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家辉
我有一个妹妹,但我的妹妹更像我的姐姐,她帮助我的次数,远比我帮助她的多,她比我能干,比我聪明,比我坚强,比我敏锐,而更关键的是,她比我快乐;她一直不晓得,我其实非常非常妒忌她,不为别的,只为她的快乐。
我妹妹跟我和我们的姐姐读同一所幼儿园,但我和姐姐是鸦鸦乌地毕业然后升上鸦鸦乌的小学,我妹妹呢,是第一名毕业,然后去最好的小学,再去最好的初中,又去最好的高中,而考试成绩,就我记忆所及,从来都是全年级第一名。
我妹妹的第一名都是不必用心读书而得,否则,年年第一,不算稀奇。我妹妹总是吃喝玩乐地从学期初放任到学期末,然后在考试来临前草草读读课本,bingo,便行了。我家人已是见惯不怪,初时,我妹妹从学校取回成绩单,进门高喊一声“妈,我又考第一了!”坐在麻将桌前的母亲雀跃万分,尽管双手仍然忙着搓牌,至少会用嘴巴遥远地表扬几句;但后来,年年第一,听多了,没感觉了,当我妹妹再喊“妈,我又考第一了!”之类,我母亲双手继续忙着搓麻将,嘴巴说的却只是一句淡然的“嗯,知道了”。
我却曾因考试成绩而欠我妹妹一个头颅至今未还。话说中学毕业那年她考大学,全港联招,她考九科,故技重施却又变本加厉,竟于考试前夜还跟男朋友去看电影。我看不过眼,调侃她道:“你肯定自讨苦吃!如果你考试过关,我往脖子上横斫一刀,把头颅搬下来,让你用作椅子!”
她冷笑一声,没搭腔。日后公布成绩,她考了八科A一科C,成为香港的女状元;她本来可以是九科皆A,但因过于自大,匆匆写完答案便提早交卷离场,看漏了最后一页的最后一道题目,饮恨没法取得圆满。
然而有饮恨之感的人只会是我,绝对不会是我妹妹,她不会的,她的意志非常坚决,当她选择了快乐,便会拒绝任何懊恼,踢走所有遗憾,全心全意把眼睛放在事情的光明面上。所以对于那份尚未写完的考卷,如同对于她日后生命上所遭遇的种种大小挫败,我从没听她发出过半句怨言或后悔,做了就是做了,发生了就是发生了,好与坏,她全收,而且是快乐地全收。许多年后我阅读帕慕克的散文,他讨论快乐,说自己向来觉得快乐是一件很没水平的事情,只有忧郁才够酷,但终于发现,不,不是的,令自己快乐原来需要很大的勇气。在那刻,我联想到的是我妹妹,她果然是一个有勇气的女子。
在成长的过程上不管玩什么游戏我都从没赢过我妹妹,打电玩也好,打麻将也罢,都是,她的脑筋转得快,心够硬,志够坚,十玩九胜,即使输,亦只是输运气。运气这事儿,再厉害的天才也控制不了,意志再坚决的人也操纵不来,然而这就更需要用勇气去对抗运气了,用选择快乐的勇气,告诉命运,你如何狂妄嚣张亦没法成功把我打倒,当我决定了让自己快乐,我便快乐,快乐地顺遂,快乐地倒霉,我才是自己的主人,你不是。
我妹妹其后在英国、美国都读过书,现居北京,专事写作,竟然跟我是同行,但我每天写作时喊苦连天、怨气冲天,而她,想必是写得快乐,因为在她的字典里,恐怕除了“快乐”已经没有其他字词。
她不知道,我是如此的妒忌。
(摘自《爱上几个人渣》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图/张文发)