这邮递员的车铃声。她知道,铃声响得越晚,说明情况越糟。可是,等到镇上的高考生,二本的、三本的、专科的都收到了录取通知书,连花蕊也收到了未录取的通知书的时候,她却仍然是什么也没有收到,好像这个世界彻底把她给遗忘了。花芯是彻底绝望了。这一次的绝望,比六年前她听说了那件“丑事”时的绝望还要彻底。

那一次,爹虽然亏了,但爹是赢了,让李仁他爹好好地得了一次教训。

而这一次,她竟然无处出手?还没等着“打”,她就败下阵来了,而且败得莫名其妙。

记得花蕊收到未录取的通知书,嘻皮笑脸地说:“好啦。我可把该读的书,都读完了呀!从此,和它们拜拜了!”花蕊把那未录取通知书随便一折,塞进信封,又很怪异地看了花芯一眼,问道:“咦?姐,你怎么没收到第一志愿录取通知书啊?……”

就这一眼,就是这一句话,天打五雷轰!花芯觉得整个世界在她面前坍塌了!她用了六年功,妹妹六年没用功。妹妹的结果一点儿也不比她差!就像这六年里她的爹娘,天天起五更,睡半夜,磨豆子,打浆子,做豆腐,赶大集,赶小集,沿街走,登门送,这日子也没有多少起色一样。而那个让她爹打断了腿都没敢告状的李仁他爹,竟然就圈了那么大的厂子,吆喝着三五十个工人,盖起了那么排场的二层楼,居然还开起了桑塔纳。这个世界,哪里有公平啊!

花芯又一次独自跑到小时候他们放羊走得最远的、“梨花泉”后面的大山里默默地坐了一个下午。她把她不明白的那些事儿想了又想,仍然没想明白。但没想明白也得想,也得活呀。她是个要强的性子,她咽不下这口气!她看着梨花泉里的那些小气泡泡,一个一个从泉底深处,飘飘摇摇地浮了起来,好似一样,又不似一样,但一到水面上,全都无声无息地就破了,不见了。只有那漾着微漪的泉面,不声不响地溢出一条清清小溪,漫过石围子,向远方流去……

远方。远方?远方!

花芯心里激灵地一动!对呀,走!我走呀!走出这花镇!离开这花镇!到那远方外面的花花绿绿的大世界里去!

我就不信,这世界这么大,就没有我花芯的活路!万卷书不让我读了,万里路总可以走吧?人生,也不是只有高考这一条路!上不了大学的人会都死净了吗?都能死净了吗?走!我走!我要走!

花芯想到这儿,心情豁然开朗。她突然就觉得身轻了,心高了,没有了一点儿羁绊。她去梨花泉里掬了一捧清亮亮的泉水,先是洗了洗脸,再掬一捧,喝了个净。

这梨花泉的水,那可是真叫个甜。

7

花芯悄然无声地走了。

急得她爹娘和院子里的黄狗一块儿跳脚!

花荣生一个劲儿催他老婆和花蕊:“再找找,再找找,看她还说了些什么?”

花蕊却不急,接话更干脆:“就这一张信纸,你再看看吧。俺姐不是说了么,她高考没考好,想去外面闯世界。你们放心,俺知道俺姐,她不是寻短见的人。世界这么大,哪儿不活人?”

花荣生的老婆拿着那一张小纸,只知道抹眼泪。

花荣生更急了:“我去堵去,我去堵去,我得把她堵回来!”

花蕊便笑了,说:“爹,你去哪儿堵?你说个地儿,我和你一块儿堵。”

花荣生一愣,却更急了:“你这个没心没肺没肝肠的东西!你姐姐走了,上哪儿也不知道,你还有心思笑?”

“那么你叫我哭?我哭要是能把俺姐哭回来,我就和俺娘一块儿哭。俺姐是什么人?她那个志气你不知道?她不早说,她要早说了,俺和她一块儿走……”

花荣生一下子就哑了。

若是花蕊走了,花芯留在家里,他倒是不急。他知道花蕊的鬼点子比她姐姐多多了,她到哪儿也吃不了亏。可是细想想,花芯比花蕊有主意,做事儿更稳、更有准儿。别看只留了这么一张小条子,但她该带的东西全都带了,不像是要有什么意外的样子。看他老婆还在抹眼泪,他便火了,朝她大吼一声:“你就知道抹尿水儿!一个大闺女要从家里走,你个当妈的一点儿都不知道?”

老婆没说话,花蕊可不愿意了:“俺娘够委屈的了,你就少号号吧。我和俺姐一个屋里睡觉,都不知道,俺娘天天跟着你出去卖豆腐她能知道?走吧走吧你。该上哪儿卖你的豆腐,你就上哪儿去吧。娘,你不用理他!”

花蕊这一番话,还真把她爹娘安稳住了。是啊,连花蕊都这么清楚,她那姐姐不会出意外,她出去走走,闯个世界,未见得有什么坏处。她是个稳当人儿,就是出去走,也会走得稳稳当当的呢。

于是,花荣生发动他那带拖斗的手扶拖拉机,继续卖豆腐。

不料,花芯走了不过两天,邮递员把录取通知书送来了。

全家一惊,花芯考上了!而且是第一志愿: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

花荣生那个跳脚呀!这一次,比花芯悄悄走了跳得还高。不但跳脚,而且干号。因为他不知道现在如何去找他这个“高中”了的大女。何况,邮递员千赔不是,万赔不是,都没有用。录取书早就到了邮局,千差万错,这封信掉在检信的桌子缝里,若不是全局大扫除,这封信在那缝儿里呆上个十年八岁的谁也难料。可幸亏,这信没耽搁录取生去上学。

“什么叫没耽误?”花荣生更火了,“没耽误俺这闺女……”

他话没说完,花蕊推了他一把又拉了他一把,把他让到身后,笑着对邮递员说:“大哥,您走您的,您走。只要知道俺家高中了,其他事儿都好办。”

邮递员千恩万谢地走了。花荣生却把眼睛瞪得有牛大:“其他事儿都好办?你怎么办?”

花蕊其实没有什么具体的办法,她只是觉得她爹责怪人家邮递员也没什么意思。让花荣生一问,她愣了一下,才说:“找我姐呀。我就不信她能三天两月地不给咱家个信?”

“哎呀你个小祖宗哎!这上大学,是要报到的呀!她不报到,还不是白考了吗?”

花蕊眼睛一转,立刻有了主意:“我替俺姐姐报到。我们俩,连你和俺娘都能认错了呢。我报了到,等姐姐回来,一换,不就全解决了?”

花荣生听了,想了想,也只能这样了。这农村,考上个大学不容易,还是省上的重点。怎么想办法,也得把这个学上了啊。只是,怎么找花芯呢?

“除了等,你还能有什么办法?这么大的个中国,她自己不回来,就凭你,你能找着吗?”

花蕊全有理。她爹妈只能静静地听。听完了还得想想:幸亏有这闺女……

8

花蕊到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报了到,才发现这事儿“坏了”“真坏了”“坏大了”。

天大地小。她怎么也没想到,居然和李仁一个系,还一个班。幸亏不住一个宿舍。

双胞胎姐妹虽然长得一个样子,别人很难分辨,但花蕊明白,在从小一起长大、耍大的李仁面前,她是骗不过去的。

骗不过去怎么办?花蕊一个晚上就没闭眼。

人事渐省,她又是个特别灵醒的姑娘,她知道,李仁她爹的腿,是让她的父亲给打折了的;虽然那是一件“丑事”,但理在她家,李仁只能窝着这一口恶气。可是,她也知道,这李仁,不会一辈子都窝着这口恶气的;这一口恶气若是这时候出,换上她有两个脑袋,也躲不过去。

花蕊想得头痛,也没想出一个法子来。她想,实在不行,她只好回家,赶快去找花芯,反正这“到”是给她报了,晚来几天,也没什么。她得去找姐姐,这个上大学的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舍弃。

想到就做。花蕊早上起来,把自己的床铺整理好了,拿了自己的随身小物件儿,早饭也没去吃,就悄悄地离开了校园。

她刚一出校门,眼前一亮,心头一惊,又一喜——李义正站在那儿呢!

李义见了她,满脸都是笑。花蕊没和他说,就悄悄地进了省城,他听说她居然考上了大学,且和他姐姐是一个学校,二话没说,搭了最早的班车就赶了来。在校门口,他正犹豫着怎么进去找她呢,天仙一样的,花蕊就站在了他面前。他那个喜呀!

“你怎么来了?”花蕊问。

“你怎么就考上了大学了?”李义反问。

“你不用管。”

“我不用管?我就是来找你的哎。”

花蕊心上一动,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她朝四面看了看,正是学校出出进进人多的时候,她朝李义使了个眼色:“这儿不好说话。你前面走,我跟着,找个僻静的地儿……”

李义听了,点点头,扭头就走。他的步伐又大又快,身子又高,花蕊在后边看着,不由得就笑了。她知道自己的心,她真的喜欢他。原想她给姐姐顶上名,等姐姐回来,她就再回花镇,约了他一起出门闯世界呢。谁知道一入校,就遇上和他姐姐同班这棘手的事儿。正万般无奈,可他就来了。这岂不是命耶?

一直走到护城河的大柳树下,他俩才站住了。李义要她坐下,他搂着她。花蕊不肯,说:“你以为这是咱花镇的大青山?告诉你,这是省城,到处都有眼。你给我好生站着,我有事儿要跟你说。”

李义听话地站住。花蕊才把这冒名顶替的事情跟他说了个一二三四五。

李义听了,说:“这有什么难办的。我去跟我姐说,让她给你保密不就行了。”

花蕊说:“恐怕没有那么简单。她来了就当了班长哎。再说,她不像你,她记着俺爹打你爹的仇。你姐那个人,有心眼儿呢。”

李义说:“再有心眼儿她又能怎么样?上大学这么大的事儿,她能害你?”

花蕊说:“这可不敢保呢。”

李义说:“你不敢保,我敢保!”

花蕊问:“你怎么保?”

李义想了一下,愣愣地说:“就跟她实话实说,她敢砸了这个锅?不管是你姐回来上,还是你顶着上,这都是人生大事。她若是敢砸了这个锅,花镇这地儿她也就不用呆了!”

