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皎
见到绿妖之前,对她的感性认识来自两个片段。一是路内,他说“女儿跟我说了,爸爸,你写得东西太污了,我更喜欢看绿妖”。另一,则是来自周云蓬的书,他们曾是情侣,在柴静给周云蓬的序中,有过这样的描述:“绿妖乐得眼睛弯弯,我问过她为什么跟云蓬在一起,她说:‘王小波小说里写,一个母亲对女儿说,一辈子很长,要跟一个有趣的人在一起……‘就为了这个吗?‘有趣多难啊。她说。”
见到绿妖,她清清淡淡,眼睛弯弯。我说起这两个片段,她笑着回应第一个“是吗?其实我很喜欢看路内的书”。她也没有排斥第二个,“爱情过去就过去了,老周还帮我转发新书呢”。
她说的新书,是她出版不久的 《如果可以这样做农民》。几年前,在老六张立宪的邀请下,他们随内地一个乡村建设团体,到台湾地区考察乡村建设和农业发展的状况。在半个月的时间里,从台北到台中、台南、台东,绕了一个圆圈,拜访相关的民间团体、社区大学和知识分子,了解那里农民、农村和农业的一些情况。
老六说,小女子干大事。绿妖文弱,身体里驻扎着一颗文艺青年的心。文艺青年,在今天的社会意识里面,成为矫情、苍白、可笑、不切实际的象征。但是,也正是这样的文艺气质,这样的理想主义,才使得绿妖能够超越身体的弱小,走入到大地,实实在在去看见、考察大地生活内部的运作和肌理。并且,一针一脚、朴素地为我们呈现出来。她所考察的农民,有普通保守的老农,有年轻先进的新农,也有那些有野心的家长式农民,不管他们的性格如何,土地多少,也不管清贫还是富有,他们都有一个特征,即能够对自己的处境进行思考。他们把握自己所拥有的空间和渠道,不断地开拓、争取自己的权利。既不脱离传统,又能有可持续的生存空间和生活形态。
绿妖说得则依然清淡,“我对农业的关注,始自前几年,以‘三聚氰胺牛奶为首,掀开的浩浩荡荡的食品安全报道。‘台湾农业是个大题目,我试着写出这个动态的过程,而不是一个静止的美好农村。台湾不是我们的对比,它有自己的痛苦困惑需要面对”。
绿妖的声音很轻,不紧不慢,她说自己是狮子座,平时显现不出来,力道用到了作品里,“你这个矛盾越大,张力就越大,张力就是你写作的动力,你战胜了张力就可以写出来好的作品,战胜不了张力你就被它撕裂了”。
Q&A
Q:在台湾农村,你最深的触动是什么?
A:台湾硬件设施很好,再小的马路他们的快递也可以送到地头,农民的脸上有一种非常骄傲的表情,是一种对自我身份的归属感和认同感,他们会在土地上试验各种花样翻新的技术,他们尊重知识,会请专家给他们讲课,又对自己很有自信,会对各种知识和技术进行辨别,不盲目否定也不盲目追随,会选择自己认为最好的方法。在台湾,听到的最频繁的词语是“在地”,不管是坐在书桌后的知识分子,还是站在田头的老农,都很自然地使用这个词语。所谓“在地”,也许有某种政治意味,但更多地指“在这里”,把目光投向自己的生活空间、土地、自然,它是一种思维意识和状态,强调民众的主体感、家园感和参与意识。
Q:他们的焦虑在哪儿?
A:他们很早就实现了市场化,台湾地方小,到了夏天蔬菜大量上市,价格就直接跌下去了,所以他们很怕丰收,不丰收的时候卖得像金子一样,但一丰收就卖得像土一样,这很矛盾。他们不用自己去市场,就在家门口放一些箱子,把菜放在箱子里,物流傍晚会来取,取完送到台北几个大的批发市场,但有可能今天100块一箱,明天10块一箱,那个箱子就得30块钱,要面对市场的残酷性。
Q:你说自己是一个死宅的人,但这一次就必须让自己敞开去挖掘去交流?
A:对,它跟虚构类的写作不一样。写小说、散文,完全不用借助其他人,你就一直在自己家里,只要不饿死就可以一直写,表面上看自给自足,不用依赖任何人。但非虚构写作是一个必须要踏出家门,依赖其他人的帮助的事情,没有别人的帮助你寸步难行。
Q:之后的写作计划会更偏向非虚构吗?
