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也平徐丽
霍华德·雅各布森与他的英国犹太叙事
——《芬克勒问题》的犹太主题解析
○黄也平徐丽
到目前为止,英国犹太裔小说家霍华德·雅各布森共出版了13部小说。其中,有5部是犹太主题故事。2010年,他凭借小说《芬克勒问题》(The Finkler Question,2010),获了英国布克文学奖。由于《芬克勒问题》的获奖,作者被冠以了“喜剧小说家”的称呼。除了《芬克勒问题》曾获布克奖外,霍华德·雅各布森的小说《强大的华尔兹》(The Mighty Walzer,1999)和《动物园时代》(Zoo Time,2012),还曾先后获得了伍德豪斯奖。
笼统来说,《芬克勒问题》是一部讲述爱、迷失和男人友谊的小说。作者在小说中通过三个男人之间发生的爱恨情仇故事,探究了关于犹太历史、犹太人身份、大屠杀和复国主义等犹太民族文化的核心问题。作为一部具有喜剧色彩的作品,作者“有意”把三个主人公都“设计”成了鳏夫。其中,有两位是犹太人。而另一位,显然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一名犹太人。就是这样三位与“犹太”关系密切的男人,在某个夜晚里相聚一起。他们用回忆往事的形式,叙述了各自的悲欢离合。作为现代英国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他们每个人都家庭关系松散,工作断断续续。他们在生活里没有安身立命之所,在文化上也很难找到自己的“归宿”。在小说里,作者虽然使用了俏皮的语言和谈话的形式,但是向读者折射的却是严肃而又沉重的犹太民族身份和社会生存问题:友谊与丧失,排斥与归属感,以及思考和成熟。作为犹太人,雅各布森一直想通过作品带给人以深刻的思考。而作品中那种厚重的犹太文化氛围,则明显构成了他小说风格的一部分。因此可以说,雅各布森是英国最重要的犹太文学作家之一。
犹太身份的认同与救赎
小说《芬克勒问题》的主人公尤里安·特雷斯洛夫,是一位前英国广播公司的节目制作人。作为一个普普通通的市民,在他的职业生涯中没有任何可以称道的建树。有一次,他遭到了一个女人的抢劫。抢劫事件发生后,特雷斯洛夫绞尽脑汁地对这个女人抢劫的意图进行揣测。最后他认定,这个女人所以抢劫他,一定是把他当成了犹太人。过往,特雷斯洛夫就一直梦想成为一个真正的犹太人。他不仅努力学习意第绪语,努力阅读犹太文学作品,还研究传统的犹太割礼风俗。有朝一日能成为一名真正的犹太人,似乎成为了他的“唯一”追求。特雷斯洛夫有两个儿子,其母亲都是他的前女友。但是作为父亲,他和他的孩子却毫无情感可言。他对异性的感情一直漂浮不定,直到遇见了好友的侄女犹太人赫夫齐芭·魏岑鲍姆。由于赫夫齐芭·魏岑鲍姆是盎格鲁-犹太文化博物馆的馆长,特雷斯洛夫也就自然成为了这个博物馆的馆长助理。他对于赫夫齐芭的情感,显然非常真挚。然而,他与赫夫齐芭的接触又十分小心翼翼。在霍德华·雅各布森的笔下,作为一名非犹太人,尤里安一方面尽最大努力去理解犹太世界,一方面又挣扎在想成为一名真正犹太人的内心痛苦之中。
残酷,特雷斯洛夫又喝了口酒,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但这只证明我的观点是对的。这些事情不能只看表面下结论。你可以叫做芬克勒,实际上却不达标;或者你可以叫做特雷斯洛夫。”①
在小说里,特雷斯洛夫始终认为:父亲不想让自己知道是犹太人,也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自己是犹太人。所以,父亲才为自己改了名字,找了个最不像犹太人的姓氏。因此,他自认为是犹太人。在意识深处,他千方百计地寻找借口,证实自己其实就是犹太人。虽然自以为是犹太人,但是却没有他人认同。所以只能在心中把自己当作犹太人,无法对外人道白。这是一种精神上的痛苦和折磨,也是一种无穷无尽的煎熬。所以,特雷斯洛夫一直妒忌和他一起长大的朋友萨姆·芬克勒。面对犹太人朋友萨姆·芬克勒,特雷斯洛夫不只自卑,而且自怯。在犹太身份这个问题上,他与萨姆·芬克勒的关系与其说是朋友,还不如说是对头。至少,在暗地里是这样的。与特雷斯洛夫不同,芬克勒是一个如假包换的犹太人。而且,还是一名电台节目主持人。