花蕊听了,觉得李义这个家伙还是挺男人的,识大体,懂大理。但是她一想,说:

“关键的关键,是得找着我姐。”

“你上哪儿去找?”李义说,“我来找你都费了那么大的功夫呢。你来上学都不好好和我说。花芯她一高兴,去了广州、深圳的,你能找着?”

两个人也就哑了。

木呆了半天,李义说:“咱俩就这么站着?”

花蕊说:“想不出办法,就得这么站着。我今天原本想回花镇了呢,我想找我姐姐,找到她,一切都行了。”

“找不到呢?”

“找不到?找不到就在这儿站着……”

说完了,她看看他,他看看她,两个就全都笑了……

李义说:“我有个办法,我姐就绝对不敢砸锅了。”

花蕊问:“什么办法?”

李义说:“我不敢说,说了我怕你骂我。”

花蕊说:“我不骂,只要你的办法好。”

李义说:“我只要告诉我姐,我和你有事了,她就……”

花蕊急了,脸也红了,大喊:“你就没个好点子!你这不是埋汰我吗?谁和你有事啦?”

李义却笑了,说:“我说了我不敢说么,是你偏让我说。”

花蕊说:“你不要脸。”

李义说:“和你不要脸我也不怕。那天,不是我让负你……”

花蕊真火了,说:“你再说!你这么小你就这么不要脸啦!”

李义赖皮地说:“那天,你可说我是男子汉了呢。”

花蕊便不说话了……

那天,在大青山底下,李义就一直那么抱着花蕊,像抱着一个婴孩,像抱着一捆庄稼棵子,他长得人高马大,又发育得好,很有些男人的体力与劲道了。他这么抱着,花蕊却不愿意了。花蕊看看他,说:“你放我下来。”

李义懵懂,问:“为什么?”

花蕊说:“你放我下来么……”

李义说:“俺不。不放。”

花蕊却冷了脸,问:“你听不听我的话?你不听?”

李义一听,赶紧把花蕊放下来。花蕊一站住,却反身抱住了李义,拱在他宽阔的怀里,紧贴着他的身子,然后仰起头,微张着嘴……

李义这才恍然明白了,他焦急地亲吻着花蕊艳且红的嘴唇。亲着亲着,他的手和身子都不肯老实了,这是两个情窦初开的少男少女的初吻,这是两个刚刚长成的身体的亲密接触,那种陌生里的渴望,渴望里的热烈,热烈里的燃烧,立刻就火一样燃烧了起来……

李义伸进手去,捉住了花蕊小馒头似的发育得很好的胸脯,贪婪地一把一把地揉搓起来,揉搓得花蕊哎哟哎哟地叫,她这一叫,更鼓起了李义的勇气,他的手便去扯她的裤子。花蕊可不让了,她使劲地护住了裤腰,不让李义得逞。她越护住,李义越想突破,两个人正挣扎,不知道怎么就倒在了草丛里,李义压在花蕊身上,仍要想做他想要做的事情……花蕊似乎是被他给征服了,突然,“啪”的一声,花蕊给了李义一个重重的耳光。这一耳光,把李义打蒙了,他愣住了。他一愣住,花蕊小狐狸一样地钻出他的怀抱,又给了他一个清脆的耳光,她绯红着脸,两只眼睛狠狠地盯住了李义:

你想就这样欺负我?

我、我……你、你……

什么我我你你的。你给我起来,你连你小时候都不如!

我小时候?我小时候怎么啦?

你小时候还知道娶媳妇要戴花冠、坐花轿、吹喇叭呢。

李义就笑了:

那不是小时候么,小时过家家呗。

那么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还想过家家?起来,起来,你给我站起来。

李义听话地站起来的时候,花蕊早已经把自己的衣裳整理好了。花蕊看李义傻愣愣地手足无措地站在那儿,扑哧就笑了……

李义问:你笑什么?

花蕊说:我笑你还真挺像个男子汉呢。

李义再问:我怎么像个男子汉?

花蕊挽住李义的胳膊,说:不懂?不懂就不懂吧,以后你就会知道啦。

她挽着他朝花镇走,真像一对小情侣一样地边说边笑。快到花镇的时候,在一大丛树影后面,花蕊停下脚,对李义说:你得先走,你走远了我再走。

李义说:你得亲亲我再走。

花蕊说:不行。你快走吧。

李义说:你不亲我,我不走。

花蕊说:那行,亲了你快走。她踮起脚尖,在李义嘴上“啵”地响了一声,就推着他说:快走。快走。快走!

李义恋恋不舍地只好自己先走了……

两个人似乎都想起了大青山下的那一幕,花蕊转了转眼珠儿,边想边说:“若是真照你说的那样告诉李仁……她……可能还真就不能给我使绊子了呢。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李义大喜,忙说:“我真的就那样告诉她。她是我亲姐耶。我告诉她,她能不信?她信了,她能不关照你?她能关照你……”

花蕊听了,朝他摆摆手:“行了,行了。你这么说了,我多丢人啊。你姐原来就瞧不起我,这一下子……哼!”

李义却不听她的:“这一下子怎么啦?……这一下子她高兴还来不及呢。我告诉你,别看俺姐在家里是老大,什么事儿都是她说了算。可她是个闺女,早晚得出阁。她这一上大学,更不敢保证她嫁到哪儿去啦。可我是真正姓李的,这个家将来全得我说了算。她敢不好好地待我?她不敢。”

花蕊感觉李义说得确实有道理,再说,眼下除了这一个办法,再没有办法了。她便说她同意李义去找李仁,把实情都告诉她,好歹她也得帮她弟弟的忙吧。李义见花蕊同意了他的办法,急得立刻就要去找他姐姐。花蕊却精,觉得这不是个时候,李仁当班长,上午人正忙,要找,也得趁中午饭后的那个歇晌的时间去找,而她又必须回避。便说,咱先逛逛省城吧,我还是头一次来呢。李义巴不得和花蕊在一起呆着,他跟着父亲的送货车来过省城好几回了,便自告奋勇要领她看看千佛山,游游大明湖,见见趵突泉。花蕊又剜他一眼说,你说的这些地儿逛完了,天都黑了,你还办不办事儿?李义一听,只能诺诺。随了花蕊就近走了走,找了个卖饸饹面的小馆子,要了两碗面,一个葱爆羊肉,正儿八经地请花蕊吃饭。花蕊哪进过饭馆,心里很受用。一碗面她吃不了,拨了一半给李义,一边吃一边说着闲话,两个人真有了一种小夫妻的感觉呢,都觉得挺快乐。

9

李义找了李仁,按他和花蕊制定的“方案”说服了李仁。其实,也不是说服,李仁一听弟弟和花蕊在“梨花泉”后面的大青山里把那事儿办了,很惊讶,也很高兴。在她的想法里,爹和弟弟都是赚了花家的“便宜”了。且不说爹了,她是唯一一个知道爹就是让花荣山打折了腿,也仍然和花荣山的老婆一直有那“事儿”的人。她不说,更不揭发。她觉得她爹在赚便宜。既然是赚了便宜,她说它作甚。她和她爹还心照不宣地就建立了“攻守同盟”,好多次,她都是想办法让把她娘拖住,让他爹去办他的事儿。想不到,她的这个弟弟更能,大学没考上,却已经把花蕊给“办”了。既然弟弟已经“办”了她,按礼数上说,花蕊就是她的弟妹了。她就该护着花蕊,不但护着,还要帮着。从此,花蕊在学校里就欢欢喜喜地一声一递地叫她班长,没人的时候还叫她仁姐。那时候正颁发身份证,她以班长和老乡的身份,向学校证明:花蕊的通知书写错了,不是花芯,而是花蕊。她有个同胞姐姐才叫花芯,没考上大学外出打工了。何况,花蕊、花芯这两个字儿,形、义都很近,稍一马虎,就可能出错。于是,花蕊终于“验明正身”,正儿八经地成了省财经学院金融管理系的本科生。

花蕊是个什么人?她的聪明才智一点儿也不输花芯,不过因为贪玩、好动,不好好学习罢了。到了省城这个环境,进入学院这种气氛,又怀着“以假乱真”的忐忑心态,特别是坐到了大学课堂的课桌后面,一种肃然正气真真地鼓励了她,鼓动了她。她是下决心要把姐姐挣得的这个学习机会好好使用起来的。于是,一学期下来,除了英语,她门门功课都是全班第一。这让李仁又惊讶,又嫉妒,又有点儿得意——她心里想,你再能,也是俺的“弟妹”了呢。所以,对她愈加地好……

白驹过隙。日月如梭。

花蕊、李仁读到大四的时候,花镇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儿——花芯回来了。

花芯一走就是四年,四年里音信全无。花荣山老两口子,以为这个闺女是“失”了。“失”,在花镇就是没有了、死了的意思,却不想,在他们根本不抱一点儿希望的时候,花芯回来了。花芯不但回来了,还自己开着一辆“别克”,白色的“别克”。后备厢里装满了花家老两口子见也没见过的礼品。什么高压锅、电饭堡、纯毛毯、微波炉、电水壶的,另外还有一些东西,他们就叫不出名堂了。再看花芯的打扮,那就是城里的阔太太,头发是大波浪,裤子是紧包腚,一件皮草短大衣,只有两个扣子,却大得像个小烧饼;一条红方格子的长纱巾爱围不围地绕在脖子上。特别是她一张口,那就是字正腔圆的“中央电视台”,把老两口子惊讶得稀里哗啦!稀罕得很啊!一个光抹眼泪,一个光搓手。他们觉得,眼前这个阔女子,真的不敢认她是花芯;可再仔细看那眉,那眼,明明就是自己的闺女么。四年不见,一见惊人。花荣山和他老婆就真的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花芯把大大小小的东西搬下来,安置下,就拿出一个黑砖头模样的东西,嘀嘀嘀地揿了键,对着那砖头说:“哎,还不错,这里还有信号。嗯,我到了。嗯……嗯……都挺好的。你放心吧,放心。以后再说。”她放下黑砖头,才问:“哎?蕊蕊呢?”

花荣山一愣,想了想,才说:“嗨……你不知道吧?你考上了。”

“考上?考上什么啦?”

“大学啊。你的第一志愿,省财经……”

花芯一听,就急了,不等她爹说完,就打断:“我?我考上了?哪年?”