A:我觉得暂时我会写非虚构多一点。我觉得写虚构,写作的人很容易产生问题,很多人上班的时候老梦想着辞职进行专业写作,等你辞完职,一个人总是宅在家里,慢慢会跟这个世界失去联系,毕竟通过网络和电话来完成的联系都缺乏一点真实。你跟人面对面地说话和你跟这个人通过视频说话其实是不一样的,这样久了其实你对这个世界真实的触觉会发生变化。我觉得非虚构挺好的,让我走出家门,去和这个真实的世界接触。真实的世界意味着你必须要接受跟你不一样的人和不一样的想法。写作者大多敏感,他们就是为了把不完美的世界摒弃在窗外营造一个属于自我的安静的小空间,但其实久了之后发现世界是没办法逃避的。
Q:这也是你自己本身的一个经历和体会?
A:是的。我是一个非常内向、非常敏感的人,我用了很大的力气把自己从职场拔出来,2012年开始专职写作,我以为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但是后来我发现这种生活会延伸出来很多问题,包括我知道身边有一些写作的朋友得了抑郁症,我就重新审视这种生活——完全没有烦恼的生活,完全没有冲击的生活是不是真的是好的?不一定。所以2014年我选择去湖南支教,那会情绪就是很低落的,我想变换一种生活方式,给学前班,还有一年级,二年级的孩子们上课,什么都教,有时大冬天的早晨五六点钟,孩子们就来敲门了,我还狼狈地没有洗漱,过得吵吵闹闹的,开心了很多。
Q:你现在开始练咏春拳?
A:去年开始的。有时早晨五点就起床去附近的公园练拳,一个经常宅在家里的人出门就会发现外面的世界真是太有意思了。公园的人分两大类,一派是跳广场舞、交谊舞的;还有一派是练太极的,后者占据了湖中的一个岛,那里比较安静,我也很喜欢,有一次,我还约了我们学咏春的两个同门一起去,可能是我们看人家练武看得太投入,不应该那么肆无忌惮地看,然后对方有一位前辈就过来教育我们,说了四十分钟,我们三个姑娘就一直傻笑,后来我们想,江湖险恶,以后练拳,还是混在广场舞大妈的队伍里好了,还得站在人家的角落。
Q:所以慢慢地,自己还是在进行着改变?
A:我可能自我比较强大吧,我觉得人是没有办法变成另外一种性格的,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尝试过变成一个外向的人,但我觉得那只能让我走向分裂。你从自己体内分裂出来一个很强大的自己去上班、去交际,但是那并不是你真正喜欢的体验,所以还是接纳自己,接纳之后反而不会那么极端的内向了,你性格中可能会发生一些不知不觉向中间位置走的变化。这也跟我练拳有关,它让我更放松,其实内向就是紧张、敏感,情绪或者哪里在绷紧,然后对外界的反应很大,但你放松了之后你那一块不由自主就好了很多。但如果饭局上没有我认识的人,我肯定还是不会去的。
Q:你做过很多工作,但写作者的标签是最显著的,是从小就发现自己在这方面有所长吗?
A:从小就喜欢看书,但那会被鼓励的特长往往是唱歌跳舞弹琴,写作是不算的,而且我小时候作文并不好,学习也不好。当然,那会的作文还有些八股的感觉,是有点可怕。但如果一个人总被压抑,他就总得找一个出口寻求解脱。我有一个亲姐姐,姐妹之间的竞争很有趣,她什么都会,什么都好,聪明伶俐还很漂亮,是世俗意义上比我可爱的孩子。好像惟一没有被她染指的只剩写作了。我后来想,她擅长的都是我不擅长的,那我能发展的只能是写作了。每逢家里聚会,她都招人喜欢,我因为内向就躲起来,那种聚会对我来说是一种酷刑,我觉得这个世界充满了我不理解的噪音,我就躲在房间看书,大家觉得我太怪了。所以有这样的性格,写作是正常的。我也有很多反叛,中国的很多家庭都是孩子的一个厚壳,需要你用很多时间和力气去把它凿穿,不然你就长不出来,没有办法挣脱出来。
Q:所以你的家庭,还会对你的生活干涉很多吗,比如面对你还单身?
A:看似相安无事,但是对我还单身这件事情也会焦虑。我觉得这件事情对我来说像是欠了个高利贷,但是高利贷的放贷方并不是很严酷,风格并不是很残暴,只是在过年的时候催一催,拖过去了也就拖过去了,有点像这样的感觉。
Q:现阶段有什么计划?
A:今年是我的咏春年,我会花很多精力学习,也希望书卖得不错,至于其他的随缘吧,有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我更相信无常,就是会有很多变化,也许不少转机和好运是在你打算放弃它的时候才到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