在遇见芬克勒之前,特雷斯洛夫没见过犹太人,他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架势,看起来比实际上要高。特雷斯洛夫知道,芬克勒那样的聪明,他永远也不会。②
与特雷斯洛夫处事不一样,芬克勒对人对事作出判断时,口吻总是不容置疑,判词掷地有声。不过,与特雷斯洛夫对犹太身份的不懈追求也不同,芬克勒似乎是在努力忘记自己是犹太人。“当犹太复国主义一次出现之日,散居世界各地的犹太社团内部,就存在各种各样的反对派。归纳起来看,大致可粗略地划分为两大类:一类是坚持以宗教弥赛亚救赎思想为使命的正统派犹太教徒。有关历史上宗教弥赛亚救赎思想对于返乡复国这一民族性渴望的文化定位和整合,这是现代犹太复国主义无法也不可规避的重大问题。就犹太人而言,埋藏于他们心灵深处的‘锡安主义’就是犹太复国主义,而‘锡安’在犹太人看来是圣城耶路撒冷的同义词,并泛指整个以色列地。”犹太人始终认为上帝会对这些流散的犹太人负责的,而此前经历的所有艰辛磨难都是上帝所安排的考验。这样的观念可以说在犹太人的心中根深蒂固,并且形成了宗教意义上的民族凝聚力。芬克勒的这种反犹太复国主义行为必然会遭到犹太人的反对。他的妻子泰勒曾预言“他们很快就会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旁边有你这样一个贪心的杂种,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要获得他们应得的那一份羞愧,该有多难。”③同是特雷斯洛夫和芬克勒的老师的利博尔·谢夫奇克,是一位来自捷克的犹太人。他既不像芬克勒那样以犹太文化为耻,也不像特雷斯洛夫那样一味地接受犹太文化的所有东西。利博尔的命运可以说是小说中最为悲伤的部分。他的妻子玛尔琪·霍夫曼斯塔尔不顾家人的反对嫁给了他,他们之间相敬如宾。但是在小说的开头就预示出了他悲剧的命运:“我们的确商量过,要是有一个得了重病,就一起到‘她丫儿巅’跳下去。”在妻子死后,利博尔无法忍受孤独和寂寞。正如特雷斯洛夫所说:“这是他的错,理由他都数不清。最近几个月他只想着自己,忽略了利博尔。就算花时间和他在一起,也只是为了谈论性嫉妒。你不该去谈论性嫉妒——如果你身上还有一点点策略、一点点谨慎的话,你不会去和一位最近失去了一辈子挚爱的女人的老人,谈任何和性有关的东西。那是恶劣。还要跟他说自己和泰勒通奸的事,给他增加负担,这就更恶劣了——不仅恶劣,是残酷。”④与芬克勒和特雷斯洛夫的“两极”化的“追求”和命运不一样,利博尔代表的是那些孤独的犹太人。他们在现代英国社会里不断地寻求自己的归属感,却又没有办法真正获得。妻子去世对他造成了巨大的打击,他不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活着的意义是什么。
小说中的三个主人公都具有鲜明的性格特征和对犹太文化的不同见解,集中体现了在现代大都市生活中的小人物压抑的生活现状和紧张不安的内心世界。正像有人说的:“他活得焦躁、活得卑微,想在所谓‘宏大叙事’中找到生命之锚,却被各种传统、主张、立场、谴责牢牢缚住,像一条落入大网的鱼,做出种种徒劳挣扎的荒唐姿态,偶尔冲你挤眉弄眼,想逗你发笑,却只让你从骨子里感到悲哀。俏皮的文字游戏、冗长繁琐的谈话、零碎的日常琐事、历史问题的争辩,都是表象。”⑤
寓悲于喜的“芬克勒问题”
霍华德·雅各布森曾说:“喜剧其实是极其残酷的词汇,如果喜剧小说意味着轻盈、嬉闹,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喜剧小说家。一个作品可以有趣与严肃兼得。”《芬克勒问题》就是一部看似诙谐轻松,实际上却是主题严肃的犹太问题小说。
默顿·库格尔是团体中主要的抵制者。他已经在私人场所抵制以色列了,他一一清点超市货架上的每件商品,确认其原产地,发现一包、一罐什么可疑的东西就向经理投诉。为了查找种族主义商品——根据经验,一般藏在商店最昏暗的角落里的货架下层——默顿·库格尔腰椎彻底坏了,眼睛也几乎废掉了。⑥