“就是那一年啊!”花荣山这才把那年邮局送通知书送晚了的前因后果,花蕊冒名顶替,弄假成真的故事急匆匆地讲了一遍……

花芯听着,先是阴了脸,眼圈儿也红了,嘴唇都哆嗦,后来就天晴了,脸上见了阳光,特别是听到花蕊居然在办身份证的时候,把名字改回去,改成了花蕊,而且她的学习成绩全系第一,还是学校里学生会的什么部长……花芯立刻来了兴致,问:“什么部长?”

花荣山一时倒想不起来了,说:“是个?是个……关、关公部长……”

花芯说:“是公关部长吧?”

花荣山忙应道:“对对对。就是,就是。专门管着和人家外边联系的……蕊蕊就这么说的。”

花荣山的老婆却打岔道:“什么公关、关公的,净胡说。人家蕊蕊说,是社会调查的。”

花芯却不管了,问:“她什么时候放假?”

她娘说:“放了。这不过年了么,明天就该回来了。”

花芯听了,说:“哦。那你们准备点好吃的,我这就去接她。”

花荣山两口子大惊,问:“你到家还没歇一歇呢,就又走?”

花芯却说:“不是走,我是去省城接我妹妹。”

她娘却急了:“恁远你还去接?你急什么?你妹妹明天不回,后天准回来。”

花荣山却笑话他老婆:“你知道个屁,芯芯这是外国车,她一天能跑仨来回。”

他老婆剜他一眼,说:“就你知道!俺这不是心疼芯芯么,水都没好好喝一口……”

花芯已发动了车,说:“我从广东自己开车回来,才跑了两天半,还是边走边玩呢。娘,你擀长面吧,我想死咱家的长面了……”

路是刚刚修好的高速公路,车上又有GPS,花芯朝省城赶的时候心潮澎湃……

她庆幸当年她绝然出走。庆幸蕊蕊心机敏捷。庆幸她们是一对双胞胎。甚至庆幸这一路归来的特好心情。虽然不敢说是心有灵犀,但她不混出个样儿不回花镇的想法这么快就实现了,确乎出了她的意料。更出她意料的是蕊蕊居然冒名顶替成功,成了一间重点大学的学生会的部长。命运就是这样折腾着人,折磨着人,却又会给你许多突然的惊喜。何况,她这次回来,就是想拉着妹妹走的。在深圳,她太需要蕊蕊的那一种活力和精明了。她常常想:我都能够这样活,蕊蕊来了,她必定比我活得更精彩。

一路北上,她确实感到了南方和北方的不同。广东、山东,省名只差了一个字儿,经济发展却天壤之别。南方总是生猛、生动、活力四射;而北方则是土龙初醒,懵懵懂懂,慢慢腾腾。想起了当年她满含悲催,拎一只手提旅行包,出花镇、过青州、到省城,买了坐票两天两夜去南方,心里没底,眼前茫茫,除了一腔志气她什么也没有。她怎么也没想到,不到四年,她就开着别克回老家了。老天爷待她真是不薄啊!当然,她也拼打,她也努力,但机智的“选择”,选择生活、选择方向、选择道路,却是最重要的。憋了四年的话,四年里悟出来的道理,真想和蕊蕊说说。虽然她知道,若是真见了,肯定是蕊蕊说,她只能听呢。但把蕊蕊拉到南方去的主意她绝不打折。这也是她急于见到蕊蕊,且要趁父母不在面前先说说她的想法的主要因素。

可是,她到了省财经学院,甚至到了花蕊的宿舍楼下,也没找到蕊蕊。反倒有几个好奇的女孩子,大喊着蕊蕊的名字找了来,问她怎么打扮成这个样子?从哪儿开来了这么好的车?傍了哪个大款?她只好笑嘻嘻地告诉她们,她不是花蕊,而是她的双胞胎姐姐,刚刚从南方回来,是来接花蕊回家的。

女孩子们仍大惊小怪地围着她议论纷纷,并且打听她为什么不上大学,却去南方打工?打工几年,怎么能这么阔了?一个女孩子告诉她:是放假了,但花蕊一早就回家了。她们所以没走,是家远,都是在等晚上或是明天早上的火车。

花蕊一早就回家了?这倒让花芯犯了疑。

10

花蕊是一早就回家了。但她回的不是花镇老家,而是李义在省城为他们自己安的“小家”。

哲人说:任何贫瘠的土壤,都能够盛开爱情之花。何况,年轻人的爱情,原来就不需要多少营养——年轻和异性的吸引,已经足够。

自从在青山石崖下,陡然爆发的激情让他们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这么美妙的事儿,李义和花蕊,就再也难忘了。后来,又遇上了花蕊冒名上学,李义肝胆相助,他们俩去吃了一顿一辈子也难忘的饸饹面,两个人就觉得两颗心,近了,已经是紧紧地贴在一起了。

李义虽然念书不行,但是做生意却有雄图大略。按李广来的意思,让他在厂里熟悉了流水行当,然后就可以做小老板了。李义却说:“爹,您这年纪,再当二十年的老板也能行。您给我几个钱,我要上湖南浏阳,去学造烟火的手艺。”

李广来的眼睛便瞪大了:“你学那玩意儿?那是人家花家老祖宗传下来的,满花镇人家姓花的都不做。你个外姓的你做?”

李义便笑了,说:“人家不做,我才做哪。您就拿钱吧。”

“那手艺怎么学?”

“您这手艺怎么学的?”

李广来说不过儿子,便给了他路费,让他出门闯去了。不到四个月,年根下,李义就押着一大卡车的“浏阳烟花”回来了。李广来大惊,问他哪儿来的钱,敢买这样一车的炮仗?

李义笑他爹:什么炮仗?这是烟花。比当年杨妙贞的梨花枪可要漂亮多了。

李广来不管,直问他哪来这么些钱买这玩意儿?

李义说:我折的。李广来听成了赊的,大怒,开口便骂:好小子,你手艺不学,就学会赊账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怎么收拾?嘴上说说罢了。李义已经比李广来高出一个头,膀阔腰圆,生生的一条汉子了,李广来能怎么收拾?敢怎么收拾?李义却不凛,笑着说,爹,你懂不懂经济啊?“经济”,就是生意;我是折的,折,就是赚。这些全是我赚下来的。

李广来又愣下了。你赤手空拳,凭什么能赚下来一车炮仗?

李义三言两语,李广来就听明白了:年根底下,全国到处都要炮仗。李义在那个烟花厂里呆了三个多月,他是有钱的打工仔,又有酒量,没几天,不但摸透了生产烟花的学问、诀窍——这东西没有什么大学问的——而且上上下下、厂长、头头、工友,也都熟稔了,喝好了;大家也都觉得这个北方男人是条汉子。有了这个铺垫,他就大包大揽要做烟花厂的山东总代理,亮出了他家里的实力,居然一分钱没花,厂里就答应给他发了三个集装箱的货,签个合同,直达济南。他赶回省城,十天不到,把委托商、代理商、批发商,一概搞掂。把烟花厂的售货款一次算清,款打回去,特别得了湖南人的表扬与信任,准备和他长期合作。钱收上来,付出去,再算了算,不但一路上的吃喝、省城的打点都报销了,还整整赚这一卡车的烟花。他灵机一动,认为这是打开花镇财源的一个好办法,于是全拉回家里来,整整垛了一道三尺厚的“墙”。把李广来老两口子吓了一跳。

更让李广来佩服的是这个小子比他“精”。他没急着招呼乡里乡亲地来看货、来买,而是选了个晚上,搬了三个带响的烟花,放在丁字路口上,特地招呼了那些玩尿泥的发小,先散了一圈子的烟,这才用抽得火头红红的烟,去点燃了,只听得“砰”“砰”“砰”“砰”响声不断,而花镇的夜空里,便绽出了千紫万红、绚丽多彩的烟花,一朵比一朵更艳丽,一片比一片更灿烂,引得镇上老老小小全推门而出,站在街口,仰头观望。且边看边赞,边赞边议,边议边号,大声叫好!有些年纪大的,就想起了老祖宗们的故事,想起了老祖宗们说起的“古”,说起的梨花枪。

果然,李义垛在家里的三尺“墙”,没出三天,就让花镇和花镇周边的村子给搬完了。

毕竟生活好了,过年,光吃得好喝得好不行了,得热闹热闹呢。而李广来和他老婆,打心眼儿里敬佩起他们的儿子了。

李义发了财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省城找了花蕊,两个人先是像小夫小妻似的找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大酒店,开了一雅座间,李义点了六个菜,两凉四热,又开了一瓶酒,两人对酌。李义在湖南已经知道了自己的酒量,花蕊却是生平第一次知道日子还可以这样过,李义竟然挣了这多的钱?冰雪聪明的她很快就对李义折服了。也相信李义曾经说过的一句话,他姐姐李仁,就是上了大学,将来他们家也得李义说了算。这不,半学期还没上完呢,她和李仁都在苦苦“攻读”,没考上大学的李义已经把自己的小荷包挣得满满的了……

折服的结果当然是献身。

借着酒兴,李义直接在这间大酒店的楼上开了房间,花蕊也觉得自己从小就“嫁”给他了,他既然能够挣大钱了,一切都顺理成章。她就在这间相当讲究的酒店房间里,好像没有什么忸怩,用老作家周立波的话,和李义就做成了“吕”字。这一做,就不可收拾了,李义频繁地来省城,花蕊频繁地逃课。好在她用了心学习,逃了课,在班上的成绩仍然是第一梯队的。李仁是班长,当然会不断地袒护着她心中的这位“弟妹”。所以,上大学的日子,对花蕊来说,是一段非常快乐、幸福的日子。

学校放了假,李义早早地就进了省城,他们商议好了,在省城住上两天,过过自己的“小家小日子”,然后再一起回花镇。因为回到花镇,他们远没有在省城的这份自由。何况,两家的老人,至今不说话,没来往呢。

