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达伟
谁在田畴伫立,伫立的就像一首歌的片头
往事总要越回千年,一句春歌就会迎风飞翔
那是离离原上草和春眠不觉晓在天边绝唱
那是罗敷戴着斗笠行走在骊山脚下的村庄
那是一段春天被一段歌声替换的田畴阡陌
那是我一直在心里没有唱响的小小儿郎上学堂
春天的村庄就是一首歌在低吟浅唱,音高如柳
春天的村庄就是一件最明艳的霓裳,裙角飞扬
村庄的春歌好久都没有听到了,只有默默的忧伤
村庄的春歌会不会在春风中流淌,只有记忆久长……
1
这不是我有意回避的那种喧嚣。在那些群山之间,经过时间长河的洗濯,有些喧闹纯粹而清澈。在被那样的喧嚣所吞没时,我丝毫没有焦虑恐慌。我乐于被这样的喧嚣所吞噬。这甚至就是我来那个村落的目的。
沿着河道往下,就会看到那个两山夹峙中的村寨。沿着河床往下的路,偏狭曲弯,有时颠簸,我们早已适应那样的偏狭曲弯与颠簸。这样的村寨,于我而言,并不陌生,出生地就是这样的村寨,但这不是一个同质化严重的村寨,与出生地有着太多的不同。这是细化的不同,我便是为了那些细化的不同而来。我们就在两山夹峙之间,顺着那条河流不断往下,河流的一段被电站截走,那段被截走的河床里,只有很少的水流,那样的水流简直有点惨不忍睹,那样的惨不忍睹给人的感觉很复杂。现在我们都有点适应那样的干涸。在那些群山之间,有很多条河流并不是被电站或别的什么截走,而是流量本身在减少。
我们在颠簸的灰尘中听到了来自那个河谷之间的喧闹。相邻的很多村寨的人,会在这天,朝这个河谷之间涌来。而在平时,群山之间的这个村落异常静谧。我曾来过几次,只见到寥寥的人,异常静谧。而这次,我早已做好心理准备,我来是为了冲淡曾经囤积在内部的那种静谧感。在平时的那种静谧感里,我甚至感觉到了某种对于如我这般人的拒斥,即便那可能只是自己歇斯底里制造的错觉。性格的缺陷(努力想介入一个世界,当真正介入那个世界时,却变得局促不安,这无疑是一种性格上的缺陷,如果我想真正触及这个世界现状的真实的话,我必须要避开这种源自母体的惶恐不安),可能会误解一个世界。
人们是需要那样的喧闹感的。人们需要在某些时间里,把所有的感官打开,让自己在这样的日子里暂时歇歇。我看到了三姑混在了那个喧闹的群体之中。我们匆匆打着招呼,但我们都没有进一步深谈,即便我们已经有一段时间没见面了,但我们都急切想成为那种喧闹的一部分。如果具体些,我是想过来看一场民间的戏,而三姑不只是来看戏。我们就在那个河谷之中各取所需。而最终,那场被很多人啧啧称赞的戏,在夜色降临后才开始表演,而那时我已经离开了那个寨子,我又一次错过了一场属于民间的戏。我曾在别的村落里,看到了一些属于民间的戏,那样的戏里面是有着诸多幻象的因子,会让人有恍若堕入另外一种时间与空间的感觉。我曾痴痴地沉迷于那样的感觉之中。当知道那些戏要在夜间才进行,我多少还是有些失望,但在那个河谷之间,除了戏还有其他。
经过那座古桥时,我把目光放在了古桥下面的河流,内心的感觉又顿时平抚了下来,河流的流量在这个时间段里,是比较丰盈的。我们听到了从那个村寨发出的喧闹声(堆积、层叠的喧闹声),这些喧响之声把河水流淌的声音覆盖了,这会给人一种错觉,这样的喧嚣之声将不会停歇下来,喧闹之声是丝毫不会累的,而真实的情形是直到我们离开,这种喧嚣之声还在继续。
我们来到了那个在晚上就会演戏的庙宇,门口站着了一些穿着戏服的人,戏服华丽,在夜色的灯光中,那样的戏服依然华丽,那时戏台是空落的,而院子里聚集了很多人,都是要参加太子会的人,里面妇女居多。我混入了那个群体。我们再次来到那个戏台正对着的庙宇前,我们想再次来看看那个“何去何来”的牌匾。“何去何来”,那确实是一个哲学命题。那是万千生命都要面对的问题。
当那些浩浩荡荡的人群往下朝寨子走去的时候,我们却以相反的方向往上,往上是另外一座庙宇,几个宗教在那里杂糅。宗教的融合,经过了时间的堆叠之后,早已呈现出温和的姿态,在那个庙宇里,我们感觉不到丝毫的割裂之感。我们的宗教就是一个融合体,我们只是为了精神世界的一种心安,而与之对应的神却是诸神,不是单一的神灵。我们就在那个庙宇里呆了好长时间,庙宇里,静寂,与河谷之中的喧闹不一样,我在很长的时间(至少是一顿饭的时间,我们早已习惯用“一顿饭”来计算时间,就像我们早已习惯了用“碗”来计算酒量,那是一种模糊的民间的计算方式,这样的不确定性背后暗藏着太多东西)里,我就在那样模糊的时间概念中暂时放下河谷之中的喧闹,把目光放在近处的那些庄稼地,油绿的麦子,以及指头大小的梅子,并保持静默的思考状态,而那样的思考其实都是在胡思乱想。