小说中运用这种滑稽的写作手法,描写了“羞愧的犹太人”抵制以色列商品的情景。一方面,作者描写了默顿·库格尔夸张地检查以色列商品的丑恶嘴脸。另一方面,则通过这些“极端”的行为,表现了这些反犹太复国主义的“羞愧的犹太人”的政治立场。在这一过程中,芬克勒逐渐对“羞愧的犹太人”组织的主张产生了疑惑。从而,他也开始进一步思索身为犹太人的真正意义。⑦
小说中的喜剧效果来自两个紧紧相关的方面:一个是情景处境(这又与人物个性密不可分,因为让某个人物产生逗趣效果的场景并不见得适用于别的人物),另一个是作品表现出来的整体风格。小说开头,描写了特雷斯洛夫遭遇打劫的场景。“就在这时,一团黑影从门口现身,原来是个人,那人开始攻击他,抓住他的脖子,把他推过去,脸朝着商店橱窗,告诉他不要喊也不要反抗,然后那人拿走了他的手表、他的钱包、他的钢笔还有他的手机。过了好一阵子,他总算停止了颤抖,开始检查自己的口袋,都空了。这时候他才确定,刚才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读到这里,读者会自然发笑。当知道这个打劫者是女性的时候,特别是特雷斯洛夫的不断“颤抖”,不光让读者读出了人物的懦弱和胆小,也让读者看到了一个类似契柯夫笔下小公务员似的人物。
芬克勒环视四周,口述社会学家、社会心理学家利奥妮·利普曼眼睑涂成红色,眼睛眨着,目光与他对视。芬克勒在牛津就认识了利奥妮·利普曼,那时候她是个文学理论家,因短裙而出名。那时候她有一头茂密的红头发,火焰一般,比他的浅橙色显得火气大得多,坐下来的时候,她就把头发弄好裹住自己,光腿拿上来,膝盖抵住下巴,像只猫一样,除了毛发之外没有别的衣服。现在她的头发剪短了,火焰也几乎全灭了。短裙也没了,代之以各种有文化图案的紧身裤,这次穿的是哈瑞·奎师那风格的低档骑马裤。这个样子芬克勒搞不懂。一个女人为什么要穿这么件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尿不湿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大号婴儿呢?这一点影响了他和她的一切交往,好像她一开口,房间里就有某种气味,让他不得不扭过头去。⑧
通过这段描述,作者为人物间的进一步冲突打下了伏笔。小说通过利奥妮·利普曼在外貌和衣着上的变化,间接描写她生活命运的变化。同样,也正是这种“形象变化”,彻底改变了芬克勒对利奥妮·利普曼的印象。从衣着上来看,她已经也让自己出了丑。而且,她的说话拖拉、颤抖。⑨在这里,作者用“一个女人为什么要穿这么件衣服,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尿不湿里已经满满当当的大号婴儿呢?”一句总结性描述,形成了喜剧的讽刺性效果。同时,这种对利奥妮衣着打扮的讥讽,也突出了人物所处的喜剧性情境。然而每一位读者都会知道的事实是:尽管利奥妮在这个情境中是一位喜剧化的被讽刺人物,但在其背后,存在着一条人物走过的悲剧化道路。是的,人物是喜剧式的,但命运则是悲剧性的。
孤独感与边缘意识
小说不仅展现了三位老友的友谊和各自的感情生活,也让我们看到了在英国社会中无根小人物的生活现状和内心的孤独。在三个男人中,两个是新近丧妻。而特雷斯洛夫本人,也算得上是第三位荣誉鳏夫。在小说的“规定情境”里,他们没有方向、没有目标,三个人只是在不断地交谈。只不过三人相谈甚欢。他们争辩经济发展和世界大事,回忆往日的笑话和轶事。结果连他们自己也差点相信,已经回到了无妻可丧的青年时光。也正是在这个过程里,读者能够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作者犹太身份对小说主题的影响。