房子是租的,两室一厅,他们早就把锅碗瓢盆置办整齐,床上铺的,地下立的,样样不缺。防盗门,一人一把钥匙,只要李义抽空来了省城,他们就正儿八经地在这“家”里过起了日子。大学只剩了最后的半学期,许多同学都在递简历,跑关系,找门路,准备进入人生的拼搏岗位,一展宏图。只有花蕊不急。用李义的话说,毕了业,你就做我的老板娘。我主外,你主内。咱们也活得轰轰烈烈、花花绿绿,要山得山,要水得水。花蕊知道,这是踏实的,可行的,李义不是吹。李义不但成了湖南浏阳鞭炮厂的江北总代理,同时,也在花镇建起了自己的仪礼烟花研究所。说是研究所,其实主要还是生产烟花的一个小厂子。但李义动了心思,他确实在研究烟花。他怀揣厚厚的老头票,拜访过在国内外都很有名的江西李渡烟花艺术燃放有限公司、浏阳市东信烟花集团有限公司、江西省抚州市金山出口烟花制造有限公司等“烟花大家”。在花镇,甚至整个山东,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并看好“烟花”这东西可以做成大生意,甚至可以参加比赛,获大奖,成大名。

对于李义的这个“大计划”,花蕊深信不疑。毕竟她是在学院里,又学的是金融管理,三年多下来,她的英语长进不少,听了李义的计划,她在图书馆里找到了世界烟花的发展史,也摘录翻译了英国人卡德尔·安东尼·爱德华,瑞典人索德伯格·博扬·贡纳等国际烟花大师的著作,知道这些大师一辈子就做了这样一件事,但只做这一件事,也做得有吃有喝,甚至成了世界级的名人。李义这么“鬼精神”的,为什么不可以做到呢?教授们常说,换位思考,逆向思维,做人做事,要“有常人未料之策,思社会潜蕴危机”。李义把老百姓放的炮仗弄成一番科技事业,岂不正符合教授们的教导吗?“夫唱妇随”又是传统文化中的习惯的习惯,观念的观念,所以,花蕊做好了做李义的“内掌柜”的想法,也是顺理成章的。

不料,见到姐姐花芯,这一对同胞姊妹一夜倾心长谈,竟颠覆了花蕊的所有想法。

11

花芯在省城找了个宾馆住了一夜,第二天再去学院里找,仍然没有花蕊的踪迹,她只能怏怏地自己开车回了花镇。她是有了人世历练的人,何能不知此间的蹊跷?所以,到家只说蕊蕊还没放假,可能还要等几天。花荣山夫妇被花芯的回来已欢喜坏了,听了她这话,并不起疑,只是盼着蕊蕊回来,一家人好好地欢聚。

花蕊在省城和李义欢欢喜喜、和和美美地过了三天小日子,才坐着李义的皮卡回了花镇。他们一直是“地下工作者”,所以,车近了村边,花蕊就悄悄下了车,拎着她的包悄悄回家。暮色里她看见家门口停了一辆雪白的小轿车,心里兀地一惊:这是谁家的车呀?这么漂亮却怎么停在了俺家门口?但双胞胎的灵犀意识,让她一下子就想到了花芯!她的心跳扑通扑通瞬间加速,慌不迭地推开了家门,人影还没看清就喊了一声:“芯芯!姐!”喊完了,她就愣住了——

她怎么也没想到一走三年多、音讯全无的芯芯,竟然像画报上才见的时髦美女一样,定定地、亭亭地站在她眼前!

这是芯芯吗?是。她这么高贵漂亮了呀?是。那门口的豪车也是你的啦?更是。

花芯见了蕊蕊,没有像妹妹那样激动,只是一笑,说:“我前天去省城接你了。没接着。”

花蕊听了,心里更扑通扑通地跳,还没想好怎么回话呢,花芯却话锋一转:“知道你们没放假,我就先回来了。”

花蕊听了,只得支吾一声,算是应付过去了。

花荣山老两口子听见动静,也赶快迎了出来,笑得满脸都是菊花褶子,一个接了女儿的背包,一个就像让客人似的把两个女儿让到屋里坐。

花荣山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突然就得了一屋子的温暖与阳光——杳无音信的芯芯,阔得让他两眼发涩地回来了,带了那么多稀罕物儿,尤其是那台彩电,他第一次见,喜得他和老婆两个夜夜不怕费电地一直看到节目没了才肯关;顶名上了大学的蕊蕊,不但正式地转了正,还当了学生干部,那理论,现在是一套一套的,他再也说不过她了。

一家人高高兴兴、和和美美地吃了饭,花荣山还喝了二两酒,没等老婆收拾了炕桌,趁着酒兴就打开了电视机看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了。那心情就是一个字儿:恣!

花芯、花蕊也早早地进了她们的闺房,关上门,说起她们自己的悄悄话了。

将近四年,花芯不曾与家里通过任何信,更别说电话了。可是,这样炫人眼目地归来,早就轰动了半个花镇。花蕊大学只剩了最后一个学期,学的是金融管理,且又悄悄地做了女人,眼界、知性,早就大大地提升、开阔了不少。姊妹两个这么长的时间里无音无信无联系,这会儿多少话想要说呢。

花芯见花蕊关紧了门,才从坤包里取出了一盒包装精美的“爱喜”女烟,抽出一支叼在嘴上,再抽出一支递给花蕊,说:“女烟。韩国的。你抽不抽?”见花蕊有些犹疑,便说,“不呛,薄荷味的。你试试。”

花蕊见姐姐叼烟的样子,早已心痒难熬,赶快接过来,学着姐姐的样子,俏俏地叼在嘴中。花芯打开一个精致的打火机,先给妹妹点着了烟,才给自己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花蕊赶快学了姐姐的样子,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不呛,凉凉的,真的是薄荷味呢……”

花芯笑了,说:“姐能骗你?”

花蕊也笑了,说:“不能。”

花芯才冷峻地看了妹妹一眼,缓缓地说:“坦白吧,放了假不回家,在省城干什么了?”

花蕊一惊,旋又安稳,芯芯是她的亲姐姐,何况,芯芯的嘴一向很严,她不会出卖她的;再看芯芯的情况,她是有了“身份”的人了,不告诉她,又能告诉谁?于是她也坦然地再抽了一口烟,吐了,看看花芯,才小声说:“李义。”想了想,补充道:“李义能干。同学里头,顶数他发财发得大。他有自己的烟花厂子了。”

“他发得多大?有多大个厂子?一年能挣多少钱?”花芯单刀直入。

花蕊却愣了。这还真是个问题,她真的从没好好地认真地问过李义这个问题。

花蕊想了想,索性和盘托出:“姐,他真的很能干。我和他早好了。从他帮我把顶你的名字进了学院,让李仁帮忙改成我的名字,我就……我就……我就把自己给了他。姐,你想想,在花镇,这种小地方,李义就算是个男人了。比我们那些男生强一百倍。那些男生?上大学?上了大学嘴里好像还含着他妈给他塞的奶嘴呢……”

这一句话,把花芯逗笑了,边笑边说:“是。上了大学,就是不一样。这话真上水平。”

花蕊也笑了,笑完。她嘟起嘴:“净问我,你怎么不告诉我,这些年姐你是怎么过的?怎么不和家里联系?你不和他们联系,至少你也该跟我联系呀!”

正这时候,花芯的那个黑砖头模样的东西,响起了铃声,花芯接了,说:“想到你这会儿会来电话。嗯、嗯……行、行……我刚刚才见到我妹妹,是啊,我们是双胞胎么。你也不一定能分出来呢……”花芯咯咯咯地笑了,才说:“她在读大学。金融管理。没想到啊,缘分啊……她大四,夏天才能毕业……嗯,这当然得等。一定、一定。我也是……”

花蕊一直在看姐姐的那个黑砖头模样的东西,她听出来 了,这是个电话。但电话可以是这个样子,让她很吃惊。其实,她一直都在吃惊,吃惊姐姐的巨大变化,四年不见,姐姐怎么能够混得这么“阔”?小轿车,皮外套,指上的戒指,腕上的表,脖子上的项链,还有字正腔圆的“普通话”;还有给爹妈带的那些家用电器,特别是那彩色电视机,简直就是一个“小电影”;特别是她根本就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的这个黑砖头模样的东西……

花芯收了线,再看花蕊一眼,知道她在想什么,把那个黑砖头模样的东西递给她:

“这叫‘大哥大,是拿在手里,到哪儿都能挂电话的新玩意儿。”

花蕊接了,妈呀,好沉。不过拿在手里,一看就很有派头。她心里想:这芯芯,现在和俺可不一样了……

这一夜,这一对双胞胎姊妹,几乎就是彻夜没睡。几乎也把她们近四年来迥然不同的生活兜了个底儿朝天。

花蕊的简单,大学生活加和李义的“过家家”。

而花芯则不同了,她孤身一人闯世界,还抖起胆子去了最改革、最开放的广州、深圳,奔走于石狮、广州、深圳、珠海这些她完全陌生的城市,寻找着自我发展、自我成功的机会。这其间的苦与累、思与考、拿与捏、拼与搏,哪一件说起来都是惊心动魄扯肝扯肺的。最让花蕊惊讶的是,姐姐一直保持她的沉稳、理智的个性,保持她的底线。她忽然觉得,她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给了李义,不仅有点儿“小儿科”,还好像哪儿不大对。可哪儿不大对她又说不出来。她知道,她可没有姐姐芯芯的这份沉稳和理智呢。她也才知道,姐姐已经在深圳结了婚,不是当“二奶”,而是正儿八经地结了婚。姐夫比姐姐大十六岁,今年三十九了。当然,只有三十九岁,才能把事业做得这么好,这么大,这么有钱。

“蕊蕊我告诉你,只要你到了广东,特别是到了珠海、深圳,我还去过香港和澳门,你立刻就明白了,这世界上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钱是真的。”

花蕊只能点头,一个劲儿点头。

花芯继续说:“你看看咱爹卖豆腐,卖了多少年?把那钱攥得多么紧!可是,他发财了吗?没发。为什么?”

花芯问了,花蕊却没答。她吃不准姐姐问她的意思。

她忽然想起了老百姓的一句谚语,脱口而出:“人挣钱,白流汗;钱挣钱,水上船?”