在那一天里,我和很多人一样无法抗拒的是河谷之中的喧闹,我们真就在那个庙宇里呆了吃一顿素食的时间。我们离开了那个静谧的所在,喧嚣之声混杂在河流声中,喧嚣之声如流水般,哗——哗——哗,哗——哗——哗。我的激动溢于言表,我激动于那个在平日里异常静寂甚至有点寥落的世界,会有那样汹涌的喧闹;我激动于那样的日子对于不只是那个村寨本身的作用;我激动于那样的喧闹里面夹杂了太多属于民间本身的野性与柔软的东西,里面有着自身在时间长河中不断累积而成的秩序,喧闹只是表象,内里是有序的。
民间文化中最为粗犷也最为细腻的部分掺杂在一起,熔炉,繁衍出另外一种独特的形态,我们会惊诧于那个小村寨在这个日子里呈现给人的有关文化的博大、深邃,我们是不敢轻易评判,但在内心深处粗略地进行了个人的判断。游太子会,不只是参与人数的多,里面还融汇着很多别的东西。各种文化流动汇聚,村子本身的,还有那些从外界进入的文化,在这里完成了某种程度的融汇,并以另外一种形态一直存活着,这样我们便有了惊诧的理由,我们的惊诧也便丝毫没有夸张的意味。
2
弥井。诸多文化形态在这个村落完整地存在着,安静的盐井,以及曾经的不安静,以及现在的喧闹,在狭长的境地中制造了让人讶异的状态。久远的时间产生的近乎幻象的东西,就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如数呈现。完整早已变得异常珍贵,甚至遥不可及,而在这里,在特定的日子里某些完整还在。我喜欢这种完整,我喜欢这种完整的喧闹。前次来,村寨安静,在某个庙宇中,只有我们寥寥几人,庙宇前的楸木树还未开花,而这次楸木花开得异常绚烂,人们似乎就是遵循着这些植物的生长姿态,进行着属于生命的一次繁盛。庙宇开始变得喧闹,空落的戏台开始变得喧闹。群山之间的村落,平时蛰伏着,它们同样需要一次群体的喧闹。河流平缓流淌。马匹安静。几只羊安静。而我们不平静。
对眼前的世界,我丝毫不怀疑,至少眼前类似幻象一般的喧嚣,在某些时间里是曾发生过的,至少现在就在我的眼前发生着。我们熟知这个村落,在这里人们不是在粗暴地制造篡改某种文化,而只是把这么多年村落本身所具有的那个状态,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如数呈现而已。我们没有来,这个村落依然是这样的形态。我们努力抽身于那种喧嚣之中,同时又努力把自己置入其中。这是由盐井而兴起来的村寨,但如果没有盐井的存在,这里可能依然会有一个村庄。在滇西的群山之中,只要有耕地的角落,就有可能会有村庄的存在,区别只会是村庄的规模。在那些群山之间,我们已经见到太多这样坐落于河谷之间的村寨。
群山之间的那些村落的不同,就在某些特别的日子里呈现着。这一天是四月八,这是属于弥井的四月八,像属于出生地的是农历二月八或者是别的日子。在一个经过了多年时间的赓续后特定的时间,一个时间的被约定,可能有着独特的意义的介入,也有可能只是巧合,也许,我与一些人进行交谈的话,我将可能会知道这样一个特殊日子的成因。在这个时间里,人们把农耕之外的东西呈现出来,这是更多属于精神世界的,而在平日里,精神世界往往退居于白日以及暗夜的劳作之后,人们早已在过度的劳作之后,忘了有意识地去观望一下精神世界,而这些殊异的时间便是属于精神世界的一次聚集,甚至就是另一种方式的精神狂欢。我们对这样形式各异的狂欢并没有产生厌恶之情,而是相反乐于被这样的狂欢所吞没,我们就是想成为那些游太子会的人中之一,人们抬着佛像,还有着农耕社会特有的扮相,以及虔诚的信徒(一群着青衣)的妇女,那样齐集的人群在那之前,我是不曾见过的,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些着青衣的妇女虔诚地在庙宇中跪拜。在面对着这样一个祭祀的场景时,我们让轻易就习惯的评判的目光暂时退场,这样属于民间的活动不能轻易被评判。我们只是自觉地融入其中,我们就那样成为了表象的喧嚣,而实则内里异常宁静的场中,那些着青衣的妇女,一直在默诵着什么。内里的静谧,而我们更多只是撷取了表象的喧闹。狂欢之外的东西,我们在与其中一些着青衣的老人那纯净的目光对视后,我们似乎在他们的目光中真正感觉到了那种内里的静谧,因为心安而带来的宁静状态。他们真是需要那样的仪式,他们真是需要那样的日子。而我也猛然意识到了自己同样是需要那样的仪式,以及那样的日子的。而如果这样的仪式与特定日子的意义渐次在那些群山之间消失的话,会不会引起一些骚动?会不会带来一些痛感?我们曾经否定那些属于民间的仪式,而在这一天里,没有否定,这是我们多少感到欣慰的,毕竟只有我们自己才真正知道那样的仪式对于我们的作用。在真正堕入眼前的这个喧嚣之境之后,我才意识到了自己需要的其实是那种内里的静谧。