特雷斯洛夫在路上遭到抢劫之后,就一直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她误认为是犹太人,犹太人的身份认同是什么。特雷斯洛夫一度认为,那个女劫犯实际想抢劫的是芬克勒。但他的假设,最后被芬克勒否定了。在现代英国社会中,的确存在着对犹太人的歧视、误解和不公平现象。利博尔早年的朋友艾米的孙子,就因为加沙的问题被人弄瞎了眼睛。作者为了强化这一主题环境,还在小说中罗列关于各国对于犹太人不公待遇的报道。
加拿大写道:加拿大现每年举行“以色列种族隔离周”,在全国各校园开展系列活动。期间,保安粗暴对待表示质疑的犹太人,其中一名保安警告一位犹太学生,说“你他妈的闭嘴,要不然我把你的头锯下来……”⑩小说通过人物的种种心理变化,表现了后殖民文化背景下英国犹太人身心所受到的影响。尽管犹太民族并不是被殖民的民族,但由于犹太人民长期流散于世界各地,处身于离散和弱势的生存状态,因此,他们始终不能真正融入主流社会。在每一个国家里,主流文化都在无时无刻地“蚕食”着犹太文化。在每一个国家的主流文化面前,犹太文化都处于“抵抗殖民”的状态。即使是在现代英国,犹太人仍属于弱势群体。他们尽管在尽力保护着自己的民族文化,但在政治、经济、文化等方面却长期受主流社会的影响。《芬克勒问题》通过对犹太人芬克勒和利博尔,还有非犹太人特雷斯洛夫的人物刻画所折射出的,就是英国犹太人的生存现状和政治现实。
在小说里,霍华德·雅各布森通过对芬克勒参加“羞愧的犹太人”组织的情节设计,表现了犹太人文化认同上的矛盾。他们声称:不是因为自己是犹太人而羞愧,而是为作为犹太人而感到羞愧。也就是说,他们并不是对自己所具有的犹太性不满,而是想让犹太人的优良传统得到发扬光大,获得公正和同情。作品中的犹太人利博尔,始终对犹太文化持有中立的态度。他认为,犹太人受到迫害是因果报应。犹太人种下的因,现在必须承受被人欺凌和侮辱的果。“生活被犹太复国主义者及包皮切割术毁掉的人,他们的声音为什么很少听到呢?”阿尔文·伯利亚科夫认为,“这个野蛮的仪式,与年轻人参军前剪掉头发相似,所起的作用也一样。就是摧毁个性,逼每个人屈从群体的暴政,无论是宗教还是军事群体”⑪。从文化角度讲,这些人也是犹太复国主义暴行的受害者。因此,利博尔认为在评判各类的反犹事件时,犹太人也应该自我反省和批判才是正确之路。小说《芬克勒问题》,是一个由三个主要人物组织起来的“简单故事”。但其所蕴含的内容,却体现出霍华德·雅各布森作为犹太裔英国人,对犹太民族在英国社会的处境和矛盾所进行的深深思考。
通过以上分析我们可以看出,作者霍华德·雅各布森虽然生长在英国,但他仍深受犹太民族性的影响。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芬克勒问题》中,犹太人的生活经历与生活原则能够得到了淋漓尽致展现的原因。实际上,《芬克勒问题》并不仅仅是萨姆·芬克勒、利博尔·谢夫奇克、尤里安·特雷斯洛夫三个人的问题,它也是现代犹太人和现代犹太族群的问题。同时,它也是犹太传统文化与社会现代发展间出现的问题。它还是一个,犹太民族如何在现代社会中继续生存和发展的问题。尽管我们知道霍华德·雅各布森的《芬克勒问题》是喜剧化的,但我们需要面对喜剧背后那一种历史性的追问和一个民族生存的沉重。
(作者单位:吉林大学;内蒙古师范大学)
①②③④⑤⑥⑧⑨⑩⑪[英]霍华德·雅各布森《芬克勒问题》[M],周小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第135页,第24页,第196页,第386页,第424页,第197页,第230页,第233页,第112页,第307页。
⑦戴维·洛奇《小说的艺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129页。
参考文献:
①Howard Jacobson The Finkler Question[M]London:Bloomsbury Publishing,2010.
②Liska Contemporary Jewish Writing in Europe:A Guide [M],Bloomington:Indiana University Press,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