花芯笑了,看着妹妹说:“大学生,没白上了这大学。在深圳,有许多女人在用脸蛋、用身子挣钱,那还是‘人挣钱,白流汗。你用智慧挣钱,那就是‘水上船……”

12

花镇的年过得和往年一样。

李义的烟花,让花镇的年三十晚上不输中央电视台的春节联欢晚会。当然,那时候电视机在花镇还基本不见,春节联欢晚会和他们不搭界。人们不是喝酒吃年夜饺子,就是老老小小站在院子门口看烟花。

那烟花一团团、一簇簇、一支支、一片片,炫目多彩,璀璨明丽,在年三十的夜空绽开。花镇整个夜空里,东边开一片,西边亮一片,南面刚落了,北面又开了……

李义的个性,合了他的这个名字,确实比较“义气”。在做买卖上他的头脑确实够用,他这个江北总代理年节前已经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银子了。他让他的仪礼烟花研究所的推销员,一直跑到了青海的格尔木、甘肃的天水、内蒙古的鄂尔多斯、黑龙江的漠河。他知道,越是穷乡僻壤,越是把过年看得郑重;越是边关远山,过年越需要点儿新鲜;再穷不能穷过年,再闹不如放炮仗。而烟花的好处是不但带响,而且带彩。天上那么一闪一亮,点炮仗的人家就觉得幸福安康了。果然,他这个营销战略大获全胜,据湖南厂子来的消息,他的江北年销售额超过了江南的总销售额,为此,厂子还给他发了五千块钱的奖金。所以,他在给花镇的乡亲们卖烟花炮仗时,打出了一个横幅:过年家家乐 炮仗成本价。李义仗义,不赚花镇乡亲们的钱。这一招果然奏效,花镇家家户户就没有不买李义的烟花的。年三十的晚上,花镇的夜空一片花团锦簇,七彩耀眼。

早在此前,李义研究所的小兄弟们试制在天上能写出“福禄寿喜”的四联炮,他认为,若这四联炮成功了,利润能翻三番。你想么,年节三十的晚上,放出天上的四个大字,还是带彩的、一个跟着一个的“福、禄、寿、喜”,这多喜庆、多舒坦、多快乐、多吉祥呀!

研究所的小兄弟们也不负李总的期望,终于把这个四联炮试验成功了。当然,这是绝活儿,不到十成把握他们也不能上市,况且,这是专利。李义早从花蕊给他翻译的那些外国文章里懂得了专利的重要,若是这四联炮果然能在天上写出这四个烟花大字,那这专利申请成功以后,光这专利就不知道能带来多少钱呢!所以,李义决定今天晚上“开试”。

子时未到,年夜饺子前,李义和他的小哥们儿在花镇丁字街口,一溜儿摆开十尊四联炮,半个花镇的老老少少把丁字街挤得满满的。现在在花镇,服了李义的人可真不在个小数上,听说他要在年三十晚上放十个“福、禄、寿、喜”在天上“开花”,都想看个热闹。李义拿了两条烟,让小哥们儿散给乡亲们,一个爷们儿一根,顺便也就把场子打开一点儿。虽然他们早就在北青山后面做过试验,但这大过年的,又是一放十尊,场子宽一点儿总是好。李义看看表,北京时间23:00整,他点了一根烟,狠狠地吸了一大口,让烟头烧得红红的,他点燃了第一尊四联炮的捻子。嘭的一声,后面再紧接连着三声:嘭、嘭、嘭……就见那漆黑的夜空上,先是绽开了一个带大圆圈的红色的“福”字,“福”字还没全散,就绽开了一个带着大圆圈的金色的“禄”字,又绽开一个银色的“寿”字,紧跟着又是一个红色的“喜”字。全镇的人一起高呼,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随着一尊又一尊的四联炮在天上开出美丽的“福禄寿喜”,花镇人全都像是喝高了年夜酒似的狂呼乱喊,大吼大叫!让李广来老两口子和李仁兴奋得情不能已,他们真觉得这李义给他老李家挣足了脸了!他给这小小花镇带来了年夜里最大的欢乐和热闹。

全镇人都满怀着享受了幸福的心情回家去吃年夜饺子了,李仁却发现这个给全镇带来无比快乐的弟弟似乎并不快乐。她忽然想到,李义点捻子前的那一口烟,似乎也是越吸越狠、越吸时间也越长。他点了十尊四联炮,竟用了两根烟。吃饺子的时候,李广来兴奋地邀儿子喝酒,李义也是一口一盅一口一盅喝得很闷很猛。等李广来觉得可算是喝得不少了,李义却硬硬地跟他妈说:“过年,再开一瓶。”开了一瓶,他并不管他爹还喝不喝,自己斟了自己独饮,仍然是一盅一口一盅一口。

李仁看着欢喜的爹妈,看着独喝闷酒的弟弟,心里一个灵醒:咋没看见花蕊?

是啊。这么热闹的大事,再加上花蕊和弟弟的私事儿,花蕊总会找个引子来看他李义放花啊。花蕊来了,肯定会和她这个班长同学打个招呼啊。虽然两家老人不来往,但她俩一个班,又是过年,她找点儿由头过来和她说句话,和李义眉来眼去的一下子,也算是名正言顺啊。没有,花蕊没来。可是李仁也听说花芯在南边发了财,开着车,穿着皮袄,烫着大波浪回来了。是她姐不让她来?可能。也不可能。但是李仁知道,弟弟和花蕊,那不是一般般的恋爱关系了。他们在省城有“家”,他们经常在省城的“家”里过小日子。好几次,周日,李义和花蕊都邀了她去他们的“家”里吃饺子呢。花蕊嘴甜着呢,姐长姐短地没少“舔沫”她。弟弟的事儿做得不小,钱也挣了不少,弟弟也和她说过,她们毕了业,他就得和花蕊结婚,让她做他公司的内掌柜。他负责管理,她管科技。李仁也觉得这是板上钉钉、铁定了的事儿了。难道这“内掌柜”的还能出其他的事儿?

李仁心里有了疑虑,便不让李义喝了,趁她爹妈不注意,问:“你看见她了?”

李义醉眼蒙眬地看她一眼,没应声。

李仁再问:“回到镇里你们再没见着?”

李义再看看他姐姐,猛地把一盅酒又倒进了腔子里。

李仁急了,吼他:“还喝?再喝你年三十晚上就能醉死!”

李义猛地爆出一句:“噢?我死了你就高兴了?”把李仁噎了个半死。

李仁知道她这个同胞胎的弟弟,那是个不怕事、不把事当事的主儿,而且,这快四年的工夫里,他自己独闯天下,把买卖做得这么大,这么顺,并不容易。因为他的发展,家里的生活境况有了180度的大转变,爹妈早就不能作主了,事事都依着李义。只有她这个姐姐,李义总有点儿怕她。她把李义半劝半推地弄回他的屋子里,一面催他上床睡觉一面问:“出什么事儿了?”

李义大着舌头说:“没事儿,没事儿。你出去吧,我醉了,得睡觉。”

李仁反而不让他,说:“你搁不住个心事。爹妈不知道,我还不知道?说吧,怎么回事儿?”

李义看看李仁,想了想,才说:“她不知道上哪儿去了。”

李仁一惊:“哎,不是花芯回来了吗?听说混得挺阔,全花镇都知道。”

李义说:“是啊,闯深圳去了呀。要不出来了冒名顶替?”

李仁问:“不说这。省城回来前,你们怎么约的?”

李义答:“说是年三十放花的时候见一面。”

李仁说:“我看了,她没来。”

李义说:“这我知道。但原来还说了,二十九下午在梨花泉后面的青山牙子见一见。见了好、好、好过年的……”

李仁问:“她也没来?”

李义说:“来了、来、来了我能这么喝酒?不过,我也不怕。我都和她睡了一百回了,就差没养个孩子了。”

李仁笑了,说:“真不要脸。不过,你若是让她养个孩子,她爹妈也得认了。”

李义也笑了,说:“这倒是个办法。过完年,我就让她怀上。你们一毕业,我就和她结婚。”

李仁脑子一转,说:“不用。我明天就去她家拜年,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李义说:“你敢去?“

李仁说:“这有什么不敢的?都快十年了,什么冤仇也该解了、结了。再说,花芯不是回来了吗?她不是混阔了吗?我去看看她阔成什么样儿了……”

年初一早上,李仁收拾打扮好了,又化了个淡妆,对着镜子端详了半天,她自忖这省城大学里呆了三年多了,文化、学问、气质,哪一条也输不了花芯,这才空着双手去给花荣山拜年。

踩着一地通红的炮仗碎屑,走近花家的门前,那碎屑明显少了。李仁看到花家门前,也没有停着那辆让全花镇人都惊艳的白色别克车,看看花家的院门也没敞开,只是门扇上贴了一副新对联:财源滚滚随春到 喜气洋洋伴福来。其他都显不出什么过年的样子。她有些迟疑,但还是拉响了门铃……

应声门开处,是花芯的娘,她一见是李仁,一惊,旋即满脸是笑地说:“哎呀,是仁儿来了呀?稀客,稀客。”紧接着便朝屋里喊:“他爹,李仁来了呀!”

花荣山也赶快从堂屋里迎了出来,一边双手抱拳一边连声地朝屋里让:“哎呀哎呀,是仁儿呀。义子怎么没来?过年好,过年好。进屋里,屋里……”

李仁进了屋,才发现花家很像个过年的样子。不光是收拾得崭新亮堂,而且处处都是崭新、亮堂的家用电器,彩电、冰箱、洗衣机、微波炉、电热水壶,琳琳琅琅地摆满了四间房,连花荣山老两口的炕上,也不是过去那种小木桌,而是一个镀银短腿、玻璃面儿的小茶几,还有个她第一次见的藤编插花的小屏风。这一摆设,一下子就让这铺炕添了许多亮丽、雅致。

妒火立刻就从李仁的心底里冒了出来,她知道这花芯是混阔了。但她是什么人,岂能让他们看出来?她满脸带笑地说:“这么多年了,一直想来给您老拜年。这不听说花芯妹妹回来了,我想找她说说话呢。您看看,光看您家里她带回来的东西,就知道她在南方干得不错……”她接着装作吃惊的样子问:“怎么,她不在家?蕊蕊也不在?”