3
那无疑是一个精神失常的女人,她手中拿着吃的,站在路上朝我们看着,有那么一下我看到她似乎正打算和我交谈,但还未等她开口,我便把头转向了另外一边。那时吸引我的是石头堆积的世界,石头之上长着的那些植物,正以绿色的毡子一般把那些石头覆盖起来,石头被淡化,石头被我略过,植物的世界,众多我所不熟知的植物聚集的世界,在我因自己的浅薄带来的失望之余,也多少有些激动,即便我那清晰的植物图谱并没有增加多少,但至少见过的植物种类正在增多。我曾在别的季节里来过这里,我也曾像现在这样把目光放在了那些石头之上,但那时的植物所给人的感觉与现在不一样,两种时间与两种生命力的表达。但两次我都惊诧于那些植物在那些石头山之上的生长,而这次我的诧异感犹胜于前,植物可以在这样的石头山上长得如此繁茂。我隐约听到了那个女人在与人交谈的声音,她是在问那人要不要吃点东西,而那人的回答多少会让她失望,不吃。当我把头转过来时,那个女的已经朝前走着,她可能决定不再和我们搭讪。我们是在短时间里把注意力放在了她身上,穿着一双男运动鞋,头发多少有点凌乱,精神的涣散感其实并不真实,我们只是猜测她的精神多少有些失常而已。一个人就在那里被我们粗暴地评判。但我们的注意力只是在很短的时间里放在了她身上。我们从她的身上折回来。我们无暇顾及她的苦痛恍惚。那时最为喧闹的场景是在河对面的那个广场里,那时最为浓郁的节目正在上演,是那个村落眼中的农耕文化的缩影,我们只是看到了那个节目的一部分,那也是那个日子里最为精彩的节目,人们在多年的时间里一直坚持着演这个节目。
那时我们把时间放在了河的这边,我们注视着那些房屋建筑,古老的房屋已经很少,但还有几个极具时间意味的大门,由于地理环境的局限,那些民居建筑有它的特点,在一些局促的世界里,竟没有多少的促狭感,而是在建筑本身的繁复面前,促狭感消失。一些柴禾靠着某个院墙累积着,有序地堆积,里面又隐隐暗含着某些方面的无序,这时我有意望向了那里所能见到的山,山上的植物稀少,古木稀少,一定是有过密集的古木的,只是没能逃脱时间的斧凿。我们在谈论那些柴禾与自然之类的悖论时,那个我们所认为的精神失常的女人又出现在了我们面前,就在隔着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她靠在了某个由柴禾堆积的墙体上,这回我们有了要和她搭讪两句的想法,但我们还没有开口,她便咯咯笑着从我们眼前快速消失。我竟看到了她在奔逃过程中的轻盈,这多少让我感到有点不可思议。我们离被村寨夹着的河流不远,我们随意把目光一放,可能又是那条河流,垃圾很少,河道平坦,流水平静。我们要过桥,广场上的喧嚣中夹杂着一些让我们感兴趣的声音,我仔细地听着,流水的细弱声中夹杂的唢呐声。唢呐的声音,在这之前,我们只是听到了婚丧时的唢呐声,而这时我听到的与自己所熟悉的不一样。这是耍牛的调子。但有点遗憾的是我们只是看到了那个“耍牛”的一小段。
4
盐井,一个不可测的井,地下卤水平静地停留在那个水位,没有喷涌,但貌似不竭。三个用来煮盐的大锅,就在那个院子里摆放着,人们会在那个日子里煮盐,但都只是成了一种祭祀仪式中必不可少的部分。那个盐井早已停了,没有停的只是人们对于盐母神的祭拜,以及拒绝遗忘盐井对于那个村寨的重要,至少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一个完整的院子,院子里面是那口貌似不竭的盐井。我们需要那样一个不可测的井。在之前来的时候,我们没能见到这口井,这多少有点遗憾。这次,我们一开始来到那个院子前时,门是锁着的。当我们在那个喧嚣的河谷之间游荡了好长时间之后,我们再次回到那个院子前面,我们知道自己还为了一口具有诸多意味的井而来。一个老人出现,他跟我们说院子下面的那家人掌管着钥匙。我们向那家人借了钥匙,打开院门,见到了这口井,我们在那个院子里呆的时间很长,我们必将把时间多放在那口井以及与那口井有关的物事上。在那个院子里,我们强烈地意识到了,那个村寨的一切都或多或少与这口井之间有着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