花荣山对李仁来拜年确实高兴,也没细想她怎么突然来拜年了,但知道她在大学里帮了花蕊很多忙,便告诉她说:“嗨,这姊妹两个和芯子南方来的朋友,约好了去青岛过年,二十七就开着车走了呢。”

李仁的心一沉。果然!李义喝成了这样,有他的道理。

13

三个黑砖头似的大哥大朝餐桌上一放,拿着点菜小本等他们点菜的服务生态度立刻就恭敬了许多。他们见过世面,知道摆在桌子上的这三部大哥大,就是这些客人的身份,少说也得八九万。

花蕊深感姐姐说得不错:这世界,没有不向钱低头的人。

她再看看林哥和强哥那一份作派,心里就激动极了,甚至有一种脑袋和身子要飘浮了起来,摇摇的、想要飞翔的快乐感觉。是的,说到底,姐姐比她聪明、厉害。她看似百伶百俐,霸气十足,但其实,她从小就信服姐姐的话,也比较听她的话。何况,姐姐用自身的经历,告诉她:人生,不用一条道儿走到黑,只要会拐弯、拐好弯,有许多好梦就可能会绽开的。此时此地,姐姐就告诉她:日子可以这样过。

自从花芯回来,花蕊就几乎天天和她黏在一起。听她讲广州的故事、深圳的故事、珠海的故事、石狮的故事……当然,也有花芯“艰难启程,风雨满天,拒绝情色,守住底线,找准方向,选择命运”的人生故事。如果说大学生活,给她打开了许多许多窗,而花芯的故事,则给她打开了一扇门。“告诉你,高中英语,我一直都没扔。到了广州,我第一件事儿,就是去买了一本《英汉小辞典》和许国璋的英语教学书。我知道,哪儿搞的开放大,哪儿就一定需要英语。所以,我打了三处工,都是进门就做办公室白领。我的英语比他们老板都棒。”

花蕊知道,这个长相一般,个头也不够标准的林哥,是被姐姐彻底“降服”了的。

林哥是温州最早发财的企业家的第二代,用他的话讲,做企业不是凭智慧,而是凭胆量。温州人穷怕了,“穷则思变”,那时候全中国都没人敢做个体生意的时候,温州人就上马出发了。三五年里,百万元户、千万元户在温州已遍地开花,上亿元户也出了不少。林哥的老子是做眼镜发的财,他却不屑于做这个行当。给他老子跑了几年腿之后,怀揣一百万闯深圳,凭着温州人特有的鬼怪精明,他做服装,做医疗器械,做所有能做的进出口贸易。居然,很快就成了深圳民营企业的领军人物。林哥是在一次商务谈判中认识花芯的,对花芯的美貌和机智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很快,他就对花芯进行了全方位的“进攻”,办法很简单:请吃饭和送礼品。“男人全一样,”花芯对妹妹说,“他们是些猎手,唯一的目的就是把他们看上的女人捕猎到手,弄到床上。同样,我们也应该是猎手,把我们看上的男人捕猎,并且征服。”花蕊记得姐姐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很平淡,“你想么,世界上都能有几件事儿?男和女,钱和权。有了权,肯定有钱;有了钱,也就会有权。在深圳,给我最大刺激的就是香港的李嘉诚。所有的人说起他来,都是那么一种尊敬的口气。比毛主席还毛主席。可是你知道吗?他也是一代发家,从穷人变成香港首富的。我读过关于他的所有的书,得出了一个结论:选择方向,把握机会,努力拼命。”后来的故事顺理成章。林哥高薪把姐姐雇到他的公司里,做他的助理,也就是小秘;然后就是想尽办法诱姐姐上床。林哥是有家室的人,而且已经有了两个孩子,他当时的想法很简单,给姐姐钱,管她的生活,做他的“二奶”。但是,他没有成功。“这就是我的底线,”花芯向妹妹说,“不明媒正娶,绝不和你上床。我已经炒过好几个老板了,都是因为这个原因。中国的男人,常常小瞧女人,特别是农村出来的女人。农村人怎么啦?农村人的英语比你们棒,农村人长得比你们漂亮。农村的人就不是人了吗?”花蕊被姐姐的这些话震撼了,她看着花芯点了一支烟,优雅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才继续说:“我所以抽烟,就是要的这一份身份。你看,这样夹住,这样吸。媚人吧?”花蕊拼命地点头。这一刻,她真是把这个同胞的姐姐钦佩死了。“所以,许多事儿,关键是‘度。这个‘度你掌握好了,你就是优势,你就不容易输。”

现在,在青岛海天大酒店雅座间里,花蕊就真正感觉到了姐姐花芯的“度”。

路上,在车里,姐姐就告诉她,有一个阿强,是专扑着你来的。他不是自己发家的,现在做生意,也依靠着家族的财富。但他的家族很有钱,阿林正和他联手做钢材生意,很需要仰仗他家族的财力呢。阿强也是一眼就看上了花芯,但毕竟是朋友妻,他不能乱来的。听说花芯有一个双胞胎的妹妹,还在山东老家,他就央求阿林把花芯的妹妹介绍给他,花多少铜钿他都愿意,他愿意请她来深圳,到他的公司,帮他打理一切。花芯和阿林算了一下,这是一笔合适的“买卖”,但花芯不知道这不通音信的四年间,野马无羁的蕊蕊“混”成个什么模样了,所以,她决定先回家看看,何况,她已经可以“衣锦还乡”了。不承想,妹妹竟顶着她的名字上了大学,学的又是极有用的金融管理,她立刻就决定了,让阿林他们飞过来,趁热打铁,把这“红媒”做定。阿林和阿强当然喜出望外。

“你记住,”花芯边开车边叮嘱花蕊,“南方男人可比北方男人精明多了。阿强不如阿林会做生意,可不等于他对女人不开窍,可能更开窍。他会狠追你的,你可要有自己的底线。”

“俺知道——”花蕊拉长了声音回答花芯。

“知道什么?你可是有前科的。”

花芯的一句话,闹得花蕊脸红了。她现在知道,在这不经意间自己比起姐姐,已经是输了一大步了。但她不后悔,甚至想起李义,想起李义那种不顾死活地爱她,亲她,要她,她的心上、身子里仍有一种酥酥的快乐。但是,她也明白,一切都过去了,她必须向姐姐学习,去追求、去要一种新的生活。那才是一个女人想要有、应该有的生活。李义那边,无论如何,必须一刀斩断。可真要一刀斩,她又有些犹豫与忧伤……

在青岛第一流的海天大酒店里过年,那排场、那新奇、那乐趣、那感觉,都让花蕊快乐极了,骄傲极了。她第一次知道可以有人这样谦恭地伺候她,第一次知道一个人可以住这样奢华的大房间,第一次唱了卡拉OK,第一次打了保龄球,第一次吃了螃蟹、龙虾,第一次使用了有旋转水流的浴盆,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第一次在如梦如幻的舞池里和强哥跳了贴面舞,第一次听见一个男人在她的耳廓说了那么些甜言蜜语……当强哥几乎是全身都贴着她的身子,双手在她的腰上、臀上抚摸着缓缓移动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就要融化了,她真的想融化。她的心思飘飞却又缭乱……她想,若是李义在就好了;她又想,幸亏李义不在。李义若是在,她能享受到这种豪华与浪漫吗?

花蕊住在706,花芯和林哥住在对面的707,强哥住在708。

几天里的游乐与欢宴,花蕊与阿强已经走得很近。他们无法不走近,林哥对姐姐好得让花蕊吃惊,她真不知道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可以这样“百依百顺”。原来,她觉得李义对她就够好的了,可是,若是比起林哥对姐姐,那可就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李义对她虽然好,但这个好是要她绝对服从的。农村的习惯,哪有女人说了算的?“我管你吃,管你穿,你就得听我的”天经地义。但林哥对姐姐——难道不也是管她吃、管她穿、管她的一切么?——可就是全由姐姐说了算。这几天里,姐姐和林哥就像外国人说的度新婚蜜月似的,有事无事地就黏在一起、纠缠在一起。晚上,还没等花蕊玩得尽兴,姐姐和林哥就把她和强哥撂下回他们的707了;中午吃完了饭,他们也会找个引子,躲在房间里不出来。花蕊亲眼看着,姐姐就像那甘露滋润的花儿,几天里就鲜艳得容光焕发。他们如胶似漆迷在两个人的世界里,根本无暇管她,当然,这也就使她必须和强哥在一起。何况,她也很愿意和这个个子比林哥高,身材比林哥帅的强哥在一起,她感觉,强哥对她的那份周到、那种呵护,似乎比林哥对姐姐还要好呢。

除夕夜,参加完海天大酒店特别为留住的贵宾举办的派对舞会,又去“清水座”吃了酒店除旧迎新免费的夜宵,道了一声新年好,他们就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间。

花蕊被这些新鲜冲击得没有丝毫睡意,她要彻底地享受这种现代化,她在有旋转水流的浴盆里洗了澡,用吹风机吹了头发,穿着姐姐送她的新睡衣,用高脚杯倒了一杯雪碧,擎在手里,在落地窗前看海上的夜景。除夕,阳历已是二月,农历也进了猴年。没有月亮,但青岛的夜空仍然透出一种深沉的蔚蓝。海上,有许多大船,很大很大,船上亮着许多的灯,灯光在波浪里粼粼闪烁,真是美极了。除了省城,花蕊第一次出这么远的远门,享受了她做梦也没有想过的如梦生活,她喜欢极了这种美妙、豪华的生活。想到强哥对她的好,想到也许她就真的可以从此扭转了命运的方向,和强哥,和姐姐、林哥他们一起,在她完全不知晓的深圳、广州,打造一种完全不同以往的生活,她的心中溢满了欢乐。正在这时候,房间里的电话铃响了。她匆匆地接起,正是她想当然的强哥——

还没睡吧?

没有。刚洗了澡,睡不着。

我也是呢。

嗯……

………………

………………

接着是沉默……

你怎么不说话啊?

等你说。

哦,这样吧,我拿一瓶“干红”,到你的房间里咱们喝酒聊天?

嗯……这么晚了……

反正是睡不着么。我有许多话,许多计划,想和你说……

嗯,好吧。

尽管这几天,花蕊牢记着花芯的叮嘱,要有自己的“底线”,但是,这一声“好吧”的答应,她知道她会做些什么……

14

李义的愤怒已经到了他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其实,从李仁去花蕊家拜年回来告诉他的时候,他就有了一种惶惑和不安。在省城的“家”里说得好好的,回来后,他们还要保持自己的联系方式。他放礼花的时候,他们一定要见个面。结果,他放礼花的时候,全镇的人都出来了,花蕊却没露面。等李仁为了他去给花家拜年,才知道,花蕊跟着她姐姐去青岛过年了。他愣了一下,想不明白这事儿。农村把这个年才叫作过年呢,和元旦完全是两码事。花芯回来,又发了财,正该和她爹妈过个团圆年么,怎么?她姊妹两个把她们的爹妈撂在家里,自己跑到青岛过年去了?这不合常理呢?想起来他曾要给花蕊买个BB机,花蕊却问,你呼了我,我上哪儿找电话给你打?他便哑了。他说,你到了学校可以用啊。花蕊说,到了学校,你直接来找我就行了,还用传呼机?花蕊说得似乎也有道理。但这会儿,他真后悔了:若是花蕊有BB机,至少,她能知道他找她了,她若知道他找她了,她就不会这样无声无息,不知道到哪里去了……

这些,因为迷惑,他还能够忍受,可等到真正知道花蕊确实回来了,花芯也确实回了南方了,花蕊仍然不和他联系,他就有些受不了了。可是,当他不顾一切找到花蕊家里的时候,花蕊她爹花荣生却告诉他:蕊蕊回学校了!

李义二话不说,开着他的皮卡车直奔省城……

让李义十分诧异的是,在省城他也没找着花蕊。他先回到他们的“家”,和他们离开的时候一样,一切都原封未动,还是花蕊临走时收拾的那样。他打花蕊宿舍的电话,无人接听。也是,寒假还没放完呢,谁会回到那没有供暖的寒舍里呆着呢?心不甘,他直接找到了学校去,传达和保安,根本不让他进。说,学校没开学,学生都没回来,你一个外人,更不能进去找人了。何况,你找谁?一个人都没有。

李义真茫然了,他的心里一片空洞。

花蕊能够就这样不说一句话,不留一点儿信息地消失了?他不信。但他知道:出事了。至少是花蕊和他在他们的“夫妻”感情上出事了。他不知道他能上哪儿去找她,更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心中的郁闷就升成了火,烧得他难忍难撂……

所以,他的愤怒已经到了自己也无法控制的地步。

阿强的前戏让花蕊惊讶且欣喜,甚至狂喜,甚至有些迫不急待。她说不出来,但她渴望着,渴望着一种被侵入、被占领的感觉。而阿强似乎并不急,他温柔地用手揉着她的脚趾,俯下身,用牙轻轻地咬了咬她的大脚拇趾,让她有一种钻心的痒;然后,他就这样一点一点地上移,从脚趾到脚背,到小腿、大腿,他越过了她最敏感的地儿,继续向上,他吻了她的额头、头发、眼睛,用一个温暖潮湿的吻,盖住了她的嘴唇,让花蕊浑身战栗,让她想要疯狂。而当阿强温柔却强悍地进入她之后,她立刻就有了一种如痴如醉的快乐。钻心的、魂飞魄散的感觉。这与她和李义做这事儿是完全不同的感受。她一下子就明白了,男人和男人,不一样。她陶醉在这种感觉里,迷蒙在这样的快乐中,她觉得似梦,又不是梦,但比梦更美好。她知道了做女人的感觉与美好。她几乎立刻就拿阿强和李义作了比较——她不可能不比较——她觉得,她和李义的“结婚”简直是小儿科,和小时候“过家家”一样,是那么回事儿,却没有那回事儿的真实感受。甚至,她感觉阿强是拿她当宝贝一样对待的,而李义……她知道这是件好事儿,人人都喜欢,但李义让她没有这种感觉。

吃早餐的时候,花芯看见花蕊一脸的鲜亮,就神秘地朝妹妹笑了笑。看到姐姐的笑,花蕊觉得自己的脸直到脖颈儿,全都红了……

趁搛菜的时候,花芯悄声问花蕊:你没守住?

花蕊应了:嗯。

花芯说:我就知道你守不住。

花蕊反诘了一句:你守住了?

花芯答:当然。我是在你阿林哥答应了结婚才给他的。

花蕊一愣。她看了看姐姐,姐姐脸上的微笑捉摸不定。是的。阿强什么都没答应她呢……

花芯看到了花蕊的窘相,再一笑说:别怕。你放心。

花芯再没和她搭话,优雅地端了菜盘,优雅地选了座位,招呼了花蕊,开始了让花蕊三天来仍然不能习惯的眼花缭乱、美味典雅的早餐。

阿强和阿林也笑嘻嘻地凑了过来,四个人,两对情侣,在这豪华明亮的落地窗外就是碧蓝的海的大厅里用餐,从容,高贵,优雅。

花蕊想:是的,这就是我一定要过的、想要有的生活。

眨眼间就是五月了。花镇所有的花都已经开过了,开败了,开败的花儿们开始孕育又一年的新的果实了。李仁和李义却爆发了他们姊弟俩有生以来最激烈的争吵。争吵的原因就是李义要不要再去见见花蕊?

那天晚上,李义正准备睡觉了,BB机上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他很奇怪,这么晚了,谁还会呼他呢?何况,这号码他一点儿也不熟悉,肯定不是他的客户。他到堂屋里,用家里的电话回了过去,话筒里传来他死也不会忘记的声音:

“猜猜,我是谁?咯咯咯咯……”

李义的血一下子就冒上了头顶!……

四个月来的寻找、郁闷、苦恼、怨怼、期盼、愤怒,一下子就集中在心头,他爆出了一句粗口:“X!这还用猜,你是我老婆,我操了三年的老婆!”

对方哑了。悄无声息,接着就传来了忙音。

李义却急了,他照着这个电话号码一拨、二拨、三拨、四拨,却怎么也拨不通了。他上来了牛脾气,不管三七二十一地继续拨……

李仁已在她的房间里躺下了,被李义的粗声粗语震惊,赶快爬了起来,到了堂屋。见李义把个电话机拨得嘎啦嘎啦地响,便问:“谁的电话?怎么啦?”

李义并不理她,继续拨电话——这一次,却通了。

对方并不待他应声,便说:“李义,我是花蕊。我在省城,我明天回花镇。上午十点半,我在老憨爷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等你。我有话和你说……”

李义不等她说完,就打岔说:“你在省城?你等着,我这就朝那儿赶。”

花蕊却在电话那头说:“不用,用不着。我明天早上就到家了。你来,也找不着我……”

李义却不管,说:“我这就走。有你的电话,我怎么能找不着你?”

花蕊却笑了:“李义,我这是‘大哥大。‘大哥大,你知道吗?随身带的,说开就开,说关就关。你上哪儿找我?明天,石崖下,你等我。”

李义还想说,那边,花蕊已经挂机了。听筒里只剩了忙音……

李义怒火攻心,眼前一片黑天煞地。他举着话筒愣了半天,才狠狠地把话筒砸在话机上。

李仁见了,问:“是花蕊那个妖精吧?她又从哪儿钻出来了?我和你说了多少遍了,花荣山家没个好东西。花蕊她娘勾引咱爹。她勾引你。看看你这六神无主的样子吧。用得着吗?我早让你死了这条心,你偏不信。学校里都说,花蕊跟着她姐姐上广东傍大款去了,连毕业证都不要了。你还在挂三挂四的,用得着吗?你好歹也是个总经理了,手下二十几号人,要山得山,要水得水。我们的同学都夸你呢……你犯得着为这样一个破鞋妖精动这么大的气……”

李义听到这儿,火山爆发似的怒吼一声:“闭上你那张臭嘴!”

李仁便哑了。

自从李义挣钱,李仁上学,他们的姐弟关系就有了微妙的变化,再不是李仁说着李义听着,可也不是李义说着李仁听,李仁大多都会尊重李义的意见了。李义对李仁,可比当年姐姐对他要好上十倍。她的学费,她的衣裳,她的零花钱,全不用他爹妈管。刚兴BB机,他就买了一个送给李仁,让李仁在同学中好不得意。李仁说,我上学,用不了这个。李义却道,找你好找了呀。一是咱爹妈,二就是你弟弟我找你呗。他和李仁说话,也总是商量的口气,像今天这种发怒上火,还真是第一次。

李仁想了想,换了一种口气说:“弟,俺想过好久了,她配不上你。你现在是要事业有事业,要钱有钱,要人有人。我看你这劲头,比姐上了大学还强呢。花家这姊妹俩,绝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挣钱的……”

李义冷冷地说:“你打住。”

李仁却不管不顾地也发了怒:“我就不打住!你堂堂的五尺汉子,咱老李家发达还要靠你呢!‘好汉子不和歪女缠这道理你也不懂?有本事,你明天就不去见这个骚货。”

李义却发狠道:“我就是要去见,我还要把她绑了背回咱家来呢。你知道不知道我爱她?”

李仁气了,大喊:“就她?也值得你爱?我真把你看高了!”

李义却说:“看高看低那是你李仁的事儿,爱不爱花蕊是我李义的事儿,两不搭界。我从小就爱她,你也知道。为她我死了都心甘情愿!”

“那你就去死!为这样的女人死了你一钱不值!”

“一钱不值就一钱不值。我当年没考上大学,你不是也瞧不起我吗?结果怎么样?”

“正因为有这样的结果,我才高看你这个弟弟,我才以为你有的是路好走。天下的女人多着哪,也不是就她花家这两个妖精。我在我的同学中给你找,哪一个都比她花妖精强!”

“我偏不要你找的。我要我自己看上的、爱上的。”

“你爱上的?人家爱不爱你天知道!”

孪生的姐弟两个你一句、我一句地赶戗了起来,直惹得李广来两口子披了衣裳出来,好言好语地说了半天,才劝开了他们,各自安息。却不想,这一吵,李义真拿定了主意。

花蕊没想到和李义把事情说明白了竟这样顺利。

花芯开车,把妹妹送到老憨爷小屋后面的青山石崖下再无路前行的地方,已经看见高大威猛的李义早站在那里等花蕊了。她停了车,让花蕊下车,自己去解决这个问题,心里却有一点儿忐忑不安。其实,花芯、花蕊为要不要和李义把事情摊开说,也讨论了很久。花芯的意见是就这样糊里糊涂地不联系了最好,若干年后再见面,也就是陌路人一样了。花蕊却说她最了解李义了,李义是那种慷慨要面子的男人。我只要说了因为姐姐你在南方打拼站住了脚,要把父母都接过去了,我也要过去,这理由就堂堂正正。何况,晾了他四个多月了,他这人哪受得了这份气?花芯说,他会不会打你?花蕊说,打了更好。他一打,那就不是他说了算的事儿了。她边说边笑,再说,他不会打我的,他挺会疼人的。花芯说,比阿强还会疼?花蕊说,两种。他粗,阿强细。阿强这种疼才讨人喜欢。花芯说,你真不知羞。花蕊做了个鬼脸说,若是知羞,就留在花镇做个孝敬公婆的李家媳妇了。

这一对孪生姊妹就哈哈大笑。是的,打开了眼界,知道了什么叫作“日子”,特别是一下子就以自己的才智相貌收获了不错的物质与人脉空间,让她们再回到花镇来过这种闭塞守旧的日子,那简直是不可想象。心和欲望,都不是可以随意放飞的东西,一旦放飞了,就只有向高处、更高处去寻找了。花蕊这一次回来与李义的“告白”,也正是这个从农村读出书来的大学生,向她以往的告别。

花蕊一身时尚打扮,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李义的心痛极了!这就是他从小就爱的那个女孩。这就是和他若即若离却铁了心地做了三年夫妻的女人。这就是说没就没了的、四个月里让他找疯了的女人。她还是那么好看,甚至,更好看了;她还是那么让他喜欢,甚至,他更喜欢了。他看她向自己走来,一脸花一样的笑容。一种冷,透骨彻心的冷,就从脚底下尖锐地升了起来,冷得他一直在打战,牙齿都碰得咯咯咯地响……但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他憋住一口气,不让自己打战,并且,他努力地挤出了一个笑,先问候花蕊:以为你没有了呢,没想到你倒回来了。嗯,比起先前更漂亮了呢。

花蕊反倒愣了。她以为他见到她,不是像发疯的公牛一样上来就抱住她,箍得她骨头都散了架;就一定是一脸的愤怒开口骂她。但是,什么都没有。李义就那么站着,一动也不动,像一段木头,不,更像一棵树。她原来说过的像一棵挺拔茂盛的白杨树。眼睛里有一种她从来没见过的东西看着她,却像望着无尽的远处淡然的光芒,很亮,却又很迷茫。

花蕊这才看见,五月,花镇的山上山下,该开的花都开了,那些美艳的桃花、杏花、梨花,有许多都已经开败了、委顿了,只有那蓝色的桐花,铆足了劲,开了个满山遍野,染蓝了山,也染蓝了天。

花蕊突然感觉,她其实是很爱李义的。她的爱和他的爱,那么纯真,那么简单,那么平常,他们连想都没想就走到一起,就爱上了。李义这男人,真的很好,很疼她。但是,没有用,她已经知道自己了。她要的是另一种生活。她要的是豪华、富裕、堂皇、多彩、多元的一种生活。她要走遍世界,她要打开眼界,她要成为一个让她身边的男人、女人都欣赏她、艳羡她、喜欢她,甚至崇拜她的女人。这一点,在花镇,靠李义,是绝对做不到的。

他们就这样相对站了许久,没有话。其实,也把他们想说的话都说了。那种隔膜,是人世间人情的隔膜,是彼此再也不会相依相爱的隔膜,是天壤之别的隔膜。花蕊甚至想,如果李义像过去一样,把她紧紧地揽在怀里,甚至就在这片芊芊草地上,把她要了,她也会给他的。她知道自己,太对不起他了。但是,她也知道,再对不起他,她不会再和这个男人在一起了……

李义一直不说话。眼睛里亮着那样的光,迷茫地透过她,看着远处。

花蕊想起了自己来的目的,她尽量平淡地说:

义子,俺要走了,和俺姐、俺爹、俺妈一起走……

我知道,我想到了。

俺这次回来,就是跟你说这个事儿的。

噢。

俺想来。你和俺……俺记得你的好。

不用记。你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俺还没回家呢。俺是先来看看你,说说这事儿的。

噢。

那……俺走了。这次,俺爹妈不走。等俺安顿好了,再回来接他们。

花蕊看见李义的眼睛亮了亮,又变得那么迷茫了。一个声音,很遥远地传过来——

你走吧。你看你姐的车等着哪。走吧,走吧。

花蕊看看李义,惊讶他的平淡、平静,她真的不知道再说什么了,便说:“俺走了……”她回过身,向花芯的车走去。她的泪,也就涌出了眼眶……

她想过一百种最后见李义的景象,唯一没想到的,就是这样告别。这也太平淡、太平静了吧。她想转过身,跑向李义,紧紧地抱着他,亲他一下,说声再见。

她的心狠狠地疼了一下,但她没回头。

花家的晚饭很热闹。镇上沾亲带故的亲戚们都来了。“穷在街头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何况人家这姊妹两个,在南方扎住了脚跟,不但她们要在南方安家立业,还准备把卖了一辈子豆腐的爹妈都接过去享福呢。

花荣山说:俺不去。俺去了能干啥?

花芯说:卖豆腐啊。别的不说,你们老两口子开个豆腐脑店,忙活一早上,有吃有喝呢。

全家人都笑了……

她们姊妹俩向亲戚们介绍着南方的发达,讲述她们在南方的工作,当然,也有南方的风土人情、南方的风物典故、怪事奇葩。她们当然也没告诉花荣山两口子,花蕊一早,就和李义见了面,把那一段情缘彻底了清了。

晚饭热闹完了,她们想第二天一早就走。却不想亲戚们这个来访,那个来看,送鸡蛋的,送挂面的,求办事的,托付孩子也要闯深圳的,花家的老辈子人,一定要再请她们吃个送别饺子宴,三弄两弄,又近黄昏。但阿林、阿强来了电话,他们已到北京,有一个合同要签约,必须请她们这一对玉女造势帮忙。花荣山两口子都做好了晚饭,花芯心急,决定不吃晚饭,连夜赶到北京去。路好,车好,用不了四个小时就能到。亲情再热,仍然是做事第一,何况,这次回花镇那叫作是真的风光,李义那里又没纠缠,让她姐儿俩长舒一口气。特别是花蕊,毕竟有一段真情挚爱,李义这么爽,她倒有些感念呢。车子出村口,她左顾右盼,想找找李义那高大的身影——她想,李义会默默地送她的——花芯见了,一笑说“纵有乱发三千丈,也要一刀斩”。

花蕊斜了姐姐一眼,不屑地说:“俺知道。下次来接咱爹妈,我是不回来了。”

“为什么?”

“你是无牵无挂的,你来接就是了。我、我不想再伤他了……他是个好人啊。”

花芯听了,心里一动,也就不再说话,专心开她的车。

路好。车好。急驰如风。她们都想赶快赶到北京,见了阿林、阿强,那是真正主事儿的男人,她们所有的心事也就都可以放安稳了。

正在这时候,突然,车厢里轰的一声,爆起了巨大的烟火。花芯连刹车也没踩,别克车就原地打了一个转,烧起来了!

她们姐妹俩没有任何反应,被气浪打在前车窗上趴下不动了。

路上东来西往的汽车,全部急刹车,看这漂亮的白色别克自燃……

夜色初落,这火就显得汹汹贼亮。那白色的别克车燃烧之后,腾起一大柱火,有一朵红的火蘑菇就那样从炸开的车厢顶部升起来了,煞是壮观。路人们全都惊呆了!

有几辆停下的小轿车里蹿出来一些机灵的年轻人,取了自己车上的灭火器,准备救火。

正在这时候,却从这火蘑菇里喷射出一支又一支绚烂的烟花,向着四面八方,向着天宇高处,向着深湛夜色,爆开了各色各样的美丽绚烂的烟花。一支,又一支。一串,又一串。一片,又一片。它们带着烟花才有的啸声,不停地绽放。有一支,直升苍穹,爆响之后,绽开两颗并叠着的红色的心,并亮出了一串英文字母——I love you ……那么红,那么亮,如花,如血,随后,渐渐暗淡了下去,化作一缕白烟在夜空里消散……

路人们和准备救火、灭火的司机们全都惊呆了。他们不知道这是一场自燃的车祸,还是什么人搞的一场“行为艺术”。

…………

案子两天就破了。嫌疑人当然是李义。

李义戴着锃亮的手铐脚链,面色苍白、呆板,那一张男人的脸板得不像个活人,却像个雕塑,有棱有角的,让人恐惧。

他当即承认,这事故是他做的。他说:“我做了三年多的烟花了,我有自己的研究所。烟花这东西,好看是好看,但属于是危险产品,非常容易出事故。我们这行当里出了事故有一句行话:出了事故没死人,只是故事;出了事故死了人,才算事故。这次事故死了两个人,两个美女。因为我爱她们,也恨她们,我才放了这一次烟花的。是的,人死了。但死了人,这也不能算事故,应该算个故事。加上我,要死三个人呢……”

这本来要算是一个惊动了全省甚至全国的事件。却不想,就在李义用烟花炸死花芯、花蕊这一对孪生姊妹的第二天,发生了省城正在任上的人大主任买通杀手,把和他有两年多婚外关系、却对他有诸多无理要求的情妇,也是用车祸的形式炸死了。这个在任上的人大主任的名声,可比李义大得不知道多少倍了。全国媒体的热点聚焦,就全在这位人大主任的案件上了。而花镇一个农民小企业家,因为爱情炸死了一对孪生姊妹的案子,也就只能是一个小小的“花镇故事”了……

作者简介

王泽群,男,山东青岛人。作家,诗人,剧作家。1966年、1983年、1988年分别毕业于山东莱阳农学院、鲁迅文学院、北京大学。文学学士,国家一级编剧。曾任青海海西州文联副主席,《瀚海潮》杂志副主编,青海省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家协会会员,中央电视台特邀作家。青岛市高级专家。有长篇小说2部,中篇小说32部,短篇、微型小说100多部,电影8部、电视剧260多部(集)、舞台戏剧12部,书10种,约计800万字。获各种各类国际、国家级、省、市级文学艺术奖60多项(次)。小说作品曾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微型小说选刊》《青年文摘》《新民晚报》《作品与争鸣》等50多种报刊选载。中篇小说《桥牌六君子》在《十月》刊出后,《小说选刊》以头题转载;中篇小说《裸奔的别墅》在《北京文学》刊出后,国内十余家选刊与报纸纷纷转载或连载。

责任编辑 白连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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